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是他的解药
2023-03-02☉查非
☉查 非
小泽征尔
指挥家小泽征尔很少用指挥棒,一切音乐信号都来自他的手势——握紧的拳头表示强奏,手臂挥舞的幅度越大,渐强的声音就要越响亮;他还有一个极少使用的专属手势——两个食指同时弯成环,台下的工作人员就要赶紧冲上台,第一时间送他去医院,这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暗号,代表“我不行了,快来救我”。
小泽征尔今年88岁,13年前罹患食管癌,此后的他是一个病人。病倒了就去医院,出院没多久就去彩排,台上病倒了再去治疗,恢复之后又要回舞台,这就是小泽征尔10多年间的生活。医生看过他的检查结果后跟他说,他不应当继续工作,但是,他还是坚持回到舞台,指挥演奏,直到今天。
最近一次的音乐会是在2022年12月1日,听众只有一个人,是一个远在国际空间站的日本宇航员。小泽征尔选择了自己年轻时最出彩的作品之一、贝多芬的《艾格蒙特》序曲。指挥台上撤掉了放曲谱的架子,腾出空间放他的轮椅。乐手们多是跟他共事数十年的老朋友,全都集中精力注意指挥的手势。他坐在轮椅上,胳膊挥动不起来,好在肩膀还有一点点活动空间,稍稍抬起手臂,他用眼神给了乐团一个信号,音乐开始。
指挥台上的小泽征尔,像一个不听话、总想跑出去玩的孩子,一点点试探生命的边界。宣布自己患癌的新闻发布会上,他的发言要点有两条:第一,自己罹患食管癌,即将接受食管切除手术;第二,他会很快回到舞台,半年内一定回来演出。其实术后还没到半年,他就已经恢复了彩排。一开始他想指挥全场音乐会,彩排中途他开始想吐,不得不停下来。他在术后体重骤减15公斤,体力下降,每走几步路就需要坐下来歇一歇。后来他试着把曲目时长缩短在一小时之内,结果刚走出排练厅就已经呼吸不畅,再后来,曲目时长缩减到半小时以内。因为胳膊渐渐抬不起来,无法指示渐强信号,彩排时他只能苦笑,用左手捏捏右手。在过去的10多年间,他没有完整地指挥过一场音乐会。最短的一次,他只上台指挥了3分半钟。小泽征尔在后台和周围的人告别:“现在我要去医院了。”
生病的小泽征尔成了古典音乐世界里最出名的“跳票”指挥家。答应了要去指挥,彩排中途累倒了,不得不临时换人执棒;承诺要参加音乐节,开幕前一天住进了医院;预告了和钢琴家内田光子合作贝多芬的钢琴协奏曲,临近演出又再度搁置。他常常在演出前一天甚至演出当天告病缺席,以至于有时音乐会根本无人指挥。与他相关的音乐新闻形成了一种标准句式:小泽征尔因____缺席演出。这个空白处的常见词是肺炎、脱水、感冒、发烧、体力透支、骨折、主动脉瓣狭窄……小泽征尔的事务所发布消息说,自2010年食管癌手术之后,他从来没有彻底恢复过,每次公演之后都伴发新的疾病。他越来越瘦,走路距离越来越短,声音越来越小。不懂医学的人也看得出来,如果他想要活下去,就不应当再出现在指挥台上了。可是在音乐节的新闻发布会上,他的表态几乎像一种恳求:“我想要指挥啊,请让我指挥吧!”
