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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恋之后

2023-02-26侯一卓

翠苑 2023年6期

侯一卓

陈依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之后,发现外面正下着大雨。窗户没关,噼里啪啦的声响正不断从他的耳边炸起,混乱的思绪跟着纱窗一起颤抖的同时,细密的雨水继续渗入狭窄的房间,潮湿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掀开滑腻的被子,感觉浑身都不太舒服的陈依急匆匆地开始忙碌,准备暂且逃离这辆在洪水中报废的水泥汽车。可能因为并不精密的缘故,它远比二手汽车要保值。但它大抵也就两排座,前面放置了厨房和卫生间,后面则是慷慨的一整排空间,塞几个人完全要看当下的情况。

唯一的缺憾在于,没有后备厢,只有稀薄的纱窗与时有时无的太阳,以及眼前不停迸溅进来的不速之客。陈依无意阻止它们进入这个房间,毕竟这间房子不是陈依的,是房东的。而阻止它们顺利平稳地降落地面的,也不是现在这间房子,而是柏油马路。谁都说自己是受害者,但是眼前的烂摊子还是得陈依来收拾。

陈依倒是没有太大的怨言,毕竟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里,这间小小的房子的租金相对来说确实没有太多可以指摘的地方。但陈依还是习惯性地骂了两句,一方面让苍白的语言撞在无形的壁垒上,听个还不错的响,另一方面则是顺便透露出自己不甘于此的雄心壮志,好让自己不至于过分悲观,对未来有所期望。这并非是虚假的自我安慰,毕竟陈依早早地就开始向某个未知的数字发起了冲锋,且已经有了一定的成果。

但陈依的朋友X却曾嘲笑陈依说,他是在向另一种虚假出发,宛如西西弗推动了他的巨石,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至少过程是幸福的。陈依知道这两者完全不同,正如陈依清楚地知道X是一个半吊子一样知道,如果X说的基本事实没有问题的话,那么西西弗将永远都到达不了他的终点,西西弗做不到,但是陈依可以,虽然不知道是何时何地,可陈依多半是能够到达他的终点,像很多人到达一样到达。在有些道路上,成功者要比失败者多得多。尽管可以到达,但陈依有时候确实想过,有尽头的路可能比没有尽头的路更加没有意义。不过这个世界上的可能实在是太多太多了,陈依无事可做,于是就只有行動。

陈依的行动有力、迅速且无用,但总归是处理掉了摆在眼前的问题,接下来就是带上雨伞以及其他东西出门上班。在走之前,陈依习惯性地再次打量了这个很好检查的房间一遍,确认自己确实没有忘带什么东西。从头到尾一目了然,但陈依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直到关门前的那一刻,一双并未穿过几次的崭新拖鞋这才带着一些凌乱的记忆点醒了陈依。

哦,她。对,我失恋了。陈依想。

事情的具体情况往往只需用简单的几个字就足以表明,但陈依的脑海在刚才那一刹那间确实是一片空白,两腿不自觉地有些发软,呼吸有一刹那地停滞,连同激烈跳动的心脏一起给了陈依一个有些糟糕的早晨。过了好几秒,陈依才如梦初醒般的匆匆往楼下走去。快步赶路的同时,陈依拿出手机找到了某个陌生的名字,然后开始跟对方发消息。

毫无疑问,陈依要请假。在尽量确保自己的生活没太大问题的前提下,陈依一定要在今天跟Z把所有的事情都说清楚,然后尽可能地挽回跟Z的这段感情。尽管开始得突然,结束得莫名其妙,但陈依可以确定两人在这段感情里都彼此付出了真心,且有了一段很愉快的时光,并且仍有继续走下去的可能。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不去尽力挽回呢?分手的原因陈依来不及细想,现在更重要的事情是在公司的领导那里请到假。陈依不知道他叫什么,只是按照公司的规章制度加了一个他根本就不熟悉的人,四十岁上下的精英男士,整日西装革履,面试以及早上巡视公司的时候总会习惯性地看看他那块陈依根本不认识的手表。陈依只在面试的时候认认真真地打量过他几眼,其余时间,陈依一般都是躲着他走。不苟言笑,对于员工的要求远远超过了他给的工资,从员工的角度来说,陈依很难对他有什么好感。对方具体的名字早已被陈依遗忘,抑或对方根本就没有告诉过他。

