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岁档，满厅红

阙政

这个贺岁档，全国各地电影院着实热闹了一把——1月28日，国家电影局发布数据：刚刚过去的2023年春节假期（1月21日至1月27日），电影总票房达到67.58亿元，位列中国影史春节档电影票房第二位。不仅是北上广深的电影院重新热闹起来，由于今年也是疫情三年以来返乡人口最多的春节假期，因此也带火了许多县城的电影院，再加上7部类型不同的大片同期献映，要内容有内容，要人氣有人气，天时地利人和之下，票房想不火都难——短短一周，已经超过了2022全年总票房的五分之一，回暖趋势极其明显，堪称“满厅红”。

让人感动的是，经历了三年关关停停的艰难岁月，70%的电影院还是努力求生，存活了下来，全国影院数量达到7000余家。与此同时，电影人们也都没有停止创作——郭帆导演继续四年磨一剑，打造流浪地球系列；张艺谋导演年届七旬依然创作不歇，艺术生命之长令人感叹；田晓鹏导演更是七年专心打磨原创动画，首创“粒子水墨”奇观，为国风动漫再添新意。

1月29日，观众在贵阳市越界影城（未来方舟店）观影结束后陆续离开。

今年的贺岁档，内容丰富在于各种类型齐聚——《流浪地球2》主打硬核科幻，《深海》探索国漫，《满江红》立足悬疑喜剧，《无名》设定谍战，《交换人生》聚焦合家欢温情喜剧，《熊出没·伴我“熊芯”》适合低幼年龄段，《中国乒乓》虽然临时撤档，仍在小规模排片放映，类型又与前六部完全不同，是一部体育励志类型片。

不同的类型片百花齐放，满足了不同年龄段观众的观影需求。而从目前阶段的票房成绩来看，排在前三位的分别是《满江红》（26亿元）、《流浪地球2》（21亿元）和《熊出没·伴我“熊芯”》（9亿元），尤其是前两部，票房均已进入“10亿票房俱乐部”行列——可以说，清晰的类型是它们成功的保障——根据国家电影局发起的“中国电影观众满意度调查·2023年春节档”调查结果，《满江红》《流浪地球2》《熊出没·伴我“熊芯”》的满意度也超过了85分，堪称叫好又叫座。

2019年贺岁档，《流浪地球》横空出世，被誉为“开创了中国科幻电影元年”，片中呈现的冰封世界、地下城、洛希极限、引力弹弓等奇观，至今历历在目。四年后，郭帆导演再度打磨出了《流浪地球2》，完全没有令科幻迷失望——太空电梯、行星发动机、月球塌缩……《流浪地球2》再度创造出电影史上前所未见的宇宙奇观，令观众大呼过瘾，“科幻片当如是”。

《流浪地球2》的故事其实发生在第一部之前，是《流浪地球》的前传。它讲述了在太阳氦闪危机的大背景下，“流浪地球计划”是如何诞生的。也让观众看到，推动地球去“流浪”这样极端的选择，下决定并不容易，人类还考虑过其他选项，比如用科技手段对人类“去肉存灵”，保留意识不灭。但最终还是选择“带球跑”，逃离太阳系，去寻找更适合生存的热土。

虽然没能看到“小破球”接着往前冲的奇观，但《流浪地球2》用其他宇宙奇观弥补了这一缺憾，依然是“重视效”，依然是“硬科幻”。据统计，全片173分钟，共计出现180多个场景，堪称移步换景。道具更是多达上万件，并且细致到工业级别，据导演说，拍摄现场有一个随时待命的“精加工车间”，有的机械装置甚至多达1000多个零部件，足以以假乱真。最震撼的“太空电梯”，设计逻辑也是完全符合工业原理的，还加装了一个“冰盾”来减少能耗——“冰盾”的灵感来源于美国科幻作家艾萨克·阿西莫夫的小说。

对中国电影来说，《流浪地球2》的意义不仅在于开创了科幻电影元年，而是代表着中国电影从手工作坊进一步迈向工业化体系的重大转变。这种对于电影工业流程的探索和革新，其价值要远远高于眼下20多亿元的票房数字。

