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业合规不起诉：刑事司法的新面向领域

□ 成都 唐政委 杨 畅

经济发展的全球化和法律规范适用的国际化，使得我国企业顺应国际规则并与国际规则接轨成为必然。其中，域外盛行的企业合规和合规不起诉制度已然深刻影响了我国企业管理和企业犯罪治理模式的选择，并逐渐促使刑事诉讼司法由传统的控辩进行诉讼对抗的对抗性司法向建立在被追诉人认罪认罚基础上的合作性司法转变。客观上，企业合规要求不论是国有企业还是民营企业，都应依法依规经营、注重完善企业自身的内部治理体系建设，以违规经营受到刑事处罚的企业为诫，构建有效合规体系防范企业合规风险、完善企业合规管理制度，把好企业的合规关。但合规本身不会被企业主动采纳，必须要有足够的动力，而正在推行的企业合规不起诉制度就是属于促进企业合规建设的最有力动力，其在我国的兴起有特定的国内外背景。

一、从无到有：企业合规的兴起

企业合规和合规不起诉原本是英美法系对抗制、协商制诉讼的产物，以暂缓起诉协议和不起诉协议为典型，其创设的最初目的是为了给予企业合规经营的激励，而后却日渐成为美国等发达国家借机打击和制裁外国企业的一种合法借口和手段，中兴通讯事件就是例证。近年来，我国基于对外有效应对英美等国的合规打击的同时保护自身民营企业的产权利益等考虑，于2018年首先在国有企业领域开展企业合规改革试点，因此2018年又被学界称为我国的企业合规元年。这一年国家在宏观层面积极顺应国际合规制度发展的趋势，首先在国有企业领域开展“合规管理指引”的试点工作，并于2020年开始陆续出台一系列相关政策和指引文件，由最高人民检察院主导，在广大的中小型企业领域开展了刑事合规不起诉试点工作。这样做的目的有三个：一是为了应对我国频发且数量较多的单位犯罪治理困境，提高治理单位犯罪有效性和效率；二是为了在优化近年来特别是疫情以后我国的营商环境、保护有良好发展前景和社会价值的民营企业健康发展的同时，为其提供坚实的合规法律支持促进其形成合规意识和合规文化，构建有效合规体系实现合规经营，实现健康和可持续发展，承担起企业应有的社会责任；三是为了改变我国企业被动应对世界合规潮流的局面，提升走出去时主动面对全球化市场风险下合规制裁的应对能力。

而从国外来看，发轫于美国于20世纪中叶开展商业监管实践的企业合规制度和20世纪70年代的暂缓起诉协议制度以及不起诉协议制度已经是企业经营“非选项之外的一种必需品”，愈发成熟并成为全球化的用以完善企业内部治理与风险风控机制以及提升国家治理企业犯罪的一种手段。其实，合规（compliance）表义为符合规定的意思，而具体到企业合规层面则是指企业在从商业活动的过程中应当遵守企业内部制定的内部管理规范、企业行业自治组织伦理规范、商业惯例并符合国内和国际对企业经营设定的法律法规规范的规定。随着经济全球化的进一步深入发展，企业合规制度本身也被推广开来。狭义的合规主要是指反腐败，广义的合规还涉及采购招标、缴税纳税、出口管制、反洗钱、知识产权、商业秘密、反不正当竞争、投融资、网络安全及数据等领域的不正当竞争问题，包含了民事合规、行政合规、刑事合规等方面。

二、从商业监管到刑事领域：企业合规的刑事化发展

20世纪60年代以后，企业合规制度开始涉及政府监管的行政执法领域。美国政府反垄断部门为了应对通用电气在内的十几家寡头企业利用操作市场价格、瓜分市场份额和违规控制招投标等违规违法方式形成市场垄断地位扰乱市场经济秩序的行为，先后对其进行了立案调查，结果就是被立案调查的企业均被处以数百万美元罚款的同时，相关个人也被判处了相应的刑事处罚。而对于那些配合执法机关调查、主动披露违法线索的合作企业，以及已经建立了合规计划并且保证有效执行的企业或者是虽然没有建立有效企业合规计划但是承诺在指定的考察期间内建立并执行相应有效的合规计划的合作企业，美国行政执法部门则会认定企业尽到了对违法员工的合规管理义务，仅追究违法员工的责任，免除对企业作出吊销资格、降低资质的不利处罚，从而实现“合规免责”。20世纪70年代，企业合规制度开始朝着刑事化方向发展。美国制定《反海外腐败法》并在《组织量刑指南》中建立了合规量刑激励政策，即如果一个企业具有完备的刑事合规风险防控机制并得到有效实行，则将会大幅减少针对该企业违规行为的罚款；如果企业还主动向司法机关提供违法信息并积极配合调查，则将会进一步降低罚款金额，甚至低于企业因违法行为所获得的利润。

