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汪曾祺《八千岁》中的“变”与“不变”
2023-03-02王欣桐
王欣桐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八千岁》是汪曾祺脍炙人口的短篇小说代表作,是继《受戒》《大淖记事》后的又一力作,作品一方面在内容上延续了以往创作中反复摹写的人性之美的主题,另一方面在形式上突破了前作的创作模式,采用“变”与“不变”的形式结构,增添了文本的趣味性。小说以处在历史转折点的民国为时代背景,讲述了商人八千岁和宋侉子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塑造了一连串形象分明的市井人物,展现了动荡时代中的众生相。作家在文本中设置了一明一暗两条线索:第一条线索是明线,通过描绘民国时期各阶层人物的生活面貌,展现时代风云变幻中个体的命运沉浮;第二条线索较为隐晦,通过描绘人物之间的交际往来和处世哲学,表现大时代背景下市民的人生之苦与人性之美。
一、小说中的变化
(一)社会阶层的变化
作家在小说中塑造了三股此消彼长的社会势力[1],通过展现阶层的衰落与兴起影射社会的转型与时代的变迁。
第一,小说展现了以八千岁为代表的商人阶层的崛起。小说开篇以一种带有传奇色彩的方式讲述了主人公八千岁的发家史,“据说他是靠八千钱起家的,所以大家背后叫他八千岁”[2]215。八千钱就是八吊钱,其实还不到两块七角钱。细读文本可以知晓,真正让八千岁发家的是他的吃苦耐劳、节俭与精明,这也是商人崛起的原因。在吃穿用度方面,八千岁的原则是“衣为蔽体”“食为果腹”,从不追赶时髦,以一身“全城无二”的蓝布衫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身为米店老板,吃饭从不吃高尖米,顿顿都是糙米饭。八千岁的节俭已经到了深入骨髓的程度。在生意方面,八千岁是个精明能干的老手,依靠倒买倒卖的稻米生意攒下了丰厚的家底,所以镇上的人都说“八千岁是一只螃蟹,有肉都在壳儿”[2]218。富有但从不外露,有钱但过分节俭,作家通过一系列的细节描摹,将一个新兴的商人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除了节俭与精明,八千岁的成功离不开他的踏实肯干,平日里经常去翻新稻积子,“翻一遍不觉得累,连师傅们都佩服”[2]224。可以说,正是日复一日的节衣缩食与精明能干才使商人阶层逐渐崛起,成为社会的一股新势力。
第二,小说展现了以夏家、宋侉子和虞小兰为代表的世家贵族阶层的衰落。八千岁的米店门脸窄小,但后院宽敞气派,那里曾经是名门望族夏家的祠堂。一段白描式的景物描写足以让读者想象夏家昔日的辉煌与气派,但随之而来的笔锋突转,让人意识到从前优雅壮观的夏家花园如今不过是用来囤积粮食的米仓,显考显妣的牌位已落满了鸽子粪,时代变幻的沧桑感随之而来。祠堂是宗法制的象征,代表了传统的伦理秩序,子孙后代祭奠祖先维系家族关系,然而夏家的子孙都不来了。崛起的商人阶层用金钱换取了名门望族的祠堂,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也随之土崩瓦解。以宋侉子和虞小兰为代表的富家子弟的生活变化从侧面体现了时代的转折与变迁。宋侉子本来“也是个世家子弟,从小爱胡闹,吃喝嫖赌,无所不为”[2]219。一个“也”字暗示了世族没落不仅仅是由于时代的变幻、现代文明的冲击,更是因为世家子弟游手好闲、奢侈享乐。父母离世后,宋侉子变卖了家产,做起了骡马买卖的生意,从世族贵公子沦为市井商人,从坐吃山空到自食其力。世家的男子在乱世之中尚且可以出把力气谋生,而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就只能出卖身体。虞小兰的母亲本是盐务道关老爷的姨太太,旗人的身份在清末更是高人一等,然而民国以后关老爷去世,母女二人被赶出家门,母亲想要重拾旧业,“扫榻留宾”,奈何年老色衰,只能让女儿接替自己,使之从旗人的后代沦落为娼妓。作家不仅仅以人物命运的浮沉反映社会阶层的变化,也对人物的生存状态给予真切的关怀与同情。
