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奶奶
2023-02-20叶素青
叶素青
爷 爷
爷爷成为名流,不仅由于本县只有两个秀才,他是其中之一,文名素著;还由于他的善名远扬。
旧社会的乡镇小县,多的是目不识丁的穷人。他们常常被压迫、受欺凌,涉及财产、土地甚至人命,却求告无门。他们没钱请讼师写状纸,想上达“官听”都不成。偶有人经指点找到爷爷,诉说自己的冤屈和请不起讼师的困难。爷爷十分同情,慷慨援手,答应为之写状纸。写诉状需要当时还称为“律法”的知识,这是爷爷不熟悉的。但他急于救人,一边详细听取冤情的方方面面,一边多方学习相关知识,以他的聪慧和文才,一旦考虑成熟,便可迅速落笔成文。他的超强逻辑思维和文字表达能力,让他首战便赢了官司。听说,事后那位没费一文钱就已冤情得伸者,备了些自种的土特产登门拜谢,但爷爷坚决不收。先是婉言谢绝,后因对方千恩万谢,久久不肯携物离去,爷爷只好硬起心肠说:“你再不走,我可就把东西扔出去了!”对方看我家也很贫寒,不会不需要这些吃食,想再努把力,劝爷爷收下。但爷爷的原则不可动摇,真的就把礼物扔出了门外。写状纸的事,有了这第一次,便难免有第二次、第三次……爷爷一概婉拒,他不愿与唯钱是问的讼师们为伍。但穷人中因种种缘故,常有人命关天,刻不容缓的案件发生,爷爷架不住他们的苦苦哀求,不忍心作壁上观,就不免出手相助。就是这偶尔的几次出手,便令爷爷的声名鹊起。爷爷名“观潮”,字“浪仙”,被尊称为“浪仙先生”。浪仙先生的才名和他施恩不望报的善名,在坊间流传甚广。
旧社会有两种害人至深令爷爷深恶痛绝的行为,一是赌博,二是吸毒。赌博难戒,吸毒更难戒,因为它会上瘾。吸鸦片不仅和赌博一样令人耗尽钱财,家破人亡,还会严重损伤人的身体。也许,对于豪富之人,抽大烟时吞云吐雾,是乐极一时的享受,但对于平民百姓,抽上了瘾而没钱支付烟款,熬得瘦骨嶙峋,瘾发时眼泪鼻涕一起流的形象,更是十分可憎又可怜!爷爷熟读经史,从心底赞同林则徐为禁烟上奏道光皇帝的折子中那些振聋发聩的至理名言。当他得知自己的父亲竟然在隐蔽场所悄悄开起了大烟馆(想钱想疯了才借债铤而走险的吧),简直气炸了!他向太爷爷痛陈其弊,力劝闭馆、还债、走人。但无效。他愤怒之下,亲自带着工具,上门把大烟馆给砸了。把烟灯敲碎,烟枪撅断,所剩烟土也全踩碎扔到河里。我不知道爷爷当年带了多少人手,才完成了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现已无从考证。但可以肯定的是:“浪仙先生”的知名度更高了。每当有新县长到任,都会礼贤下士,登门拜访只是个穷秀才的“浪仙先生”。
禁烟局对爷爷颇为欣赏,曾引进为“工作人员”。后来松阳人有外出做官的,硬拉他“出山”,帮忙处理些公文。我一直搞不懂,爷爷的名衔是什么?约可称为幕僚吧,可又是其中的哪一种呢?最近才听一位长辈说,爷爷属于“军师”级人物,因为他对自己写的上行公文会得到怎样的批复,往往所料必中,可以提前做好下行公文的准备,工作效率得以大大提高,给主官长了脸。
得到主官青睐的“军师级人物”,难免有人巴结和在必要时行贿。爷爷一概拒之不理。久而久之,主官发现了其中“秘密”,就主动每月多发给爷爷十几个银元作为津贴。他深知爷爷的性格,事先未曾说破,爷爷只当是涨了薪水,坦然领取。这些银元,远比那些会贪污的人拿到的少得多。用那位主官后来感叹的话来说:“浪仙先生真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啊!”