20世纪90年代，在世纪交替之际，合规业务在美国已经得到了蓬勃的发展。1991年美国《联邦量刑指南》把《组织量刑指南》加入其中，将刑事合规作为不起诉的重要依据。把单位犯罪量刑规定中增加合规的奖励机制，如果企业在被执法机关立案调查后，主动配合调查，惩罚有关责任人，且建立了有效的合规体系并得到了有效贯彻执行的，那么企业本身可以获得宽缓的处罚。2011年，英国制定《反贿赂法指南》，明确企业实行严格责任，如果企业有关人员为了企业的利益实行行贿行为，企业也构成商业组织预防贿赂失职罪，除非企业能够证实企业已经存在完备的预防程序和监管机制。该规定在判断商业贿赂中企业是否涉罪的问题上，为企业提供了无罪的抗辩事由。

首先，企业合规制度的最初起点只是作为一种公司自治和内控的方式出现，其效力范围有限，要想推广开来必须有足够的行政、刑事上的压力和激励措施才能广泛推广，而这其中最有效的莫不过于刑事激励。因此，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还在合规激励机制中建立了刑事合规暂缓起诉协议制度，与目前我国检察机关推行的刑事合规不起诉制度试点有相通之处。该制度的做法是，在企业涉嫌刑事犯罪后，检察机关与涉案企业在完善和改进企业合规体系方面达成妥协合作协议，为企业设置一定的考察期限，类似我国的附条件不起诉的考察的机会。在该期限内，企业需要缴纳巨额罚款以期减轻处罚的同时完成协议任务。考察监督机关为检察机关，考察目标在于监督企业完成了协议的任务并实施了有效的合规制度，若考察期内企业达到了上述考察目标，则检察机关可决定不起诉。美国是首个实行暂缓起诉协议制度的国家。2013年，英国通过《犯罪与法院法》确立了该制度。随后，加拿大、澳大利亚、新加坡、法国、西班牙、意大利也确立了该项制度。总之，刑事合规制度在出现后，逐渐被应用到反海外贿赂、出口管制等多个领域之中。合规制度在海外已经得到了较为充分的发展。英国、法国等国家也先后在2010年和2016年引进企业合规暂缓协议制度和不起诉协议制度等一系列制度来助推和激励企业通过构建合规体系。

其次，从国内来看，企业合规及其不起诉制度顺应了国家治理企业犯罪，优化营商环境，保护民营企业合法产权利益的需要的同时，加快了我国刑事诉讼司法模式的转型。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国家经济政策放宽后民营企业得到了快速发展，但仍旧会受到歧视以及不平等的待遇，民营企业的国内营商环境仍有进一步改善的余地。一方面，民营企业作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重要组成部分得到了迅速发展，其体量已经占到了我国企业总量的九成以上，呈现出“五六七八九”的样态，即民营企业贡献的税收收入占到了50%以上、生产总值占到了国民生产总值的60%以上、技术创新成果占到了70%以上、吸引了80%以上的城镇劳动就业、民营企业数量占企业总数的90%以上，成为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活动的重要参与者、社会就业机会的主要提供者以及国家税收收入的有力贡献者，在支持和稳定我国经济增长、促进民生改善以及社会发展方面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另一方面，由于整个社会结构正处于转型时期造成了社会风险的激增，刑事立法活动日益频繁和活跃，犯罪圈不断扩大，刑事法律给企业犯罪编织了一张严密的“犯罪网”，导致民营企业面临刑事风险高压。加上我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起步较晚，国家对企业的治理手段仍然没有完全摆脱计划经济时代“严管”的窠臼，长期以来奉行以刑法为主导的权力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治理模式使得民营企业在忍受来自公权力背景的国有企业的挤压不得不在夹缝中求生存的同时还要时刻谨慎经营，时常稍有不甚就会触碰到刑法这根“红线”。而且因为民营企业自身还处于成长阶段，合规经营的意识尚未普遍形成，现代企业治理机制的建设尚处于摸索之中，为了企业生存发展很多民营企业及其企业家不惜通过“权钱交易”、“拿钱走后门”等非法途径谋求自身经济利益。企业、权力寻租和法律意识模糊等因素导致民营经济没有实现所谓非公有制经济和非公有制经济人士健康成长的“两个健康”发展。民营企业家不是在犯罪就是在监狱，就是在去往监狱的路上，民营企业家的犯罪问题已经积弊已久，成为阻碍民营经济发展的一大障碍，并严重影响了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