第三,小说讽刺了以八舅太爷为代表的假借抗战之名实则鱼肉百姓的军阀阶层。小镇本是一方远离世俗纷争的安逸之地,但是战争的到来加速了社会阶层的分化,形成了民间与官方的对立。八舅太爷的发迹史从侧面展现了抗战背景下社会变迁的乱象与荒诞。作家对八舅太爷的评价是“八舅太爷是个无赖浪子,从小就不安分”[2]227,可就是这样一个无赖最后成为炙手可热的军政长官。与八千岁和宋侉子等人代表的市民阶层相比,八舅太爷身上似乎多了些现代性特征:念过体育师专,读过美院,加入过青帮,也俯身为舞厅小姐拉过车。从这些带有时代记忆的场所可以看出,八舅太爷是个追赶时髦的人,也是个善于利用机遇的人,在历史的洪流中他巧妙地抓住了每一次可以实现阶层跨越的机会,最后成了国民政府的军队长官,但八舅太爷骨子里还是个无赖,无论怎样附庸风雅、装点排场,也改变不了他的无赖本性。作家借用两枚图章上的刻字“戎马书生”与“富贵英雄美丈夫”反讽八舅太爷的无知与狂妄。此外,小说的背景为抗日战争时期,作家为八舅太爷设置的军队旅长身份显得别有深意。旅长的职责本应是在前线带兵打仗,但“日本人不来,‘国军’自然不会反攻”[2]227的理由让八舅太爷的主要任务变成了“保护”县区百姓。八舅太爷所到之处,必有县长相迎、区长相送、美女相伴和商会供奉。作家细致地描绘八舅太爷招摇过市的场景,“一出来,就是五辆摩托车,他自己骑一辆,前后左右四辆,风驰电掣,穿街过市”[2]228,并讽刺地写道:“城里和乡下的狗一见他的车队来了,赶紧夹着尾巴躲开。”[2]228在作家的笔下,一个国民政府的军政长官与地方的恶霸毫无差别,这足以说明社会的动乱不在外寇而在官方。文本通过塑造八舅太爷的军痞形象对抗战背景下的社会乱象和国民政府的昏庸无能进行辛辣的讽刺,表现了作家对社会问题的深刻理解与反思。
从小说中社会阶层的变化可以窥见作家描写的时代正处于传统的宗法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过渡时期,从世家贵族的衰落到商人阶层的崛起再到军阀的横行,作家把中国现代化的进程融进一个小镇各阶层的变化之中,这种写法可谓以小见大,达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然而,作家并非只关注时代的风起云涌,也关注大时代中小人物的命运变化与性格变化。
(二)个体的变化
作家在小说中塑造了两个性格鲜明、反差极大的人物形象--八千岁与宋侉子,并采取对照的手法将两个人物予以并置。小说通过人物之间的对比与人物行为的前后对照,展现个体在经历时代变革洗礼后产生的心理变化。
宋侉子与八千岁在脾气秉性、生活态度、待人接物等诸多方面都呈现截然相反的特点。宋侉子的性格中带有灵活多变的特征,他性情豪爽,热爱自由,爱喝酒吃肉,做骡马生意“一半是为了寻钱,一半是为了看看北边的风景”[2]219,作家一句话就点明了宋侉子奉行的是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相比之下,八千岁的性格是安稳耿直的,生活是无聊枯燥的,衣服只穿二马裾,一日三餐都是青菜糙米,偶尔打打牙祭才吃顿肉。他不喜欢漂泊的生活,最喜欢的事是在自家的后院看骡子拉磨,“他喜欢看碾子转,喜欢这种不紧不慢的呼呼的声音”[2]223。如果说宋侉子向往的是快意人生,那么八千岁偏好的则是安逸生活。
