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铝工业的前世今生——世界铝工业兴衰史系列(四)

门翠双

(沈阳铝镁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辽宁 沈阳 110001)

俄罗斯是当今世界上横跨欧亚大陆、疆域最大的国家,天然气、石油、矿产、水力等自然资源丰富。其前身-苏联是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后诞生的世界上第一个苏维埃政权,曾经是对世界铝工业产生重大影响的铝业强国,始终站在世界铝工业的巅峰。苏联解体使俄罗斯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挫折,铝消费一度跌入低谷,其后又积极努力,欲走重建铝业强国之路。在世界铝工业的大国兴衰中,苏联/俄罗斯铝工业的发展之路跌宕起伏,巅峰与低谷,经验与教训都足以警醒后人。

1 俄罗斯铝工业的前世-苏联

苏联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的简称，1922年成立，成员国包括了今天的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亚美尼亚等多个共和国。由于意识形态领域的对立，苏联成立之初就受到欧洲国家的联合制裁、封锁，企图把苏维埃政权扼杀在摇篮里。基于强烈的危机意识和战争意识，苏联快速展开工业化建设之路。当时的苏联领导人斯大林定下了工业化的总基调，他认为，“苏联的工业化必须从重工业(燃料、金属等)开始，而不是从轻工业开始，归根结底，就是发展生产资料的生产，发展本国的机器制造业”[1]。

苏联利用指令性计划经济的优势，短时间内集中力量建立起6000多个大企业，涉及几乎所有的工业体系，包括铝工业。1937年苏联的工业产值一跃成为欧洲第一、世界第二[1]。“优先发展重工业”这个总基调和计划经济模式，成为苏联经济发展的总方针，在接下来的几十年工业化进程中，苏联经济始终向重工业、军工业倾斜，轻工业、农业受到很大伤害，日积月累，导致生活物质严重缺乏，人们生活水平没有与工业化同步得到改善，最终成为影响苏联解体的重要原因之一。

1.1 先天条件优越的电解铝工业

苏联的第一家电解铝厂沃尔霍夫(Volkhov)建于1930年，1932年投产，50 kA自焙槽，年产2万吨电解铝，由附近的Volkhov水电站供电[2]。用现在的眼光看Volkhov电解铝厂的规模与技术不值一提，在当时它可是世界级的工厂，因为20世纪30年代铝工业属于有技术含量的新兴产业，只有少数国家才有能力建设。1932年世界第一的美国电解铝产量也只有4.4万吨，德国1.9万吨，法国1.4万吨，意大利1.3万吨，英国1.0万吨。这一时期，欧洲战争阴云密布，各国积极备战，苏联快速发展铝工业，1933年第聂伯(dnepropetrovsk)和苏姆盖特电解铝厂(Sumgait)投产，苏联成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铝业大国。随着乌拉尔(Urals，1939年)、新库兹涅茨克(Novokuznetsk，1943年)和博戈斯洛夫斯克电解铝厂(Bogoslovsk，1945年)相继投产，铝工业为二战期间军工领域用铝提供了重要保证。

苏联卫国战争爆发后，从国防安全的角度考虑，1942年苏联将西部大批工厂搬迁至3000公里外的西伯利亚和乌拉尔地区。搬迁涉及各行各业，包括已建成的电解铝厂，自此苏联铝工业的发展重心就以东部的西伯利亚和乌拉尔地区为主[2]。

1945年二战结束，一个新的世界政治经济格局出现了。英国首相丘吉尔说了这样一句名言，“一道铁幕已在整个欧洲大陆降下，和平鸽无法穿越这道铁幕，世界被划分为东方和西方”。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和以苏联为首的华约两大阵营分别成立，两者相互竞争相互隔绝，冷战出现。

20世纪50-60年代，苏联国力走向鼎盛，进入太空、登上月球等，航空航天、重工业及军工业全面发展，铝需求量大幅增加。这一时期，苏联在西伯利亚西南部地区建设了一批大型电解铝厂，这里发展铝工业有两个突出条件：①河流密布，水力资源丰富，河流上建有阶梯水电站，电力充足且价格低；②有铁路通到西伯利亚，可以解决大宗原材料及产品的长距离运输问题。1964年，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电解铝厂(Krasnoyarsk)投产，产能75万吨，24个电解系列，自焙槽工艺，由叶尼塞河上的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水电站供电。1966年，布拉茨克电解铝厂(Bratsk)投产，产能84万吨，自焙槽，由安加拉河上的布拉茨克水电站供电[3]。