因此这个人在陈依这里只有一个代号——王总,专门用于迫不得已必须要打招呼的时刻。陈依轻飘飘地喊了一声,对方轻飘飘地点了点头,然后又习惯性地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一场相遇就这么草草了结。

陈依不大清楚公司的领导班子构成,只知道所有请假的事宜最终都需要王总亲自过目。如果未能在手机上跟对方确定好这件事的话,陈依就不得不先去上班的地方。毕竟公司虽然占地面积不大,收益从何而来也不清楚,员工更是只有小孩子都能数得清的数量,但公司却有一套极为完善的规章制度,条条框框写得极为清楚,任何不遵从规章制度的人都免不了被扣工资和开除的下场。

陈依当然需要这份工作,房间并不是一个人在城市立足的标志,工作才是。没有了这份工作,即便挽回了跟Z的感情,也无济于事。

尽管陈依逐字逐句地进行斟酌,但是这条精心编撰的消息还是石沉大海,毫无动静,就仿佛陈依不是通过手机发出去了一条消息,而是放出了一只腿上绑着纸条的信鸽。同样是等待,前者似乎比后者更为焦心。陈依又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依旧没得到任何回复,哪怕是一句“不行”。陈依忍住在人群中大骂的冲动,强忍着情绪收起手机,然后抬头看了周围一眼,好确定正确的方向。

下雨天的城市格外让人难以辨认,阴沉沉的光线,连成一线的雨水让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分外遥远,只留下了一些模糊不清的轮廓在远处矗立,然后接受来自雨水的冲刷。

这样的天气固然糟糕,却还是让陈依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跟Z认识的那个夜晚。

陈依与Z的相遇源自一场意外,璀璨的爱情似乎只能在意外之中发生。那天,陈依像平日里一样在公司里加班,加班的原因并不是陈依没有完成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恰恰相反。那时的陈依刚毕业不久,并不明白为什么一些不明所以的工作就能把一个人困住一天。稀里糊涂地完成之后,陈依才发现自己已经无事可做。但公司就是一个需要有人做事的地方,因此陈依先是得到了一通称赞,接着就被委以重任。重任确实是重任,最短的时间,最多的任务,尚未对未来有一个明确的认知的陈依就这么留在了公司里,一直工作到了所有人全部离开,天空也已经下起了大雨。

城市的雨毫无观赏性可言。拥挤的人群,湿漉漉的热气,此起彼伏的尖锐鸣笛声和飘忽不定的刺眼灯光,走在这样的场景里,任谁都不会太高兴。

陈依就这么一边工作一边打量着窗外,等待着雨停。Z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陈依的眼睛里的,站在城市的路灯下面,没有撑伞,湿润且模糊不清的面庞滑过无数张陌生的面孔,穿过窗户,直接就来到了陈依的眼前。

陈依起初颇为费解地注视了那张沐浴在路灯下的面庞好一会儿,无数次想要把注意力重新拉到工作上面,但终究还是徒劳。于是陈依听了一夜的雨,看了快一夜的雨景,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而她就像这座被淋湿了的城市,从喧嚣到寂静,沉默不语地讲了一个又一个只有在此刻才存在的故事。

陈依这二十三年没有谈过一次恋爱。为数不多的几次心动都被他一次又一次压下,毕竟心动很多时候只是一种虚幻的冲动,陈依也不懂到底该怎么样才能合适地传达自己的好意,好让自己体面地在爱情这个舞台上登场,于是只能不断地搁置。

可在那一天,冲动和勇气反反复复,时而高涨,时而陷入低潮,最终陈依经历的这一整个夜晚还是推着他匆匆前往楼下,趁那道在雾中的人影还未来得及消散之际,陈依上前递了衣服和伞。拒绝来得理所当然,而在夜晚和雨中几乎变成了城市的她似乎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处境,慢慢地活动手脚,慢慢地往某个不知道有没有终点的地方走去,如同这座缓缓清醒过来的城市。

