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西西弗斯
2023-02-26李锦涛
李锦涛
亲爱的Gin:
久违了,我的爱人!
携着您回信的西西弗斯横跨了整个大洋和一个春天,袅袅地落在了我的窗前。
亲爱的Gin,你的信鸽——西西弗斯,就坐在我的对面,应着你的意志陪我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骤雨,仿佛伴我度过一场风浪。
冰冷的海水将浸透我尚有余温的残骸,送我最后一程的不是甲烷也不是苦涩的盐水,而是风。你的信鸽伴我随风而行,了却生前未能完的遗愿。
我的旅程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掌纹相互缠绕,指尖交错,我曾伸手抓住又错过许多美好的东西,孤独便是最好的佐证。没有一个人像我这般难以言喻。
我的葬歌是那样的灵动自由,莫扎特从海顿的躯壳里破土而出。腐殖生物扎根在尸体上向太阳亮出了笑脸,我漆黑的棺木边布满了白色的花圈,似乎连死亡都显得生机勃勃。
亲爱的Gin,出生时,我在哭泣,周围的人却在笑。死亡时,我在微笑,周围的人却在哭。唯有遇见你时,我又哭又笑。
对不起,我的指尖略显生涩,对不起,我的思维略显迟钝,细碎的片段在我的脑海里浮现,请允许我清除日渐真实的幻影,我有些分不清自己是谁了……握住了生锈的钢笔像握住了一杆陌生的猎枪。稍等,我有些云遮雾绕,稍等,亲爱的,我有些颠三倒四,我想。
Gin,亲爱的Gin,请您再多一些耐心吧!再多一点,只稍一点点……
稍等、稍等……
你的回信静静地落在我的花瓶上,打开它……僵硬,对不起、对不起,我有些艰难、我有些艰难,以至于打不开你的信,或许这是我此生的最后一封信,這么想着,我的四肢都被钉死在了十字架上。深红色的火漆和金黄色的向日葵交相辉映,浸满爱意的文字紧紧地贴着荆棘缭绕的冰蓝色玫瑰,它们相互纠缠、相互拥抱,热吻在一起,仿佛垂死挣扎的恋人……仿佛看到了我和你。
我一度提笔又落笔,提笔又落笔……亲爱的Gin,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对不起……原谅我的蓄谋已久,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其实原不原谅都无所谓。我想,你应该为我开心才是。
别哭了,我正笑着呢。
亲爱的Gin,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自从我来到瑞士,完成漫长的排队、预约,已过了一月有余。
我以为人们都在争先恐后地活着,没想到也有这么多人前赴后继地去死。
我遇到了一个叫雨果的人,他在十年如一日的工作岁月中频繁接触一种致癌物——石棉,他曼妙的双螺旋在命运的恶作剧下渐渐土崩瓦解,再也无法正常编辑代码。他全身的蛋白质一点点失活,成了一块块只会呼吸的血肉,残忍地掠夺他的养分。他一呼吸就会咳血,离开氧气瓶便无法生存。因疼痛折磨无法入睡,每一天他都要吞咽至少三十粒药。资本和病魔早已剥夺了他生的全部乐趣,他每日煎熬地计算着自己见上帝的日子。
他已经两次申请安乐死了,这是第三次。而这一次他终于成功了。那一刻,我看到他失声痛哭……不对,是放声大笑。也不对,是又哭又笑、喜极而泣。
是啊,他因高兴而哭泣,他因死亡而哭泣。他解脱了——现在他终于可以安心去死了。
像他这样的人有很多很多,他们有一个共同点——生不如死。
他们遭受着巨大的生的折磨,于是向往死的美好。他们为了生命而来,为了生命最后的高贵和热忱而来——为生寻求最后的一丝体面。
我呢?亲爱的Gin,你了解我吗?你真的了解我吗?
或许,在你看来,我的病痛和他们相比不值一提,我的生活与他们相比美妙太多。可是,真的是这样吗?我努力把脑海中的幻影挤出去,不、不,我有些痛苦……请原谅我愚蠢的眼泪把纸打湿了。亲爱的,我是想说,他们未必就比我更加痛苦。
叔本华说,人生定然是某种形态的错误。因为人是一种欲望和需求均无法满足的复合物,一旦欲望得到了满足,就陷入了无聊之中。如此循环往复,除此之外,别无所获。
我想不出,是的,我想不出。
虚无主义是至高无上的真理,因为我永远无法从存在中得到什么。不论上一秒还是下一秒的感知,我都留不住,就连回忆都只是白纸上慢慢消散殆尽的笔迹而已。可是欲望永远无法满足,我只能延长每一刻的感受,追求物质的享乐——不管低级的还是高级的。一切所作所为最后都转化为官能的刺激,好以此苟延残喘。我活在DNA的掌控中并可怜地被自己的感知勒索着,因而在这种变态的存在主义中麻痹自己,那些我认为重要的东西最后往往都被证明一文不值。
最可悲的是,没人能跳出去。因此,叔本华说——最高的道德就是自杀。
亲爱的Gin,我不得不承认,其实我从未痊愈过,任何事物都有其局限性,而我也终究触及了瓶颈。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安乐死了吗?
