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刘慈欣《乡村教师》时空叙事特征
2023-02-23王睿溶
[摘 要] 刘慈欣的短篇科幻小说《乡村教师》是科幻性与文学性完美结合的典范之作,从现实主义的乡村空间到科幻色彩浓郁的宇宙空间,情节在空间的转换中发展。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启蒙传统到将整个生命奉献给教育启蒙事业的乡村教师李宝库,文明与希望在时间的流转中得以延续。在空间的转换与时间的延续中,“希望”作为文本的精神内核,既连接起不同的时空,使历史的延续性得以展现,又超越了具体的时空,成为永恒的精神坐标高悬于历史长河之上。
[关键词] 《乡村教师》 科幻小说 时空叙事 希望书写
《乡村教师》是刘慈欣创作于1999年的一篇短篇科幻小说,与其他作品相比,“不那么‘硬了,重点放在营造意境上”[1]。这篇小说以现实主义为审美取向,通过一位普通乡村教师的最后一课,将浩瀚广袤的宇宙与破败贫穷的小乡村联系起来,地球文明的生死存亡十分偶然地系于平凡教师李宝库一人身上,他对教育事业的热爱、对知识启蒙的坚守,不仅在孩子们的心中留下了希望的种子,更在不经意间拯救了全人类。
时空叙事关注文本中的时间与空间,二者是故事中人物生存所依赖的基础环境,也是小说叙述语言建构的两个基本维度。《乡村教师》故事发生的场景从现实主义的乡村空间到科幻色彩浓郁的宇宙空间,情节在空间的转换中发展;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启蒙传统到将整个生命奉献给教育启蒙事业的乡村教师李宝库,文明与希望在时间的流转中得以延续。在空间的转换与时间的延续中,“希望”作为文本的精神内核既连接起不同的时空,使历史的延续性得以展现,又超越了具体的时空,成为永恒的精神坐标高悬于历史长河之上。
一、乡村与宇宙的空间转换
刘慈欣以一种近乎游戏的描写方式将现实世界的乡村与虚拟世界的宇宙两大空间拼接在一个文本之中,渺小与宏大的极端对比带领读者在故事中进行了一场充满科幻色彩的冒险。然而渺小并不意味着无关紧要,刘慈欣扎实厚重的现实主义书写赋予了乡村空间不可忽视的重量。
1.现实的乡村空间
刘慈欣以现实主义的笔法,近乎残酷地摹写刻画乡村空间,写出了特定时代某个乡村的贫穷与愚昧:从老人到小孩,几乎每一代人都深陷于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困境之中。
丧失劳动力的老人成为无意义的符号,他们扬着“山核桃一样”的脸,在无意义的等待中消耗生命的剩余时间。村中的青壮年或出去打工,或在村中务农。外出打工的青壮年靠自己的辛勤劳动走出了物质困境,而在村中务农的这一批青壮年却整日懒散度日,生命意志被一天天消磨,在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困境中生命力愈发萎缩。而乡村中的小孩,除了忍受物质环境的困境,还需忍受求学的艰难,这种艰难不仅包含了物质条件上的困苦,更来自村民对教育的漠视与刁难。贫穷与愚昧仿佛密不透风的网,试图扑灭一切希望的火光。
然而这篇小说不仅描写了一个贫困的小山村,还融入了作者瑰丽的想象和充满希望的预言。科幻作家独有的时空观打破了时间凝滞的乡村世界,亿万光年外的文明与这个贫穷的乡村倏然相遇。《乡村教师》从更高的时空维度预言了知识与文明的希望,“娃们与火光”是这片乡村空间中希望的实体化呈现,而李宝库等在教师岗位上奉献一生的乡村教师是点燃火光的人。这一切共同构成黑暗中的希望火种,开拓了乡村空间的可能性,丰富了乡村空间的内涵。
2.虚拟的宇宙空间
在《乡村教师》虚拟的宇宙空间中,碳基联邦和硅基帝国间爆发了长达两万年的星际战争,在战争中死亡的各种生命的血液足以填满上千颗行星的海洋。对于这样一个以光年为单位的宇宙空间,读者直接能感受到的是一种崇高感。
“崇高”是一种与“美”相对的概念。康德认为,崇高开始于对想象力的侵犯,首先唤起的都是人们的痛感,之后才会通过理性的伟大或安全的确认由痛感转变为一种审美的快感[2]。
《乡村教师》中,作者描写的浩瀚的宇宙空间向读者传达出的正是一种痛感与快感交织的崇高感。首先,痛感来自人类现有的理解能力难以理解宇宙的无限性。刘慈欣刻画宇宙空间时,一开始就引入“光年”这一距离单位。《乡村教师》中的宇宙空间是在距离地球五万光年外的远方,它的无限性造成了想象力和理解力的矛盾。其次,痛感还来自宇宙空间压倒性的力量对人的威胁。在宇宙空间的星际战争中,高级文明掌握的湮灭力量足以毁灭成千上万个像地球一样的文明,人类只能茫然地被观察、测试、决定命运。
然而,崇高感必须要由痛感转换为快感才能进入人的审美领域。首先,面对绝对巨大的宇宙空间,人类固然会因其无限性而产生痛感,但也可以通过它感受到理性本身的伟大。《乡村教师》中对宇宙空间的描述是建立在幻想上的,但也需要符合科学理性的逻辑。例如“恒星蛙跳”的理论依据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其次,科幻小说的虚构性使得人们能够意识到自己并非身处星际战争的现场,读者可以通过对自身安全的确认将痛感转换为快感。