陈依的勇气几乎在一瞬间就被击溃,手忙脚乱地看着她往雾的深处走去,不敢再次上前,不敢就此离去,于是就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在街道上乱转,晃动的轨迹隐隐勾勒出由气味和感觉构成的通往出口的路。

或许是因为陈依的行动太过笨拙,街道上的人又是如此之少,女人停下了脚步,远远地注视了他好一会儿。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发现了的陈依高高举起双手,犹如战场上已然决定投降的俘虏,激动地表示自己没有恶意,以免出现他完全不想要的后果。

陈依的声音和动作虽然滑稽,可两人的距离确实因为陈依慌张的脚步在逐渐缩短,等到进入了一个范围之后,陈依站住了。Z浅淡的笑意如同晨雾一样稀薄,却再次让陈依鼓起了勇气。这一次,陈依依旧没能送出手上的东西,却得到了一个联系方式。

幸福的浪潮涌到这里,就被奔涌而来的人流给直接截断,等被迫回过神来以后,陈依已经站在了人群当中,雨水浸染过后的人味扑面而来,喧嚣声暴力地破开陈依的耳膜,让陈依的脑中此时此刻全是被踩踏过后的妄想,那个美妙的夜晚的碎片飞濺,一片狼藉。

摇了摇头,稍微清醒过来了一点的陈依转身就走进了混乱的人群之中,很快就成了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然后逐渐地消失不见。或许现在在场所有的这些人里每一个都有着各种各样丰富的故事,但在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是一个样子,沿着熟悉的轨迹,不停地有人走出去,又有人不停地加入进来,而且远远看不到结束时刻的到来。陈依从没有见到过这个庞大的群体的消失时刻,即便他的通勤时间已经够久,所要经过的距离够远,可前方依旧有很长的道路在等着一个又一个的人。

紧凑的早饭时间因为陈依的恍惚和耽误已经彻底消失。他所住的地方位于郊区,公司则远在所谓的市中心,即便陈依并不清楚他们这家小公司为什么要开在那种似乎不属于任何人的地方,但是事实就是如此。因此陈依每天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在通勤上,走过各种各样分不清太大区别的路,沿着最短的路线循规循距地快速走快,周围的一切都在这样的时刻里变得模糊不清,紧接着,每一天每一天,陈依都得流进这座城市的肠子,再从它的喉咙里流出来,或许是运输的时间过久,每每到了路程的最后一段,失真感和眩晕感总是前所未有的强烈。

整个运输过程中,有相当一部分时间都应该是陈依的娱乐时间。夜晚太多,白天虽长却并没有太多的空隙,不从边边角角中抠出娱乐的时间,陈依完全不知道这一天究竟该如何度过。而过于碎片化的时间以及吵闹的空间,也很难让陈依进行一些可能更有意义的娱乐活动,能做的无非就是让一些轻松愉快的东西快速掠过脑海,偶尔掀起不那么大的几朵浪花,接着很快就又重新回到了原点。

只是今天的话,陈依的娱乐时间的那点快乐彻底消融了。整个过程他都在等王总的回复,甚至斗胆用委婉的话催促了一下对方,但是却依旧未能得到任何答复。四十岁上下的精英男士已经脱离了手机这种趣味?陈依想。烦躁和恼火再一次升腾上来,却又不得不很快地归于平静。王总大概有一万个理由可以不看手机,甚至无须向他说明任何理由,而他只要得不到对方的同意,就必须按时出现在上班的地方。规矩就是如此,多余的情绪只会让本就不太舒服的陈依变得更加干瘪。

陈依其实完全能够理解规矩存在的必要性和意义,但这些东西都是虚的,只有他眼前的困境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可人只要参与到了一个大一点的概念之中,就不得不为概念服务,即便被挤压了自身的空间也仍要努力学会自我调节。陈依管这个叫适应社会的过程。在此之前,因为并不明白这一点,陈依在找工作的时候碰了不少壁,甚至一度为此不得不考虑起了回老家的事情。但所幸,工作的奥秘之一已经被他找到,他也因此完成了进入这座城市的第一步。

进入远远谈不上融入,陈依很清楚这一点。时至今日,陈依走在街头依旧会有一种难言的陌生感与紧张感。这座城市的气质、所有细节以及种种出现在作家笔下的质感都和陈依隔着一段重复和时间很难修补的隔阂。生活在一座城市并不意味着你属于这里,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陈依觉得仿佛走入了幽灵的汪洋。

