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纳沃纳”:江湾跑马厅往事与城市空间记忆
2023-02-25王启元
王启元
当今世界现代城市之中,存在不少有代表性的公共空间,是由百年甚至千年前的历史建筑生长、演变而来的。缓慢而有机的发展,使得城市空间能够对这些历史建筑进行保存、改造,其本身功能性的特征被消解或转换,最终成为一处文化遗产,融入现代城市肌理。在欧洲可以找到不少例子来演示这种缓慢、有机的发展和变化过程。比如罗马古城中心巴洛克风格的纳沃纳广场(Piazza Navona),这里不仅有著名的喷泉、大教堂等建筑,其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广场本身的空间形式起源:广场的前身,是罗马帝国皇帝图密善(Titus Flavius Domitianus)所建的图密善体育场(Stadium of Domitian)。这座拥有超过1.5万个座位的体育场,曾是罗马帝国史上最雄伟的体育场之一,在中世纪时期逐渐荒废,但其空间印记与特征,最终镌刻在纳沃纳广场上,尤其是体育场的直道与椭圆弧形弯道的痕迹,今天依然清晰可辨。从古代图密善体育场到今天纳沃纳广场的变迁与继承,可以体现历史悠久的城市空间缓慢、有机的发展和变化过程,其中所蕴含的历史和记忆,一方面与这里特定的建筑群组相关,另一方面也与城市、城市尺度的发展和转变有关,体现的是历史城市的集体创造力。
对图密善体育场的遗迹进行彻底清除或转换其建筑特征的成本过高,也是其形态得以长期保留的原因之一。古罗马时代的混凝土结构,相比东方砖木结构的建筑,确实不是那么容易被铲平和消弭。相比而言,中国古典建筑工艺不善于在地面建造坚固而庞大的大型公共建筑,单体古建筑之间至多只能继承现有空间而无法做到有机转移。所以,中国古代多有旧宅改为祠庙、“庙产兴学”等小范围承袭;到了近代以后城市“公园”兴起,才多少有了空间转移的意味。即便如此,要真的在国内找到类似从图密善体育场到纳沃纳广场这样的城市空间演变案例,是不容易的。
然而,若不论历史悠久,只论其经历的复杂变迁、保有一定的原始空间形态以及不断转化自身功能等特征,这样的城市公共空间在国内似乎也未必不存在。相似的城市建筑功能转移的实例,即便不能完全对应东方“纳沃纳”的称号,其文化遗迹仍是城市的文脉和灵魂,是这座历史城市的生命所在。
一、上海的跑马厅
限于建材与工艺,我们虽然没有出现过古罗马大赛车场这样的古代建筑,但近代以后随着西方人与西方生活方式进入中国,多用于体育运动的场馆,开始在最早开埠的中国城市中拔地而起。作为晚清以来最早开埠的5座城市之一,上海是喜好赛马的英国人集中到来的东方城市之一,因此,上海也较早引入了英式跑马运动,并建造跑马所需的场地:跑马厅。跑马厅占地面积非常大,从一开始的百余亩发展到后来的数百亩,规模殊为可观。英国人在新兴的英租界中先后建有3座跑马厅,并于1862年成立了“上海跑马总会”(The Shanghai Race Club),运营上海的英式跑马运动。英商“跑马总会”位于如今上海市中心的人民广场与人民公园,其跑马厅主楼于1949年后成为图书馆、美术馆、博物馆等公共场馆。
彼时,有一批长期与西洋人往来的华人精英,开始对跑马产生了兴趣,不仅亲自参与到运动之中,还希望能获得与“跑马总会”的西洋人一样的身份。但是早期的赛马会具有浓重的殖民主义氛围,拒绝了华人精英加入的请求。这些华人精英团体开始在20世纪初自立赛马会,修建自己的跑马厅,并大获成功,这也激起了上海本地精英推广跑马厅的热情。