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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咸炘人道思想探微

2023-02-18胡惠贞

新楚文化 2023年33期
关键词:人道传统文化

胡惠贞

【摘要】刘咸炘先生是20世纪中国卓立不苟的国学大师,其思想体系精核宏通,见识高远。他的人道思想包含了人何以为生的阐释、人生死问题的阐发以及人生终极价值关怀的论述,对于工具理性逐渐取代价值理性的现代世界而言,无疑具有重大的启示与借鉴意义。从借近人之说以发端、辨善生久之准、陈圣哲训言之纲要这三个主要论题入手,对刘咸炘先生的人道思想进行梳理、分析,以从根本上防止人的异化乃至学术的异化。

【关键词】刘咸炘;人道;传统文化;善;

【中图分类号】B2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33-0010-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3.33.003

刘咸炘(1896-1932年),字鉴泉,别号宥斋,四川双流人,是我国近现代著名思想家、国学大师。他的哲学观洞穿百余年来堕物不归之迷途,直承往圣之学[1]。其思想主要有三个理论来源:一是以其祖父刘止唐先生为核心的家学渊源。二是清代史学家章学诚考镜源流、明统知类的校雠学。三为“五四”时期翻波涌浪的人文思潮[2]。观其思想来源可以发现,刘咸炘的哲学思想通古今、贯中西。作为中国近现代的新儒学思想家,刘咸炘经历了新文化运动期间来自西方文化的猛烈冲击,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坚定捍卫在其人道思想中有着突出的体现。在其人道篇中,刘咸炘从人何以为生,到对人生死问题的阐发,再到人生终极价值的关怀三方面层层递进,其人生哲学的内涵极其丰富且深刻。

一、借近人之说以发端

对于人何以为生的问题,刘咸炘分别对中国近代哲人以及西方近代哲人关于人生意义的阐释进行论述与总结,借以提出自己的观点。

刘咸炘用《墨子》中的一段对话引出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何故为乐?何故为室?”[3]727同时,刘咸炘认为此问题亦是儒家和墨家的一个根本区别。在此基础上,刘咸炘分别引用了胡适、梁漱溟、梁启超三人对于儒墨两家的评议。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认为:儒家只说一个“什么”,只注意行为的动机,不注意行为的效果。只說这事应该如此做,不问为什么应该如此做;而墨家则说一个“为什么”,处处要问个“为什么”,事事物物都要有个用处。且注重结果,以事物的用处来判断是非善恶。梁漱溟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认为前文中孔、墨的不同正是中西的不同。他认为在生活中常常分一个手段、目的是错误的。儒家是不赞成这样划分的,而墨家却是常常教人如此,且变本加厉。区分手段和目的的后果就是导致“人生”和“生活”分开(将生活视为手段)。他认为有的东西就是没有目的,没有为什么。梁启超在《先秦政治思想史》中指出,人类生活中的事项大部分是回答不出“为什么”的,而人生有趣的地方就在于“什么都不为”。此外,他将生活划分为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物质生活可以回答“为什么”,但精神生活没有“为什么”。最后他对于“何故为生活”[3]729进行了回答,即“生以为生而已矣”[3]729。

在对西方近代哲人的阐释中,刘咸炘引用柏格森所说的哲学三大问题,即我们从什么地方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同时,引用托尔斯泰的《忏悔录》,托尔斯泰在《忏悔录》中提出了“人生有何意义”的问题,并在“钱、名、利、教育”四个方面对自己进行拷问。进而阐释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因素已经不再存在,想要自杀却又不敢自杀。于是他开始寻找解决方案。首先,他思考了古代哲人的回答“万事都空,死胜于生”;其次,他寻求同类之人的答案:不出四法“盲目法、快乐法、斩绝法、贪恋法”;此外,寻求信教之人的答案,于是他发现所谓信教之人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修道之士,一类是普通教徒,修道之士的信仰并不是真的信仰,只是一种无聊的慰藉,而普通教徒往往能在劳苦中自得其乐且能安心等待百年后的死期,并且大多数都能欣然以就死。最后,托尔斯泰求助于上帝,他意识到“上帝与生,是一非二”[3]731,即只有相信上帝,人生才有意义。

