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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年

2023-03-01柴美丽

少年文艺 2023年2期
关键词:窗花哥哥母亲

柴美丽

我们的年是从腊月初一开始的。

前一天晚上临睡的时候,母亲挖了秋天新收的葵花籽与蚕豆,倒进铁锅里炒熟,放在灶台上晾着。第二天黎明时分,全村的公鸡开始此起彼伏打鸣,母亲将葵花籽与蚕豆塞到我们的枕头边,摇醒我们说:“赶紧起来咬贼,张武要从窗子前经过了,再晚一会儿就咬不到了。”我曾问过母亲张武是谁,母亲说不清楚,她也是听她的母亲说的。她小的时候,到了腊月初一也是这样咬的,而且咬贼一定要小孩子咬才行,小孩子的牙能将蚕豆咬出清脆的响声,这样才会吓跑张武,来年就不会遭贼,也不会被诬陷为贼。为了讨到这个吉利的彩头,我们躺在被窝里,眼睛也不睁,含着蚕豆,上下齿用力咬合,蚕豆就发出“嘎巴”的脆响,口腔里立刻溢满蚕豆的清香。我们咬着,咬着,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清晨的阳光已经照亮了窗子,玻璃上结着厚厚的霜花。我爬到窗台上,张开嘴用呼出的热气暖一小片霜花,不久,这片洁白的霜花融化了,抬手抹去白霜化成的水珠,将一只眼睛凑上去,就会看到窗前那棵早已经掉光叶子的杏树,一群灰色的麻雀正在僵硬的杏树枝上跳跃,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每天早晨,这群麻雀都会飞来,像开会一样,吵闹一阵后又全飞走了。

吃过早饭,我和哥哥蹚过一条河,一口气爬上村子对面的山坡。前两天刚下过一场大雪,山坡就像盖着一床厚厚的白色被子,正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金子一样的点点光芒。我们呼出的气化作一团白雾飘荡在眼前,只片刻工夫,睫毛上就挂满了晶莹的小冰珠。我们跑去寻找昨日埋进雪里的套绳,看有没有套住一只兔子,雪地上到处都是兔子踩出的脚印,我们的套绳却还是空的。

初一这天,我们像往常一样在外面疯玩的时候,母亲会挖半瓷盆的黄米,用烧开又晾温的水浸过,盖上高粱秆制成的盖子,搁到橱柜顶上,等着黄米发酵,腊八那天早晨做腊八粥用。

腊八的前一天下午,乡里的中学要放假,我和弟弟妹妹站在村口的路上等着,很快就看到哥哥背着书包由远及近一蹦一跳地走着,不时把书包用力甩过头顶玩。我们欢呼着跑过去迎接他,早盼着哥哥回来了,他回来了,我们就可以到结了冰的河面上凿腊八的冰人了。

我们簇拥着哥哥走向门前的那条已经冰冻的小河,哥哥将一只非常结实的柳条篮子挎在胳膊上,我们要用这只篮子将凿好的冰人抬回来。哥哥总会选河面上冰结得最厚实的地方来凿,虽然很费力气,但厚冰凿出的冰人看上去会非常有气势。

哥哥抡起父亲劈木柴才会用到的大斧头凿到冰上,凿碎的冰四处飞溅开来,小弟弟赶紧捡起一块碎冰塞进嘴里,然后抬起稚嫩的小脸,疑惑地问我:“姐姐,为什么这块冰糖不甜?”

哥哥先凿冰人的身体,估算一个我们能抬得动的立方体,用斧头在冰面上划出痕印来,然后顺着痕印一斧头一斧头凿下去,他凿到鼻子上冒出一层汗的时候,通常会将斧头递给迫不及待也想尝试凿冰的我们,但是斧头太沉了,我们力气太小,总是没办法像哥哥那样将它抡过头顶然后再砸下去,哥哥就很骄傲地将斧子再接过去,说:“这是一个技术活儿,不是你们几个小屁孩想干就能干的。”

凿好冰身,再凿一个圆形的冰头,我们把它们放进柳条篮子里,哥哥走在后面,我与弟弟妹妹走在前面。回到家,我们把冰人安置在大门外一个锥形的羊粪堆上面,用烧火棍子在冰头上画出黑色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哥哥的绘画技术不太好,所以我们的这个冰人看上去就像天外来客一样。

