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窥见无数家庭的悲欢往事
2023-02-20刘小云
☉刘小云
一年前,26 岁的小胡误打误撞成为一名影像修复师,专门替人修复老照片和录像带。
这一年里,他修过的照片和录像内容五花八门:摄于清朝的老照片,数十年前的婚礼录像,走失的孩子的照片,过世老人的遗像……每一张老照片或一段录像的背后,都是一个故事。
小胡坦言,起初入行只是为了赚钱,但与逝去的时光对话的过程,却无数次打动了他。那些照片和录像中包含的笑容、眼泪和思念,让他逐渐意识到这份工作的意义所在——留住回忆,我们才能拥有生而为人最宝贵的财富。
修复记忆的人
这是一个来自山东烟台的包裹。13 张光碟,2 盘录像带,被胶袋和泡沫纸裹得严严实实。
小胡拿剪刀拆开层层包装,简单清点了数量,然后选了一盘录像带,按下播放键。
录像带右下角显示的拍摄时间是2001 年3 月的某一天。画面中央,产房门打开,镜头剧烈抖动了几下,似乎是爸爸手持数码摄像机在产房门口记录宝宝的降临。受到岁月侵蚀,画面已经不太清晰,雪花密布、播放卡顿是常态,有些片段甚至已经彻底白屏。
一个星期后,小胡把10多张光盘初步修好。他按照拍摄年份将视频导入U盘,依次检查画面是否清晰,这个过程,也让他窥见了一个家庭过去20年间的温情时刻:
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从牙牙学语到跌跌撞撞学会走路,后来上了幼儿园,又上了小学,个头慢慢超过妈妈……一点一滴的成长被爸爸的镜头悉数捕捉。家人们给他过生日,教他骑自行车,记录他第一次做家务的模样……小胡觉得很神奇,像看电影一样感受岁月给一个家庭留下的痕迹。客户收到货后,千恩万谢,小胡也终于能抽身投入下一个作品。
说起做影像修复师的原因,小胡觉得这是个意外,就和生命中的很多其他事情一样。
2021 年年初,他偶然间在网上刷到一个视频,视频里,女孩子给爸爸看去世的爷爷的照片,照片变成了动图,爸爸鼻头一酸,红了眼,评论区的网友也纷纷在怀念故去的亲人。
小胡觉得很感动,他想知道这是怎么做出来的。经过一番研究,他发现影像修复是个很冷门的行业,国内专门从事这一行的人很少,只有在刑侦断案等影视作品里,才能看到经验老到的公安专家根据一条皱纹复原影像。但若稍懂PS技术,也可以根据作图软件和工具模拟出人物的形态,只不过做不到十分逼真,人物的立体感也会稍差一些。
小胡决定试一把。不少作图软件都是国外的,密密麻麻的英文对学历不高的小胡来说,无异于天书。他只好硬着头皮逐个查阅单词,琢磨了一个星期,才弄懂怎么“复活”一张照片。
小胡兴奋地把修复照片的过程拍成短视频发到网上。没想到,视频火了,播放量超过100 万,粉丝数噌噌地往上蹿,私信里都是问他能不能帮忙修图的。
第一位来咨询的网友是个大姐,她想把她奶奶的黑白照片修成彩色的。小胡用不熟练的技术一点点复原,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收了大姐100元。对方连连道谢,发来的语音已经带着哭腔,称赞他是个有良心的博主。
不一会儿,又有人想要把自己已去世的爷爷的照片做成动图。订单纷至沓来,小胡忙得团团转,手机就没停过响儿。晚上,小胡躺在床上盘点,发现自己第一天就净赚900 元。看见了其中的商机,小胡决定走上职业之路。
“留个念想”
随着找上门的客户越来越多,小胡也见识了各种各样的老照片。
他收到的年代最久远的照片,是一张清朝的人像照,起码有100 多年的历史。图片里的老爷子留着长辫子,穿着大马褂,足蹬长筒靴。虽然相纸已发黄、卷边,人脸也看不清了,但老爷子个头很高,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他气度非凡。照片是一个安徽网友寄过来的,据说照片中人是他爷爷的爷爷,当年从河南逃难到安徽时留下的影像。
