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给我一条鱼吧
2023-02-20王爱芳
王爱芳
1
香菱的楼下就是河岸。她常坐在阳台上看一河风景,风景也有看累的时候,就开始往风景里走。绕出小区大门,往右一拐就能走上河岸,走习惯了,如若哪一天不沿着河岸走那么一遭,总感觉这一天像缺了点什么。
香菱总是一个人,比起结伴的显得有些形单影只。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就像一树桃花一人赏,一壶清酒一人饮,她早已习惯了孤独的时光。
孤独是药,可以用来医治人的心病。
她喜欢冬天,天寒地冻的,西北风吹得脸颊生疼,河边很少有人出现。她走在自己的喧腾中,扯着西北风意气风发。她总鼓励自己,努力把冬天过下去。
时令刚春暖花开,夏天又缓缓走来,身上的衣裳揭下一层又一层。在汗津津中行走,衣服贴在脊背上,湿沓沓的,浑身透着黏腻腻,十分地不清爽。更主要的是夏天闲人多,散步的,消夏的,无所事事的,总之就是全出来了。她嫌乱。
别人都在享用晚饭的时光里,她就出来了,孤零零的。即使走在河岸的树丛草窠间,还要躲躲闪闪。城小,熟人多,那种挂面的熟脸,更是不计其数。娘常说一句话:驴闲啃树皮,人闲说是非。她不想把单身女人寂寥的一面示人,更不想领受外人当面的安慰和背后的议论。
沿着河岸走,前方有一条拦河坝,她喜欢沿着坝走到对岸坝头上,像是自己的寂寥只能拉那么长就会弹回来。
初夏,河边钓鱼的人多起来,逼仄的坝面上也坐着一个钓鱼的。这让香菱和钓鱼人错身时,不得不慢下来,很小心地侧着身,原本顺畅的来回,像是在这里很不情愿地绾起一个结。
香菱很敏感,每次打坝上经过,鼻尖总会掠过一丝男人的汗味,犹如挂走了男人的一分邋遢。她总是一边走一边装模作样地打喷嚏,似乎喷嚏能把邋遢还给男人。
以前香菱喜欢在坝上停留一下,吹吹河心的凉风,舒缓舒缓。可如今连这一点小情趣也不能了,她不想让坝上横坐的钓鱼男人以为自己是在浪摆。
男人以往总坐在坝沿上,两条腿耷拉在水里,今儿个却坐在坝中间。一把折叠椅子和渔具霸道地占据了整个坝面,他照看着鱼漂,手里还拿了本书,低着头瞄来瞄去。
电子书横行的年代,还有人拿着书看?居然还是个钓鱼人?香菱觉得这男人怪怪的,但她对读书的男人分外好感。她觉得不光是她一个人,应该是所有女人都对读书的男人有好感。读书男人斯文可靠,让女人多出几分安全。
离男人有二三米远时,香菱轻轻顿了一下嗓子。男人没有反应,继续四平八稳地霸占着宽度。她放慢脚步走近男人,故意又重重咳嗽了一下,有点嗔怨这个反应迟钝的男人。陷进书中的男人显然被她的这声提示惊了一下,眼角睨了一下,侧起身子给她让路。香菱本意要瞄一眼男人手中的书,慌乱中却像躲躲闪闪游过去的一尾鱼。当她下意识地回望时,那男人已埋下头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里。不被正视的感觉让她灰溜溜的。
香菱有点后悔自己的仓惶。女人该坦然自若,该举止得体,该矜持得有模有样。沮丧中的香菱咬了一下嘴唇,用手暗自掐了自己一把,突然间又有种不甘心,想找补回闪念间的失落。她回头别了男人一眼,小声嘟囔着安慰自己:“好狗不挡路呀。”
她不担心男人听到,继续行走。记得上大学时,她就经常故意这样戏谑挡道的男生。那时候,好像也没有和人发生过什么事故,当然,也没有什么故事发生。
折返时,男人依旧捧着书,像个树桩子一样杵在那儿。