这天晚上,我们都睡下了,母亲还在锅灶前忙碌,煮红豆和红枣混在一起的豆汤,把煮好后的豆汤舀进一个大瓷盆里,端到外面的窗台上冻着,腊八黎明的时候母亲会将这半冻的豆汤端回来,与已经发酵好的黄米一起倒进铁锅里,熬腊八粥。母亲说,豆汤一定要冻一冻,黄米一定要发酵,做出的腊八粥才会香甜软糯。而且,还要特意用一个干净的瓷碗装半碗豆汤,放在装豆汤瓷盆的旁边一起冻着,第二天清早,父亲就会根据这个瓷碗中豆汤的结冰程度来判断明年一年的年景情况,要是看到瓷碗中鼓起一块冰,还开着花,父亲就会特别高兴,因为这预示着明年的年景会特别好。看过后,父亲取出瓷碗里的冰,交给哥哥,让他搁到冰人的头上,就像给冰人戴上了一顶红色的帽子。

腊八过后,母亲和父亲格外忙碌起来。母亲每天坐在屋里的缝纫机前,给我们赶制过年时要穿的新衣裳。我的新衣裳是用红格子布做的,妹妹的是黄格子的。母亲在缝纫机前缝剪一会儿,就需要站起来,走到锅灶前,往炉灶里加几块劈柴,杨木做的锅盖上正冒着热气,锅里煮着我们年夜饭要吃的卤肉。这时,父亲正去往离我们村子十里远的商店,他要去帮母亲采买油、盐、酱、醋、白糖、红糖……我与弟弟、妹妹守在大门口等着父亲回来,因为他总会给我们买一包用彩色玻璃纸包裹着的水果糖。父亲扛着一袋子年货回来的时候,看见我们因为等他冻得满脸通红,便一边给我们分糖果,一边吩咐我们赶紧进屋暖和暖和,但是我们通常都不会听他的,就站在寒风中嚼着水果糖。吃剩的糖纸舍不得扔掉,把它展平举到空中,冲着太阳的方向照,就看到了一个明亮的五彩缤纷的世界。

然后,我们一溜烟跑到元爷爷家的草垛那里玩。元爷爷养着一百多只羊,他们家的草垛总是又高又大,堆得像一座小山似的,我们钻进草垛里捉迷藏。元爷爷走过来给羊叉草,看见我们在草垛的底部掏出一个又一个小洞,就板起脸来,严肃批评我们:“你们几个灰猴子,再糟蹋我的草,我就让你们的妈打断你们的腿!”但他从来没有真去告过状,所以待他叉着草走后,我们就又一头钻进了草垛里。

腊月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全村人家做面食的日子,十七蒸馍,十八炸油食。母亲早在三天前就用一只大瓷盆搅了一个大面团,包在炕头上发酵。蒸馍的这天,揭开大瓷盆上的盖子,原来那个瓷实的面团已经胖软得要从瓷盆里溢出来。母亲抓一大把碱面撒进瓷盆里,又加了干面粉進去搅拌。揉面的任务通常交给父亲,母亲说,父亲力气大,大力揉成的面团,蒸出的馍才会开花。我们还要准备一个能往馍上点食品红的工具,这个任务交给哥哥完成,哥哥选一个好看的南瓜柄,用一把削铅笔的小刀把截面刻成一个五角星的形状。等到开了花的馍从蒸锅里取出,摆到大匾上时,哥哥就用刻好的南瓜柄蘸了食品红点在馍的顶上。母亲说,过年吃的馍一定要点上这样一个红点,来年才能吉祥。蒸馍烧火的任务通常交给我做,因为不能跑到外面去疯玩,我烧火烧得三心二意,母亲对我极为不满,但是奶奶已经提前叮嘱过她,进了腊月就不能再责骂孩子。所以母亲只能用凌厉的眼神警告我,我低头假装看不见。

十八这天,我们全家人围拢在面案前搓麻花,翻像燕子展开翅膀一样好看的麻叶,奶奶也专门过来帮我们的忙。母亲看我们挤在面案前只会给大人添乱,就拿出糖果诱惑我们出去玩,但是学着翻好看的麻叶让我们心醉神迷,糖果失去了往日的魅力。弟弟坚持要炸一窝“鸟”,他用油乎乎的面团捏了一只扁平的鸟窝,里面放两只捏好的鸟,再放很多颗糖豆一样大的鸟蛋,他捏的鸟根本看不出是鸟的样子,慈祥的奶奶就搁下正搓着的麻花,认真帮他修整。母亲怪奶奶太纵容我们,奶奶就呵呵笑着说:“过年不就是给娃娃们过吗?”母亲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油锅开了,放麻花与麻叶的时候,连同我们捏出的一堆奇形怪状的面食都放进去炸。这时,整个村子的空气中就飘散着胡麻油的香气,被呼呼刮过的寒风带到很远的田野中去。不久,全村人都出动了,端着满盘子刚炸好的麻花与麻叶,送到这家,送到那家,要大家品尝一下各自家里炸面食的手艺。

