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里的悲与喜
2023-02-21李江峰
李江峰
《围城》是钱锺书对于自己独特社会人生体验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反思成果的一种展示,我们因为人生阅历和经历的不同,对小说的认识并不能趋于一致。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围城》一书是钱锺书站在中国的现代文明之上,对世界和人类文明展开的深刻思考,并由此揭示出人类困顿不堪的现实危机和孤独人生的无奈困境。
在钱锺书先生笔下的一座封闭围城之中,主要人物不断地相互追逐、折磨,却始终难以摆脱人生困境。他们的人生没有命运的特殊光彩,落入灰暗的叶落无声的绝望陷阱,曲终人散,渐渐堕入孤寂和落寞的境地,他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寂静、幽暗的孤岛。
钱锺书作为一个学者,对其作品的主题并没有明确透露过,而我们却可以在小说的人物关系中得知钱先生所想要表达的是人与人之间的障碍、疏离和无法沟通这一主题。这一角度为我们还原了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情景,更加让我们可以知道:人与自由之间始终连接着一根紧密的绳索,当人无限制地迈向自由时,绳索将会被拉动,拉动的那一刻便是我们永远无法迈出的界限。在这样的行动指挥之下,我们就不得不认识到占有是不复存在的,即我永远没有办法占有他人所拥有的自由,我亦没有要求别人可以理解我的义务,我只是我而你永远是你。人与人之间永远不能在柔情之中相融合,这种疏隔会侵蚀人的身体和心脉,让我们没有办法接受这一切的亲密和微妙情感。钱锺书的《围城》正是虚构了这样一场似有似无实则有无兼至的泡影。在阅读《围城》时,我们惊讶于男女主人公陷入困苦无法解脱的可悲境地,但是思虑之后,谁又不是如此呢?
人们处于群体之中,却常被溢出其外。这种身处局外却免不了的惆怅和迷茫,更多的要归结于个体在为自我刻上社会的烙印之后,其行为却不能被社会群体所确认而产生的极致失落。对于个人而言,他对可能性的体验可以无限延长、自由随心,但是,当个体生活在某种集体秩序中,被迫承认集体秩序下的规则,当一个独立思考和有信仰追求的人被卷入无法控制的趋势、命运、潮流之中,应该如何自处?个体与群体之间只有无限隔阂才被认定为是不变的定律。人与群体之间的问题是难以避免的,但是,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却又是必然的,而群体存在的意义是被强烈地控制在“我”不在场的另一种情况之下的。简而言之,即个体的价值需要通过社会活动及群体来进行确认,个人的灵魂和勇气要在群体和社会中才能得到救赎。在《围城》中,群体和社会即是“我”的一面镜子,群体不一定是真实的存在,而这块镜子却永远地照射着一种虚拟的对象即是“我”,“我”通过这块镜子注视着“我”自己,然而在“我”要通过社会进行自我确认之时,“我”注定要与社会发生冲突,这足以证明人的孤独不能避免,孤独和不被理解是人类的最终归宿和无法逃避的终极命运。
小说中的方鸿渐为人正派、不做恶事,但是,他的性格懦弱,身上存有温文尔雅的儒家思想以及开放浪漫的西方情调。他平常的性格本该造就他平常的一生,然而,却正因为他的平常导致了他的婚姻、事业以及整个人生的围城困局。小说中,张太太嫌弃他的气量太小,赵辛楣评价他这个人十分的讨厌且毫无用处,妻子的姑姥说他一点本事也没有,但是脾气却很大等,他个人的价值在群体中没有办法得到确认。在方鸿渐拿着假的博士文凭回到上海之后,他在周家的银行开始任职,后来又因为自己的年少轻狂被周家夫妇所辞退。他丢掉了工作和爱情,无奈之下便与赵辛楣等人去做了老师,事情本应向好的方向发展,但是钱锺书在《围城》中却让方鸿渐一而再、再而三地遭遇人生的不幸。