与此同时，随着经济全球化以及“一带一路”的发展，中国企业如湖南建工集团有限公司、中兴通讯、字节跳动、腾讯公司旗下微信海外版we chat等公司都曾因为在走出国门的之时因某些合规问题遭受国外有关主体的严厉制裁。湖南建工曾因参与世界银行资助的道路翻修项目竞标时提供了虚假证明材料而被处以为期两年的“附解除条件的取消资格”制裁。直到2017年湖南建工集团有限公司成功实施了世界银行要求的诚信合规计划后才被解除了制裁。中兴通讯则是因为违反美国出口管制法规而被美国商务部、司法部和财政部处以巨额罚款并在承诺十年内完成合规计划等附加条件的巨大代价下达成了行政和解协议和暂缓起诉协议而得以避免被定罪的严重后果。字节跳动公司开发的抖音海外版Tik-Tok则是被特朗普以涉嫌违反美国“信息和数据安全合规”、威胁美国信息和通信技术和服务供应链安全为由，签署了《应对TikTok造成的威胁》的行政令，要求字节跳动公司限期剥离Tik-Tok在美业务，这一禁令的生效导致字节跳动在美市场占有率受到严重影响。

为了解决上述难题，拯救困境中的企业，加强对企业尤其是民营中小微企业的特殊保护，营造法治化营商环境以改善其生存和发展环境，应对日益严峻的企业犯罪形势、同时也为促进中国企业合规经营以规避在走出国门参与国际竞争的合规风险。从2018年开始，国资委、发改委、外交部、商务部等部门先后发布了《中央企业合规管理指引》《企业境外经营合规管理指引》作为企业合规体系建设的指南，而在为应对后疫情时代，加强对民营企业的司法保护已经成为一项重要的法律政策、检察机关职能延伸至维护“六稳”“六保”工作的需要的背景下，企业合规不起诉改革的试点开始强势推进。2020年3月，最高人民检察院在广东、深圳、上海等地选定六个基层检察院作为试点单位开展首轮中小型企业领域企业合规相对不起诉试点工作，2021年第二期企业合规改革启动，试点改革范围也进一步扩大到10个省级检察院单位，覆盖27个市级检察院、165个基层检察院。整体上自企业合规改革启动后，各试点单位都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探索与尝试，发布了系列实行文件，并在实践层面做了一些碎片化、个体化的企业合规不起诉尝试，为企业合规改革的发展未来落实方向提供了指引。2022年1月17日，在全国检察长（扩大）会议上，检察长张军指出涉案企业合规改革今年3月第二批试点结束，最高检将总结经验在全国检察机关全面推开。各地检察机关要积极主动争取党委政府支持，依法可适用合规监管整改的都要用，为推动立法打好基础，抓紧开展立法建议研究工作。要重点将企业合规做到实处，做好民营企业合法权益的保护工作。2022年4月2日，最高人民检察院“官宣”要在全国全面开展涉案企业合规改革试点，鼓励有条件的县级检察院开展企业合规改革试点。可以预见，企业合规和合规不起诉制度在我国的生根落地只是时间问题。

三、结语

与强调刑事诉讼控辩双方当事人应当针锋相对，据理力争且注重形式正义的对抗性司法模式不同，作为合作性司法的一种类型，企业合规及其不起诉制度是继刑事诉讼的私力合作、最低限度合作和认罪认罚从宽这一刑事诉讼公力合作后合作性司法的新发展，这种由检察机关主导，涉案企业、有关组织和单位共同参与的刑事诉讼活动，体现了一种建立在协商、对话和合作基础上达成一种互利协议并借此实现企业犯罪高效处置、修复被企业犯罪破坏的社会关系、平息被害人的不满情绪、解决刑事纠纷的目的，开创了一种各方参与、协同合作共同促进社会治理、维护社会秩序稳定的新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