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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脚楼畔的乡愁

2023-02-20吴学良

延安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鸭场神树天门

吴学良

乡愁像温柔的落花片片飘飞下来,跌落在北盘江上游右岸坐落于小山岗上的天门村布依族歇山式长方形传统穿斗吊脚楼和古榕树上。鸡鸣狗吠里,头戴黑帕、身穿月蓝色服装的布依族妇女,三三两两地或在田园边、或在房屋侧、或在竹丛旁、或在榕树下有一句无一句地拉扯着话头,笑语时断时续如喜鹊声喳喳地传来。村道上,肩扛犁铧、手牵缰绳、身着靛蓝对襟衫的布依族汉子,赶着牛朝半山里的梯田缓缓行进,哞哞的耕牛一边呼唤同伴,一边屙着热气腾腾的粪便,仿佛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家园就是它们一生一世的生命共存和皈依。

沉香般的岁月遗留下“一半是仙境,一半是人间”的天门村。

这个一度被我们用思念想瘦了的远方,其实于心理上比远方更加遥远、清寒。在“变而不变,不变而变”的静美时光里,眼前的天门为我们留存了一个梦寐以求的盗梦空间,留下了生命里的一段乡愁,让我们的思绪了如春梦,无声、无迹,迫使我们情不自禁地从心中发出惊叹:“时光静好,天门如初!”

天门村置身于“列山环拱,江河围合”之谷盆地理格局。这里地势西高东低,三面依山——吴王山、鸡冠岭、木乍岩三座大山将其环抱成一个马蹄形掩藏;两面环水——北盘江与乌都河形如两只温暖巨手,将其合围怀抱。作为遗世独立的文化孤岛活体,天门村在文化人类学上的意义是独一无二的。尤其是此间六个村民组依旧独遗于世、规模成群的135栋布依族歇山式长方形传统穿斗吊脚楼,成为了这一方水土上布依族人的“根”和“魂”。它与古榕、枫香、龙竹等结成一个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聚居村落,就像一幅生动、淡雅、古朴的山水画,再现着“山为骨架,水为血脉”,“人之居处,宜以大地山河为主”传统哲学观念,让这一方民众生活于“山深人不知,全村同在画中居”的图景,赋予人们“以山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采”之美感。不论意象抑或意境,天门村都透露出质朴秀美,韵味绵长的诗画般审美理想和境界,以及中国传统“天人合一”自然哲学思想影响的印迹。

有了吊脚楼,就有了炊烟;有了炊烟,就有了让人怀念的地方。因为,那里是人心灵的皈依之所;也因为有了它,人才能安心地致力于耕作和创造。纵然时光像水一样流淌,木柱、板壁、窗棂、木门等也随之变成灰褐色,可不变的则是它的基本功用,沉淀的却是这一方水土上的布依族文化。天门村布依族人在传统吊脚楼下的岁月,可以随心而行,随遇而安。有水在,有云在,有雾在,有榕树在,有枫香在,有龙竹在,有花草在,有鸟声在,有梯田在,有乡愁在,他们只需守住吊脚楼,只需守住灵魂,便能享受静谧和乡愁散发着的古拙淳朴气息,便能尽享心如止水,便能携手惬意地呼吸花信的声音且听风语,便一切都自由起来,自在起来,将凡尘浮华烧毁尽抛脑外。

吊脚楼宛若一段凝固音乐,在风的翻阅里发出悦耳旋律。天门布依族人随着这段音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打理着自己本民族的精神皈依。

天门布依族人崇敬古榕,膜拜古榕。在天门,树冠遮日庇荫的巨大古榕不但是布依族村居的标志,也是他们族群精神文化——图腾信仰的典型标识。古榕树似乎成为他们的生命主宰,两者之间已完美地交融于一体,演绎着“人们塑造了环境,环境反过来塑造了人们”(丘吉尔语)的生存逻辑。他们在古榕树下的寻根问祖仪式,将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演绎得生动异常,将乡愁演绎得淋漓尽致。

蒙田曾说:“世间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懂得自己属于自己。”

每年农历三月初三日,天门村大寨组布依族“当社”人会在建寨之初确立的寨心外竖寨门、竖木桩定边界,展演朴居之所代代相传的乡愁问礼祖灵。

这一天的祭祀现场,有着很多禁忌和规定。

寨子里人户家里凡是有猪、狗、牛等,或人有不满月的均不能到祭山现场,凡是布依族女性均不能入内参加祭祀。同时,禁止个人捡用祭祀现场里的枯树枝,更不能砍伐;确需使用时,要请布摩烧三张纸钱后,方可取用。进入祭祀现场的男子,不能大小便,不能说脏话;祭祀完祭台移放古榕神树下时,只能远观,不能近看。