看到直播音乐会里的小泽征尔,我想起了一则希腊神话故事。主人公是一个小牧童,他能唱出很好听的歌,后来阿波罗知道了,两个人打赌,比赛谁的歌声更好听。天真的小牧童答应了,可所有人都知道,掌管天庭的阿波罗怎么会输?小牧童输了比赛,失败者被剥了皮。在画家写的诗里,被打败的小牧童奄奄一息,可是,人们凑近他时发现,他还在唱着歌。
指挥台上的小泽征尔或许真的输了,一切都在离他远去。起初是胳膊,能挥动的幅度越来越小,到现在只能稍稍抬起手臂;他不再能站起来,走路也是好久之前做得到的事了。围绕他的是越来越多的杂音,抱怨他总是取消演出,质疑他为什么不彻底隐退,还有刊登在八卦杂志上的消息,说他病情加重,必须接受24小时看护。
负责照顾他的妻子、儿子、女儿各有各的想法。妻子想要关闭他的事务所,儿子想让父亲见证自己的婚礼,女儿坚持带着父亲出去工作。3个人围站在他的病床前,互相指责,大声争论。病床上的小泽征尔看着身边的这一幕,一言不发。
他一直沉默,直到回到自己的音乐里。这一次演出必须坐在轮椅上完成了。音乐厅里的人在说话,但他听不清楚,每个人的脸都变得模模糊糊的。稍稍抬高一点的右手带动着左手,以最微弱的方式给乐团信号,所有乐手立即听从他的指令,音乐开始。指示乐曲渐强的时候,他根本用不上劲,着急地用脚踩着地板,想握紧拳头,手指却不听使唤。年轻时他以张扬的表现力出名,指挥强音的时候总是使劲挥舞胳膊,有次不小心撞上讲坛,生生折断了一根手指。但现在,他的力量只残存于指尖。他的处境就像贝多芬晚年对医生说的话,那是一句亨德尔在《弥赛亚》里写的歌词:“如果有能治疗我的医生,他的名字应该是奇迹。”
年轻时的小泽征尔
奇迹发生了。小泽征尔病了,但他的音乐还在。残存的力量从他的指尖传递给乐团,带回了雷鸣般的旋律。《艾格蒙特》是贝多芬写给歌德戏剧的曲子,剧本讲述了一个英雄的牺牲。这是贝多芬英雄风格的最后一部作品。歌德要求在艾格蒙特被处死的结尾处,写一首《胜利交响曲》。所以,贝多芬在这首曲子里诠释了一种新的英雄,他的死亡不是一个悲剧的结尾,而是一个新的开始。音乐里有巨大的前进动力,不断指向前方,是对自由、解放、改变的预言。这是剧作家和作曲家共同的信念。所有声音汇聚在一起的时候,响彻音乐厅的是小泽征尔的诠释,贝多芬的信念在音乐里再次复活,英雄回来了。
小泽征尔年轻时指挥《艾格蒙特》序曲通常会在8分50秒内完成,这一次,他的指挥花了整整10分钟,但生病的小泽征尔给这10分钟填满了力量。在面向全世界的网络直播中,所有观众都见证了一个病人的顽强,他的手指只能给出微弱的指示,但他的眼睛里还有力量。音乐渐强进入最高潮时,所有声音共鸣,小泽征尔流泪了。
声音一齐响起来,这种共鸣是音乐打动人心的地方。这是柏林爱乐乐团的一个小提琴家告诉我的道理。声音以340米每秒的速度在空气中传播,坐在舞台最远两端的乐手相隔30米,即便每个人紧挨着坐,音符从一头传到另一头也花掉了0.1秒,抵达耳朵的时候已经晚了。如果碰上速度标记为♩=120的快板,每一拍就占去0.5秒。所以,一群人坐在一起,创造一场声音共鸣本就是件难事,而交响乐让人们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实现的旋律交织,几乎抵达完美,那种感受真的接近于奇迹。
小泽征尔在术后的排练中说,那种在声音里和所有人羁绊在一起的感觉,对他来说就是活着。
这也是贝多芬写在音乐里的答案。他的人生谈不上快乐,少有亲情,没有爱情,常常为出版受阻而烦恼,又罹患耳疾,很长时间活在压抑里,但是他拒绝将其定义为悲剧。他曾经告诉歌德,像他这样的人,需要的是掌声,不是眼泪。他用自己一生的作品赞美英雄,在创作《第五交响曲》的时候,贝多芬描述了一个英雄和几乎压倒性的命运斗争。但他的英雄理念在晚期作品中颠覆了。《第九交响曲》否定了英雄的答案,上帝不会来了,祈祷没有奏效,平安不会从天而降,悲剧终将发生。晚年的他相信另一种英雄,不必是强者,他可以活在每个人身上,他在最后写下的是合唱《欢乐颂》,是人与人的声音共鸣。另一份曲谱上更鲜明地写着他最后的回答:“人啊,帮助你自己!”
临终前,他在病床上用拉丁语宣告了自己的死亡:“鼓掌吧,朋友,喜剧结束了。”
小泽征尔顺利完成了最近的演出,10分钟的《艾格蒙特》序曲圆满完成。在演出结束后,他有一小段时间的出神。周围的人都在冲着镜头挥手,跟远在太空的宇航员打招呼。乐手们为他鼓掌,小孩子坐在他旁边,所有目光聚集在他身上,主持人请他为大家讲句话,但是他停住了。刚刚结束的指挥有一个很容易被人忽略的细节,他全程没有看谱,几乎是靠自己的记忆完成了演出。他的确是一个老人了,病得很重,做任何事情都很慢,这也是他最慢的一版《艾格蒙特》序曲,但他对音乐的把握依然精准,每一个指挥节点都是正确的。
这是一个病人和命运的较量。疾病像是一场不平等的审判,它夺走了很多东西,剥夺行走,剥夺自由,剥夺睡眠,剥夺感受,但人的强大之处恰恰在于,总有一些东西无法被夺走,就连疾病也做不到。女儿在他耳边大声地提醒,他才想起来对着镜头挥挥手,努力说出“谢谢”。他的声音沙哑又虚弱,他花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眼泪消失在皱纹的褶皱里,小泽征尔笑了。
(芊 芊摘自新浪网“人物”微博,本刊节选,扫码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