爷爷见识了官场,提前告老还乡,并立下了“不许做官”的家训。好在儿子们都已渐渐长大,每个儿子读到初中毕业,都能找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帮助养家糊口。而且一些比较有钱的人家,因慕“浪仙先生”之名,宁可倒贴,也要把女儿嫁进叶家,陪嫁上一些田地。所以分家后的小家庭,绝大多数的生活水平会比大家庭时期略高一些。
奶奶去世后,爷爷并没有续弦。没了奶奶的照顾,爷爷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便预先立下了遗嘱,每个儿子人手一份。这份遗嘱的内容真是绝了!它充分展示了爷爷移风易俗,丧事新办的决心,每个细节都安排得非常缜密。
我们当地办丧事有几项不可更改的习俗:
一、入殓后,在家里停放七七四十九天,其间每天清晨必须有人大声哭丧。
二、死者入殓前,得穿上十三层新衣,由一个身材差不多的人站在露天张开两臂直立,脚下踩着大型圆竹匾,头上有人撑着伞,新衣一层层套上此人之身,然后一次性脱下来,换穿到逝者差不多已僵硬的身上。
三、选择吉日出殡,有家中长幼及亲朋好友相送,一路举哀,亲友们还会送钱(即遗嘱中所谓“赙仪”)和一些香纸烛之类礼物。
四、抬棺上山,一般用“八抬”,以示郑重。
五、入土后要摆上“三牲”祭品,一般是牛头、猪头、羊头,备不起的可换成鸡、鸭、鱼等。
六、还要烧很多冥币,让死者到“阴间”生活无忧。
我爷爷的遗嘱与上述种种大相径庭。遗嘱正文共十三条,第一条就是“余死后关于后事处理须打破一切俗例依本遗嘱行之。”
第二条、“余死后须于六小时内入殓,四十八小时内出殡,安葬不必选择时日。”
第三条、“入殓时之衣服,可就余平时所穿着而适合死时季节者挑选使用,毋庸新制。”
第四条、“凡我直系卑幼,当余将死未死之时可一来省视,死后瞻仰遗容后即退,不必举哀。”
第五条、“出殡时如欲举行祭奠,祭品须按下列规定办理:(一)糕饼二色,(二)烧饼二色,(三)干果二色,(四)水果二色,外加檀香一炉,红烛一双,清酒三杯,纸箔冥镪一类绝对禁用。”
第六、七、八、九、十一、十二条,说的都是:抬棺只用四人,酬金从厚;恳辞赙仪;不发讣告,待丧礼结束后再“具函”通知亲友;所需费用可将遗物变卖后开支。
最惊人的是第十条:“葬后三年,可将余夫妻骨殖取出化灰,等溪水大涨时投入溪中,顺流入海,毋使留存世间,遗累后人。”这是预定三年后要火葬加水葬,连坟墓都不留,认为让子孙后代上坟扫墓,都是“贻累后人”。假如当时已有现如今的焚尸炉,相信我爷爷一定会在遗嘱中写明立即火化,不必等三年后肉腐见骨。
火葬应该是几十年后才提倡并逐步推广的吧,刚开始时城市里还有些老人因为怕被火烧而逃回乡下去的呢。至于把骨灰洒向江湖河海的“水葬”,孤陋寡闻的我,是在1976年周总理逝世后方才得知的。也许“水葬”另有悠久历史,或者扬灰只是其中方式之一,总之,松阳人对烧骨成灰,随流入海,不留坟墓等超时代之举,都是闻所未闻。
最后第十三条,是讲财产及其处理的。原来我家只有“荒田四亩二分五厘,菜园半所”及并未写入其中却是我亲眼见过的平房四五间。所谓“荒田”,是旱涝都不能保收,只有风调雨顺时才有点收成的薄田;所谓“菜园半所”,是指另半所分属叶姓另支所有。半所菜园有多少畦不详,但指定其中三畦赠送给务农的三姑父,其余由众子媳协商后“依法处理”。
我想不明白,只有荒田四亩几分,菜园半所,平房数间,怎么养得活那么一大家子人?不错,爷爷当幕僚期间,曾收入不少银元养家,但那并不是“从来有”和“一直有”,何况他两袖清风,洁身自好,告老还乡后可谓身无余财。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好像见过爷爷曾开馆授徒,给一群孩子启蒙,从中也是可以收入一些束修的。可见爷爷也曾为养家想方设法,竭尽全力。
众子媳都已分家另居,按爷爷一贯避免“贻累”他人的思路,自然不愿以需人照顾的垂暮之身,住到任何一家去。只是由儿子们每月各出若干元作为赡养费,他个人独居祖屋。
爷爷虽属一介寒儒,日常穿一袭旧长衫,毫不起眼,但他的灵魂却纯净而高洁。他的风骨和气节,令我辈高山仰止!