2
香菱觉得自己是跟这条河坝在约会。一到傍晚,她就按捺不住自己的脚步。大老远,便看到男人依旧横坐在拦河坝中央。想起昨天的仓惶,她本想不再过去,可心又突生倔强,不能让一个陌生男人改变自己由来已久的生活习惯。女人的小傲娇簇拥着她,径直走了过去。
男人似乎已有察觉,早早侧起身子给她让路。
走过去一二十米,香菱松了一口气,紧绷绷端着的身体有了胜利的轻松。她想起刚刚经过时,无意中乜到男人的狼狈相,有点忍俊不禁。在一丝幸灾乐祸的小得意中,竟走出了一丝妖娆。
虽说只瞟了一眼,立马就发现男人脚上的鞋带儿明显不一样,像极了爬在脚面上的两条虫,更可笑的还是一黑一白。左脚的白和右脚的黑放在一起,十分鲜明,系法也是各有特色。香菱想,这该是两个瞎子的杰作吧。敢穿出来的人不是瞎了眼,就是瞎了人,抑或是对自己的生活彻底失去了兴趣。人怎么能这样应付自己呢?香菱胡乱地想着,能把鞋穿成这样,邋遢男人家里至少还有个女人。想到此,她又多了几分好奇,是啥样的一个女人能把一个男人糟蹋成这个样子?丢三落四、五大三粗、凶悍刁蛮,还是好吃懒做?在对陌生女人的想象中,她似乎为自己找到了一丝宽慰。
夕阳西下,她想起了自己过去的男人和退去的生活。
勤快的香菱看不惯生活的邋遢,那是过日子啊!一个人的日子是自己的,两个人的日子是家的。日常她总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把前夫当成家里走出去的一个招牌,从头到脚都要收拾得停停当当,甚至连内衣和袜子,只要他需要,闭着眼也能摸到。唉,没想到到头来,人倒是被她捯饬得齐齐整整,心却飞舞了。更意想不到的是一个土蚂蚱竟飞出了花蝴蝶的恣意,硬生生把自己给弄得灰头土脸。
谁想被人指指戳戳地当笑料?心一横索性把花蝴蝶给休了。她怕一个人的日子单调,也怕家的日子邋遢,更惧怕单纯的土蚂蚱再遇上个花蝴蝶。所以,不想单调的她只能固守着单调。
晚霞跌入水中,河水灿烂得一塌糊涂。走在坝上,香菱想着自己对过去了的那个男人的种种付出,拿阿Q 精神安慰着自己:苦让别人去吃吧。
一路胡思乱想,突然思绪有些许地兴奋,这男人兴许是个单身,万一是个没人打理的土蚂蚱呢?香菱内心深处敏感地荡起一圈涟漪。
可她马上就又失落了。她很肯定地认定这不是一只和她一样孤单的土蚂蚱,这样邋遢的男人身后绝对有个邋遢女人。她的情绪也一下子坏到了最低谷,因为她发现自己竟然连一个邋遢女人都不如,却还在暗自消遣这个男人。
当又折回到男人身边的时候,下意识地脸一阵一阵胀热,甚至生出一点歉意。香菱没想到自己竟对一个陌生人想象了一路,而且还想象得那么不堪。她已无勇气再多看一眼坝上这个凌乱的男人,整个脸像只煮熟的大虾。
3
午后一直嘀嗒着小雨,香菱站在窗前迟疑,要不要散步呢?犹豫了一阵儿,大坝的那头像是在等着她,心一横,索性拿着伞出了门。
雨丝在伞面起舞,伞骨上不时滑下豆大的雨滴,香菱挑拣着地上的水洼,沿着河岸慢慢走。快上河坝时,她特意朝远处瞭望了一下,透过雨雾,影影绰绰地看到那个男人居然还在。
男人披着雨披,静坐在雨中,如一顶坍塌了却又懒怠支撑的破帐篷。她隐隐约约地感到,眼前男人要么是对钓鱼有瘾,要么就是被什么逼着。这次她笃定地认为,不会是邋遢女人逼的。试想,仅为吃鱼逼着男人不守自己的女人,有吗?她再次想到了单身,这男人也许就是被孤单逼的。像自己,怕了孤单却撵上了孤独,她有点儿幸则乐祸。但也似乎有点儿看不懂男人,天天守着根鱼竿,难道在男人世界里鱼比女人更重要?
