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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贺直哉《和解》中主人公与叙事主体的考察

2023-02-23周昕菀

青年文学家 2023年36期
关键词:和解祖母老家

周昕菀

《和解》是作者志贺直哉以自身与父亲和解的经历为原型完成的一部具有代表性的“私小说”。小说从“去年”(1916年)7月31日作者第一个孩子夭折的一周年忌日开始,回顾了“前年”和“去年”年初与父亲之间发生的几次纷争,到“今年”(1917年)8月30日与父亲和解,并在9月中旬收到叔叔来信的故事。可以看出小说的作者,也就是小说的叙事主体,站在书写小说的“现在”的时间点上,在特定章节内回顾过去的“我”和父亲之间的矛盾,并观察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我”和父亲发生的几次争吵。因此,小说中存在着两个主人公:回忆中的“我”,和观察、记录回忆中的“我”的现在的“我”。在第三章至第十章回忆的部分里,小说的主人公(回忆中的“我”)与叙事主体(现在的“我”)之间存在着时间差,有许多不同之处。因此,本文将集中考察因时间差产生的小说的主人公与叙事主体之间的差异,以及该差异在叙事主体与父亲和解的过程中拥有着怎样的作用。

一、《和解》中的时间线

如前文所述,小说中存在两个“我”—即主人公(过去的“我”)和叙事主体(现在的“我”)。首先,小说中的主人公与叙事主体是怎样连接的呢?二者又是如何出现在同一文本中的呢?这其实跟小说中的时间处理有着密切的联系。以下是小说章节与对应时间和事件的整理:

第一章    7月31日    慧子逝世一周年;去东京;扫墓;探望祖母

第二章    8月15日    完成《梦想家》小说写作

8月16日               去东京;探望祖母;时隔两年再见到父亲

第三章    8月19日   决定为投稿十月的杂志,重写《梦想家》

回  忆    前年春天   拒绝在京都见父亲

6月10月  秋        住在赤城住在我孙子市去东京;与父亲发生冲突

第四章    去年6月   妻子去东京,生下慧子

7月上旬             妻子和慧子移居我孙子市

7月下旬                  来到我孙子市的祖母一起去东京

7月30日        返回我孙子市

第五章             慧子生病

第六章    7月31日       慧子去世

第七章    8月1日         举办慧子的葬礼

第八章    8月20日       与妻子启程出行

10月初             回到我孙子市

第八章    11月      妹妹分娩;与妻子去镰仓

第九章    从镰仓回来    妻子怀孕

今年2月       創作活动逐渐活跃

第十章    7月23日      女儿(留女子)出生

25或26日        去东京;祖母为婴儿取名

第十一章     8月23日    去东京; 祖母病重,放弃写《梦想家》

第十二章     8月24日     放弃给父亲写信;再次决定创作《梦想家》

第十三章     8月30日     生母忌日; 去东京;与父亲和解

第十四章                      扫墓;回到我孙子市

第十五章     8月31日     父亲和其他亲人拜访我孙子市

第十六章     9月1日       放弃继续写《梦想家》

9月2日           去东京;与家人共进晚餐

由上面的情节发展可以看出,小说中存在着两条时间线:一条是叙事主体的“现在”的时间流逝,即从第一章的7月31日到结尾的9月2日,作者在创作这本小说的过程中,时间也在流逝;另一条是主人公的“过去”的时间变化,即站在“现在”时间点上,作者回忆的过去—从小说第三章的“前年”到第十章的“今年”7月23日留女子出生时的回忆。第十一章开头写道“现在,这已经是四星期以前的事了”,也证明了第十一章的时间正是“过去”时间的延伸,第十一章再次回到了“现在”的时间点。

基于上文整理出的时间线,我们得知:《和解》中的主人公与叙事主体存在着“过去”和“现在”的时间差。事实上,小说中“我”与父亲“和解”的背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叙事主体相较于主人公,其对父亲的感情也产生了变化。之后的章节将具体讨论主人公、叙事主体对父亲感情的具体变化和原因。

二、“我”对父亲感情的变化

从文中第三章到第十章的回忆部分来看,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主人公(过去的“我”)对父亲只抱有怨恨的情绪。尤其在第六章中,父亲在主人公的大女儿慧子去世后拒绝将其棺材抬到麻布房,这让主人公心头“冒火”。在这种愤怒中,主人公想起了他曾多次想写的一部讲述他与父亲之间分歧的长篇小说—《梦想家》。主人公描绘的《梦想家》结构如下:

某一个脸色阴沉的青年来访问我。那时他正在松江报纸上发表一篇连载作品。我陆续读着他寄来的报上连载物。内容写的是他和他父亲不和的事。可是不久,这连载作品突然中断了。青年非常激动地到我这里来。据他说,作品上虽然用的是笔名,但他的父亲却看出来是他写的,于是就从东京派了一个人来,买通报社不再登载这篇东西。