明明所有的一切你都曾在电视里和网络上看到过。这座城市的发展、变迁,它美好的地方,它不好的地方,它内在的精神气质,它象征的意义以及大街小巷各式各样微妙的触感,你都曾在书中详细地读过并且被深深地触动到了。可等到你见到它的那一刻,一切都在剧烈地失真,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走出来的人,口中说着你可能完全未曾设想过的东西,异常高大的建筑,你从未走进也从未想过这样的建筑究竟该如何使用。

之所以会产生这样可笑的想法,或许还是跟陈依的成长环境有关。在进入大学之前的整整十八年中,陈依几乎从未离开他家乡的那座小县城,去过的最远的地方,还是他们那座始终发展不起来的省城的边缘。那是一次并无任何期待的旅行。陈依那时七岁,并不十分清楚地区与地区、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到底会有多大,有的只是一种单纯的好奇和对即将去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的惶恐。或许这根本谈不上什么旅行,毕竟起因只是因为陈依的母亲需要到省城去进货,思来想去实在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托付对象,于是就把当时已经有了一定的自理能力的陈依给带上了。陈依的母亲属于远嫁,娘家的亲戚往往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够见得到,平日里自然也就帮不上忙。至于陈依的父亲这边,虽然所有的兄弟姐妹都离得不是太远,但往来确实不多。一个个专心致志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唯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带着年龄各异的小孩、提上一两件不怎么值钱的礼品上门,吵吵闹闹大半个上午,然后洋洋洒洒十几个人就围堵在了陈依家的餐桌上,讲着乱七八糟的失真的话,烟味弥漫,然后一道道菜被端到桌上,各式各样的嘴巴上下蠕动,陈依根本就挤不进去,也很难加入进去,于是每次就颇为潦草地随便吃点东西,然后就一直待在自己那间跟弟弟共有且完全没有门的房间,一边等着各色各样的人进进出出,一边等着烟味和吵闹声一点一点消失。但这个过程往往比较漫长,这些平日里不怎么来往的人今天格外地熟络和活跃,吃完饭后要不了多久就会移步到麻将桌上,接着就是一整个下午和一整个夜晚,等到第二天早上,这些终于疲倦了的人这才一一离去。

陈依不喜欢这种场景,平日里极少的往来只会让他觉得每一年都会有一拨熟悉的陌生人定期闯入他们的家中,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留下一堆需要收拾的烂摊子,然后就直接拍拍屁股走人了。压岁钱这种东西是时有时无的,只要陈依他们这边没有主动开口,对方好像就完全忘记了有这么一回事。久而久之,陈依就不大乐意去对方家里拜年,拖一拖,忍一忍,过年这几天也就这么过去了。为此,以前陈依没少挨骂。比如陈依的母亲在给对方小孩压岁钱这件事上确实不含糊,该给的基本都给了,而陈依不去的话,那么这就算是纯投入,一点产出都没有。小门小户,这点钱确实需要精打细算。在陈依小时候,所谓的压岁钱其实就是一次流动和交换,陈依的母亲也会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让他们家不多占别人家便宜,但是最好也不要吃亏。流动的这个过程中,陈依倒是也能赚取一点差价,二三十,四五十,这么一点钱已经足够满足他对过年的全部期待。等上了大学以及开始工作之后,钱似乎只能让陈依感到担忧,却不能带來太多的快乐。花出去了有点心疼,存下来的话,又觉得这点钱连别人手指缝里露出来的那点都比不上,离心中那个庞大的目标更是遥不可及。不过人是不能总活在这样的忧虑当中的,于社会无益,也不会对自己的生活有太多帮助,所以陈依并不怎么怀念以前那段似乎很快乐的时光。

陈依不喜欢他父亲这边的亲戚,就像他不喜欢他奶奶一样,对于这一点,陈依的母亲跟他持有相同的想法,或者说,从小到大陈依就没少听他母亲的抱怨:“你那鬼爸真是跟你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个比一个自私。”“什么样的人教育出来什么样的孩子,也难怪你爸这边的亲戚都是这个鬼样。”……