好的导演总是勇于冒险，突破自己仿佛是他们的人生使命。说来有趣，今年全球范围内的导演都在挑战“水”戏，《阿凡达》导演拍了续集《水之道》，《流浪地球2》挑战水下镜头，结合了实拍与CG，而曾经拍出过“国漫崛起”之作《大圣归来》的导演田晓鹏，也没有选择去拍一部稳赚不赔的《大圣归来2》，而是挑战全新原创故事，以一个小女孩的视角，讲述《深海》的水下世界。

其实以“孙大圣”的知名度和《大圣归来》的口碑，拍续集是最稳当的选择。但田晓鹏最令人敬佩的就是他没有走最好走的路——《深海》从无到有，开发历经7年，1478位中国动画人呕心沥血。由于讲述的是抑郁情绪相关内容，画风也并不是全程明丽，这就导致影片天然地带有小众属性，在票房上是存在风险的——目前《深海》票房刚过4亿元，也证明它并不是一部适合各个年龄段的合家欢式动画。

田晓鹏选择创作《深海》的初衷，是想要探索一种属于中国动画独有的风格。他想的是，迪士尼、吉卜力都花了十几年才探索出自己独特的风格，《深海》也要创造出中国动画独有的风格——这一想，就想到了中国独有的“水墨”，想用最先进的三维技术去展现中国水墨的飘逸。

可是团队很快发现，绝对写实的三维，和流动不规则的中国水墨，两者天然存在矛盾。一开始，剧组拍了许多颜料的素材，去贴在模型上，却发现画面太僵硬了。最终，经过两年的探索，他们才找到合适的方法——用粒子去表现，几十亿形状色彩各异的三维粒子，堆积出水墨的飘逸感——据悉，影片单镜头粒子量就达20亿个之多。而且这一创新技术可以被今后的影片沿用。

《无名》里的梁朝伟，眼角眉梢都是戏。

在主题方面，他甚至抛弃了动画片中常见的“真善美”设定，而是“想拍一部和《大圣归来》完全不同，颠覆男子英雄气概的作品”。小女孩“参宿”是个从小失去亲情之爱的孤独敏感女孩，《深海》里或缤纷或恐怖的海底世界，实际上可以视作她的内心潜意识——这个通过“里世界”动物比喻来隐晦表达“表世界”人生真相的故事，如果用小说来类比，可能更像是一部意识流小说；如果用电影来类比，又有点像《寂静岭》这样的恐怖片，其实对普通观众而言并不是那么友好的。但正如导演所说，“创新，就是不断在危险边缘试探”。

随着影片的上映，《深海》还发布了幕后制作纪录片《心之所往，比海更深》，第一集就看得我好心痛——2019年的几场大雨，居然把工作室给浇成了水帘洞，几个月的创作泡汤不说，还损失40多台高配电脑。看着动画师们拼命用吹风机吹干机箱，真的隔着屏幕都感受到心痛。但剧组却说：“这就是我们的命，先天在选择不安全的东西。”

负责研究女主表演7年的动画师陈征，每天嚼3桶冰，只为提神。“探索中国动画新可能”这个使命背后，是1000多人长达7年的付出。不过再往下看，看到动画师们为了还原片中海獭角色的表演，亲自上阵“卖艺”录制表演参考，又觉得他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以如此投入于一件自己喜欢的事。而有这样一群人在耕耘国漫，更是动画迷和中国动画电影之幸。

不仅导演靠谱，今年的贺岁档还有一强——演员强。战狼吴京不用多说，刘培强就像是他本人。《无名》里的梁朝伟和周迅，眼角眉梢都是戏。《满江红》里的沈腾岳云鹏也达到了该有的喜剧效果，对他们来说是驾轻就熟的老本行。而要说到最让人惊喜的演员，那必须是雷佳音——在《满江红》里他饰演老奸巨猾的秦桧，在《交换人生》里他一人分饰两角，其中之一还是个18岁的青葱少年。两个角色差异如此巨大，也都与他此前擅长的角色大相径庭，却都被他演得活灵活现，成为两部影片绝对的加分项，着实令人感叹一个好演员的可塑性之强。“雷大头”这回可是真正演绎了一次“换头演技”。

