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小破球”进化史

2023-02-23冯群星

环球人物 2023年4期
关键词:郭帆刘慈欣流浪

冯群星

2023年2月9日,中影董事长傅若清(左二)、导演郭帆(中)等人参加《环球人物》杂志社、中影股份有限公司、人民文娱联合主办的圆桌对谈

2023年1月29日,再次看完《流浪地球2》的刘慈欣发了条微博——对于这部他本人署名监制的电影,他的感触是“仍然很震撼,影片信息量巨大,每次都能发现新的细节,有新的感觉,耐人寻味”。

在春节后第二个工作日的中午,空气里弥散着慵懒的、暖洋洋的“节后综合征”的气息,这条微博迅速击破宁静,掀起网络的欢呼:“电工的赞许。”“来自娘子关工程师的肯定。”“小破球冲冲冲!”——“小破球”是网友对《流浪地球》电影的昵称。

严格地讲,《流浪地球2》的故事情节与原著关联度很低。刘慈欣自己也说:“它和我的小说原著没有什么关系了,它完全是影片创作团队原创的一部作品,这给人一个很大的鼓舞。”但正如导演郭帆对《环球人物》记者所言:“《流浪地球》无论第一集还是第二集,精神内核都是刘慈欣的。第一集大刘老师也没有参与编剧,可它的内核是从原著里摘取的一段话,就是地球经过木星时见到的壮丽景象。我们根据这个景象展开故事。第二集的内核是原著结尾处更抽象的一句话,‘当人类又看到了蓝天,当鲜花重新挂上枝头’,我们又根据这句话去延展剧情。”

在刘慈欣的作品里,《流浪地球》不算很抢眼的一本,它是2.2萬余字的中篇小说,在“刹车时代”“逃逸时代”“叛乱”“流浪时代”4个章节里,讲述了面对太阳氦闪危机时,人类决定实施一项耗时2500年的自救计划:建造行星发动机把地球推离太阳系。主人公出场时是一个孩子,他出生在“刹车时代”结束、地球停止转动的最后一个日落时分,从小就看够了“飞船派”和“地球派”的争斗。在“逃逸时代”,他经历了地下城的生活,遇到了爱情,生育了后代。地球平安经过木星后,妻子却投入了“飞船派”的叛乱,她和他们不相信太阳会发生氦闪。结果,就在“地球派”被集体处死的时候,太阳氦闪发生了。地球终于进入“流浪时代”,他孤独地幻想着不知所踪的妻子、蓝天和鲜花。

这个故事首发于2000年的《科幻世界》上。整整15年后,科幻迷郭帆接到了中影股份制片公司总经理凌红的电话。见了面,凌红摆出3部可供改编的刘慈欣小说,分别是《流浪地球》《微纪元》《超新星纪元》。

郭帆看过刘慈欣所有的作品,第一反应就是拍《流浪地球》——它讲的是“近未来”,另两部讲的是“远未来”,电影毕竟是用影像说话,“近未来”的具象化更容易被观众接受。

如何丰富刘慈欣的科幻宇宙呢?对一部科幻电影来说,比剧本更靠前的是“世界观”。刘慈欣的小说以视角宏大见长,但电影人要用大量的细节建构一个故事中的世界,建构的程度越细,故事的可信度就越高。

地球启动流浪时,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形态是什么样的?没有了白天和黑夜,人类怎样生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何变化?郭帆说,筹备第一集时,主创团队先写出100年的编年史,再以此为基础做剧本、写故事。他特别提到,剧组引入了多位来自中科院的科学顾问,“多亏了他们,这个想象中的世界初见规模”。

到了第二集,“世界观”部分超过10万字,是原著字数的4倍之多。其中有大线条:中国政府率先提出“移山计划”,利用1万台行星发动机、花费2500年时间,推动地球进入半人马座阿尔法星系;“数字生命计划”的支持者们则倾向于让人类在虚拟世界获得永生。两方交战,成了影片中的另一个主要矛盾。

也有奇观和细节:高耸入云的太空电梯,震耳欲聋的行星发动机,还有月球空间站、智能机器人,等等。《流浪地球2》走出了地下城,将视野推向宇宙。

在“世界观”建构的过程中,剧本、美术等部门自然而然地参与进来。“100年之后的会议室什么样?需要概念设计师画出来。这会刺激到写的人:原来这里有个特别奇怪的灯。他又会根据这个灯再想一些新点子。‘世界观’的写作,以及之后的剧本创作都是这样做的,文字跟图像不停地去碰撞。这是一个相互递进的过程。”郭帆说。

《流浪地球》看哭了正在美国留学的骆翼云。“影片里的家园情怀和回家的呼唤让我感同身受,我当时就想,有机会一定要跟这帮人一起做电影。”后来,她真的成为《流浪地球2》科学团队的执行制片人、“世界观”执笔。