作为一个被刁难过、远嫁过来从来没过过半天安稳日子的女人,陈依的母亲说出这些话确实无可厚非,对亲戚们以及陈依的奶奶的评价也还算中肯。只是不管背后再怎么抱怨以及说闲话,陈依的母亲从来没做过太出格的事情。该赡养赡养,只是从来不愿意多见面,给陈依的奶奶送饭这种事向来交给陈依这些孩子们做;亲戚们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也从不消失,做一大桌子菜,收拾厨房,尽量照顾来他们家的每一个人。当陈依顺着母亲的话一起抱怨的时候,也会被母亲打断,然后说上一句:“他再不该,也是你爸……”

尽管一起生活了很多年,但陈依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母亲,就像他的母亲并不能完全理解他一样。

而说到那次并无任何期待的旅行,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时至今日,陈依只有一个大致的印象。大概是在凌晨三四点的时候,迷迷糊糊的陈依就被母亲从被窝里抓了出来,匆匆忙忙地换好衣服,洗漱一番之后,就被拉到了楼下。很少有比这更为漆黑的夜,四周的一切全在黑暗中模糊,唯有同样模糊的雾气才能在这样的夜弥漫。眼睛都睁不开的陈依没办法在这样的时刻看到母亲脸上的表情,得知她是否跟自己一样的困倦,唯一能够感受到的,只有手心里传来的温度。不多时,模糊且充斥着雾气的街道尽头,突然就传出来了一点响动。接着这个声音越来越大,昏黄的车灯微微刺破了黑夜的朦胧,显示出了这辆有些破旧的货车的大致轮廓。一股混合着汽油味的热气扑面而来,一下子就让陈依精神了不少。坐上了偌大的后备厢里之后,陈依才发现这里面的人要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多。一张张困倦的脸上是差不多的神情,沉闷的空气给人一种暖烘烘的感觉。陈依的母亲环视一圈,跟众人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之后,就带着陈依随意找了一个地方坐下,然后让陈依靠在自己的身上。陈依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他被喧闹声吵醒的时候,车子已经停了下来,陈依的母亲就这么拉着陈依匆匆地赶往批发市场。稍显急促的路上,陈依看到了不少要高大一些的房子,要新鲜一点的人,还有其他一些陌生的事物。对于这些东西陈依并未留下太多的印象,只记得似乎没有太多稀奇的地方,最终一行人来到了一个仿佛无比巨大的工厂一般的地方。每个人都在扯着嗓门说话,每个人都在跟别人交流,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变得无比生动,从这以后,陈依很少再见到比这更加生动的表情。一切的一切,陈依都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个熟悉的温度,记得那只手一会儿牢牢地紧握住他,一会儿几乎要把他的手给扔出去。旅行的最后,是眩晕以及重新回到熟悉的床上的安心。

“你爸呢?他连照顾你们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吗?”听着陈依讲着以前的事情的Z开口问道,“嗯?他不在家吗?”

陈依说他确实不在家,他在坐牢。

陈依说那是一个普通的下午。当时小学二年级的陈依在放学之后,一如既往地独自回到了自家的衣服店里,一个西装革履的陌生男人正跟陈依的母亲隔着一段距离相对而坐。陈依发愣的时候,男人开口示意陈依吃一块挂在椅子上的小面包,陈依拿起来以后,就听到自己的母亲开口说道:“这是你爸。”

陈依忘了自己喊没喊,只记得他很快就拿着东西跑开了,摊开作业本,脑子里想的却是该去哪里玩的事,不清楚到底是该去附近的菜市场看杀鱼,还是跟其他小朋友一起乱跑。陈依毫无保留地跟Z说过很多很多事,基本上从小到大的经历全都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么多关于自己的话,每一件事Z都认认真真地听,但是很少发表意见,这也给了陈依继续说下去的信心和欲望。他这人不够有趣,平稳且苍白的前半段人生当中实在是没有太多可以说的东西。唯有他的梦,他对于一些缥缈的事物的构想,他的思考,但这些又怎么能轻易对人开口呢?一直以来,陈依就怀着这点轻飘飘的东西走到现在,不曾完全向别人吐露,直到他遇到了Z。Z的经历与陈依看似相似实际上却完全不同。陈依只是毫无波澜地度过了自己的青春。长期的住校生活,朝五晚十,不是很认真地在学习——这简单的几个句子就足以概括完陈依的经历。陈依高考意外地考得还不错,于是就依照自己的强烈意愿来到了南方的城市。四年的大学生活让陈依初步适应了这座城市,并且不甚明了地想在这里扎根。陈依说不准自己到底喜不喜欢这座城市,如果能无所事事地在这里游荡的话,或许是个还不错的选择。不过很显然,陈依并不具备能够随意游荡的条件。但他确实不太喜欢那个他同样不怎么了解的家乡以及他在那里所处的境况。陈依的母亲倒是想让陈依回去,理由也有很多,买房以及生活的压力太大,人生地不熟没个伴,逢年过节回家挺不方便……