恰如波德莱尔诗中所言,那就是可怕的——倦怠!
存在与虚无割裂,意义与无理并存。我借此来逃避深入骨髓的厌倦,逃避对生命的深恶痛绝。
好以此来宣告我爱世人!
亲爱的Gin,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凡·高艺术展吗?
我在一幅画面前呆呆站立良久,那是凡·高的《星空》,像漩涡一般将我吸入其中。于是在数以亿计的宇宙群星之间,光线起伏,你我骤然消散。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自画像。
他沉默寡言,眼睛奇崛深邃,嘴巴紧闭,可我却仿佛看到……他在对我呐喊,满脸通红地怒吼着,两只手死死地掐着我的脖子,仿佛要从画里挣脱出来。
我看到了我自己,不,不是我。相似的只是,孤独到极致的疯狂,和……歇斯底里的绝望。
他还在画里。沉默地,望着我。望了几千年。
我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去牵你的手。
什么都没有,我陡然发现,你已消失不见,突然我乱了。
星空从中间缓缓裂开,属于我的世界刹那间分崩离析。宇宙以我为圆心不停旋转,大地发疯一样晃动我。我四处狂奔,却怎么都走不出去,仿佛被关在了洞穴里,为何周围的景色是如此熟悉而陌生,这是哪?是画里?难道我也被永远囚禁在了画里?
我是黑色?还是白色?抑或是彩色!
是谁,是谁画下了我?
我突然想起了柏拉图洞穴里的囚犯。
柏拉图将不懂哲学的人比喻为洞穴中的囚犯。这个囚犯只能看着面前的墙壁,不能转头。他的背后生着一堆火,他只能看到墙上的影子,把影子当成全世界。直到有一天,一个囚犯逃离了洞穴,发现自己的所见所闻不过是世界的投影,于是他回到洞中,将真相告诉其他人。但是在别的囚犯眼中,他不过是个疯子。
而现在,我也成为洞穴里的囚犯了。
我偏爱一醉不醒,两仪不清,三生不应,四象不明。五毒不清,六根不净,七情已生,八风凛冽。
你突然从身后抱住了我。
世界陡然如镜子般破碎了,浑身僵硬的滞塞感骤然消失——我看着你,泪流满面。
“怎么了?”
“没什么,亲爱的,没什么。”
我死死地抱住了你。
从你的瞳孔里,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全世界。
灯光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我终于拆开了你的信。
回忆突然悉数涌上心头——那些我原以为早已消失遗忘的细枝末节。我一面痛不欲生,一面甘之如饴。一面感受被回忆追袭的痛苦,一面沉默地流泪,直到泪水浸湿了信纸,才恍然惊觉,人间已是春三月,不知江南风景如何。
我摩挲着信纸,感受着信纸的纹路和厚度,似乎在这一刻,这薄薄的信纸,就是我的一生了。
我把我的一生烧掉了。
Gin,我不知该怎么说,这一天的到来早就在我的预料之中。我原以为时间会治愈一切,却也不过是在冰冷的长河里反复浮沉。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不断挣扎、竭力呼救,努力不让自己沉沦。直到苦涩发咸的海水灌进了我的耳鼻。我不断将支离破碎的心缝缝补补,对自己的过去闭口不提,总觉得这样就可以忘记一切。但伤痛与人生已融为一体,不可分离,总在某些時刻想起,疤痕滚烫又翻滚。
我知道那人再也喊不回来了,真相让我全身冰冷。
现在,我终于要走向梦寐以求的死亡了。不要哭泣,亲爱的Gin,我的爱人。请不要把你正看见的这封信当作遗书,恰恰相反,对我来说,这是一封快乐的道别信——因为,这漫长而煎熬的一生,终于终于终于结束了。
待到天亮后,大海另一边的太阳将就此沉眠,它不仅是你面前冉冉升起的旭日,也是我面前缓缓落下的夕阳。看呐,它就像高贵的真理一样永恒不变。那最神圣恒久而又日新月异,使我们感到惊奇震撼的两件东西,是天上的星空和我们心中永恒不变的爱。
我慢慢打开了信鸽的笼,像年迈的老人,目送挚友远行。
刹那间我想起木心先生的墓志铭——
“即使到此为止,我和人类已是交浅言深。”
正当我无声啜泣时,西西弗斯突然振动翅膀,绕着我飞了一圈,似乎在向我索要回信。
我朝他挥了挥手。
于是他扇动白色的翅膀,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西西弗斯啊,请你……自由地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