作者在小说中描写崇高的宇宙空间时,贫穷愚昧的乡村空间似乎远离了人们的视线。然而两个空间通过碳基人的文明测试发生了联系,渺小与宏大的偶然接触表面上像是作家的一场文本游戏,内里却体现了作家悲悯的人文情怀:在空间的转换中,一条潜在的时间线索渐渐浮出水面,这就是启蒙与文明的时间延续。
二、启蒙与文明的时间延续
《乡村教师》以主人公李宝库为媒介,在空间的转换中展现出时间的延续性。李宝库不仅是在教育学生,更是在延续书写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启蒙母题。碳基人的存在不仅是科幻式的虚构,更像是作家所做的一个文明預言。
1.启蒙的历史
虽然科幻小说中对科学技术的描写较多,但科幻小说终归是文学的一种,它无法脱离文学的土壤,中国科幻小说文本势必会与中国现代文学主流遥相呼应,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出现不同的时代特色。《乡村教师》中通过对鲁迅的《狂人日记》和“铁屋”理论的科幻改写延续了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启蒙母题。
《狂人日记》中,读者通过“狂人”的眼睛,看到客观的现实世界被扭曲、虚化成一个象征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无数人被封建礼教残杀,这是一个“吃人”的世界。而意识到这一点的主人公却被当作“狂人”,以精神病患者的异质形象出现在人群中。《乡村教师》中的李宝库同样被当作异类,他游离于人群之外,时常与村民发生冲突,他的一切努力不仅得不到任何感激,还被认为是不着边际的“咬文嚼字”。不论是“狂人”还是李宝库,他们都被周围人视为异质,孑然一身在黑暗中前行。
而这种不被理解、孤立无援的处境带给启蒙者的不仅是孤独感,还有几近绝望的悲壮感。鲁迅在《呐喊》的自序中写到的那间“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子”即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启蒙者的一个命运寓言:醒来的人大声疾呼,也不过是使被惊醒的人经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3]。如果说打不破的“铁屋子”是鲁迅给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启蒙者所做的命运批注,那么刘慈欣则在《乡村教师》中以终会停止的“石碾子”作为启蒙者李宝库的命运寓言。李宝库将人生所遭受的所有磨难比作物理学中的“摩擦力”,他深切认识到这个世界充满灰尘与摩擦力,而他倾注了一生心血的乡村小学则像一座石碾子,只有拼尽全力地推它,才能使之艰难地继续转动。然而一个人的努力终究无法对抗整个世界的摩擦力,石碾子终会停下,启蒙者依旧难逃无法启蒙的悲剧命运。
但绝望的启蒙者依旧有渺茫的希望—— “孩子”。这种希望产生于自身即将湮灭的绝望之中,是一种“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3]的悲壮姿态。因此《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在结尾说道:“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许还有?救救孩子……”[3]《乡村教师》中的李宝库在弥留之际以一种彻底燃烧自己的姿态在病床上上完了最后一课。
死亡是启蒙者的悲剧宿命,但正是在死亡的绝望之中孕育着新生的希望。《乡村教师》继承了中国现代文学主流的启蒙传统,但时间线索并未停止,科幻小说以其独特的魅力将时间延续到更遥远的未来,从更宏观的角度审视文明的未来。
2.文明的未来
《乡村教师》中,从乡村到宇宙的变换既是空间的变换,也是时间维度上从现在到未来的线性运动。文本中的碳基人不仅作为科幻小说中的虚构形象而存在,也是作者所做的一个文明预言:与人类相似的物质构成暗示其不仅是宇宙空间中的生命体,更是线性时间轴上某一点的未来人类,而人类文明也将在未来的某一时刻加入高级文明行列。
刘慈欣在文本中以其卓越的想象力将时间重置。在《乡村教师》大跨度的时间轴中,“过去-现在-未来”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地球的现在变成了遥远银河系文明的太古时代,而碳基联邦的现在成了地球万年后才能触及的未来。首先,时间的重置使线性时间轴上不同的点有了彼此对话的机会。科幻小说扭曲了时间,现在与未来得以对话,乡村里的孩子参加了碳基文明的文明测试。乡村教师李宝库在当下无人在意的死亡被时间赋予了全新的意义,启蒙者用生命点燃的星星之火终于在远处的未来得以燎原。通过未来与现在的对话,时间终于稀释了无知的黑暗,希望终于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得到确认。