走上大坝没几步,雨就歇了。香菱收着伞,心里还在斟酌着要不要跟前边的这个渔翁打个招呼。长在坝上的男人像是她寂寥中走出的音符,已经有点不显多余了。
香菱觉得,两个人就像目标不同的两条线,男人所坐的地方,只是两条线交叉的点。谁也犯不着因为那个点,去掐断自己的延伸。她甚至认为,交叉的点也许就是人际该有的碰撞。
走近男人时,她第一次有了打招呼的冲动,对着丑陋的雨披,脱口说道:“让个道吧?”
男人没有动静,一动不动的雨披里凸出微躬的脊背。
她顿了顿,提着嗓门又温婉地喊了一声:“师傅,让个道吧?”
雨披“哗啦”动了一下,现出男人胡子拉碴的脸,嘴角上还挂着惊喜的歉意。男人好像意识到再侧身子已经不行了,双手提着雨披下摆,小心地站起来,像极了一只呆笨的企鹅。
也就是这一提,也许不是这一提,是他一站起,雨披的下摆膨大了,被正要侧身而过的香菱蹭了一下,褶皱里积存的雨水如一盘散落的碎玉,呼啦啦全洒落在香菱的一条裤管上,裤脚立马被洇湿一大片。
香菱一路的好心情,顷刻间,被这样的意外摧毁了。
她尴尬地噘着嘴,顿了几下洒上雨水的脚,重重瞪了男人一眼。男人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束雨披,水滴子一下子四下乱飞,香菱本能跳出老远。想着数落男人几句,可她没有说过恶毒的话,一时间竟然语塞了。
男人憋红着脸,不知道该怎么收拾这场面,局促中干脆拽下雨披。香菱又顿顿脚,无奈地剜了男人一眼,仓惶逃离。
打湿的裤脚随着行进的节奏,一走一粘,纠缠在香菱的脚踝上。她第一次没走到坝头,就拐了回来。
香菱已打算好不再跟男人打招呼了,就那么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但愿男人也一声不吭。简单的她还不会应对男人的道歉,最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可她发现男人贼头贼脑地一直朝这边看,看得她的步态都开始拘谨。
就在她准备冷起脸时,却看到男人做出投降状举着的白旗,不,准确地说,是一个装着鱼的白色塑料袋子。男人脸上堆着笑,憨实地说:“对不起了妹子,俺给你弄条鱼。”
“这是赔礼吗?”香菱冷冷地问,心里却多了一抹释然。
“是,也不是。拿回去吧,给你爱人做个下酒菜。”
本意就要推让的香菱僵住了,敏感地甩开手,针锋相对地强调说:“对不起你的鱼,我单身,没人需要下酒菜。”
男人尴尬了片刻,但很快男人的机敏迅速把尴尬给化解了。他觍着脸说:“那您给鱼个面子,拿回去熬个鱼汤吧。”
冲着男人的幽默和霸着路面的固执,香菱甩了甩裤脚,笑着接住了塑料袋,顽皮地回奉男人道:“那我只好给鱼个面子了。”
提着鱼走的时候,香菱意识到,自己的确很久没有买过鱼了。
4
香菱一改往日的沉稳,出教室就一路小跑往家回。她惦记着昨天那条鱼。
她曾经很喜欢吃鱼。自从一个人后,便再也没有了忙碌的兴致,可今天却兴趣盎然。解冻,刮刺,开膛破肚,厨房里一片忙碌使得家里又有了生气。
熬制鱼汤时,香菱就守在旁边,对着一锅慢慢溢出的香气,思绪飞扬。想男人尴尬的表情,想男人出人意外的幽默,当想到男人对自己躬着身子的可怜样时,终于捂着肚子笑了。她故意笑得很大声,让笑声把一个人的家塞得满满的。
当鱼汤熬好时,她才发现,下意识里把一个人的饭熬制给了两个人的胃。她有点懊恼,好像还没有从两个人的日子中走出来。她先想到给对门送一碗,可又马上否定了,对门女人总是一脸狐疑地对她探头探脑,也不知道背地里和楼上楼下的女人们八卦自己多少回了。她犹豫着这鱼汤该送谁一半。
这鱼汤一个人撑破肚皮也是吃不完的。突然间,脑海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上午在课堂上还讲,解铃还需系铃人,为何不送给系铃人呢?有了这个念头,她毫不犹豫地行动起来,拿出保温盒,将一半鱼肉盛进去,又添了满满的汤,盖上饭盒时还把鼻尖又凑过去嗅了嗅,嘴里不甘地念叨着:臭男人,我还没尝一口,先让你享受一回生活吧。
香菱把饭盒装在一个手提袋里,提着往河坝上走。路上她心猿意马,先是担心那男人会突然不在,又担心会被男人误以为自己多情,还怕男人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走着走着,她甚至有点后悔。可当她远远看到河坝上那个木橛子一般的男人时,不由得松了口气,小声骂道:“便宜这挡路狗了。”
既来之则安之。香菱撩起额头上的碎发,抹去浸出的汗,装出一副大咧咧的样子,直腾腾站到男人跟前。男人早已发现了她,一直腼腆地笑着瞅她,像是两个人约好的一个故事。
香菱递出饭盒,男人大感意外地接住,当感受到温度时,不知所措地捧在了怀里,狼狈地问香菱:“这是啥?”