其中,20世纪初宁波富商所创立的“万国体育总会”江湾跑马厅,在上海城市史及中国近代史上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目前研究江湾跑马厅比较全面的新成果是张宁的《异国事物的转译:近代上海的跑马、跑狗和回力球赛》中的第二章《监督下的转译:万国体育会》,①张宁:《异国事物的转译:近代上海的跑马、跑狗和回力球赛》,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104—157、105页。其运用中西文报章与档案,仔细讨论了创建江湾跑马厅的前因后果,内容颇为丰富。依张宁研究,20世纪初爱好赛马运动的华人精英团体在一些西洋友人的协助下,在宝山县江湾镇选择土地,依照西方人的规格新建跑马场所,成立英式俱乐部,俱乐部中不仅有赛马场地,还有马球、高尔夫等运动设施,所以被称为“Recreation Club”,又因其会员中外兼收,后冠以“International”,全名为“International Recreation Club”,中文称作“万国体育会”。“万国体育会”不仅严格沿袭英国人“上海跑马总会”的规章制度,还向位于英国本土的“英国跑马会”申请登记注册,以示正统,这给了租界内的“上海跑马总会”很大的压力。②张宁:《异国事物的转译:近代上海的跑马、跑狗和回力球赛》,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104—157、105页。
倡议兴建江湾跑马厅的华人精英领袖,为沪上宁波巨富叶澄衷的四公子叶子衡。叶子衡爱好赛马,在“上海跑马总会”中广有人脉,但其1907年第一次申请进入跑马总会时仍未被通过;他在跑马总会董事的帮助下赴香港赛马会参赛,希望在第二次申请中加分,但又一次被拒绝。盛怒之下的叶子衡决定自创跑马会。①张宁:《异国事物的转译:近代上海的跑马、跑狗和回力球赛》,第113页。叶子衡被租界主持的跑马会拒绝的消息,引起了沪上华人精英的共鸣,旅沪甬商与粤商精英纷纷响应年轻的叶子衡的建议。在甬商虞洽卿的帮助下,江湾跑马厅项目于1909年起向两江总督端方备案,圈下江湾镇千余亩田地,两年后建成。江湾跑马厅单圈跑道长度2.4公里,直线冲刺距离超过600米,并有球场、花圃等配套建筑。包括叶子衡本人在内的诸多华人精英都参与到骑师行列之中。②骑师团体中还有诸如淮军胡燏棻的公子、粤商徐润家公子等,参见张宁:《异国事物的转译:近代上海的跑马、跑狗和回力球赛》,第131页。
图1 1928年《今日之沪江》杂志中的江湾跑马厅(右上方远处建筑群为复旦大学校园)
叶子衡初创江湾跑马厅时是为沪上华人争一口气,但他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者,江湾跑马厅一开始就是国际性的“万国体育会”,其董事会一开始就有西洋人在列,而“万国体育会”1916年的改组与1920年的股权转移,最终拉近了江湾跑马厅与曾经的对手“上海跑马总会”的距离,跑马总会最终成为江湾跑马厅最大的股东,一直经营至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③叶子衡出售跑马厅股权,可能是由于叶氏四大钱庄亏损导致叶氏资产受到重创,最终选择出售股权度过危机。参见张宁:《异国事物的转译:近代上海的跑马、跑狗和回力球赛》,第145页。抗日战争时期,跑马厅被侵华日军占领,赛马活动终止,跑马厅的空间功能被迫发生改变。1949年后,政府在跑马厅旧址兴建学校、工厂,跑马运动彻底告别历史舞台,跑马厅也在融入城市肌理的过程中被人忘记。
二、跑马厅与江湾近代城市
明清以来,江湾镇隶属苏州府宝山县,为典型的江南水乡市镇,“江湾”意为古虬江主航道在此处转弯,南来之水,到此处转向东去。这里是古代江南水路重要的内河港口市镇,清代时名列“金罗店、银南翔、铜江湾、铁大场”之列。作为自上海租界陆路至吴淞码头的中点,江湾镇被规划为最早的铁路沿线镇站,1876年的吴淞铁路便设江湾站;1898年重建淞沪铁路,为江湾城市近代化带来了强大动力,几年后叶子衡一行来这里建立跑马厅,便是其例。