时间的重置使读者能够在想象中去往虚构的未来,在现实与虚构的结构性对照中获得文明的寓言。科幻小说理论家苏恩文认为:“科幻小说是一面寓言的镜子,它以另一时空体为基础,并通过一个由典型叙述中因人所构成的体系得到揭示。”[4]《乡村教师》中,人类文明被放入银河系碳基文明的大家庭中加以观照,地球之于宇宙,仿佛乡村之于地球,两者既是空间维度上小与大的区别,也是时间维度上落后与进步的关系。《乡村教师》的独特性体现在其将宇宙引入参照系,在地球文明与银河系文明的对比中揭示文明的寓言:不断进步,不断发展,占有更多的时间与空间是每一个文明进化的必然,占有时间,是文明延续自身的需要;占有空间,是文明保存自身的必然。因此向外突破,寻求进步,不断打破禁锢的“铁屋”,正是文明的未来所在、希望所在。
三、叙事时空中的希望书写
在空间的转换与时间的延续中,“希望”作为文本的精神内核既连接起不同的时空,使历史的延续性得以展现,也超越了具体的时空,成为永恒的精神坐标高悬于历史长河之上。
在时空的变换中,“希望”作为文本的精神内核连接起不同的时空。从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启蒙者到乡村教师李宝库,从贫穷愚昧的乡村到浩瀚广袤的宇宙,希望在不同的时空引发回响,不同的时空因此有了相同的精神坐标。
文本的希望具体表现为教师与孩子。教师是希望的培养者,孩子是希望的种子,二者相互依存,相互转化,正如小说中的李宝库,在小学老师的舍命保护下,李宝庫决定初中毕业后追随老师的脚步,回到乡村小学,由曾经被保护的孩子变成了培育希望的教师。从孩子到教师,再从教师到孩子,希望的火种代际相传。《乡村教师》中的“娃们与火光”与《狂人日记》中的“救救孩子”在不同的时空发出共振,文本的叙事时空因跨越时空的希望共鸣而拓展深化。
布洛赫的希望哲学认为希望是一种指向未来的“更美好生活的梦”,同时又并非不切实际的肥皂泡,而是意味着永恒理想的具体实践。希望是人类种种激情中最富于人性的激情,是植根于人性之中固有的人类需要,是一种不可缺少的本体论现象[5]。因此,希望终将超越具体的时空,在人类向善向好的永恒追求中存在。从乡村到宇宙,“铁屋”早已成为一种寓言,科幻小说的形式为“铁屋”寓言提供了更为宏大的时空背景,每一个时空都有各自的“铁屋”,黑暗与桎梏无处不在。然而每一个时空的“铁屋”中都会有醒来的人,他们饱受痛苦,在希望与绝望中挣扎不已,以死的绝望孕育生的希望,在时间与空间中完成自我的进化、文明的发展。
四、结语
有一段时间,不论是科幻作家还是评论家,甚至科学家们都热烈地讨论科幻小说究竟姓“科”,还是姓“幻”,然而正如宋明炜所说:“科幻既可以姓‘科,也可以姓‘幻,但最重要的,科幻其实也应该姓‘文。”[6]刘慈欣的《乡村教师》正是科幻小说科幻性与文学性完美结合的典范之作。
《乡村教师》文本内部的空间叙事具有现实与虚构相结合的特点。作者采用现实主义笔法描写的乡村空间基本写实,但又与其虚构的宇宙空间巧妙并置,在崇高宇宙的映衬下,显示出人类渺小但坚忍不拔的希望。而文本的时间叙事更是将科幻性与文学性融为一体:通过鲁迅的《狂人日记》和“铁屋”理論,《乡村教师》文本与中国现代文学经典中的启蒙母题相连,增加了文本的历史深度;同时《乡村教师》的时间线又跳跃到万年之后的未来,在时间的重置中确认希望的存在。
正是由于《乡村教师》将科幻性与文学性完美结合起来,其叙事时空中的希望书写才能让人感到如此波澜壮阔,希望作为精神坐标连接起不同的时空,呈现出历史的延续性;希望更作为人类精神中不可或缺的本质性存在,指引人类在时间与空间中完成自我的进化、文明的发展。
参考文献
[1] 韩松.2001年度中国最佳科幻小说集[M].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
[2] 康德.判断力批判[M].宗白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3] 鲁迅.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4] 苏恩文.科幻小说面面观[M].郝琳,李庆涛,程佳,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
[5] 布洛赫.希望的原理(第一卷)[M].梦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6] 宋明炜.中国科幻新浪潮:历史·诗学·文本[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
[7] 吴岩.科幻文学论纲[M].重庆:重庆出版社,2011.
[8] 宋明炜,毕坤.中国当代科幻小说的乌托邦变奏[J].中国比较文学,2015(3).
[9] 宋明炜.回到未来:五四与科幻[J].现代中文学刊,2019(2).
[10] 宋明炜,金雪妮.在崇高宇宙与微纪元之间:刘慈欣论[J].当代文坛,2021(1).
[11] 吴岩.中国科幻未来主义:时代表现、类型与特征[J].中国文学批评,2022(3).
[12] 宋炘悦,国家玮.新世纪中国科幻小说对鲁迅思想命题的“重写”——以刘慈欣、韩松为中心[J].鲁迅研究月刊,2022(7).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王睿溶,郑州大学,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