1970年,美国著名文化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创作并发行了《代沟》一书,从而第一次正式提出了“代沟理论”。《代沟》一书中,米德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两代人不同的生活环境以及文化观念的不同进行分析,提出:在面对不同的文化和社会背景时,我们同样是孤独的,无论是因为情绪表达而设计出来的情景环节,还是因为不同的层级圈子所造成的独特性社会体验,都让我们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办法找到答案,孤独包围了整个世界。当我们存在代沟时,两代或多代人才会不断地去建设和承受它,但是这条沟并不会因此而改变,因为这些人会不断地变化,这些阶层会不断地变化。运用“米德视角”来看《围城》我们会发现,“古代中国人瞧不起蛮夷,近代西洋人瞧不起东方人,上司瞧不起下属,学生瞧不起先生”,在这种群体对群体的冷嘲热讽之间存在着人生的各种疏离境遇。钱锺书虽然在《围城》中对此极少提及,但是这样的阶级和层级意识本就是无法弥合的,甚至在最应该被人珍视的爱情和婚姻之间也存在着这样的问题。
方鸿渐和孙柔嘉这种看似伟大的爱情却是以资本所筑起的新的“围城”,两个人的婚姻十分平淡却始终处于孤独的笼罩下,这是作为作者的钱锺书为他笔下的主人公选择的一条不被人所理解的人生路径。显然,這样的苦痛并不是只让主人公方鸿渐去独自承受,书中的人物大多拥抱了自己的人生孤独感。对爱的迷惘是《围城》在孤独一事的追索中最为豁达的一个层次,也是本应该放在文学母题中被着重讨论的部分,却被钱锺书处理得非常平易近人。
世间事物都是你试图用来取代你感受到的爱,所以你注定失望,为了避免失望我们心中便存有狂妄,而这部分随时都有可能被我们神志清醒的一面吞掉,所以个体就要不断地维持这个分裂以确保自己活着。然而,更糟糕而终极的隔离形式则是个体与个体之间以及个体的自我分裂。钱锺书在《围城》即将结束的时候,将方鸿渐彻底置入这样一个个体的分裂形式之中,他沦为了自我的囚徒:爱唐晓芙却惧怕苏文纨,为鲍小姐所诱惑等,一个人却生出了许多个人,一个自己内心存在着许多个自我,但无一例外地全部都死了,有的死在了自己已经死掉的记忆里,为自己竖起了墓碑,有的却是烂在了路边任凭践踏。这是悲哀的,是糟糕的,但是在《围城》的最后,钱锺书以方鸿渐个人的宿命印证了整个人类孤独的宿命。我们通过方鸿渐看到的是空白以及空白指向的未来,就像萨特所说的:人们不能够永远地停留在眼睛的湿润中而达到短暂的逍遥,我们只能在人类的沟壑中不断地挖掘、寻找、努力。心中有一个人却得要容得下另一个人,没有办法让自己开罪却一再地冒犯别人,不断地在孤独中努力、失败、再努力,进来再出去,周旋在这可怕的“围城”之中,却是真实平常的人生世相。
“婚姻是一座被围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却想逃出来”,这句话说出了人生的本质。方鸿渐在恋爱过程中,首先是迷恋风情万种的鲍小姐,而后又和苏文纨陷入了爱情与智力的双重游戏,最后却和孙柔嘉走入婚姻。方鸿渐周旋在这几个女人之间,无法逃离人生的困境和桎梏,反复地接受着道德的反思,处于一种个人分裂的状态。他自身的思想分裂、情感分裂,但是他始终都是一个可以自由选择的主体,他可以自由地行动于外部世界,更可以自由地周旋于自身的情感世界,正如萨特所认为的:这样的自由选择强调的是行动是人的自由所在,但是正因为这样反复的选择和分裂更可以让我们深入地思考关于孤独和自由的最终命题。
钱锺书先生的一生都在不断地追寻着人生的真谛,他希望通过一种存在主义的观点来找到自己的宿命和自由。而在《围城》中,这一切都没有被规定,也意味着围城中的人即是自由的,虽然他们没有办法摆脱所选择的命运及宿命。众多学者认为,钱锺书在《围城》中所倡导的是一种对人生意义极端否定的绝望。但是,我向来不认为钱锺书是一个爱的虚无主义者。他在《写在人生边上》中说道:“人生虽然是痛苦的,但是并不悲观。”
钱锺书先生的希望是绝望者的希望,他一生在工作中奔波忙碌、著书立说,没有半点偷闲,这是他所谓的人生自由。《围城》中的方鸿渐身处绝望,不能得到自己所希望得到的东西,这恰好也是所谓的存在主义理论中难以解决的矛盾的必然结果。在人生的路上,没有一个人真的可以找到在现实与幻象、绝对与可能、偶然与必然之间的平衡点,所以,我们没必要执着,更没有必要执着于人生的孤独和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