江湾跑马厅初创时,不仅远离租界中心,其距离淞沪铁路江湾站也还有两里地,周边多为田野或荒地,并无现成的道路交通。新建的跑马厅周边,有一些以明清寺观为主的公共空间。如跑马厅西缘便是江湾镇最大的宗教空间东岳行宫,俗称江湾东岳庙,每年农历三月二十八会举办盛大的庙会;①郁喆隽:《神明与市民:民国时期上海地区迎神赛会研究》,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跑马厅的西北缘,则为著名的江湾天乐寺及天乐寺宅;②“相传天乐寺建于宋朝,自然村历史亦较久,村民多侯姓。”参见《杨浦区地名志》,上海:学林出版社,1987年。而李登辉(1873—1947年)在1918年最初募建复旦大学时买下的70亩地,便紧挨着跑马厅东南角虬江支流的南岸。
为方便上海市区的游客往来此处观赛娱乐,“万国体育总会”专门开辟道路,先后出现了三条以“体育会”命名的马路——体育会路、老体育会路和新体育会路。《民国宝山县续志》载:
体育会马路。一自江湾火车站起,通至体育会会场,宣统三年筑,俗名煤屑路,计长三百余丈,面宽五丈,购买民地二十亩九分有奇,每亩价银一百元,用煤屑铺面,连地价计用银三千三百余元。一自会场南首起,直达北四川路,民国元年筑,名曰老体育会路,计长二千余丈,面宽五丈,全路均系土工,共享银一千二百余元。一自会场南首起,直达葛家嘴口,民国六年冬筹备兴筑,计长八百余丈,面宽四丈,用煤屑铺面,估计工料银二千八百余元,是路开筑最后,故今俗称新体育会路。③《上海府县旧志丛书·宝山县卷·民国宝山县续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862页。兼参《图考沪城:通往“万国”的体育会路》,澎湃新闻,2020年7月3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8092978。
最早修筑的马路是由“万国体育会”南大门通向淞沪铁路江湾站的体育会路,俗称“煤屑路”,长1060米,宽16米,车行道宽10.6米。孙中山逝世5周年(1930年)时,此路改名为体育会纪念路,路尽头的江湾站边立起孙总理奉安纪念碑,纪念碑毁于淞沪抗战。1950年改名为纪念路。
图2 体育会路、江湾站前的“总理奉安纪念碑”(《时报》1929年10月12日)
1912年起,“万国体育会”开始修建自跑马厅大门南下至北四川路(今四川北路)的老体育会路,5年后又在翔殷路(今邯郸路)南再辟一条新体育会路,抵达“新公园”(今鲁迅公园)西首“葛家嘴”附近。这两条新、老体育会路的部分路段以东、西体育会路的名称保留在今天的虹口区内。
“万国体育会”不仅用铁路、公路勾连江湾与上海市区,在刚开幕的时候,还上演了“空中联系”。1911年,法国飞行家环龙(Rene Vallon)带着布莱里奥(Bleriot)单翼飞机和苏姆(Sommer)双翼飞机来到上海进行飞行表演,2月25日,“中国上空的第一次飞行”在江湾跑马厅举行,2000多名上海各界人士到场观看。当时不要说是在上海,哪怕是在全球,飞机都是稀罕事,加之环龙来自法国,上海的法国侨民十分踊跃,他在上海的第一次飞行表演极其成功。2月26日,环龙第二次飞行表演卖出5万张参观券,一时成为沪上盛事。①老周望野眼:《复兴公园马恩雕像与草坪的往事》,澎湃新闻,2020年6月21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7897876。前两次的飞行表演都选择在远离市区的江湾跑马厅降落,令不少人无缘亲眼目睹,于是环龙在上海的第三次也是计划中最后一次飞行表演将市中心的跑马厅(即现在的人民广场和人民公园)作为降落场,他没有想到,这个选择改变了他的命运,环龙在此次表演中遭遇飞机失事不幸身亡。法租界在法国公园(今复兴公园)建立了环龙纪念碑,并将一条东西向马路命名为环龙路(今南昌路)。