奶 奶
我在北方上学、工作时,就听过一句俗话:“头上顶块青洋布,到处逢人说媳妇”。北方风沙大,头上盖块布以挡风沙,是北方中老年妇女常有的装束。“说媳妇”,指诉说媳妇这不对那不好。说到底,媳妇不是亲生女儿,婆婆习惯于横挑鼻子竖挑眼,反正说着也不心疼。
我奶奶善良之处正在于此。她不会刁难,而只会呵护媳妇。那时,女子十七八岁出嫁是常态,过了二十岁嫁不出去,就成现在所说的“剩女”了。我妈嫁入叶家时虚岁十七,还不足十六周岁,本质上还是个孩子,很多方面懵懵懂懂。奶奶教给她很多生活和做人的常识和道理,第一便是让她一定要吃饱饭。奶奶说,媳妇吃饭,最多两碗,吃到第三碗就要被人耻笑了(那时生活贫困,物质匮乏,缺菜少油,年轻人都特别能吃)。她教我妈:装饭时先要用木饭勺一勺勺使劲往下压紧,而且到了满碗,还要争取再堆上半碗。这样,一碗就顶将近两碗,两碗至少有三碗半,足够吃饱了。
奶奶也是十七八岁嫁到叶家,比她小一岁,只有十六七岁的爷爷正好那年中了“秀才”。不知是因家贫,还是醉心于儿女满堂的憧憬,他的“功名”就止于秀才了,却提前取好了子女的名字。先预定四子四女。子,族谱排行“华”,爷爷配上“纯、善、发、甲”四字。女,没有族谱可上,爷爷便自设一字:琼。下面再配上“英、华、芳、香”四字。奶奶接二连三,辛辛苦苦地生着琼英、琼华……华纯、华善……不料这些名字还不够用,第五个女儿又出生了,只得叫“小琼”,再生一女,叫“六琼”。儿子的名字也不够用,第五个儿子只得叫“小华”。他是奶奶最后生的孩子,也是我的小叔。不知小叔长大后是怎么想的,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晓霞”。这两个字用松阳话读起来,和“小华”完全一样,不影响长辈称呼,看上去却更像“大名”。而且,名字里闪着旭日东升时的万丈霞光,壮丽又吉祥,前慰父母,泽及后人。
奶奶十七八岁出嫁,十一个孩子,两三年生一个,也要生将近三十年。实际上,奶奶生最后一个孩子时,她的长女、长子都已经有了孩子,也就是说,我小叔作为舅舅、叔叔,比他的外甥、侄女都小一岁。旧社会科技落后,医药落后,都说女人生孩子是过鬼门关,得面临早产啊、难产啊……奶奶过了十一次鬼门关,其中的折磨和痛苦可想而知。不像当今的妇女,生了孩子,不但可以雇保姆,还可以请上一辈老人照顾,奶奶的十一个孩子都由她一手带大。当然,现在的多数妇女有工作,要上班,而我奶奶只是个家庭妇女。但,十一个孩子和一两个孩子之间相差何其悬殊,“带大”的内涵同样天差地别。当时没有现成的童装、鞋袜可买,孩子的衣着,只能靠一针针地缝出来。尤其是鞋子,鞋底只能是用碎布、浆糊拼凑叠成,再用亲手搓的麻绳密密麻麻纳好。用锥子在厚厚的鞋底上钻一个洞,使麻绳能穿过,还得有把子力气,纳久了,手心手指都会疼痛生茧。有了鞋底,还要“做鞋帮”,“上鞋子”,程序繁多。论穿衣裤,大孩子没穿破的,小孩子接着穿。