在骆翼云的讲述中,《环球人物》记者深切地感受到,刘慈欣笔下的《流浪地球》宇宙是如何一点一滴构建的。每一个不起眼的细节和一闪而过的瞬间背后,都有着繁复的工作量。她举了个例子,地球在流浪期间缓慢降低了自转速度,所以电影里的2058年采用了“一天60小时制”的设定。到拍摄时,这给剧组带来很多“烧脑”的问题:摄影组要考虑60小时内的昼夜变化和太阳光线角度;平面部门要结合剧情中的日期制作相关道具;UI部门(软件设计部门)要在屏幕内容上呈现相应时间;海外协拍组要考虑其他国家的时差问题,比如月球危机中各国大约是几点,倒计时显示还有70多个小时的纽约是日还是夜?“从导演到场记,剧组全体工作人员都很崩溃。”

为了让“世界观”细节合理,原有的剧情可能被彻底改变。编剧团队在构思“炸月球”时,曾经想过用“弹幕”计划——在太空电梯上加装大炮,向月球密集发射弹丸。这样的方案显然极具视觉表现力。但天体物理组和理论物理组经过计算后认为不可行。骆翼云说:“最终,‘世界观’团队和科学顾问团队细化了方案,用发动机推走月球的‘逐月’计划和‘相控阵列核爆月球’的场景才最终呈现在大银幕上。这些讨论,改变了原剧本近1/3的剧情,美术团队为此‘痛哭流涕’:又白做了!又要重做了!”

《流浪地球2》中的“相控阵列核爆月球”场景。

2019年,刘慈欣第一次坐在影院里看《流浪地球》。看着自己想象的文字变成生动的影像,他说:“这可能是作为科幻小说作者最幸福的时刻。”

郭帆告诉《环球人物》记者,拍完第一集时,他跟刘慈欣有一次讨论:“什么样的科幻片在你眼中更有意义?”刘慈欣回答,是未来的历史,是未来的纪录片。

这句话奠定了《流浪地球2》的风貌。“我们极尽所能,去呈现出一部纪录片的样貌,让几十年后的观众看这部电影时会觉得在看纪录片。”郭帆说。

“未来纪录片”决定了观众看到的场景和特效应该具备怎样的质感。不同的美学流派有不同的质感,郭帆最终选择了重工业美学风格,并与中国现实情况相结合,因为这是“跟中国人有情感连接的工业设计风格”。

这种美学风格呈现为具体的实物时,包括较多的直线造型、粗粝磨损的表面、大面积中性色彩的铺陈……从置景到道具,所有视觉所及之处,都是美术的工作落点。美术指导郜昂已无法统计自己画了多少张草图——和郭帆一样,他一天的最长工作时间达到20多个小时。

《流浪地球》中最悲壮的情节,是主人公刘培强驾驶空间站撞向木星。郜昂为空间站增加了一些使用痕迹和做旧质感,整体设计偏写实,以帮助观众进入情境。“就跟我们去看房子一样,普通人家跟样板间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样板间没有人的气息。”郜昂和团队有共识,不能做“样板空间站”。

《流浪地球》有2003个视效镜头,1万余件道具,全部置景面积展开近10万平方米;到了《流浪地球2》,这些数字变成了:6000余个视效镜头,9.5万件道具和服装,102个科幻类主场景,置景展开面积超过90万平方米。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数据变化,郜昂也会倒抽一口凉气的。“拍了第一集后,并不是说拍第二集就有很多经验了。”场景升级,规模升级,工作量也成倍增长,新问题层出不穷。就拿外骨骼装甲来说,从第一部的十几套到第二部的需要量产,郜昂只能重新寻找技术和设计支撑。

第二集一开头,太空电梯直插云霄,这个恢弘磅礴的想象其實来自刘慈欣最负盛名的代表作《三体》。为了更有真实感,郜昂吸纳了飞机客舱等生活元素,选择钛纳米管作为推进钢缆。从概念设计到成品,跨度长达两年。

最终,第二集写实的重工业美学风格得到了刘慈欣的认可。他说:“在我看来真正拍得好的科幻电影,看上去都像历史片,都很有历史的那种厚重感、沉重感、沧桑感,《流浪地球2》这方面做得很好。你仔细看看它那些设计,充满了那种工业化的粗糙感,是很沧桑很硬朗的东西,不像是刚拆封的玩具,崭新的,一看就有点不真实。”

电影对刘慈欣宇宙的另一种完善,集中体现在人物和情感上。“文字和电影是不同的载体,电影的核心就是人物跟情感,所以我们要根据人物的情感线往下走。如果电影的主角是地球,配角是火星,那就变成科教片了。”

有意思的是,刘慈欣的粉丝们也乐于承认,“大刘老师”这样的理工男,就擅长写硬科幻,刻画人物和情感根本不是他拿手的。比如《流浪地球》原著里主人公和妻子的爱情,来得简单,散得简单,都是一句话交代了。而电影赋予了这颗流浪地球强烈的情感色彩——为了换取家人入住地下城的资格,宇航员刘培强远赴太空;为了给车祸离世的女儿丫丫“完整的一生”,程序员图恒宇铤而走险上传数字生命;为了人类的自救不被无谓的争议打断,中国代表周喆直在联合政府大会上大声疾呼。

