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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中国神话里的精灵

2023-02-23许晓迪

环球人物 2023年4期
关键词:连山民间文学山海经

许晓迪

陈连山

1926年,鲁迅在《阿长与〈山海经〉》中回忆,少年时得到绘图版《山海经》时,“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起来”。“那是我最为心爱的宝书。”彼时已年过不惑的作家写道,“看起来,确是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臍为口’,还要‘执干戚而舞’的刑天。”

90多年后,一位网友模仿“新文化先锋”的笔法在B站留言:“我翻开《山海经》一查,那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扭扭每页都写着‘神话’两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书的夹缝中看出字来,原来满本都写着‘食之’:食之不饥,食之不妒,食之不疥,食之已瘿,食之多力,食之不骄,食之杀人,食之使人无子……”不少网友附和:“所以《山海经》是一本食谱吗?”

这些年来,这本充斥着生僻汉字、怪物神灵的艰涩古籍,正以神话界“顶流”之姿,成为不少中外艺术作品的“二创”源泉:《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里的女主角白浅,原型是“其音如婴儿、能食人”的青丘九尾狐;《捉妖记》里的妖王胡巴,原型是六足四翼、面目混沌、能歌善舞的帝江;《博物馆奇妙夜3》中,主人公经过亚洲馆,复活了凶恶的九头怪蛇相柳;《神奇动物在哪里2》中,日行千里、象征仁爱的驺(zōu)吾,难以抵挡逗猫棒的诱惑……

2021年,后浪出版社找到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民间文学研究者陈连山,希望他在B站开课,普及《山海经》。最初,陈连山想拒绝,工作人员给他看了一些流行的视频节目。其中有人说,《山海经》有9000年历史;有人说,《山海经》是外星人写的;有人说,《山海经》的天下不超出一个省份……

“我一看,不说真不行了。”陈连山说,一场从大学讲台到二次元平台,从教授学者到新晋UP主的跨界由此开启。

20多年前,当陈连山准备博士毕业论文《〈山海经〉学术史考论》时,从大众到学术界,《山海经》都是个冷门话题,“导师都担心我找不到足够的材料来研究”。

彼时,上海人民出版社推出了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陈连山检索了一下,与《山海经》直接相关的材料共5500条,七八十万字,为避免讹误,他逐条去核对原文。《四库全书》之外涉及《山海经》的重要古籍也要研究。他在几个图书馆之间来回跑,花了3年,完成了论文。

一部《山海经》学术史,因应着中国社会与思想发展的轨迹。孔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儒学传统,让《山海经》从史部“地理类”滑入子部“小说类”,寄身文化殿堂的边缘角落;新文化运动“破旧立新”的大潮,又将其从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说家言”,拱上文学史源头、“神话之渊府”的宝座。

陈连山对《山海经》的定义是:一部完成于周代,由掌管交通、人口、资源、外交的官员们集体创作的原始地理志。其中的《山经》,逐一介绍山岭中的动物、植物、矿物、河流、山神及其祭祀;而《海经》和《荒经》以下,则在讲述“山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各种怪物、神灵、奇异的国家与民族。这是一种古老的知识系统,客观事实和主观想象混融一体、虚实难分,映照着先民对世界的原始认知。随着周王朝的崩溃,这一学术传统渐渐失传,加上年代久远、山川变化、思想变迁,《山海经》的地理价值逐渐沦落,后代读者更感兴趣的,是其中记载的怪物、怪人和神话。

比如各种神奇的动物。它们有的真实存在:形状像马、花纹像虎、叫声像人唱歌的“鹿蜀”,其实是斑马;长着鸟首、龟身、蛇尾的“旋龟”,其实是鹰嘴龟(大头平胸龟);有一种叫“鯥(lù)”的鱼,长得像牛,蛇似的尾巴,有翅膀,住在山上,其实是穿山甲。有的则是想象中的怪兽:形状如羊、九尾四耳、眼睛长在背上的猼訑(bó yí),佩戴其毛,人能英勇无畏;一个脑袋、十个身体的何罗鱼,吃了可以治疗痈疮;长着人手、叫声如母鹌鹑的“鴸(zhū)”,它一现身,就有许多士大夫遭到流放……