春鸟欢快的鸣叫声吵醒了沉睡里的山寨。众多乡亲三三两两结伴,拉着话语从四面八方赶来。在香蜡纸烛释放出的烟雾里,负责牵头“办社”的两户人家召集穿戴整洁的现场村民,或清理祭台,或生火烧水,以备奠祭和杀牲。同时,“办社”人把从山头采来的、牲畜没吃过、草巅上没有鸟雀屙屎在上面的茅草拿出来(如今,搓反手绳的茅草,不再要求从九个山头分别采集),让会搓反手绳的人反手搓一根绳子,挂上三个用白纸剪成的抽象小纸人,待水开杀猪时蘸几滴猪血于其上,拴在村民进出的两棵树中间,再放一根从杀猪火塘里取来的柴火在下面,形成一道象征性的门供村民进出——也必须从这里进出。反手绳和柴火在此时成为一种实物符号,它能把妖魔鬼怪等邪恶的东西拦在外面,避免扰乱祭祀现场,惊扰神灵,确保祭祀现场和在场村民百事无忧。德国哲学家卡西尔认为:人也是符号的动物,人不但使用文字符号,也使用实物符号。反手绳这种特别明显的象征意义,无言胜却有言。它在两棵树中间似乎也找到了暂时依靠,任凭日晒雨淋,风吹雨打,直至“老去”……

按照祭山传统,“三月三”的祭台设在西边,灶膛设在东边。布摩是整个祭祀现场里的主角,由他主持念完祭祀经后宰杀牲畜、敬献贡品、焚香祈福、举行祷告等后,祭山民俗仪式便可依次展开。

杀猪开始上演。

杀烫、褪毛、开肠、破肚、肢解。在一整套流程里,布摩忙着布置与祭台相关联的事务。神树下的两级祭台上面一层摆五个碗,两碗酒,三碗饭;下面一层摆四个碗,三碗酒一碗饭。上面一层有一碗酒属于布摩,其余三碗饭一碗酒属于山神;下一层的酒饭全部用来祭祀。布摩念的祭祀经大多与祈求狂风、冰雹不要到天门村,祈求神树保佑族人平安、火灾不现为主。春季天干物燥,布依族人大多数都住在吊脚楼,特别“怕火”!

宰杀完祭山用的猪,村民先把属于牵头“办社”的两户人家的猪脚卸下来,把猪头划成两半,上部分留给牵头两家,下巴留给布摩;再把猪身按户平分,每户一块。随后将内脏和剩下的猪肉煮成一锅,祭山现场的人先吃一顿后,剩下的再按每户(与老人同住,未分户的只能算一户人家)用锅分。那些因牲口或人未满月的人户,则由替他们带锅进来的现场村民装好后,送到反手绳处的山脚下交接。

“出门十里远,别是一乡风。”

如今,天门村“三月三”用鸡祭祀的村组其过程与大寨组用猪祭祀大同小异,只是地点不同而已。以鸭场组而言,它的祭山活动场所是在“房后山”。在布摩主持下,杀鸡祭奉登场。与祭台相关的祭祀仪式结束后,寨民们随即把所杀的30多只鸡煮熟,然后按户平分。灶台边摆满了碗,一个碗表示一户,一户舀一瓢;一个碗上放一支筷子,表示这户人家其下还有一户,舀两瓢;一个碗上放一双筷子的,舀三瓢,以此类推(现如今“碗”已改为“小盆、小锅”)。分完祭祀用的鸡后,村民齐心协力地把祭台送到神树下,过后就只能遥遥相视了。

“人是自然的产物,存在于自然中。”(霍尔巴赫《自然的体系》)除了“三月三”的祭祀活动,天门村最隆重的就算“六月六”布依年的祭山活动了。

夏蝉声有一阵无一阵地泻落在祭山坡上,四周氤氲着的岚气如记忆一般散开,环山绕水。

天门布依族人的“六月六”活动,其主体内容是祭田神、土地神和山神,表达对大自然的敬畏之情,和与大自然和谐共生的美好愿望。从六月初五日开始,天门布依族人家家户户就着手准备牛角粽、短牛角粽、猪蹄粽、“打饭箩”,并为它们加进酥麻、花生、核桃、蜂糖等佐料,三天年节村寨里到处洋溢着民族气氛。