三、从叶家花园到澄衷医院
在经营跑马厅十余年后,叶子衡在跑马厅东北面新建一座古典园林作为花园;这座花园历经沧桑,到今天依然保留了民国时期的规制。花园建造于20世纪20年代,落成时间应该在1924年春之后;1924年2月江湾新年跑马赛结束后,叶子衡在尚未正式落成的叶家花园举行餐会和颁奖典礼,代表“万国体育会”向“上海跑马总会”示好。②张宁:《异国事物的转译:近代上海的跑马、跑狗和回力球赛》,第149页。从《申报》数据库中搜索可以得知,至少在1926年初夏,叶家花园已经落成并开始迎接游客。③“四川路青年会会员,定于今日下午一时半,赴江湾旅行,游该处叶家花园,人数则额定十人云。”《申报》1926年4月17日。本文所引《申报》皆出自“爱如生申报数据库”。但其似乎长期未向公众完全开放,游客赴叶家花园似乎多属于内部邀约,很可能叶家花园早期的主要服务对象是跑马厅的高级贵宾。直到《申报》1931年8月16日载“叶家花园昨天开幕,适应市政需要,提倡高尚娱乐”,据其意,直到“九·一八”事变前夕,叶家花园才真正成为公共花园。1931年8月中旬,《申报》上每日都有关于叶家花园游览的广告,自8月18日起还有详细的园内风景介绍与游园须知。《申报》1931年8月18日《江湾叶家花园》广告第一栏“风景之略谈”中,专门介绍了花园的景色:
柳浪闻莺,湖滨小憇。紫竹林中观自在,栖云洞入小罗浮,延爽馆酌酒谈心,回波亭举杯邀月。桃叶渡双桨轻摇,蕉香馆两情共舞。银河倒泻观飞布,藕香村畔乐逍遥。
“栖云洞”如今仍位于园中假山之下,“延爽馆”为园中西式洋楼,俗称“小白楼”,所述景色大多犹存。广告中第二栏为“设备之特色”:“露天跳舞,著名影戏(小字:不另取资);游船(小字:武陵源);弹子、跑驴(小字:萍花小集);焰火(小字:蕉香馆);诗钟、文虎(小字:下星期起);钓鱼、抨棋(小字:自由择地)。雅人韵事,无美不臻。”观其园中内容,已与今日游乐无异。
广告第三栏“交通之利便”介绍赴园交通,殊为重要:“自用汽车,可由四川路直入江湾路,转叶氏路,即抵本园。又,由宝山路口,乘坐闸北公共汽车叶园专车,直抵园门,每位铜元三十三枚。特约汽车公司,在本园设站,规定由叶园东至虹桥二元,西至新世界二元,静安寺二元五角,南至北四川路桥一元五角,郑家木桥二元,北火车站一元五角。”其中可以看到,私家车可经过“四川路”(今四川中路、四川北路)、“江湾路”(南段约为今东、西江湾路,北段消失)和“叶氏路”(即跑马厅西缘弧形马路,今消失)来到园门。若坐公交车则有一班叫“闸北公共汽车叶园专车”的路线,花费约0.33元,出发点“宝山路口”,似乎不是宝山路南端路口即淞沪铁路上海站(即北站)处,而应为其北端天通庵站附近,因为下面“特约汽车公司”专线就有一趟直达北站,索价高达1.5元,若路线相同则竞争力未免太小了。再从特约汽车公司这几条路线的里程来看,2元车票的里程都在8公里左右,四川路桥与北站路线则略短1公里余,而静安寺路线则长达十余公里。
广告最后落款为“同庆公司”,即专门经营叶家花园的公司,其以“江湾叶园同庆公司”的名义参与过赈灾等慈善活动。①“江湾叶园同庆公司、董事长及经协理卓达吾、周慎锦、金迪卿等,商同大慈善家王一亭、王晓籁、虞洽卿、王彬彦、袁履登、邵如馨等,即假该园,举行各省赈灾游艺大会。”《申报》1931年8月28日。
图3 叶家花园广告(《申报》1931年8月18日)