对于这类“面目全非”的照片,小胡只能保证尽力还原。“肯定和真人还是有差距的”,他在开工前都会提前和客户沟通,担心最后修出来的与实际不符,客户心理落差太大。对方回复说没关系,留个念想就好。
留个念想,这也是绝大多数客户的心声。在小胡收到过的照片里,99%的主人公已经离世。有些人一辈子就只留下了身份证上的一张照片,还有些人甚至没留下任何影像,后辈来小胡这里“无中生有”,想让他按照自己的描绘画图。
许多离开的老人都是同一个年代的人,他们出生于抗战时期,一辈子经历了普通人难以想象的磨难,几乎没享过几天福。看着这些和自己的爷爷奶奶差不多年纪的老人,小胡总会回忆起自己在爷爷奶奶身边度过的童年时光。
除了老人的照片,小胡也经常收到一些孩子的照片。
第一次收到孩子的照片时,小胡看时间不算久远,便好奇地问对方,怎么不拍些新的照片?客户回答,孩子走失已经6年,没有新照片了。听到这个回答,已为人父的小胡瞬间如鲠在喉。电话那头渐渐泣不成声,悲伤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轻,反倒成了父母生活里永远的伤口。这对父母告诉小胡,他们能活到现在,全凭“找回女儿”的信念在支撑。
还有一次,小胡接到一个“奇葩”的需求,对方给他发了一张小孩子的背影,问小胡能不能用技术把孩子的头转过来。他听得莫名其妙,以为对方是来捣乱的,准备用两句话把她打发走。
结果那位母亲操着一口方言,说起了事情原委。她的孩子得白血病去世了,她很后悔生前没有多给孩子拍几张照。悲伤再次在小胡的心中蔓延,他无法让小女孩回头,只能默默听那位母亲讲述小女孩来人间的短短3 年:宝宝特别乖,每次化疗都不怕疼,只要有好吃的就不会哭……无力感不止这一次。还有一回,小胡收到一个四川客户的微信,问他会不会修手机。对方发来照片,图中是一部10 多年前出厂的“诺基亚”牌按键手机,样式十分老旧。小胡好奇地问,这部手机这么老了,为什么要修它?隔了一会儿,小胡看到对方发来一句话:“里面有我女儿的最后一张照片,汶川大地震的时候她去世了。”
电脑前的小胡沉默了,他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沉重的歉意涌上心头。
千奇百怪的录像
修复照片的故事大多是悲伤的,小胡尽量不让自己沉浸在这种情绪里。
干这一行是为了赚钱,他无数次这样告诉自己。于是,当有网友问他能不能修复录像带时,他爽快地答应了,筹划着给自己的小事业拓宽业务面。
有一个粉丝是1995 年出生的东北女孩,她说自己的爸妈1993 年结婚时,请了当时刚开始流行的婚礼摄像,记录下了这个珍贵的过程。然而,时间过去这么久,录像带受损严重,女孩一次也没有看过,她不知道该怎么再现,便问小胡能不能帮忙修复。
小胡让她把录像带寄过来试试,研究捣鼓了一阵儿,竟复原了百分之八九十。他清晰地看到,录像里是当时已经高度城市化的东北街头,接亲的队伍很长,路上车水马龙,一片繁华景象。
经过女孩同意后,小胡把这段视频放在网上,收获了诸多好评,也勾起不少人的回忆。找他咨询视频修复的人多了起来,在小胡看来,比起照片,大家更愿意修复一段视频,视频时间长,人们会觉得更划算。他自己也更愿意接修复视频的单子,因为主题大多是老人过寿、年轻人结婚,比较轻松喜庆,他可以边修复边欣赏。
同时开展照片和视频的修复业务后,小胡发现,和照片相比,视频可追溯的年限较短,而且时间跨度几乎与他的成长轨迹重叠,这让他经常代入“我当时如何如何”的回忆:视频中孩子们戴的南瓜帽原来全国都流行;他们骑的四轮自行车,自己也有一辆;美丽新娘的粉红蛋糕裙,小姨出嫁时也穿过;加入世贸组织后的中国,在大时代里弥漫着青春的朝气……