20世纪70-80年代，苏联开始出现各种问题，表现为国家政治体制日益僵化，形成特权阶层；自由主义思潮泛滥，意识形态领域受到西方冲击；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严重阻碍了社会经济的正常发展，商品短缺，人民生活水平受到严重影响。这一时期苏联由盛而衰，铝工业停止了大规模扩张，只新建了巴夫洛达尔(Pavlodar，1973年)和萨彦诺戈尔斯克(Sayanogorsk ，1984年)电解铝厂。

苏联时代，共建设16家电解铝厂，其中11 家位于俄罗斯，乌克兰、哈萨克斯坦、阿塞拜疆、亚美尼亚、塔吉克斯坦各1家，铝工业规模长期位居世界第二，只略逊于美国。1963年苏联电解铝产量90万吨，消费量78万吨；1973年产量200万吨，消费量148万吨；1980年产量230万吨，消费量185万吨；1990年电解铝产量287万吨，消费量223万吨。电解铝产量主要供本国消费，部分通过易货贸易进入华约成员国。

表1 1963-1990年苏联电解铝产量与消费量[4] 万吨

1.2 优质铝土矿缺乏的氧化铝工业

苏联地大物博，唯独发展氧化铝工业有个先天缺陷：铝土矿资源匮乏，高品位铝土矿少，低品位铝土矿以一水硬铝石居多，部分地区只有铝含量比较低的霞石、明矾石等。没有办法，为电解铝工业配套，只能因地制宜，以各种铝土矿及含铝矿石作为原料生产氧化铝，造成苏联的氧化铝厂多采用流程长、工艺复杂、能耗高的烧结法及其衍生的串联法和并联法，在经济性上与拜耳法氧化铝厂差很多。

苏联的第一家氧化铝厂沃尔霍夫(Volkhov)1932年投产，采用烧结法处理霞石矿，年产5万吨氧化铝。1934年，扎波罗热(Zaporozhye)氧化铝厂投产，高温拜耳法，利用进口铝土矿。之后投产的博克西托戈斯克(Bauxitogorsk，1938年)和乌拉尔斯克氧化铝厂(Uralsk，1939年)都采用并联法，博戈夫斯克(Bogoslovsk，1943年)采用串联法处理本国一水硬铝石。

二战结束后至20世纪70年代，苏联先后又建设了几家氧化铝厂，包括位于哈萨克斯坦的巴夫洛达尔氧化铝厂(Pavlodar，1964年)，采用拜耳法处理本国三水铝石；位于阿塞拜疆的基洛瓦巴德(Alunite，1966年)，以串联法处理明矾石；阿钦斯克(Achinsk，1970年)，采用烧结法处理霞石矿。苏联时期建设的最后一个氧化铝厂是位于乌克兰境内的尼古拉耶夫(Nikolaev，1980年)，拜耳法工艺，利用进口铝土矿。

苏联时代，共建设了15个氧化铝厂，其中位于俄罗斯11个，乌克兰、哈萨克斯坦、阿塞拜疆、亚美尼亚各1个，有的氧化铝厂受资源条件限制运行时间很短，有的需要进口铝土矿。苏联国产氧化铝供应不足，需要进口氧化铝，主要来自匈牙利、前南斯拉夫等国家。如果说苏联铝工业有什么明显短板，铝土矿资源缺乏、国产氧化铝供应不足就是最短的那块板，直到今天的俄罗斯仍是。

2 俄罗斯铝工业的今生

1991年12月26日，对于俄罗斯是一个特殊的日子，这天苏联正式宣布解体，分成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坦、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土库曼斯坦、格鲁吉亚、亚美尼亚、阿塞拜疆、摩尔多瓦共15个国家。俄罗斯作为苏联的核心成员国继承了苏联约70%的疆域和60%的资产，无论是国土面积还是资产规模都很有份量，俄罗斯人憧憬走上发达国家之路。但是，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一场破坏性极大、西方大型金融资本参与的财富洗劫接踵而至，俄罗斯遭受重创，从此一蹶不振，落入欠发达国家行列[1]。