然而,叶家花园开业不久,“一·二八”淞沪抗战便爆发了,淞沪铁路沿线成为战场,包括江湾跑马厅、叶家花园在内的建筑群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作为娱乐场所的江湾跑马厅与叶家花园迅速衰落,尤其叶家花园因其开业甚晚,知名度有限,受到冲击后便一蹶不振。战事结束后,叶子衡捐出叶家花园,用作当时“国立上海医学院”的实习医院,成为当时轰动上海滩的大事。《申报》1932年12月4日《教育部褒奖捐资兴学人员》第二条载:“浙江镇海叶子衡,捐助国立上海医学院地产八十余亩,约值洋八十余万元,作为建筑医学院校及实习医院之用。除发给一等奖状外,并专案呈请国府嘉奖。”“国立上海医学院”院长颜福庆虽然接受了叶子衡的捐地,但只将这里打造成医学院实习医院,而最终把医学院建到了沪南的枫林桥附近。②钱益民、颜志渊:《颜福庆传》,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55—158页。可参《申报》1933年6月8日《叶家花园改充国立医校疗养院》:
叶子衡将全部园产捐赠医校,内设肺病、神经病及普通病等部,定本月十五日正式收纳病人。本市华洋杂处、人口繁盛,疾病治疗,除公私立医院外,尚少大规模之疗养院,殊为医界中之缺憾。江湾叶家花园,占地八十余亩,园亭幽雅,树木扶疏,平时公开游览,极为市民所赞美。园主叶子衡先生热心教育,关怀病瘝,近以其全部园产,捐赠国立上海医院,业蒙国民政府及教育部先后嘉奖在案。现该学院院长颜福庆,经与叶君数度接洽后,已将接收手续办竣,决以该园为国立上海医学院第二实习医院,内设肺病疗养部、神经疗养部及普通疗养部三种,为海上最完备之疗养院,并利用固有风景为病人偃游憇息之所,其效力自远在药物之上,诚都市中最需要之疗养机关也。现内部建设,业已次第完工,决定本月十五日起,先行收纳各种结核症人。
这里亦提到叶园最初作为上海医学院“第二实习医院”,内设疗养医院,主要是肺病疗养类,还有所谓“神经疗养部”,即针对今日所说的精神科疾病。这其中,最大的特色还是叶园本身风景宜人,可以调养性情,“其效力自远在药物之上”。但此时这所疗养医院的名称还没有最后确定。《申报》1933年6月15日《江湾叶家花园捐充之澄衷医院今日开幕》:
江湾叶家花园风景清幽、空气新鲜,宜于养病。经该园园主叶子衡先生捐充疗养院后,内部组织,计分肺病、精神病及普通病三部,定名为澄衷医院,以纪念园主之封翁叶澄衷先生。先设肺病疗养部,各项器械设备大致完全,并由美煤油大王罗氏基金董事会捐赠爱克司光镜,以便检查。精神病疗养部特聘奥国专家医师主持其事,俟其到沪,即可开办。至普通病疗养部,专收慢性勿药诸症。其性质与普通医院有别,因普通医院仅收急性及亚急性病症,一经治愈,即令出院,以便收纳其他病人。因都巿人口繁盛,疾病盛时,各大医院往往供不应求,故疗养之设,甚关重要。现在,该院普通疗养部正在兴工建筑之中,一俟落成,即可开办。其肺病疗养部,定于今日(十五日)开幕,收纳病人四十名。
1933年6月15日,由叶园改建的疗养院落成,命名为“澄衷医院”,首先开设肺病(肺结核)疗养科室,继以精神病及普通病(即慢性病)的疗养,建成后发展迅速,至上医新校舍1937年4月落成时,澄衷医院病床数已达150个。这一切至抗日战争前戛然而止,直到抗战胜利后,澄衷医院才得以更名经营,定名为澄衷疗养院。
1936年,在澄衷医院边上,本打算再开设一家新医院,同样是主要为了防止肺痨,拟定名为“洽卿医院”。洽卿医院最初由“中国防痨协会”吴铁城、陆伯鸿、李廷安、牛惠生等人于1936年4月18日在举行第三届征募大会开幕礼时提出筹建,是年为虞洽卿七十大寿,故拟募款10万元,修建洽卿防痨医院,以资纪念。①承复旦大学历史系博士杨硕培提供材料帮助,谨致谢忱。《申报》1936年7月31日《吴市长等会商洽卿医院院址改在澄衷医院后》载:
本年七月六日,为虞洽卿先生七十大庆,本市各界,以虞氏热心社会、慈善为怀、翊赞党国、贡献极多,特由吴市长等发起筹建洽卿医院并推定委员负责进行。昨午十二时半,市长特柬邀虞洽卿、杜月笙、王晓籁、江一平、金廷荪、颜福庆、李廷安、李大超诸氏,假叶家花园会商进行事宜。