《山海经》中的精卫、驺吾、帝江。

《捉妖记》里的胡巴。

在陈连山看来,如果停留在“寻找怪物”的层次,“好读书而不求甚解”,读《山海经》就只是一种娱乐。这当然无可厚非,但也因此丧失了通过《山海经》来了解先民的知识、逻辑与情感的机会,丧失了透过古今之变深入理解人类思想与文化的机会。

他解读“夸父逐日”,背后是远古人类对大自然的观察与解释。北方第一大河黄河为什么会断流?古人借由神话——追上太阳的夸父出现了无法克服的焦渴,喝干了黄河和渭河的水都无济于事,最后渴死在路上的情节,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他分析“精卫填海”,背后是不畏强权、英勇反抗的精神内核。“虽然精卫无法取得现实的成功,但她矢志不移的填海行动,表明了一种捍卫自己生命价值的态度,一种威武不能屈的高贵意志。它对古往今来所有的人类都具有重要意义,激发我们每一个人去维护自己生命的价值和尊严,从而焕发人类奋发向上的精神。”

他解释《山海经》对远方民族——“为人短小”的周饶国,“一臂、一目、一鼻孔”的一臂国,“人面蛇神、尾交首上”的轩辕国等等——的怪异想象,既体现了华夏自我中心主义,也包含了对于异族和异文化的尊重包容,背后是周代人天下大同、万国来朝的最高政治理想。“后来的中国能够形成一个幅员辽阔的多民族国家,和周人一开始就具有的开放胸怀是分不开的。”

《山海百灵图卷》(局部)。

在B站开设《宝藏〈山海经〉》课程后,陈连山常会遇到各种脑洞清奇的提问:谁是《山海经》里战斗力最强的神?《山海经》里的怪兽真实存在过吗?《山海经》是不是人类早期的吹牛故事会?宓妃掉进洛河成了“洛神”,冯夷掉进黄河成了“河伯”,是不是掉進河里都能成神?

如何看待年轻人对《山海经》的热情?在陈连山看来,喜爱超自然的神怪,是全世界的共同趋势。“启蒙运动以来,社会生活不断祛魅化、世俗化,神话消退,科学昌盛,我们对世界的理解越来越现实,信仰的存在不断淡化。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说,人类大脑的智力机制从古到今都是一样的。它有两种状态,一种是野性的,体现在神话、宗教、艺术中;一种是驯化的,体现在科学、现实、理性中。今天的现代人,驯化状态的思维越来越多,他们被物质世界所控制、笼罩,野性与自由被束缚,思维处于极度的不平衡中,幸福感就会受到限制。物质世界越发达,人们对精神、想象的追求就越强。这是《山海经》以及‘妖怪学’被大家喜爱的根本原因。”

“在今天,现代人已经获知了有关世界的许多奥秘,但也由此发现宇宙无边无际,未知领域比已知领域更大。比如世界各国的航天探索,再比如许多小伙伴都相信,在未来的M78星云里,有所谓‘奥特曼’的存在。”陈连山说,“从《山海经》时代到如今,人类对宇宙的探索永无止境,可以说向往星辰大海,是人类跳出狭隘的重要手段。”

神话,只是民间文学研究的一个方向,其他类如传说、歌谣、童话、谚语等各种日常生活里的口头文学,都属于民间文学——民众的文学。“研究文学有两种路子,一种是研究伟大作家的伟大作品,那代表人类文学的最高成就;民间文学则是站在大多数人的立场,研究文学的最低标准。”陈连山说。

1981年,陈连山考入北大中文系。这里是中国民间文学、民俗学的发源地。1918年,《北京大学日刊》发表刘半农起草的《北京大学征集全国近世歌谣简章》,振臂一呼,全国响应。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这一学科的发展充满坎坷。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大幕初启,恢复的民间文学研究减少了政治色彩,但由于没有找到新的价值观,远远落后于其他学科。