香菱扬着微笑,答非所问地回道:“谢谢你的鱼,顺路给你带了点。”
男人小心地托起手提袋,把饭盒从里边掏出来,端起闻了闻,脸颊上泛起成年人的羞涩,嗫嚅着说:“难得您还有这份心,真香!”说着,无意间和香菱的眼神碰撞到一起。男人显得有些慌乱,眼睛竟无处躲藏。
男人的羞涩让香菱惬意地低头掩着嘴笑。当她撇下男人骄傲地走开时,心像林子里的鸟,扑棱棱乱飞。
她故意在坝那头迟疑着,多逗留了一阵儿。折回头时,香菱哼唱着说不出名字的歌,眼睛看看坝前的一水如镜,又看看坝后的青翠葱茏,就是故意不去看离她越来越近的男人。直到近前,才把眼神落在男人身上,莞尔一笑:“咋样,合不合口味?”
男人不住地点着头,把已洗净的饭盒装进手提袋,也答非所问地说:“凑合着洗了洗,您回去再冲洗一下。”弯腰欲从网兜里再拿鱼送她。
香菱见状,一把抢过饭盒笑着说:“你不会是还想喝鱼汤吧?”
男人口中说着“不是不是”,还坚持着要送。香菱傲娇地顿起脸,一字一板,说:“一次就够了,难道还想像过日子呀。”
香菱话里透着一股高冷,男人这才失意地搓搓手。
离开时,香菱勾头瞄了男人一眼。她突然意识到刚刚自己的冷淡会吓着男人,索性扭转身子,说道:“真不识趣,喝了鱼汤,连个谢字也没有。”说完,不等僵直着的男人反应过来,一溜小碎步走了。
香菱一路走得飞快,好像急着把自己吃的亏找补回来。进家盛好鱼汤,舒心地坐在餐桌前,舀起一勺得意地呡了一小口,本该惬意闭上的眼睛突然瞪大,“噗噗噗”一口鱼汤让她把眼珠子都差点吐飞出来。
咋是齁咸齁咸的?
唉,盐放重了。香菱懊悔自己做饭时的分心,不知道男人是怎么喝下去的。想到男人明知汤齁咸也不吱一声,暗自在心里嗔骂了一句:坏蛋。
5
翌日香菱又去散步,手里特意团了个塑料袋,打定主意要再做一次鱼汤。她感觉这不是鱼汤咸不咸的事儿,仅为做女人的面子,也很有必要再做一次。
她羞赧着走近男人,拿捏着说:“再给我一条鱼吧。”说着话,把手中的塑料袋朝着男人晃了晃。
男人意外地打量了她一眼,脸上瞬间焕发一片灿烂,笑着接住袋子,干干脆脆嘣出一个字:“好。”颇有几分欢天喜地的样子,伸手就要去拉遮掩在水中的鱼篓子。
看着男人实诚样儿,她忍不住笑着说:“不用慌,等我拐回来再拿。”
男人的脸依然像一朵花,忙附和着说:“中中中,你先去转。”
香菱走了几步,突然扭头问男人:“恁咸的汤,你是咋喝下去的?”