洽卿医院的筹建,最早的选址在吴淞,后由于在澄衷医院南侧购地顺利,遂改在江湾新建医院。澄衷医院所纪念的叶澄衷是第一代旅沪甬商中的代表,而虞洽卿本人则是第二代甬商的领袖,两人早年关系甚密;两代甬商都为医学事业出力,所冠名的医院也位置相邻,成为民国江湾的一段佳话。但是,洽卿医院虽初期推进颇为顺利,却由于抗日战争爆发而不得不搁置,抗战结束后便无人再提及,那块土地最终融入了澄衷医院及日后的上海市肺科医院之中,今天的肺科医院不仅继承了澄衷医院(疗养院)的遗产,同时也有洽卿医院遗产的参与。
四、蜕变与重生
1937年“八·一三”淞沪会战结束后,江湾沦陷,日军在淞沪铁路江湾站新辟“新兴支线”,连接江湾站与五角场。虽然彼时跑马厅与叶家花园几乎都已停止运营,但由于其所在地为两点之间的必经之地,又意外地出现在新线路的站名之中。“新兴支线”西接江湾车站、东至淞沪路桥,长3.15公里,设跑马场、敷岛园(即叶家花园)、新兴驿3站,1941年4月开始运营,每日自宝山路至新兴驿间开行客车4对。①另有穿越淞沪公路进入体育场(即今江湾体育场)的装卸作业线,专供装卸军工物资。抗日战争胜利后,路基大部分用作铁路专用线,2000年之后仍在使用。可参《上海通志》第29卷《交通运输》第2章《铁路运输》第2节《铁道线路》,检索自上海地方志办公室“方志数据库”,http://www.shtong.gov.cn/dfz_web/Home/Index?id=2247,下文所引方志数据皆出自此数据库。叶家花园因兴办医院而有幸得到保留,但战争却彻底摧毁了曾经壮丽的跑马厅,从此那里成为战时、战后的物资堆场与机械加工厂,周边都是各种货运铁路支线。20世纪初叶那座闻名遐迩的江湾跑马厅,从空间到记忆上都逐渐被人抹去。
1945年前后,上海市政府从江湾跑马厅的中心点向东西、南北方向各辟出一条马路,东西向为武东路,南北向为武川路,将跑马厅切割成四块(见图4)。
图4 1984年之前的跑马厅旧址,被切成了4块(《江湾镇志》,1988年)
其西北片,于1958年迁入了上海自行车三厂,厂里最著名的品牌就是国产自行车“凤凰牌”。该厂在历史上由200多家工厂合并而成,其中有1920年开办的同昌车行制造厂,还有1981年并入的上海汽车起重机厂;1962年厂内同时还设有上海自行车三厂技工学校。志书里记载,整片厂区“呈扇形”,正是由于沿用跑马厅场地的缘故。
其东北片有1953年所建上海建筑工程学校,后屡次改名:1960年9月,同济大学建材系并入;1985年恢复上海建筑材料工业学院;1999年校区并入同济大学,成为沪东校区。其校园东侧临近叶家花园处还有一家上海手表三厂,1973年创办,厂内设上海钟表公司技工学校手表三厂分校,传授手表零件加工、手表装配等技艺。
其东南片曾为上海建筑机械制造厂,制造全液压挖掘机和起重机,前身是斜土路上的国华建设有限公司附设的机械部,1955年10月迁来江湾,次年改名,厂区同样“呈扇形”。其武东路门东首,建有上海建筑机械厂技工学校及业余学校,建于1965年,其位置大约为今天的上海济光职业技术学院。
其西南片曾为上海江湾机械厂,创建于1958年,厂内于1964年起设江湾机械厂技工学校,培训车工、钳工等工种。其中,江湾跑马厅“司令台”旧址就在厂区南缘,今似不存。
四大工厂占据跑马厅的时代仅过去了不到半个世纪,到了2000年前后,这四块跑马厅旧址又都悄然发生了变化。2000年,西北片的自行车厂13万平方米厂区出售给上海财经大学,作为其武川路校区;东北片由上海建筑工程学校并入同济大学的同济沪东校区,于2003年开始,亦逐渐并入上海财经大学;东南片上海建筑机械制造厂于2003年前完全转让给复旦大学,用于建造大学生宿舍;西南片上海江湾机械厂则于1998年开始建设住宅,一期房屋于1999年12月底交付使用。江湾跑马厅经过这次巨大变革,原来所有的旧有痕迹如“司令塔”、马厩等设施几乎都消失了。
五、东方“纳沃纳”