“六月六”祭祀现场,穿戴整洁的布摩,在神树下严格遵守祭台设置在西面、灶膛设置在东面的民俗,用一张红纸铺垫在升斗底部,倒进两碗米,装上酒,放上白纸、剪刀,插上香,放声大喊:“各位父老乡亲,不能在外面做活路喽,要祭山喽。”继而,他用树干在祭台四个角插上,再于树干半腰上搭一层简易祭台,把斗放在正前面后,开始唱古歌,念祭祀经,说祝福语,祈求山神保佑全寨五谷丰登,人畜兴旺,平安大吉。

唢呐吹起来,杀牲“活路”动起来,反手绳拴起来。柴火在绳下冒出青烟,后续到来的大人们带着男孩,或12岁以下女孩从反手绳下走过,进入祭祀现场。

天门村大寨“六月六”的祭山仪式程序与“三月三”基本相同。不同的是四只猪脚不再分给“当社”的两户牵头人家,而是和猪肚、猪肝等内脏一起煮熟供山神、供祖先。祭山神的主要目的是祷告山神、土地保佑风调雨顺,全寨人眷平安,丰收大吉。

中国灵魂观念的主体趋势是灵魂永存。因为人死灵魂不死,仍能祸福儿、孙、孙之孙……所以,“生之以礼、死之以礼、葬之以礼”“事死如事生”是天门布依族人对长辈一直遵守的基本道德传统。不仅如此,对待祖灵他们也格外崇敬,体现出一种“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之朴素民风。在灵魂信仰对后人作道德教化的驱动下,村民们用祭山现场小盆、小锅分回的熟肉,带回家摆在堂屋正中神龛下的桌子上。神龛顶端,贴着三个、五个或七个用白纸或红纸剪成的抽象人形祖灵,村民们在下端正中香炉插上燃香,开始焚烧纸钱。在天门大寨布依族人的心目中,全寨男女都是神人的儿女,供奉神人能让布依族子孙繁衍旺盛,千秋万代地传下去。

这一天,天门村的大人、小孩都会用两头去节的竹筒划成竹篾签,将带回来供祖的小盆、小锅里的熟肉穿挑着吃完,据说能去痢疾。

所有仪式做完之后,当年负责牵头“办社”的两户人家,就会用小箩筐或升斗装米,以红纸覆盖,再装一些酒,由其中一户放在自己家吊脚楼外山墙边,每逢遇到冰雹等来袭时,就念:“山神啊山神,不要让白雨到我们地方,我们地方儿女多得很。”自然,这种观念极其朴素,但作为民俗,它却成了外界了解当地祭山文化的一道窗口。也许,在外界看来,天门布依族人“三月三”“六月六”吊脚楼畔的祭山活动有些难以理喻,可作为民俗里的精神寄托,乡愁的潜在方式,它的存在意义却不容置疑。没有这种方式,天门村人情何以堪?“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止。”(汉杨恽《报孙会宗书》)或许,这也是天门“三月三”“六月六”祭山仪式能世代相传的原因。

古榕、枫香、龙竹、吊脚楼依旧独存于时光流逝里。在天门村,朴野之像也是一份乡愁吗?

天门是一个有意象和灵魂的传统村庄。“山川秀发”“绿林阴翳”使村民对他们居住环境里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都非常珍视,大人小孩从不乱拿、从不乱割乱砍滥伐绿植。现今鸭场村民组月亮树前的景观池,系由原来的水塘改造而来。传说,从前树叶落在塘里后,小鸟们就会飞来衔走。乡村环境整治期间,神树周围地面要铺设石板。水塘该如何处理呢?村民们认为:鸭场月亮树边的这个水塘事关风水,不应该填埋。于是,村里采取折中办法,将水塘修建成一个太极形水池,准备在里面养鱼,让它形成一道与月亮树相伴的风景。投放锦鲤那天,寨子里摆出八仙桌,点燃香纸,鸣响鞭炮请布摩做仪式,劝告大人小孩对池子里的鱼不准乱摸乱碰。若干年过去了,池子里的锦鲤一条也没有丢失,而且越长越大,到这里参观游览的寻访者,驻足观赏时对其灵性赞叹不已。善哉,天门布依族人从祖先那里继承下来,并自觉恪守的传统生态观!