刘德华饰演的程序员图恒宇希望给女儿数字生命。

李雪健饰演的中国代表周喆直在联合政府大会上呼唤人类团结。

为了换取家人的生存机会,吴京饰演的宇航员刘培强远赴太空。

在美术和视效的基础上,郭帆最想表现的,就是这些人类共同情感:“刘培强与刘启是一种典型的疏离但又父爱如山的父子关系。这是中国人最基础的情感之一。它就在那里,塑造着我们,也建构了我们的故事。”

在《流浪地球2》中,三位主演吴京、刘德华、李雪健很好地呈现了未来世界里细腻的情感。相较于刘培强的成长与选择,刘德华饰演的图恒宇更为复杂。他有自私的一面,也有无畏的一面,而每一面都藏在厚厚的眼镜之下。郭帆说:“华哥拍摄时戴的眼镜,真是一副1000多度的近视眼镜。它会打破演员之前的安全感,也会激发演员寻找一些新鲜感。华哥适应非常快,找到了一个表演支点。”

最让郭帆感动的,还是老艺术家李雪健的表演。敬业,是郭帆每次都要提到的第一感受。在联合政府大会发言的重头戏,李雪健看遍历任驻联合国的中国代表发言,揣摩他们的语言方式、肢体动作、发言习惯。待他表演结束,台下的外国演员们虽然没有听懂他讲的内容,但都被震撼到了,情不自禁地站起来鼓掌。

在拍摄第一集时,信任是郭帆面临的最大问题。“国产科幻,可能吗?观众能相信吗?不会觉得违和吗?”“硬科幻还是软科幻?”“那得多少钱才能拍啊?国内市场能收得回来吗?”“有演员愿意演吗?”“凭什么是你?能不能成功?”“別人都没做出来,为什么你有信心能做出来?”郭帆的解决办法是,不断地做一点东西出来给大家看到。

这个过程恰好切中了时代的节拍——有位美国作家曾经跟刘慈欣说:中国的“60后”是最幸运的一代,人类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代人能像你们一样,目睹周围的世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60后”的刘慈欣深表赞同:“我本人就是一个时代的产物,我要是生在别的时代,可能不会成为科幻作家。”

类似的话可以套用在“80后”的郭帆身上:如果生在别的时代,他可能不会成为科幻电影导演。《流浪地球》上映时,郭帆前往航天城放映影片,临了,他对台下的科学家、航天员们说:“谢谢你们,是你们让中国人拯救地球显得特别可信。”

到了第二集,他依然抱着这样的想法:“因为国家做到了,我们的科幻才可以成立。人们在新闻中看到航天员出舱,看到玉兔登月,看到天宫,看到火箭,一直都是这些力量在帮我们背书。因为现实中他们就在那儿,观众看电影时才不会感觉意外。”这,是中国科幻被信任的根基。

在制作《流浪地球2》的4年里,聚合的队伍越来越壮大,用郭帆的话说:“电影是有生命力的,它会生出枝丫,聚合了许多人来帮助小破球一起成长。”

这样的聚合包括但不限于:徐工集团为电影提供了大量的机器,甚至还派出了300多人的配套团队全程服务,通通不要钱;傲鲨智能赞助了多款外骨骼机器人;漫步者公司赞助了所有的耳机……这里面的故事,后面再细说。

刘慈欣评价,《流浪地球》系列电影“确实是极大地拉短了中国的科幻大片和世界的距离”。这个宝贵的中国科幻IP显然还会继续它的“马拉松”,第二集从“世界观”、剧情到人物情感都埋藏了许多草蛇灰线,直指第三集。而观众的期待是:别再等4年,快点问世。

郭帆和刘慈欣的年纪相差近20岁,原著首次发表和同名电影上映相距也近20年。就像《流浪地球2》中的科学家马兆画下的那个莫比乌斯环,两代人的科幻情怀与探索,如种子一般在中国的土壤上发芽生长,最终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在时空中相接,让中国科幻电影在世界舞台上爆发出闪亮光芒。

郭帆讲了一个小故事:在第一集和第二集的点映中,他遇到过同一个孩子。4年过去,孩子已从小学生变成中学生。他告诉郭帆,将来想从事航天工作。郭帆说:“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变成了航天工作者,我们是多么地骄傲。因为我们这帮人没有白折腾,这就是科幻片的意义。”

那新的种子,令人期待。

猜你喜欢

郭帆刘慈欣流浪
Investigation on current loss of high-power vacuum transmission lines with coaxial-disk transitions by particle-in-cell simulations
刘慈欣文学院揭牌仪式
流浪
吴京的雪中送炭
吴京的雪中送炭
吴京的雪中送炭
流浪的歌
流浪猫鲍勃
遇见一只流浪猫
刘慈欣:如果有可能,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