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强行打破了宋侉子与八千岁的理想生活,在只手遮天、蛮横无理的军阀面前,无论是宋侉子向往的快意人生还是八千岁享受的安逸平和,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面对八舅太爷的存心找碴,见多识广的宋侉子一眼识破军阀的贪婪,将真正的踢雪乌骓赠予八舅太爷,一向潇洒的宋侉子也唯有用一声叹息和八千岁的一句“儿不死,钱不散”[2]229聊以慰藉。耿直的八千岁则被军阀以“莫须有”的罪名扣上了“汉奸”的帽子。作家设计宋侉子救八千岁的情节,可谓精彩绝伦。八千岁最终还是将不愿意花在姑娘身上的钱全都花费在虞小兰的身上,向来“概不作保”的他反倒被其他老板联合保释。一辈子节俭的八千岁破费了一大笔辛辛苦苦攒下的积蓄,但彼时也只有那句无可奈何的“儿不死,钱不散”[2]229来安慰他。被释放的八千岁将米店门口“概不作保”与“僧道无缘”一同刮去,并主动为赵厨房贡献了自家的鸽子蛋。这一系列举动看似是八千岁的主动行为,但从他心疼地掉了几滴眼泪并暗忖“这是吃我呐”[2]231的细节来看,他的转变只是无情的现实压迫下的无奈之举。作家对小说结尾的处理可谓神来之笔。小说结尾处,儿子一如往常地为八千岁端来吃了半辈子的草炉烧饼,八千岁却一反常态地“一拍桌子”,并大喊一声:“给我去叫一碗三鲜面!”[2]231八千岁用力“拍桌”和大声呐喊的动作描写会让读者产生八千岁要做一个重大决定的错觉,可结果却只是一碗三鲜面,这种“雷声大雨点小”的反差感与幽默感将劳苦半生的商人的辛酸展现得淋漓尽致。八千岁行为转变中流露出来的更多的是一种小人物在大时代面前的无奈与妥协。此外,小说通过宋侉子与八千岁写出了整个商业阶层在动荡的战争年代、在苛捐杂税面前的无奈转变,以个人命运展现时代变化,以个体转变影射行业动荡。这种以树木见森林的写作手法,足以展现作家的思想格局。
二、小说中的不变
(一)不变的人生之苦
小说以短小的篇幅容纳变幻无常的时代风云,然而在汪曾祺的笔下,无论时光怎样流转,历史的车轮如何向前转动,普通市民的生活总是有一丝不变的苦楚。
第一,作家展现了个人之苦。汪曾祺巧妙地运用象征手法向读者展现了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环境。八千岁的米店里有各种各样的米,米的等级象征了人的阶级,“高门大户吃高尖米,头糙卖给挑箩把担卖力气的”[2]216,但现实是吃好米的人寥寥无几,吃糙米的人却络绎不绝,而八千岁囤下的镇店之宝--晚稻香粳,只有军队旅长点名吃“满汉全席”时才得以物尽其用。在这种等级森严的社会中,底层百姓只有靠节衣缩食和艰苦的劳动才能像八千岁一样攒下家底,实现阶层跨越。尽管八千岁凭借自己的聪慧与劳力获得了财富,但是拥有权力者的一句话就让他半辈子的辛苦为他人做了嫁衣。小说题目叫《八千岁》,文本重要的情节都围绕八千岁展开,说明以八千岁为代表的平民阶层才是作家主要的关注对象。八千岁这个名字,代表了一个人奋斗的历程与生命的厚度,作家以八千岁的个人经历展现人生之苦。
第二,外部环境的剥削与压迫让普通民众的生活雪上加霜。“中国不知从什么时候兴了铺保制度”[2]217,“不知从何时起”暗示了铺保制度由来已久,铺保制度的目的无非是“敲一笔竹杠”[2]217。可见,权力对百姓的剥削并非一时风潮,铺保制度无疑是强行安在工商业者头上的枷锁。单纯耿直的八千岁以为一年四季穿着“二马裾”,在门口贴上“概不作保”的标签,就能让他免受剥削。事实上剥削以另一种方式卷土重来,八舅太爷一句“平生最恨俭省的人,这种人都该杀”[2]230就让他遭受了牢狱之灾。在强权的打压下,经历过风浪的宋侉子也只有用一声苦笑和叹息自嘲,更何况是不懂变通的八千岁。八舅太爷之所以敲诈八千岁,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已经接到命令,要调防,和另外一位舅太爷换换地方”[2]230,作家有意无意的一句话道出了这险恶的世道不仅不会随着军阀的离开而好转,而且会以轮回的方式重复上演,没了八舅太爷还会有其他太爷,八舅太爷所到之处还会有一帮市民心甘情愿地孝敬他,普通民众的重担并不会因为现代社会的到来而得到一丝减轻。