梁漱溟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阐述道:“人生有何意义?这个问题也可径直走入否定人生一途,也可仍旧折回归还到勉于人生。”[3]731人之所以感到人生空虚无意义,是因为其认为人生是有意义的,于是就会问人生有何意义,之后试图从外在去求意义,然而却找不到外在的意义。因此,梁漱溟认为人生不应该问意义,不是所有的事都有意义,人生没有意义,更不要从外在去求意义。而胡适秉持实验主义功利的说法,对此,梁启超和梁漱溟都对其进行了反驳。但同时,也有人对此辩驳:人生是有目的、手段之分的,不可以都混淆,其本末之间需要进行分辨。

对于人生有何意义这一问题,刘咸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顾凡诸意义推论至人生而止,更求生之所为则永无答案,此本无有,非求者之不力而未工也。”[3]732追求人生的意义而找不到答案,是因为人生本就没有目的。西方哲人多求人生的目的、意义、价值与终结,求之不得,遂成悲观主义。正如德国人帕尔生曾经反驳叔本华的厌世主义时指出:“如叔本华之写像,是人生不以其生活为鹄的而别求诸外也。人生者非作用,而实鹄的。”[3]732叔本华不以生活为人生的目的而外求于人生。人生本身不是作用,而是目的。这一观点亦是梁启超观点的本源。刘咸炘回答了柏格森的问题:第一,所谓人是何者,刘咸炘直答“人即是人耳”[3]732。如果不相信天地生了人,则人乃无端而生,所以没有目的是不可思议的;如果相信人是天地所生,则生人乃天地的事,究竟是为了什么,应当问天,但天却是无法问的。正如朱熹门人常问六合之外(天地之外)之事,朱熹对此答道:“人生于天地之间,只用理会天地之间的事情。”[3]732第二,所谓柏格森的何来何去之问,刘咸炘直答人来自天地间,去向天地间。朱熹常令其门人思考天地有心还是无心,说天有心,天是生的,说天无心,天也是生的。生是事实不可以改变,所以我中华先圣不问天为何而生,同时人为何而生也是不可求的。刘咸炘认为,这个“不能求”是从宇宙来看的,是把目的、意义放在人生之外来求的。如果从生命的长途中求它的价值和终结,并不是不可以的。生有高和下,这是价值;生有开始和结束,这是终结。价值的不同在于意义的不同,既然有终结,就可以说他有目的。生即是生,生之为生无所为,但可以有所选择。若在人生之外求其目的,是不对的;若是以人生过程中的意义来看,则其中有可以赞同的观点。仅就人生本身是否有意义而言,刘咸炘给出了他的答案:“若以生程中之意义观之,则概乎其有见矣,未可以为皆非也。”[3]733刘咸炘依然承认人生有价值、终结、意义、目的。

二、辨善生久之准

刘咸炘认为人生的价值、意义、目的和终结都必须在内在论意义上来论述,一切价值、意义和目的都源于“生”这一既定事实,并且以此为尺度来进行分析和评判。“善者价值之词,价值必有标准,审天下之所谓善不善者罔不以生为标准”[3]733。刘咸炘提出善的标准是“生”,无论是“全己之生”还是“全人之生”都是为了生,生即善。其次提出生久即善:“善之准在生,而尤在久,生久即善,不久即不善。”[3]734

有人认为以“生”与“久”作为善的标准会走向杨朱的“利己主义”,杨朱的理论核心为“为我”“贵己”,主张“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4]119。刘咸炘认为,生是兼具形体与神而言的,久生既是要求形体的长久,也要求神之久。而杨朱的观点仅仅是形体的长久,并没有意识到神之久。对于生命的形神之久,儒、道、佛三家皆认为,人之所以生,是形神俱在,不仅是形体的存在。久是包括形体与神来说的,神是不灭的。老子提出“长生久视之道”[3]734,即一个人要活得久,其要旨在于生命之根扎得深,根本(修德)要固得牢;“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3]734,即遵道而行的人才能真正长久,肉体消亡而精神不朽的人才是真正长寿。庄周提出“齐死生”,即死生没有差别;“贵忘时”,即忘记时间就没有了对于永恒的恐惧,因此日月得以延长。假若没有了时间,就没有了长久和暂时的比较,也就不会有求长久一说;“得其久”,指不求长久。由老子与庄子的阐释可以看出,道家所求的主旨是“不变”。