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改为俄罗斯联邦后，把计划经济体制看成洪水猛兽，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开始采用激进的“休克疗法”，即一步到位地推进私有化，推行全面市场经济。在1993年开始的国有大中型企业私有化过程中，有两个俄罗斯人你一定听说过：一个是当时萨彦诺戈尔斯克电解铝厂厂长，后来成为叶利钦外孙女婿的奥列格·杰里帕斯卡，现俄罗斯联合铝业公司的老板；另一个是俄罗斯前首富，现英国切尔西足球俱乐部的老板罗曼·阿布拉莫维奇。两人收购了包括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的绝大部分铝资产，并分别成立私营公司。铝工业私有化过程中还有西方金融公司参与其间。当私有化结束后，铝厂分别归到新成立的西伯利亚-乌拉尔铝业公司和俄罗斯铝业公司手里。2007年，西伯利亚-乌拉尔铝业公司、俄罗斯铝业公司和瑞士嘉能可国际公司的氧化铝资产合并，成立了俄罗斯铝业联合公司(United Company RUSAL)，简称俄铝(UC Rusal)。至此，俄罗斯铝工业走向独家垄断。

2.1 元气大伤的铝消费

这场激进的私有化改革对俄罗斯的伤害巨大，实际资产价值约2000多亿美元的国有大型企业，最终却仅以72亿美元售出，约55%资产流入西方大型金融资本手里。在原材料、科技和资源方面拥有巨大潜力的国民经济基本崩溃。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统计，20世纪90年代的俄罗斯国内生产总值下降了50%，仅相当于美国的1/10，GDP连年负增长，1992年-14.5%，1993年-8.7%，1994年-2.6%，1995年-4.0%[1]。俄罗斯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挫折。

表2 1991-2021年俄罗斯电解铝消费量与出口量[4] 万吨

国民生产的大幅下降导致铝消费量急剧减少，直线式跌落。1991年俄罗斯铝消费量192.2万吨，1997年跌至45.0万吨。2000年，普京当选俄罗斯总统，在经济、政治、外交等方面采取了若干新措施，俄罗斯经济开始好转，铝消费量止跌回稳，2001年电解铝消费量66.5万吨，2021年105.2万吨。但是，俄罗斯经济已元气大伤，与苏联鼎盛时期不可同日而语。

2.2 强者恒强的电解铝工业

与铝消费量显著减少相反，俄罗斯电解铝工业保持了强者本色，产量持续增长。1991年俄罗斯电解铝产量297.2万吨，2021年412.2万吨。大量电解铝流入国际市场，俄罗斯成了全球市场最重要的电解铝出口国，1991年俄罗斯电解铝出口量81.0万吨，2021年288.0万吨,见图2。

苏联/俄罗斯电解铝工业之所以长盛不衰，成为国际竞争的强者，其国家比较优势在于：①水电、铝电联营，这是世界铝工业众所周知的核心竞争力，只有加拿大、挪威和冰岛可以做到，中国、印度和澳大利亚远远不及；②全国近70%的产能建于上世纪，电解槽相对老旧，对阳极质量要求不高，阳极成本低；③社会平均劳动力工资水平只高于印度和中国，远低于加拿大、阿联酋、澳大利亚和挪威，人工成本较低；④其他运营费用低，低价收购使折旧成本低，等等。当然，俄罗斯铝工业的劣势也很明显，由于大多数铝厂地处西伯利亚和乌拉尔地区，氧化铝和铝锭需要长距离运输，运费远高于其他国家，这点与中国新疆的电解铝产能极为相似。

图2 1991-2021年俄罗斯电解铝产量和出口量走势图[4]

走上俄铝独家垄断之路的俄罗斯铝工业，并没有停下前进的步伐，持续不断地进行老厂技术升级改造，以及新建产能的大型化：①对老厂升级改造工程，包括将Krasnoyarsk 电解铝厂的自焙槽改为预焙槽，提高电流强度；将Irkutsk电解铝厂的自焙槽改为预焙槽，其中一个系列换成RA-500型电解槽；②新建铝厂采用自主开发的大型预焙电解槽工程，包括2007年投产的哈卡斯(Khakas)采用RA-300型电解槽；2015年投产的博古尚斯克(Boguchansk)采用RA-300型电解槽；2021年部分投产的泰舍特电解铝厂一期(Taishet)采用RA-400型电解槽。