第三,作家还在文本中暗示了传统手艺消亡之苦。现代化的进程必将伴随机械生产的发达和传统手工艺的衰落。文本中有一大段关于八千岁喜欢看骡子拉磨的描写,展现了传统手工业者对传统文明的留恋。八千岁喜欢闻碾坊的味道,喜欢看骡子上碾之前撒尿,喜欢听碾子转动的声音,作家调动了所有的感官将骡子拉磨的场面描写得绘声绘色。正是因为喜欢这幅岁月静好的画面,一向节俭的八千岁才会花八百块钱来买骡子,但现代技术正在冲击传统手工业,“这二年,大部分米店都已经不用碾子,改用机器轧米了”[2]223,只剩下八千岁和小部分市民依旧怀念碾子磨出的米散发的香气。邻居赵厨房的祖传的“满堂红的细瓷器皿”[2]225,也因为民国之后没人再点“满汉全席”而被锁在柜子里好多年。时代的更迭带来了社会阶层的流动和先进的科学技术,也带走了古老的传统手艺,造成了一种古朴且带有韵味的文化的衰落。
(二)不变的人性之美
汪曾祺是一位擅长描摹并挖掘人性之美的作家,他在《受戒》中创造了一个不受规则束缚的澄明桃花源,在《大淖记事》中创造了一个抚慰创伤心灵的避风港。虽然《八千岁》是汪曾祺的转型之作,但人性美仍旧是作家创作的核心主题。
最能体现人性的善良、潇洒、恩义的是宋侉子,这是作家最欣赏的一类人,所以作家为他附上了传奇色彩。从性格上看,宋侉子乐观豁达,懂得享受人生,走南闯北吃遍天下美食。他有原则又懂变通,骡马生意只挑品质好的骡子并且谢绝还价,被强权巧取豪夺时也能审时度势、忍痛割爱。与人交际方面,宋侉子做到了恩义二字。对待虞小兰,有钱时他“恩恩义义”,没钱时也能潇洒走开,不再纠缠。对待八千岁,他更是有情有义,作为八千岁唯一信任的朋友,八千岁落难时他出主意出力气,说尽好话请来张老板、李老板替“概不作保”的八千岁担保。宋侉子身上体现的人性之美,是作家所推崇和欣赏的,是乱世之中具有侠义精神的理想化人物。
八千岁也拥有普通人的人性之美。由于八千岁的节俭形象过于深入人心,所以读者会误以为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吝啬鬼”。然而细读文本会发现,八千岁抠门但从不克扣他人。平日吃饭,“他、小千岁和碾米师傅都一样”[2]224,有鱼时也是一人一条;来了客人,“客菜他不动一筷子”[2]224。对待孩子,他是一个严格的父亲,但有时也会流露出温情的一面,在宋侉子求情之下,他同意儿子养鸽子并且时不时会驻足观看儿子逗弄鸽子的场景,“父子二人,此时此刻,都表现了一点童心”[2]226,这一点童心使八千岁不再是冷冰冰的赚钱工具,而是一个懂得生活的人。在他被朋友解救后,他刮去了门口的“概不作保”,想了想又把“僧道无缘”一同刮去,一方面是由于他接受了别人的担保,另一方面是危难时刻他人的关怀与帮助让他意识到金钱之外还有人情。
此外,文本还通过几个细节展现了市民阶层的人性之善,例如宋侉子买马时误入圈套,经他人友善相告才将受过专业训练的马顺利牵回家,还有张老板、李老板承受巨大风险替八千岁担保,都展现了市民社会人心向善的一面。在荒唐的年代以永恒不变的人性美应对变化万千的世界,才是微弱的个体在时代洪流中应该奉行的生存之道。
三、结语
汪曾祺的《八千岁》展现了一幅处在变革时期的“时代风云图”,通过摹写商人八千岁、宋侉子个人命运的浮沉来表现一个行业、一个阶层在时代变革中遭遇的苦难和动荡[3]。小说讽刺了以八舅太爷为代表的国民政府的昏庸无能,讽刺之外,真实刻画市民生活的原本面貌、展现劳苦大众的生存之道,成为小说深层的主题内涵。八千岁历经人生的苦味辛酸与笃实微甜,不再如磐石一般坚硬固执,千帆过尽后的自嘲,说明他性格的变化。像芦苇一样充满“韧劲”地面对百味人生,顺应时代的风雨,正是汪曾祺精心蕴藏在小说中的人生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