天门村最美的两棵古榕树,一棵是大寨祭山坡的神树,另一棵是鸭场的“月亮树”,它们于文化学意味上独具特色。

鸭场这棵被布依族人称之为“月亮树”的古榕,其“月亮”意象在民俗文化上是有着久远根源的。在古人观念里,月亮是生殖崇拜之神。《汉书》云:“元后母李氏梦月入其怀而生后。”可以佐证这一观点。月亮还是和平女神的象征。《史记·天官书》云:“月行中道,安宁和平。”这也道出了中国古代为何流行月崇拜习俗的原因所在。于此层面,将鸭场这棵洞如残月的“月亮树”称之为“合欢树”亦无不可,因为它在村民眼里寄托着“祖魂入体,灵魂再生”的朴素意识,也寄托着“生育和生成的神秘性是自然的最深刻的神秘性”理念。而在人类学家的眼里,“宇宙起源和存活的隐蔽秘密的关键就在性是神秘性中。”这棵树的神奇之处在于:它由两座石堆上长出的两棵古榕相交而成。树下空洞犹如残月,又极似女阴。左面树后长出一个一尺左右长、形似男根的树瘤,斜插树孔。黑格尔说:“东方所强调和崇敬的往往是自然界普遍的生命力,不是思想意识的精神性和威力而是生殖方面的创造力。……更具体地说,对自然界普遍的生殖力的看法是用雌雄生殖器的形状来表现和崇拜的。”因为神奇,很多村民都相信它能恩泽众生,赐福儿孙满堂。故而,树身系挂的红布条成了这种民俗期盼的醒目标识。在鸭场村民看来,通过祈祷能让他们儿孙满堂的神树,既是生命图腾,也是他们增枝繁叶的象征。同时,鸭场月亮树左面树根下,有用竹片搭建的类似鸭棚的物件,正中间系挂的抽象纸人已经被雨水洗涤得变成几缕白纸。据说,每年大年三十夜,家家户户都要抬一碗饭在此供奉。布摩负责叫魂仪式。尤其是对在外打工的人来说,此间所做的一切能保佑他们平安。这里也是鸭场“三月三”祭山时的出发地。此棚与月亮树相伴,意味着生命的诞生与延续相依相存。

走进天门,我酷喜朴野梯田留给我的四季感觉。因为它能为我重拾童年的记忆,让记忆里的乡愁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新春伊始,万物复苏。红米梯田人欢牛哞,黑黝黝的泥土被翻耕出一阵阵热气,明晃晃的田水倒映着天上流云,就像我的心事,一页页地被暖融融的春风翻过。夏天,大地一片葱翠,转绿谷秧上空白鹭掠过时,放田水的人影出没其间,有一句无一句的人语伴着咕咕蛙鼓随风传来,一如布依族人的婚礼,传统而浪漫。雁阵惊寒,秋光宛若从岁月里深情款款走来,有一阵无一阵地洒落大地上,稻田里的蚂蚱不甘寂寞,猛然间弹腿纵身一跳,惊得时间瞬间静止;浸满桂花芬芳的鸟声,像竹叶上时有时无的清露滴沾人衣,撩得人心酥痒。冬阳就像一顶礼帽暗度山川秀景,于山顶白霜相衬中,将谷底黄、红、绿点缀下的静候层林浅酌成诗,叶凝烟霞里的天门瞬间变成了一个色彩斑斓的童话世界。有时,我会觉得我们的梦就若天门古寨的灵魂,一年四季都不曾离开过这个地方;时光就像一把梳子,静静地梳理着古寨的年月,梳理着我们的心,仿佛古寨和我们的心就在这里,这里就是它们的根魂。在我们的潜意识里,所谓的“天人合一”也无非就是这种样子,这种模式。这个让人一生绝不能不来一次的地方,这个让人来了就绝不想走的地方,它的人与自然和谐隽永相处,它的一涧清流,一溪山风,一寨古俗,让我们在告别城市喧嚣寻找的漫时光里难以割舍,不忍离去……

深入天门,我极喜吊脚楼畔朴野梯田里的那株如芦苇般有思想的树。

我第一次目睹它的时候,是在秋光如画里。田块柔美的线条把金色梯田分割得轮廓分明,树以一身的苍绿独立于视野之中,无言地衬托着乡村的静美,再现着“此时无声胜有声”的魅力;第二次目睹它是在深冬,稻田的金黄还没有完全褪尽,一身的彤红点染着生命走向成熟,它依然无语,却怦然让我心动。这是朴实无华的天门布依族人生命的写照吗?

吊脚楼中,千年烟火;

菩提树上,五彩云霞。

这是诗人杨丽萍为天门传统文化古村落所作的对联。在天门,古榕树也被称作菩提树。古榕作为斯地布依族人的守寨树、神树,大约也与菩提为“智慧”“觉悟”之义有关。或许,这再现着一种崇简智慧。

在喧嚣和浮华将人性奴役成一种工具的当下,当吊脚楼畔的这一切都成为一种远方的乡愁时,我还能说什么呢?

祝福你,天上天门,生生不息,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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