俄罗斯铝工业继承了苏联铝工业的优良传统，始终坚持铝工业技术的科技创新和研发，是世界上少数拥有自主铝工业技术的国家之一。随着老厂的陆续关停，俄罗斯铝工业的整体技术装备水平在提升。

2.3 全球化布局弥补氧化铝供应短板

受限于铝土矿资源这个短板，俄罗斯近30年没有新建氧化铝项目，只有老厂在维持生产，产量小幅波动。1991年俄罗斯氧化铝产量232万吨，2001年281万吨，2011年269万吨，2021年287万吨。随着老厂陆续关停，到了2021年只有Achinsk氧化铝厂、Bogoslovsk氧化铝厂和Uralsk氧化铝厂3家企业还在生产。

表3 俄罗斯电解铝厂生产情况及产量[4]1991-2021年 万吨

表4 俄罗斯氧化铝厂生产情况及产量[5]1991-2021年 万吨

为了弥补国产氧化铝的不足，俄铝在爱尔兰、乌克兰、哈萨克斯坦、澳大利亚、几内亚和牙买加收购氧化铝厂或参股，海外权益产能包括：①爱尔兰Aughinish氧化铝厂100%的股权，2021年权益产量189万吨；②乌克兰Nikolaev氧化铝厂100%的股权，2021年权益产量172万吨；③哈萨克斯坦Pavlodar氧化铝厂100%的股权，2021年权益产量136万吨；④澳大利亚昆士兰氧化铝厂20%股权，2021年权益产量80万吨；⑤几内亚Friguia氧化铝厂100%股权，2021年权益产量53万吨。通过将海外氧化铝回流本国或者易货贸易，氧化铝短缺问题得到解决。这种产业全球化布局，看似文明合理，毫无瑕疵。

但是，这世上就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变化才是历史的本来面目。2022年2月24日，俄罗斯与乌克兰发生军事冲突，由此引发的后续次生事件一次次颠覆我们原有的认知：①美西方集团宣布对俄罗斯实施制裁，制裁的力度、涉及的领域和速度是空前的；②欧盟制裁俄罗斯，拒绝进口俄罗斯能源及大宗商品，反噬效果是欧元区多国通货膨胀率达到40年高点，欧盟经济衰退，欧盟生动演绎了什么是“损敌一千，自伤八百”；③澳大利亚政府宣布禁止向俄罗斯出口氧化铝及铝土矿，冻结了俄铝在澳大利亚昆士兰氧化铝厂的股权，全球供应链出现动摇；④俄罗斯将卢布与能源价格挂钩，美元世界货币地位受到冲击，世界金融体系根基动摇；⑤2022年1-5月，俄罗斯从中国进口约39万吨氧化铝，这是极少出现的氧化铝国际贸易。

3 总结与展望

见微而知著，观往以知来。苏联/俄罗斯的百年铝业大国之路，跌宕起伏，经验与教训都弥足宝贵：

(1)苏联，一个曾经对世界产生重大影响的超级大国，一个为人类社会开辟了社会主义新航道的国家，在铝工业发展过程中始终坚持技术开发的独立性，铝工业技术始终掌握在自己手里；坚持水电、铝电联营的发展模式，使苏联铝工业的国际竞争力长盛不衰。

(2)俄罗斯，沿着水电、铝电联营这两项被证明是行之有效的正确路线，继续打造新增产能的核心竞争力，继续世界铝业强国之路。

(3)俄罗斯铝工业是有缺憾的：一是国家工业化水平相对较弱，不能提供更高水平的铝消费，重建之路任重道远；二是没能实现产业升级，只能向国际市场提供初级铝产品，无法在全球产业价值链中获得更高的附加值。

展望未来，俄乌冲突可能延续数月甚至数年，全球政治、经济、市场和金融根基都将因此发生变化。俄罗斯铝工业将何去何从还是未知数，只能让未来告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