所以说,奶奶不仅要扭着小脚东奔西忙,操办一大家子人的伙食,还得一有空(没空就等到深更半夜)就坐下来缝衣做鞋。那么多孩子的衣鞋,辛苦操劳的程度可想而知。再说,孩子还小的时候,天黑了还得先查实上床睡觉的人数。夏天常常“缺席”的是我爸,他最怕热,奶奶总是从冰凉旳水缸边把已熟睡的他拉出来,随便用湿布擦擦手脚就抱上床。忙完这些“必修课”,才能真正坐下来干针线活。多年后娶了几个媳妇,帮了几年忙,到底还是分家了。至于我爷爷一介寒儒,学问不浅,对家务事却是一窍不通,帮不上什么忙,何况他还要赚钱养家糊口呢!奶奶只能千辛万苦地独自撑着。
听说奶奶生了六七个孩子后,痛苦的重点已然不在产前、产中,而是在产后。她的子宫就像一个破旧的松紧袋,张开容易收紧难。产后的奶奶,总是痛得哼哼唧唧。更可怜的是没有足够的食品可补养。松阳人坐月子,不像福州人每天必吃一只鸡,而是主张吃蛋。遇到生孩子这种大事,再贫困的人家,都得千方百计酿上一坛酒,买上几斤红糖,早早攒下些鸡蛋。月子中,亲戚朋友来看望,也都是一篮半篮地送鸡蛋。这更像一种互助活动,因为一般人家都买不起、攒不下那么多蛋,只能在急需时互相接济。有了蛋,便可安排产妇吃“三饭四点心”,一天七次,每次两个蛋。当菜时吃咸的,当点心时吃甜的,都得加些酒去煮。也许有人说,吃这么多蛋吸收不了,多余,浪费!但当时没有鸡鸭鱼肉可吃,唯有蛋可以弥补产妇缺失过多的营养,历代松阳产妇都是这样过来的。奶奶每当她吃蛋时,就有才两三岁的孩子爬上床来说:“妈妈,我也要吃蛋。”奶奶夹一块给他(她)吃了。接着,再来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也爬上床来说:“妈妈,我也要吃蛋。”奶奶又夹一块给他(她)吃。尝到甜头的孩子更加盯紧了讨蛋吃。也难怪,孩子们缺吃少穿,都太馋了。她把最宝贵的东西都给了孩子们,自己的身体随之日益虚弱。虽然她还是支撑着把小叔抚养到十几岁,“逃日本人”时还在为我妈产后没吃上一枚莱籽油煎蛋而耿耿于怀,但她毕竟日渐油尽灯枯,才六十出头就去世了!去世前我曾到床前探望,见她的双腿肿得发亮。几十年后,我在北京患过的严重浮肿病,才明白奶奶是因缺乏营养而患上浮肿病(或者还有其他疾病)而去世的。
在送子观音备受青睐可又夭折成风的当时,她生出并养大了十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受到普遍的尊崇和羡慕;她当“利市嬷嬷”多年,给多少娶亲人家送去过希望。她去世后,我爷爷到巷口贴了一张讣告,除一般内容外,特别注明:“拒绝一切馈赠”。但仍然挡不住蜂拥而至的人送来各种东西。家里堆满了香、纸、烛,寿材前挂满了挽联,还有人跪下磕头抹泪。这些人大都来自奶奶当过“利市嬷嬷”的人家,他们都得到过奶奶的祝福,现在,用哭声来送奶奶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