年轻人喜欢热闹,“陈旧”的民间文学成为学科鄙视链的最末端。陈连山回忆,民间文学是必修课,每次上课,来的学生却只有一半。讲课的屈育德老师,师从民间文学泰斗钟敬文。上世纪60年代,她被分配至遥远的宁夏,被迫放弃自己的专业,70年代末才调回北大,夫妻团圆。鼻咽癌毁坏了她的容颜和声带,她就用尖利的声音,艰难地为学生们讲着课。

1985年,陈连山毕业,想回老家河南找一份民间文学方面的工作。屈老师推荐他到自己的师兄、河南大学中文系张振犁教授那里。于是,陈连山进入河南大学,给张先生做助教。

每到假期,作为青年教师,陈连山会被派到洛阳周边的几个县,检查学生的实习工作,顺便做田野调查。“嵩县、栾川县、伊川县都是山区,从县城到镇上还有长途车,从镇上到村子只能步行。”

有一次,他走了60里路去看一个学生,中途歇脚时喝茶聊天,一位老乡指着远处山头的缺口说,那是王莽追刘秀时留下的。

“这话怎么讲?”陈连山问。

“刘秀造反,王莽带着军队在后面追。眼看刘秀要翻过山了,王莽心急,射了一箭,偏偏射到了石头上,留下一个缺口。”

“这故事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爹和我讲的。”

老先生就坐在后面的房间里,80多岁,上过私塾,当过郎中,当场讲了一段“盘古开天地”的故事——古代典籍记载的盘古神话,依然“活”在民众口中。

“在山区,没有广播、没有电视,人们唯一的娱乐方式就是口头的各种文学,随时随口就能讲出一个故事。”陈连山说,“过去有一种理论认为,随着生产力水平的提高,自然不断被人类征服,幻想的神话就消亡了。但事实证明,女娲补天、盘古开天地这些古籍中的神话仍在民间流传。它们是活态的神话,是民众现实生活的组成部分。”

1995年,陈连山(左一)参加学术研讨会遇到钟敬文(中)先生。

1987年,陈连山回到北大,成为屈育德的研究生。屈老师的身体更虚弱了,头发脱落严重,走路困难。课堂搬到了弥漫着浓烈汤药味的家中。“我们建议老师指定阅读书目就可以了,不必再讲课。但是,屈老师坚持讲,并由丈夫金开诚教授逐句‘翻译’给我们听。已经被病魔侵入膏肓的老师,声音微弱但又尖利,含义难明;随后是金教授响亮而浑厚的男声把前者的意思传达出来。这样的课堂,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恐怕是闻所未闻的吧?”

1989年春天,当陈连山独自一人在云南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中进行田野作业时,屈先生在北京去世。

两年后,陈连山硕士毕业。系里直接问他要不要留校,他后来才知道,屈老师去世后,民间文学教研室只剩段宝林老师一人,再不留人就没法维持了。

这种冷清、萧条,在未来10年里,一直伴随着这门学科。2001年,民间文学一度走到穷途末路,各高校纷纷取消民间文学课程。北大也准备撤销民间文学教研室,领导找陈连山谈话,他说“教研室死掉”之前,想说几句话。他组织了一次研讨会,直言民间文学的死气沉沉,是因为这个学科没有经过反思和转型,陷入严重的危机,被其他学科远远抛弃。

会后,他发表了一篇文章《民间文学研究的危机》,被编辑改名为《悲情的民间文学》,引起国内民间文学界不小的震惊。最后,系主任温儒敏说:“危机找到了,就会有转机的到来。”北大的民间文学教研室,最终“逃过一劫”。

一年后,“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全面启动,民间文化从过去被视为阻碍现代化发展的“遗留物”,转变为存续民族薪火的重点保护对象。2003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通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自此,“非遗”成为全民关注的热议话题,也“救活”了民间文学这一学科,“日子慢慢开始好转了”。

从2002年起,陈连山带领学生,几乎每年都要去湖北武当山区调查民歌。那里处处充满歌声。农民下地干活要唱歌,一首《薅草锣鼓歌》唱道:“六月太阳当头照,男女上坡薅野草。锄头口上生水火,薅尽野草好长苗。”集体劳动时,专门有两三个歌师坐在田边,打鼓唱歌,给大家鼓劲儿。