每一个理由都颇为中肯,或许也确实能让陈依的人生轻松很多。但陈依很清楚,如若不是真的在这里活不下去的话,他是不可能回去的。尽管那里有着他相对来说比较熟悉的事物,有他牵挂的人,有比较真实和明晰的记忆,有他那座无须任何材料而修建出的房子。可既然从小受到的教育和鼓励都是走出去看看,理想也只在远方发生,即便这一切都与陈依想象的有所不同,但是又怎么可能轻易回去呢?

有时候陈依也在想,他既不是一个“乡下人”,更谈不上什么“城里人”,那他到底算是哪里的人?人不需要一个固定的住所也能很好地生活吗?就像陈依曾经在书上看到的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那样,每一样都具备实施的可能吗?

现在的陈依已经不能确切地点头,至少他的人生,似乎正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窄。陈依没有太多的窒息感,只是像汉堡中间的那块酸黄瓜一样,被人牢牢抓住,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盯着那张根本看不见的大嘴愣愣地发呆。

发呆的时间也总是转瞬即逝,等陈依从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被人群挟裹着出了地铁。站在人群当中的陈依原地思考了一秒,他似乎还有最后一次机会来做出选择:现在,就现在,不顾一切地去找Z,然后把所有话都给说清楚,重新将Z拥入怀中。陈依就这么设想着这件事。幸福的光景好像又包围住了他,让原本应该疲惫不堪的他在同样忙着去上班的人群中显得神采奕奕,甚至嘴角都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一丝微笑。只是陈依的脚终究还是习惯性地往前迈去,跟上了大部队的步伐,然后即将开始崭新的一天。

雨还在下。出了地铁不久,五花八门的伞就在陈依的眼睛里炸裂开来,然后就开始在雨幕里流动。窸窸窣窣的塑料摩擦声因为人群的紧密被不断放大,人潮一个涌起,别人的伞尖就捅到了陈依的脸上。潮湿的感觉一下子传来,感觉浑身都不舒服的陈依在别人急匆匆的道歉中用力擦了擦脸。

陈依此时撑着的伞正是他在那个雨夜未能送出去的那一把。即便再有纪念意义的事物,终究还是要拿来用的,所能做的唯有珍惜。只是今天的话,铺天盖地的雨幕打湿了柏油马路,流进了大大小小的下水道。别人的鞋子把溅起来的污水擦在了陈依的裤子上。雨声在继续,却被汹涌的人声、此起彼伏的鸣笛声和各类汽车发动的声音给掩埋得一点不剩,各式的伞碰撞着冲向终点。所有的一切被扔进榨汁机里搅碎,然后一股脑儿地倒在了陈依的伞上,几乎就要把陈依手上的伞给压垮。

在到达公司前的最后一段路上,陈依又徒劳地看了手机好几眼。尽管事到如今,对方同不同意其实已经无所谓了,但陈依依旧希望能看到一句简短的答复,好为今天这个意义重大的决定暂且画上一个句号。可是什么都没有,哪怕是一句不行。

等陈依来到了公司所在的写字楼的下面,在踏入那个温暖明亮的大厅之前,他先是细致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雨伞,尽量甩干上面的水分,然后用从家里拿的塑料袋给装了起来,接着便带着有些潮湿的自己往电梯处走去。而就是在电梯里,陈依发现了正在低头看手机的王总,下意识地就扯了一个笑容,然后说了一句早啊王总。听到有人在跟自己说话后,王总自然而然地熄掉了手机,看清来人的长相之后,就也露出了一个浅薄的微笑点了点头,然后低头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