腊月二十三是灶王爷上天的日子,这天,我们家要做正月包饺子的馅料。在地窖里藏了几个月的胡萝卜看着还很新鲜脆嫩,母亲把它们洗干净,擦成细丝,放进锅里加了冰水煮,煮好的萝卜丝用笊篱捞出来,沥干水,攥成一个一个团,放到外面的窗台上冻着。初一那天包饺子的时候,在切好的猪肉馅里拌两个这样的萝卜团,饺子就不会在肚子里腻着不消化。煮过萝卜丝的热汤继续在锅里“咕嘟咕嘟”沸腾,萝卜汤开始是稀薄的状态,沸腾着沸腾着,就逐渐黏稠起来,最后熬成糖稀。这天,我们家会用像糯米团一样绵软的粟子糕蘸上萝卜糖稀当供品。母亲说,只有这样,才能糊住灶王爷的嘴,等他上天后,就不会将我们家这一年无意犯下的错误到处乱讲。

转眼就是腊月二十六,是我们贴新窗花的日子。窗花要提前剪好样板,贴到一张白纸上,用油灯的烟熏,熏好后压着一沓彩色的草帘纸順着痕迹剪,就能剪出很多不同颜色的同款窗花来,只有我们家隔壁的张姐姐精通这个手艺,她会特别慷慨地把剪好的窗花赠送给全村人。父亲会用彩色的草帘纸剪要贴到大门楼上面的彩旗,样子就像古代行军打仗要用的旗子,一排飘在大门楼上面,看着非常壮观和喜气。我们也很高兴,因为可以用彩纸做成大大小小的风车。举着风车奔跑,风车就飞速旋转起来,发出“呼呼”的响声,特别好玩。

腊月二十八这天我们家要压两锅豆腐,母亲和父亲一起忙着滚豆花的时候,我就领着弟弟妹妹,挎着篮子到村子东边的果树林里,捡掉在地上的果木枯枝,母亲用我们捡回来的果木枯枝熏豆腐皮,熏好的豆腐皮就会混着果子的清香,非常美味。我们捡果枝的时候,还会幸运地发现几颗落在地上已经风干的红果,因为很少,就都给了馋嘴的小弟弟。等我们挎着满篮子的枯果枝走进院子的时候,父亲与母亲已经在院子里压豆腐了,滚好的豆花舀进豆腐槽子里,盖好的木板上面压上沉重的石头,豆浆就从槽子的孔眼里流出来。天很冷,奶白的豆浆上面很快结了冰碴子,我和弟弟妹妹就从篮子里随意抽出一根果木枝子,拍打这些冰碴子玩。这时,恰好有一个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货郎走进我们家院子,问我们还要不要买一点年货。他的担子里有一件水红色的上衣,很适合母亲穿,但是母亲嫌价钱太贵,父亲执意帮她买下来,对母亲说:“辛苦一年了,该穿一件。”父亲还给我们买了小喇叭,小喇叭一吹就有一条彩色的玻璃纸飞出来,我们开心地吹着小喇叭,从村街的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回来。我们恨不得让村子里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拥有了一个心爱的小喇叭。

除夕终于到了,这天母亲不准我们睡懒觉,一早把我们都喊起来,她帮小弟穿新衣服的时候,冒着热气的锅里已经在煮着猪肘子。父亲与哥哥正在院子里贴对联,哥哥手中提着一大桶母亲用白面熬的糨糊。贴好的红色对联非常醒目,过年的气氛一下子就浓烈起来。母亲新养的鸡正在院子里啄高粱米吃,灰色的麻雀从杏树上飞下来,藏在鸡群里跟着啄食。父亲不准我们去驱赶它们,说:“让鸟也跟着我们一起过个年吧。”我们穿着新衣服跑出去,到村子里这家转转,那家看看,直到母亲唤我们回家吃饭。

吃过午饭,出了一上午的明亮的太阳突然被乌云遮住了,天阴暗下来,但是寒风没有吹起,天就这么安静地阴沉着,等到入暮时分,我们点亮挂在门楼上的灯笼,雪从天空中飘落下来,像一只只寂静无声的蝴蝶,落在我们贴好的对联上、窗花上、灯笼上。雪在院子里无声飘落着,父亲非常高兴,除夕落雪是个好兆头,预示着新一年的吉祥与顺利。这时候,过年才搬出来的八仙桌上已经摆满丰盛的菜肴,我们邀请奶奶与我们一起过年。父亲打开酒瓶,把酒倒进酒盏。吃年夜饭时,我们小孩子也被允许尝一点酒。父亲端起酒杯来,郑重地说:“过了今晚,就是新的一年了,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父亲将端起的酒一饮而尽,我们学他的样子也尝了一点。

这时,窗外响起一片喧闹的鞭炮声,鞭炮的光芒照亮了我们新贴在玻璃窗上的彩色窗花。

发稿/庄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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