男人的脸一下子变成了大红布,好像那咸汤是他自己做的,一时间语无伦次,说:“也不是太咸吧,我,反正没吃出来。”
“是我失神放重了盐。不过你也真是的,明知道咸却不说,害得我回去一口差点齁死。”
话一出口,鱼汤还真有味道了。一个做咸了,不知道;一个吃咸了,不言声;做咸的吃出咸了,品味的反倒不以为咸了,好像是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扯着手在编织一场阴谋。香菱似是在抱怨,也似乎是在娇嗔。
男人不介意,挠着头皮憨憨地说:“没啥,汤咸情义重。”
香菱轻顿了一下脚,眯着眼说:“少贫嘴。”说完,脸上挂着红,扭身走开了。
次日,香菱提着鱼汤,走得颇有几分自信。看见男人时,心说:“一个邋遢男人的嘴能咋刁,我做的就是山珍海味。”
她款款走到男人面前,故意板着脸放下饭盒,慢条斯理地说:“尝尝今天的鱼汤。记着,咸了也不许给我说。”
香菱话尾巴里带着清泠泠的笑,她想把女人的小狡猾告诉男人,自己已经尝过了,味道好极了。可她没说,踏着小碎步走开,让身后的男人自己去品尝吧。她在心里暗暗想:等一会儿,看该咋夸我。
吃过鱼汤的男人,似乎也自信了。一连几天,只要香菱走上坝头,他就毫不掩饰地盯着看,看得夕阳都不好意思了,直往山下藏。香菱受不了,奚落着说:“你这钓鱼人咋眼睛里带着钩子?”
笑,在男人脸上铺开。男人舔着嘴唇无话找话,说:“你的鱼汤是咋做的,真好喝?”
“不告诉你。”
“还要鱼不要?”
“不要。”
男人几次尝试失败了,眼睛一直追着香菱到坝那头,又追着把香菱送到坝这头。香菱走得慌乱,心底却是笑眯眯、甜滋滋的。
香菱又一次走上坝头,一收脚,站住了。男人一贯凌乱的头发变短了,理成了板寸;上身穿着一件藏青色T恤衫,下身着一条月白色裤子。更抢她眼的当属男人的双脚,有黑白虫子的鞋子不见了,眼前男人脚着一双漆黑皮鞋,打老远,香菱就能看到落日余晖在男人脚上边打滚,锃亮的光射进她的眼里。
香菱心里直迟疑,这还是那个人吗?
当她一步一步走向男人时,忽然就有了开玩笑的好心情。她提着嗓音,朝男人说道:“谁呀,穿这么齐整,是变戏法吗?”
男人笔直地站起来,在她面前像一个刚刚进班的新生。看着浑身不自在的男人,香菱继续打趣道:“穿这么庄重,咋看不像是钓鱼呀。”
男人僵硬地笑着说:“出门时,都还以为我来相、相亲呢。”本是一句俏皮话,被男人说得有些笨拙,直白。
香菱无法接男人的话茬,习惯性像在学校一样,手一摆示意男人坐下。男人随着香菱的手势坐下了,身子却依然绷得端正。
折回头时,香菱看到男人远远地朝着她站着。她的眼神躲躲闪闪,不敢正视,像极了慌乱的小鸟,游弋在坝前的水面和坝后的葱茏间。
香菱意识到了男人的勇敢,心里“突突突”地不安。越走越近,她感觉男人站立得像一座山。她能感受到山的雄壮和伟岸,也能感受到一股令她慌乱的莫名压力。她已经看清了男人铁青的下巴,那下巴正在一颤一颤着。
她听到了男人发出的邀请:“请你吃个饭吧?”
香菱勾下头,男人声音的虚弱让她想笑。她眼睛骨碌碌碌一转,发现男人的渔具已经收拾好了,就狡黠地回奉道:“我从不和陌生人吃饭。”
男人像是要掉进水里,挣扎着说:“你我,还是陌生人?”
香菱扳着手指头,一条一条有板有眼地说:“看吧,我不知道你叫啥,你也不知道我叫啥;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也不知道我是谁;我们咋不是陌生人?”说完,身子一摆,从男人身边晃了过去。
男人愣住了,可很快就反应过来,一把抓起渔具,脚跟脚追过来。跟在香菱身后,男人絮絮叨叨说着:“只要你肯给我机会,我是谁,我有啥,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落日的余晖投射到水面上,好像一湖水在燃烧着。听着身后男人零乱的表白,香菱很惬意。她的心情就像是将要被烧开的水,咕嘟嘟地冒着泡,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句话:生活啊,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