小孩子放牛,空闲下来会唱《放牛娃战歌》:“高高山上一棵松,我是你家老祖宗。谁若不把祖宗喊,牛吃庄稼我不管。”这种儿歌只能在野外唱,否则要挨大人的骂。

大人之间也会“对战歌”,即兴编唱,互相刁难和攻击。一次,陈连山请两位歌手到村委会办公室“对歌”。两人约定,所唱的内容不出这间屋子,看到水瓶唱水瓶,看到标语唱标语。“他们编歌词张口就来,而且句句押韵,从下午2点唱到4点,还没重样。我们在办公室里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门口是长途汽车站,司机不干了,说乘客们都不走了。”

南京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李牧,曾是陈连山带领的民歌收集小组的一员。他回忆当年:“鄂西北农村的晚上,除了白炽灯之外,看不到其他现代文明痕迹。夜幕降临之后,村民们各自带着小板凳走出家门,一起坐在马路边上,拿着一些简朴的传统乐器开始唱民歌、讲民间故事,天空是点点繁星,耳畔是人们的歌声,大家在一起其乐融融,至今想起来仍令人心驰神往。”

2007年,北大学生在村民家中采访歌手付启兵(左二)和袁光辉(右二)。

2004年,陈连山(后排右一)与武当山区田畈村民歌手合影。

日常生活如此,重要节日、建房搬家、婚丧嫁娶,更少不了歌声。最令陈连山震撼的,是葬礼上的歌声。出殡前一晚,一夜歌声不断。从安慰死者、夸奖孝子、祝福孝子,到三十六朝故事、二十四孝传说,甚至情歌、吹牛皮的歌、彼此骂架的歌纷至沓来。葬礼上没有嚎啕大哭,有时甚至笑声一片。

“我们中国人喜欢热闹,民众想象新亡人永别了亲人,孤身一人进入另一个世界,难免感到孤独悲哀。这时候,亲友邻居都来到他(她)的身边,彻夜不眠,唱歌娱乐,让这些充满欢乐的歌声给死者带去人间最后的温暖。”陈连山说,“当子路提出死亡问题时,孔子回答:‘未知生,焉知死?’儒家知识分子不懂生死问题,农民就自己发明了一套克服人类对死亡恐惧的文化习俗。”

2012年,他在一次葬礼上听到这样一首歌:花花的世界把人留,几度春来几度秋,匆匆忙忙到白头……烦烦恼恼地熬冬夏,忧忧愁愁几时休。秋秋朗朗何日才了得,闷闷沉沉地到了白头。“随感而应、随遇而安,这就是千年来中国老百姓最自然的生活态度,这种对待死亡积极豁达的态度,蕴藏着人生的大智慧。”

一些困扰他许久的问题,也开始慢慢有了答案。与“新文化运动”一同降生的民间文学、民俗学,之所以总是步履维艰、屡战屡败,因为它始终戴着“科学至上”和“强制启蒙”的金箍。“传统文化里,士大夫用儒家伦理教化民众;新文化运动中,现代知识分子用民主与科学启蒙民众。灌输的资源不一样,但知识分子跟民众之间不平等的对立关系如出一辙。”现代知识分子呼吁自由平等,讴歌普罗大众;但当他们发现民间文化太简单、太粗糙、太原始、太封建,无助于新文化建设时,又陷入失望与矛盾,转而发起对民众的批判与改造。然而,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选择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而是现代人必须承认,每一种生活方式、价值理念、文化权利、审美趣味,都享有平等的价值与尊严。

在知天命那一年,陈连山才发现,“我这一辈子没选错方向”。“当新的民俗学研究学会肯定民众的权利,同时也肯定我们自己的权利的时候,我相信我们是理性的、明智的,无愧于知识分子的身份。当新的民俗学最终帮助恢复了每个人的权利的时候,我相信我们的工作是伟大的,对得起自己的历史使命。在上述过程中,民俗学者自己的独立人格和价值理想也得以實现。这种民俗学才是一门可以安身立命的学问。”

1963年生于河南洛阳,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民间文学教研室主任,研究涉及民间文学、中国神话、民间游戏、传统节日诸多领域。在B站开设课程《宝藏〈山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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