从此之后,青年和他父亲之间就发生了种种不愉快的事。这一切我都用第三者的立场一一写出。过后,青年已经有些自暴自弃了。他由于愤恨,跑去和父亲吵闹。父亲因此绝对不准他再进家来。诸如此类,凡是在这种情形下可能发生的不快事件我都写进去了。我的意思是把这些情景露骨地在小说里写了出来,反而能够防止实际上发生这一类事。我想这样一写,我们就不会照着所写的那样做了。在这篇小说的结尾,我又打算把祖母临终时发生的悲剧作为最高潮写出来。假定祖母要快死了,那青年不管怎样禁止仍然闯进了父亲的家。这时,青年的激动已经达到极点,便和他父亲发生斗争,多半是打架以上的粗暴的斗争。

但创作《梦想家》这种以父子不和为主题的小说,无疑会让其与父亲的关系更加“雪上加霜”。《梦想家》在创作期间多次中断,主人公分析自己中断的原因:自己并不是非要与父亲在未来的某一天和解,也并非顾虑同父亲的关系会受到《梦想家》发表的影响,只是不希望“让自己和祖母的关系成为小说创作的殉葬品”。也就是说,主人公虽然放弃了《梦想家》的创作,但归根结底并不是因为顾虑自己与父亲的关系,而是顾虑自己与祖母的关系。

而叙事主体在写《和解》时评价道:“我在拟这个结构时,一面想象着这个场面,一面想下一个决定:究竟是父亲杀死了儿子呢,或是儿子杀死了父亲?可是突然间,出现在我心里的却是斗争到了最高点时,两人忽然抱头大哭起来了。这个突然而来的场面完全是我意想不到的,我满眼含着泪了。”可以看出叙事主体尽管此时未与父亲和解,但心中仍然感念父子之情,内心深处盼望父亲与自己和解。而叙事主体随着时间的变化和父亲和解后,重新看待了《梦想家》一文:

我无意继续创作以父子不和为题材的小说《梦想家》。我必须寻找其他素材。素材还是有一点的,可用心体味这些素材需要时间,而很多时候花了时间也未必做得到。这时如果勉强提笔,写出来的也是没有血肉的失败之作。今天是九月一日,在十五六日之前,我能否交出令人满意的稿子呢?

可以看出,叙事主体对《梦想家》这部小说创作也有其新的思考,他认为自己对父亲的心境不再像《梦想家》中表现的那般偏激、自我,而是转变为一种温和、和解的态度。也就是说,叙事主体(现在的“我”)随着时间的流逝,对父亲的感情发生了一定的转变—叙事主体从原先主人公想要写《梦想家》却因为顾虑祖母中断多次,到想让《梦想家》以父子两人抱头痛哭为结尾,不禁热泪盈眶,再到其同父亲和解后放弃创作《梦想家》。叙事主体对父亲的感情变化也体现在了《梦想家》的写作中。

此外,叙事主体相较于主人公,其对父亲的感情变化也体现在其他方面。叙事主体来到东京老家时,却回避与父亲的见面,其内心也充满了凄凉:

實际呢,在我的心里确是存在着私愤的。但是这当然不是我全部的感情。就是说在另一方面,又同时存在着我对父亲的衷心同情。不但如此,十一余年前,父亲曾经对别人说过:“从此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我都决不再为那东西流一滴眼泪了。”在父亲说出这句话以前,我曾经对他表示了同种态度。一想到当时的情景,自己都不禁十分惶悚。过去究竟有多少做父亲的人曾受过儿子这样的对待呢?因此,当我听见父亲对别人说了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很难怪父亲要这样说的,我自己也感到凄凉。

从这一段中可以看出,叙事主体开始设身处地站在“父亲”的立场上思考,反观作为“儿子”的自己,他对父亲不再只抱有“私愤”这一情感,而是渐渐开始抱有同情。

在第一章叙事主体与父亲相处过程中,他分析自己的心情时,重复出现了五次“不愉快”一词。在小说中,他无一不是对自己说的,都回避了对于父亲的感情,如“一想到只因我和父亲不愉快的关系,就连这点感情都得牺牲掉,真是无聊透了顶。祖母和母亲对于这种事情有着顾虑,那是没有办法的。不过连我也跟着顾虑起来,实在太没道理了。别的不说,一定要等父亲出去之后,才偷偷地跑去看祖母,自己都觉得这样子实在太丑,也太叫人生气了”。