王总这样的微笑陈依见过很多次,有时候是对他笑,有时候是对别人,这样的微笑其实并不包含太多意味,可能只是没把你当一回事。

换而言之,他认识你,可你这样的人他在一天之中要见到很多很多,又不能一点回应都没有,于是就只能微笑点头。像王总这样的人身上总有一种共有的气质,不是热切,不是淡漠,也不是平淡,就只是微笑点头。陈依想。但眼下的话,事情的重点其实应该是跟王总提一句请假的事。

趁著电梯向一个异常夸张的数字上到去的时候,工作已经有两年了的陈依已经酝酿完毕,于是他便开口道:“王总,早上我有点事情想请假,消息发给你了然后没回,这里跟你说一下。”

陈依的话刚一出口,王总就颇为惊异地看了过来,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陈依还是看明白了他心里的想法:既然这样的话,你现在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电梯里的时间转瞬即逝,陈依还未能等到王总的答复,电梯就已经到了他和王总将要前往的楼层。电梯门才刚开,王总就急匆匆地走了出去,顺带抛下了对陈依刚才那句话的答复:“直接去找你们部门领导就行了。”

得到答复以后,陈依也就急匆匆地就朝自己部门领导的办公室走去。对方还没来上班,陈依就只好先到自己的工位上等着,习惯性地开始准备新一天的工作的同时,还在琢磨王总刚才的那句话。莫非他记错了?请假根本就不需要找王总?可他之前不是请过假吗?难道说他一直把王总跟某个领导搞混了?

陈依并没有思考这个问题太久,很快,看到部门领导出现,跟随着压根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的年轻男人说了事情的原委,却依旧得到了对方一个诧异的眼神:“这种事情不归我管啊,你去找其他人吧,我记得刚进公司的时候有些事情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实在不行你就去找王总吧,王总每次来公司都很早。”

听完年轻男人的话之后,陈依直接就愣在了原地。过了好一会儿之后,陈依才有点恍惚地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看这个样子,想必请假这件事在今天是解决不了了,而且既然已经来到了公司,陈依觉得还是不要再浪费时间,先把今天的上班时间给熬过去吧。

至于需要跟Z说清楚的话,留到晚上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那个时候陈依和Z都已经下班,有足足一个晚上的时间能把该说的话和不该说的话全部说出来。即便得不到一个好的结果,陈依也发自内心地想再见Z一面,想表达对Z的祝愿,希望她可以有更好的未来。陈依相信,Z多半也是这样想的。

于是恍恍惚惚地上完一天班,并且完成了几个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作用的任务之后,陈依准时坐上了通往Z所在居所的地铁。雨依旧在下,不过已经对陈依产生不了太大的影响,甚至说,细密的雨以及一盏又一盏正在被淋湿的路灯,共同帮助陈依想起了一段又一段美好的回忆。满是人影的雨幕中,记忆里的人似乎已经在向他招手。

可等陈依来到Z租的房子后,却发现房子里没有一盏灯在亮着,敲门也没有任何回应,试探性地重新找到Z的联系方式无果后,陈依只好站在了Z的房门前等着。结果没过多久,小区的物业就匆匆赶了过来,然后面色不善地让他没有事情的话就赶紧走。陈依没有太多可以说的,简单跟对方解释了一下之后,就走出了小区,然后在附近的一个路灯下站定。

这样的话,不仅他能时刻观察到小区门口的动向,Z在回来的时候也能第一时间看到他。如果Z看到他的话,一定会走过来跟他打招呼的。即便这一次她选择不打招呼,那陈依也能通过Z房间里的灯光判断出她到底回没回来。想着这些事情的同时,陈依便开始了不知道会不会漫长的等待。随着时间的缓缓流逝,雨越来越小,昏黄的灯光也越来越明亮,陈依也感到愈发的无聊。想到自己今天基本上都没怎么玩过手机之后,觉得不能任由时间这么白白流走的陈依再次检查了一下周边以及Z租的房子的状况,便低头玩起了手机。

于是他就这么等了一夜。

明天再来吧,陈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