小胡说,他收到过的录像以2000 年到2008 年之间的居多,许多录像的主题都是乡镇婚礼。当时有些地方还有婚闹的陋习,他接到过一个河南客户的要求,让他把视频里“男方兄弟们轮番掰开新娘子的嘴往上凑”的那一段剪掉,理由是“现在老婆看了都受不了”。这样的视频还不在少数。
一直以来,他只把修复影像当作工作,就像销售、厨师这些他从事过的职业一样。但事实证明,当影像承载了过多个人感情,很难有人不动容。
见证人间悲欢
“小胡修片儿铺”刚开业的时候,小胡有过几次因同情心泛滥而被骗的经历。当时他秉承着君子协定,货到付款,内容修到对方满意再收钱。不少人让他反复修改几次后,便拿着照片消失了。他从此看透人间冷暖,决定不再轻易相信社交网络上添加的任何一个人。
“没钱不要多废话”,这是小胡多年混社会的原则,但这份工作中一些温情的时刻,却屡屡让他打破自己的原则。
3 个月前,他加了一个10多岁的小女孩。那个女孩发来一张她父亲的照片,一上来就对小胡进行长长短短的“语音轰炸”,大概意思是,爸爸去世了,妈妈跟人跑了,她和奶奶相依为命,生活得很辛苦。她想要一张爸爸的动图,问小胡能不能先做好,等下个月他们拿到低保,再付给他钱。
小胡见惯了卖惨,本想直接忽视,但鬼使神差地,他点开了女孩子的头像,高眉大眼,肤色深,高鼻梁。他问小女孩是哪里人,对方回复说是大凉山的。他再问小女孩,低保每个月能领多少钱?女孩回答,2700 元。小胡又试着发去转账信息,看到核验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木”字,前面还有3个空。
他基本确定了姑娘来自大凉山的事实。他心软了,免费帮她做了张动图,女孩发来语音,一个劲儿地说“谢谢哥哥”,这让小胡既感动,又有些愧疚。
他慢慢领悟到,在真情面前,赚钱并不是唯一的意义。他曾接待过一位男士,那个人先给了他一张50 多年前的军装照,他费了半天时间修好后,隔天又收到第二张、第三张。小胡好奇起来,问对方,你们家是不是军人世家,怎么会有这么多军人?
男士回复,这些不是他的家人,而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这些老兵已经去世了,他想让后人记住这些为祖国奉献了生命的青年,准备办一个展览,可惜有些照片已经陈旧到看不清脸,只好找专业的修复师来修复。
小胡听完,又认真看了看之前那几张照片,问对方,这些老英雄拍照时都多大年纪?男士说,十八九岁吧,最大的也就二十四五岁。
大概是因为经历了长途跋涉,又饱受风沙摧残,这些老兵看上去满脸风霜,比实际年龄大很多。一开始小胡以为他们是中年人,仔细看才发现,原来他们都是比自己“小”的弟弟。
他不由得想到,那个年纪的自己在做什么呢?通宵打游戏,受了一丁点儿委屈就负气出走,为自己的未来感到迷茫,甚至不工作混了好几年。曾经,他总觉得自己早早步入社会很辛苦,人生充满了匮乏感和失落感,但和这些老兵相比,自己的困难似乎变得不值一提。
采访的末尾,小胡告诉我,影像修复是一项需要耐得住寂寞的工作。过去这一年,许多日夜他都在独自枯坐中度过,对着屏幕,将一张图片反复放大、缩小,关电脑时脖子僵硬到似乎一转头就会断掉。工作内容说不上有多高的技术含量,但确实是个辛苦活儿。
只是,每当看到斑驳粗粝的画面被打磨得精细,上色后的“姥姥级”美女焕发鲜活的喜气,听到客户们带着哭腔的感谢,那种成就感也是无与伦比的。他很感谢这份工作,能够带他窥见不同人生的悲欢,见证无数家庭的珍贵时刻,看着岁月如何在一个人身上留下痕迹。
小胡说,他会把这份工作继续做下去。只要他的努力能够帮助一个人、一个家庭找回一些尘封的珍贵记忆,那么他便实现了自己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