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是一棵树
2023-02-28诸葛云冰
诸葛云冰
衮蕾这两天有些异常。
平日里,衮蕾晨练最常去的地方是大梅沙海边。她爱看日出,她说太阳从海平面上跳出来时,身上还淌着水,温暖又辉煌。她又说,芭沙苗寨的太阳不是这样的,看到太阳出现在月亮山上的时候,它已经脱尽红晕,好像爬山太累,苍白了脸色似的。
但是,这两天早上,衮蕾只低头顺着茶溪谷往山上走,走到那几棵粗壮的香樟树下,呆呆地出一会儿神,又郁郁地回到团里,也不吃早餐。
晚上,大型表演已经结束,游客皆已散去,衮蕾却似走不出梦幻神秘的天禅之境,兀自坐在茶树下发愣。许源便拉衮蕾去茵特拉根小镇吃夜宵—不管她愿不愿意。
“曾导走了,还可以到下面排戏呢!”许源猜是曾导去世对衮蕾的打击太大。
“我是有些舍不下,他对我很好!”衮蕾说,“可是,我更接受不了的是—看着别人把他的遗体推进焚尸炉,肉体瞬间灰飞烟灭……”
“都这样……”许源想安慰她。
“唉,你不懂—你不是芭沙人!”衮蕾叹了一口气。
“芭沙人怎样?”许源问。
“昨晚我做梦回芭沙了……”衮蕾答非所问。
衮蕾真的回芭沙了—许源是从王总那里知道的。
王总说:“许源,你小子平时与衮蕾黏黏糊糊的,咋就让她走了呢?她可是咱们的‘台柱子啊!”
许源无语,就像衮蕾说的那样,他不懂芭沙到底有什么好,能把衮蕾的魂勾回去。
许源想弄明白,于是去了一趟芭沙。
许源还没上到山上,就听见一声枪响。惊魂未定,他又听到了熟悉的笑声,金丝雀一般,在天空中飘来飘去。
“衮蕾—”许源欢呼雀跃。
“哎—”“哎—”一男一女,两个声音,许源有些纳闷儿。
上得山来,衮蕾从秋千架上跳下,飞到许源身边:“他是我哥,叫衮雷—打雷的‘雷,寨子里的神枪手。刚才就是他放枪欢迎你呢!”
“难怪两个人一起回答!”许源如梦初醒,又看了看衮雷,长发束辫,肩扛火枪,腰挂牛角,标准的芭沙猎人。
“许源兄弟,跟照片上一个样儿!”衮雷大笑着走过来,与许源握手。
“阿爸希望我们兄妹永远相亲相爱,所以取了同音的两个字给我俩做名字。”衮蕾解释说,“回红枫民宿吧,我开的!”
许源一路上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树,以为好远呢,却不料走出树林不多远就到了红枫民宿。
红枫民宿在都柳江边。都柳江两岸柳树成荫,像一条玉带穿过坝子。坝子里的稻子已经成熟了,金灿灿、沉甸甸,近处一户人家已经开镰收割了。
“没见红枫啊?”许源绕着民宿转了一圈儿。
“在苗族人心窝里呢!”衮蕾说,“我们的祖先蚩尤,战死后化为枫树,因此枫树便成为苗人心中的神树。”
许源若有所悟,原来衮蕾的血液里流淌着的,是如此沉重的历史基因。
晚餐就在红枫民宿吃,主菜酸汤鱼,鱼是在都柳江里打的。衮雷叫了几个火枪手陪许源喝酒,许源很高兴,放开喝;可是,火枪手们才润喉,许源已经缴械投降了。好在衮蕾知道许源的酒量,竭力帮他解释,火枪手们才放他一马。末了,衮雷还半开玩笑地告诉许源,想做苗家姑爷,不会喝酒可不行。
衮蕾盯了哥哥一眼,说:“想做苗家姑爷,光会喝酒也不行!”
许源整宿都在想兄妹俩的话,睡得很不安稳。刚入梦,衮蕾就来叫他了。
早餐吃的牛肉汤圆粉—衮蕾说一天换一种,细粉、干粉都必须吃。吃完饭,衮蕾说带他上山看看,山上才是苗族的灵魂。
山上全是生长茂盛的树。虽然与来时路径不同,但是在许源眼里,跟昨天看到的一个样。
“人,生是一棵樹,死是一棵树!”衮蕾停了一会儿,又说,“在芭沙,没有真正的死亡!”
见许源一脸茫然,衮蕾接着解释:“我们芭沙,人出生时,家里就在山上种一棵树,死了就将这棵树砍下来剖开,连同尸体葬在山上,又在上面种一棵树,生命由此得到延续。”
衮蕾指着漫山遍野的树,转头问许源:“你,会接受芭沙苗人的生命观吗?余秋雨说,与那么多研究生命奥秘的宗教和机构相比,‘还是这儿最为透彻,透彻到了简明!”很显然,衮蕾想得到许源的认同,不然她不会拿汉族学者余秋雨先生的话来佐证。
芭沙人的丧葬习俗里包含了多么贴近自然的生命哲学啊!但是,许源没有正面回答衮蕾,他只是说,回去找余秋雨的书读一读。
再往前,看到一个亭子,里面是一个硕大的树根。
“当年修建毛主席纪念堂,国家要征用这棵千年大樟树,芭沙人爱戴领袖,没有拒绝。但是,这棵树在芭沙人心里的地位实在太过尊崇。全寨子的人在族长的带领下隆重祭拜它,长跪不起。砍树那天,没有一个芭沙人到现场。北京来的工作人员十分震惊,便拨款建了这座亭子,把树根当神明供奉……”
许源愕然,赶紧合手跪拜下去—他明白,这树根还活在万千芭沙人的血脉里!
在去芭沙的大巴上,我与许源一见如故。
许源跟我讲了他的故事,又说:“当我跪拜在千年樟树根面前的时候,已经打定主意做一个芭沙人,像树一样活!”
“华侨城那边,辞了?”
“辞了!”许源回答,“我想好了,协助衮蕾创办一个歌舞团—就叫红枫歌舞团,让芭沙苗寨成为红遍天下的旅游打卡地!”
“这个答案,应该是衮蕾期待的!”我说,“那么,请许老板帮我订一间房吧,入住红枫民宿,我也想见一见你心爱的芭沙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