相比电影类型的多样、电影工业体系的日益成熟、优秀的演员——其实今年贺岁档也不是没有遗憾的，遗憾在于，编剧是不是差点意思？

相比电影类型的多样、电影工业体系的日益成熟、优秀的演员——其实今年贺岁档也不是没有遗憾的，遗憾在于，编剧是不是差点意思？

《流浪地球2》接近3小时的片长由于要讲三条故事线而显得冗长、焦点不够集中；《深海》的故事略晦涩难懂，前半段有点难熬；《无名》电影感很强，但是把简单的故事讲得过于零碎；《交换人生》充满了肉体交换的老梗和“穷而有亲情与富而无人关心”的古老价值观对立——这些都是编剧不够给力的表现。

即使是票房第一的《满江红》，其实故事逻辑也经不起推敲，一推敲就显得这里一个洞那里一个坑的。

《满江红》的拍摄起源，是张艺谋先看中了电影里的主场景：山西太原的一座古宅。因为喜欢这个宅子，他找到曾经和自己合作《坚如磐石》的编剧陈宇，让他根据这座宅子来编一个故事。出于对“家国情怀”的偏爱，《满江红》的故事走向从前面一个半小时的喜剧悬疑，逐渐提升到家国大爱的悲壮结局。这种结合了商业类型片与爱国情怀的混搭之作，本身没有问题，张艺谋导演自从开始投身商业类型片以来，走的也一贯是这种路线（参考《悬崖之上》，也是谍战类型片+爱国情怀），导致有时候拍出来的作品特别像一部红色题材的剧本杀，用悬疑的外表，包裹爱国的内心。

春节票房第一的《满江红》，戏里戏外争议颇多。

但《满江红》的问题在于悬疑和爱国的部分都缺少逻辑支撑。首先这座引发导演创作之心的山西古宅，就有点问题——故事背景是南宋紹兴和议，宋高宗派秦桧与金求和，地点断不会选在远离南宋都城临安的山西太原，更不用说还带着千军万马——不怕秦桧直接谋反投敌吗？这个故事一开始就和大宅并不匹配。

即使找一座杭州古宅来拍，逻辑也还是有问题的——片中反转一轮接一轮，似乎只要人物突发奇想，来一句“我刚才是逗你玩的”，就能当场“反”那么一下。须知悬疑片的优劣并不在于反转多与少，而是每次反转都有前面的铺垫与之呼应。这种“呼应”，在随心所欲反转来反转去的《满江红》里我是看不到的。

全片最大的反转也可以说是最大的败笔：一群人抛头颅洒热血的努力刺杀，最终不是为了杀死秦桧，而是要他当着全军的面背诵岳飞遗作《满江红》——且不说秦桧能不能、愿不愿背诵，即使他能、他愿意，那也得提前知道岳武穆遗书是《满江红》这样能够名垂千古的词作才行啊，可是在没有预知能力的前提下，岳家军怎么能知道他的遗言是什么呢？如果按照史实，岳飞遗言就“天日昭昭”四字，传遍天下对秦桧有何杀伤力？再或者说，如果岳飞含冤而死、死不瞑目，临死前想出口恶气把赵构骂了一通，那这个遗言经过千军万马这么一通大广播，岂不是要把幸存的岳家军也连锅端了九族？堂堂大将军孙均作出决策前连这层都不曾考虑吗？明摆着眼前有“刺秦”的机会，有兵权在手，还选择背诗词、背完了上马亡命天涯？

说不通的地方，其实有导演本人的喜好在作祟——记得《英雄》末尾，李连杰也是放着刺秦的大好机会，临阵罢手，为了“和平”；记得《影》最大的反转，也是替身；记得《悬崖之上》谍战悬疑，也有不合乎逻辑的抒情。《满江红》当然是一首值得流传千古、激励后人的好词，但抛开逻辑去使用，最终还是停留在自我感动的层面，反而是辜负了这阕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