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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懋:我的邻居吴镇

2023-03-05宰其弘

老年教育(老年大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吴镇高士道人

□宰其弘

《秋舸清啸图》元·盛懋

与吴镇住对门,真不是一件好事。最初,他身穿布衣,带着一囊算卦占卜的零碎每天在双湖桥头卖卜。后来,他把家搬到了我家对门。吴镇是个怪人。首先是穷得可怜,他家没有马匹,更无车轿,上午遇见他时,总是在卖卜的路上;下午遇见他时,则要么拎着水桶,要么背着柴捆。他家也无人拜访,搬来有一阵子,也未见门前拴马桩上拴过一匹马,更别提乘轿来的人了,偶尔有兜售胭脂杂货的小贩经过,吴宅也是门户紧闭。

他也画画,不过恐怕技艺不精。直到有一天,我去丹丘先生(柯九思)家拜访,才第一次见到他的画。意料之外的是,丹丘先生对我夸赞道:“子昭兄,仲圭此作,观之如入深秋,蓦然有寂寥之感盈上心头,与你不分伯仲啊。”不分伯仲?我注视着那件窄窄的挂轴:横斜平浦、芦岸汀州,其中一只小舟上有渔夫仰眺,笨拙的几笔似是两只芦雁,正在比翼而飞。

回家后向妻子提及此事,她说:“以官人的才华,绝非对面那位隐士可比,咱家的门槛都快被求画之人踏破,对面的门环却还是崭新的呢!”听了夫人的话,我心满意足地去睡觉了,期间做了个奇怪的梦:天气萧条,云麓低垂,我乘一只小舟,游荡于芦苇丛中,无边无际、无止无休;忽然,身边水花一响,两只芦雁自苇丛惊起,扑簌簌地飞出苇丛;我在惊吓之余,只见芦雁飞着飞着变成两道笔画,摇摇晃晃升上天空。

不知怎的,自那之后似乎人人都认识吴镇。在云西老人(曹知白)府上,我见到了吴镇的《渔父图轴》,在场一片称赞;在玉山草堂,又见顾仲瑛(顾瑛)出示《渔父图卷》,众人纷纷喝彩。不过就是一片平山,几只渔舟,普普通通的景致,平平淡淡的笔墨,受到如此追捧,我实在不敢苟同。

这一天,我又到玉山草堂做客,并带去最称心意的渔父图新作《秋舸清啸图》。为展现超逸脱俗的画意,我让摇橹的童子穿上如雪的白衣,船舱中露出高士随身的阮琴,渔父则坐在古意盎然的铜壶旁,面对江山,长啸而歌。我还特意让他敞胸抒怀,透露出性格的洒脱不羁,更特意布置垂斜的秋树,将观者视线引向渔父身前,使人人都能一眼注意到渔父的高逸之姿。堪称完美的画轴,果然不负我望,立马引起满堂喝彩,觥筹交错之间,众人纷纷与我敬酒。

那一晚,大家喝得十分尽兴,我却不经意间关注到了屏风上的狂草,那显然是铁笛道人(杨维桢)醉后所书,写道:有限光阴,无穷活计,急急忙忙作马牛。何时了,觉来枕上,试听更筹。好一个“急急忙忙作马牛”!讽刺得如此淋漓痛快,令我十分敬仰。不料铁笛道人却摇摇头:“这词非我所作,是仲圭(吴镇)之句,我那日醉书于此,承蒙主人不嫌!”

又是那个吴仲圭?更令人意外的是,仲瑛听闻后兴致勃勃地说:“忽然想起,前日吴仲圭也有一件《渔父图》,正在府中,嘻嘻,干脆取出一同欣赏。”众人叫好,我也附和,心想:欣赏便欣赏,正好放在一块,好好较量。

我的画自然不用复述,秋舸清啸,俯仰之间皆是高士之风。吴镇的画依旧平淡,与我的高士相比简直就是山野村夫,全无洒脱风流、倜傥不羁之风度。我本以为高下立判,不料众人各有所见,有人赞许我技艺精妙高超,也有人夸赞吴镇笔墨清润天真;有人说我的渔父仿佛阮籍、嵇康在世,有人则说吴镇的山水得董源、巨然之妙。争执之间,夜色渐浓,高谈转清,不知在场的哪一位轻声说道:“子昭兄的画,似乎生怕别人不知画中是一位高士;吴仲圭的画作,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渔夫,却使人感到意境高洁。”

这句话将我激醒,吴镇的画中确实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境。他不多用线,没有“骨法用笔”勾勒的轮廓;也不用浓墨,通篇以淡墨层层积累;他的造型更是奇特,远山方方正正、流水回转圆润,但正从这些之中,画境莫名地清旷辽远,色调也焕然变得细腻微妙。反观我的画作,对比之下确实显得刻意。难道我精心构思、用意布置、处处追求完美的画作,还不如他轻描淡写般点染而出的戏作吗?似乎看出我的烦恼,仲瑛兄起身说道:“子昭画意远袭赵松雪,近学陈仲美,是接续古意、以形御神的佳作;仲圭的画意则源自董源、巨然,不假雕饰、平淡天真,二者各有所长,难以比较……”

直到数月之后,方壶道人(方从义)云游嘉兴,我有幸陪他游历云间九峰。我们沿着湖东放舟,前往云台庵拜谒。湖山之间,道人与我对坐舟中,我忍不住向他提起此事。我自以为说的已经十分委婉,还是被方壶道人一语道破:“那两幅画,我在玉山先生那里已经看过,都是不可多得的佳作,但确实如你言下之意,他的意趣更胜你一筹。”我一时语塞,装作在看湖面。良久,方壶道人问我:“子昭君,你的画中,渔人何以有高士之风?”不待我答话,他自问自答道:“但因有古器、有童子、有阮弦,形貌廓落、清吟长啸也。”我点点头,他接着问:“那吴仲圭画中,渔人又何以有高士之风?”这回我没有答话,道人笑着说道:“但因无古器、无童子、无阮弦,唯见清流微风也。”船工兀自摇橹,小船兀自行进,只听道人唱出一句谒语:“山水有清音,何必弹管弦?”

回家之后,夫人来对我说,今日又有几位客人上门求画,桌上放着他们留下的绢帛和定金。

“吴镇家中呢?”我问夫人。

“一个也没有。”夫人答。

“二十年后不复尔。”我叹息着走出门外,留下夫人一脸疑惑地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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