简言之,在书写小说的“现在”时间点,与其说叙事主体是对父亲不满,不如说他是对偷偷跑去看祖母的丑陋的自己的不满,甚至对自己因为与父亲意见不合而不能付诸行动感到愤怒。

叙事主体相较于主人公的情感变化还体现在他与父亲的两次对话中。在第三章中,主人公向父亲讲述了两人在京都发生的不快:“那次京都的事很对不起您。现在我对您的感情已经改变得很多了。可是那时我那样做,我到现在还是以为是对的。”此时,尽管主人公对父亲产生了愧疚感,但他坚信两人的争吵并非主人公的错,而是父亲的问题,并且对父亲隐隐含有一种埋怨情绪。而在第十三章中,在“现在”的时间点上,叙事主体对父亲说:“以前的事是没有办法的了。我觉得很对不起父亲。在某些方面是我的不是。”此时,叙事主体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完成自己作为儿子向父亲的低头。

如上所述,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對父亲的感情也在不断变化。从第三章开始回忆过去到第十章回忆结束,第十一章回到现实的时间点再到第十三章与父亲完成和解,中间经历了“我”对父亲的不满,“私愤”逐渐转变为对“丑陋的自己”的不满,也开始尝试站在父亲的立场,反观作为儿子的自己的所作所为,从而对父亲抱有了同情心。从中也可以看出过去的主人公与站在现在时间点上的叙事主体之间对父亲感情上的差别。叙事主体相较于过去的主人公对父亲的感情变化无疑影响了自己在第十三章中与父亲和解的决定。那么,为何叙事主体相较于主人公对父亲的感情产生了变化,为何之前一直无法站在父亲立场上思考的“我”能够站在父亲的立场上思考了呢?其中,叙事主体相较于主人公的两个变化促成了其对父亲感情的转变。

首先,留女子出生时,叙事主体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父亲”。在第十章回忆过去的时间点里,留女子的平安降生,使叙事主体成为父亲,他期待自己子女未来的样子,这时的他开始站在父亲的立场上进行思考。而这一立场的转变也让他在分析自己与父亲的分歧时,能够站在父亲的角度思考自己作为儿子的行为是否妥当、得体。正如上文所提到的,他渐渐意识到:“过去究竟有多少做父亲的人曾受过儿子这样的对待呢?”他发现自己作为父亲时,无法忍受孩子这样的态度。

此外,祖母的身体也出现了不适。在第十一章,也就是在书写小说的现在的时间点,祖母的“下巴掉下来了”,她变得不再像以前一样有力和好胜,开始“像容易破损的东西一样”,“我”开始意识到“我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临了”。事实上,无论是主人公还是叙事主体,有一件事自始至终未曾改变:对“老家”的重视态度。例如,当“我”与父亲和好后来到SK家时,“我”把自己的长途跋涉的疲劳比作了“像深山里给浓雾抱着的小湖水一样,稍微有些头昏的那种宁静的疲劳,又像经过长途跋涉的不快的旅行之后,终于回到老家来的那种旅人的疲劳”。这里使用了“老家”而不是简单的“家”这个词,不是自己与妻子的位于我孙子市的家,而是强调了“我”对父亲、祖母所在的老家的归属感。然而,这种对于老家归属感因亲生母亲的去世、与父亲的不和,只能由自己和祖母的关系连结,但祖母病后,“我”开始担心自己与老家的连结有一天会因祖母的去世而消失。在老家中,除了祖母之外,唯一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就是“我”的父亲。因此,祖母身体的变化逐渐使“我”不得不将这种归属感从祖母转移到了父亲身上,“我”开始期待能够和父亲和解,重新建立自己与老家的联系。

因此,在叙事主体相较于主人公对父亲的感情发生变化的背后,还有另外两个变化:即叙事主体因为留女子的平安出生成了父亲,开始站在父亲的立场上思考子女的问题,以及祖母的身体变得虚弱,迫使“我”需要和父亲和解,来确保自己与老家的紧密联结,满足自己对老家的归属感。这两个变化影响了叙事主体对父亲的感情。

以上,本文通过呈现小说中的两条时间线,分析出了小说中的“我”存在叙事主体和主人公两个不同身份,之后对比了叙事主体和主人公对父亲的感情,发现叙事主体相较于主人公,对父亲的感情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产生了一定变化。志贺直哉的代表作《和解》乍一看,小说在时间处理上给人一种“混乱”的感觉—从现在写作的时间点开始写起,中间陷入与父亲矛盾分歧的回忆,随着过去事件的讲述完成又回到了现在的时间点,继而再次与父亲发生冲突、矛盾,直至和解。但事实上,它的结构又是一以贯之的:小说中叙事主体和主人公的同时存在体现了小说中“我”自身的变化,和“我”的变化对与父亲和解这一事件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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