虽然从史志文字记载中,我们尚可追溯江湾跑马厅的历史沿革,但要在城市空间中找回那段记忆,却并不如文字那般直接。我们已经知道,江湾跑马厅的中心为武川路武东路交叉口,但场地边界究竟离中心多远,历史地图与今天的实测地图无法非常准确地比对。需要找到一个准确的定位点,最好是有历史图像对比的老建筑。最终,叶家花园的老照片提供了准确线索。叶子衡当年在跑马厅东北角外修建叶家花园,捐给上海医学院并创办澄衷医院(疗养院)后,花园入口成为医院正门(见图5)。正门外的马路由叶子衡为纪念父亲而修,遂名澄衷路,约筑于1918年。澄衷路初建自叶家花园大门,沿跑马厅东外沿,至体育会路(即纪念路)。此路虽然在20世纪80年代前已废,但幸运的是,马路原来的起点——叶家花园大门今天依然得以保存,成为现今的上海市肺科医院叶家花园西门入口,门楼为原物,门楼前的马路即为原跑马厅的边缘。跑马厅的形状约为规则的椭圆形,中心点与边缘的一个点确定后,空间上的跑马厅呼之欲出(见图6)。
图5 上海肺科医院官网上的澄衷医院正门旧影,门楼至今仍存
图6 图中圆圈内为跑马厅遗址,圆点处为中心点,箭头处为叶家花园门楼(笔者绘)
江湾跑马厅与叶家花园,在短短百余年间经历了战争与荒废,在演变成现代工业、高等学府、医院、住宅的模样之后,仍能倔强地保留些许痕迹,如整片地块弧形的外沿。陈文捷在讲述古代西方建筑史时提出一种城市演变理论,即“碎片化”的城市发展进程:比如一座宏大的过往时代的公共建筑,看起来就像是一头巨大的恐龙,但在它死了之后,躯体就被泥土所包裹,逐渐腐烂变质,在经过了漫长的时间之后,最终留下依稀可辨的化石。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人类历史的演变,旧城市的格局逐渐被瓦解和消融,具有全新功能与技术的城市建筑将取代旧有面貌。但在剧烈演变的过程中,城市仍将留下各种旧时代的蛛丝马迹,而这些“化石”将从此成为城市的文脉。①“碎片化”理论参考陈文捷:《巨人的文明:罗马,从共和国到帝国,从恺撒到基督》,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8年。
罗马纳沃纳广场不仅因其美丽的巴洛克建筑群而伟大,而且还承载了古罗马城市历史与建筑成就的辉煌,一路裹挟千年的欧洲城市文明,绵延至今。上海历史上的跑马厅等近代大型公共建筑,除了“上海跑马总会”几乎整体演变成人民公园、人民广场建筑群之外,其余虽能找到历史点位,但大多无从寻找旧时痕迹。唯独江湾跑马厅因为各种机缘,最终在这座城市的肌理之中刻下了自己的痕迹,并融入了复旦大学、上海财经大学等现代校园之中。若徜徉于此,感受叶子衡、环龙、颜福庆、虞洽卿及其时代的风烟,无异于在纳沃纳广场回想曾经的图密善体育场;这些城市记忆碎片,才是城市的灵魂所在。
六、余论:空间、场所中的韧性与更新
城市理论的研究者解释“都市空间”时,将其视作人对地理场所的自发使用;“空间”作为容器,只有通过注入内容才获得其存在的价值。在一片旷野乡间之中加入现代性的火车站、道路、体育场、学校、医院等元素之后,前现代的水乡迅速进入现代化的轨道,所涉空间面积不断扩大,组织结构关系亦相应拓展。沪北江湾区域在20世纪初叶的城市化初期,与中国乃至世界近代以来的城市发展路径皆颇为相似,其中,江湾跑马厅作为这一带的标志性建筑,不仅成为沪北重要的文化(体育)地标,同时兼有地方政治、经济权威的缩影,即便有捐建医院的插曲,仍显现出其背后权力的影响。这种空间的权威在之后的淞沪战争中被消弭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城市本身的韧性(resilience)与再生。江湾跑马厅在20世纪下半叶的两次更新,分别伴随着中国工业化优先与高等教育事业振兴两股风潮而重生,其内部空间权威的转移与演进清晰可见。江湾跑马厅是沪北城市空间的一个缩影,其空间形态意外地存世至今,为后人保留了回看近代城市的线索,当有其自立于城市史研究的地位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