亦有人提出:如果神的长久是完整的,那么天堂是生,地狱是生;善是长久,恶也是长久。刘咸炘认为,对于这个问题佛家的回答已经非常明了:“地域者澌灭之渐,恶业不得为生也。”[3]734下地狱者会逐渐消亡,不复存在,因此,恶不得为生,亦不得长久。

孔子所言“未知生,焉知死”[3]736一直以来都被理解为避言死而只言生,甚至只有生、不顾死。刘咸炘认为历代的大儒也未能免俗。“宋、明儒者不言神灭而又言气散,故于人生终结之说不能了答”[3]734。刘咸炘举了几个例子,他认为宋明儒者吕紫微与徐鲁源的说法“皆不足厌问者之意,所谓强词耳”[3]735,一旦儒家否认神不灭,那么其道德学说便失去了形而上的根基,如果为善之人与为恶之人皆不免一死,那么善与恶又有何分别呢?刘咸炘认为,朱翌的说法“最当人情,然所谓死计,则不独慊心而已”[3]736。由是,刘咸炘指出“论者乃谓儒明生,佛明死,诚以诸儒之说固不能答最终之问也”。因此,“是儒者不得不承认永生矣”[3]735。在刘咸炘看来,儒、释、道三家皆言永生,道家强调“常”,佛家所言为“真如”,儒家强调“久”,他们三者皆是相同的,都有通达生死的永生之意。老子说“人之生动之死地,以其生生之厚”[3]736,“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3]736。老子强调厚生反而会死,过犹不及,想要求得生就无需太在乎眼前之生,不过于在乎反而会得到生,有和无是道体的两种状态并固有之,求生求得太过了就是死。佛家与道家的观点虽有差异但本质是相同的。“佛说无生,正以求生”[3]736,如今有人认为按照佛家所说的不如去自杀,刘咸炘认为这种观点是错的,自杀身死,但心不会死。又有人说佛家的观点乃是“人死观”而不是“人生观”,刘咸炘认为这亦是不对的,如果不知道死是什么样子的,那活着是真的活着吗?佛说没有生,本是为了求善,“无之与善,是一是二”[3]737,倘若舍去善而只是说其不存在,则是睁着眼睛却说看不见。刘咸炘认为,佛家所强调的跨越此生,到达极乐世界,与进化论相似,都是为了舍弃此生而求超越,这不是正确的人生之道。因此,刘咸炘提出:“以完成生之本身为善之本,非新说也,乃古今中外深达之贤哲所同主。”[3]784

三、陈圣哲训言之纲要

刘咸炘认为,宇宙有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从时间维度看,一切存在变化不息生生不已;从空间维度看,一切存在包罗万象万物一体。因此,宇宙体现在“久”和“大”。“吾华先圣之观宇宙,不于现象之外更求本体,盖知更求之徒劳而不可得也,故曰:‘道法自然。”[3]737先贤们强调充分使人与天合而为一,天是宇宙的总称,人在宇宙之中,所以不能超越宇宙,也不能改变宇宙,应遵循道法自然。而“久”和“大”体现在人生的层面则是:上事天地父母,而下传子孙。

所谓上事天地父母,刘咸炘认为“天地大父母,父母小天地也”[3]739。人既为父母所生,也为天地所生,天地与父母不可以认为是两件事;所谓下传子孙,“然遗传发明于祖亲子孙之关系渐明矣,知人之于子孙有责矣,遗传固久而不灭也,此家之所以重而孝之所以大也”[3]740。近代遗传学说已经揭露出种系内部的遗传规律,子孙后代的智力身体等都可追溯到父母先辈。因此,人对于子孙后代同样肩负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对于人类来说,“纵言之为生死终始之恒久,横言之为天地父母之感通,横之通亘乎纵之久,生已可与天地通,不必死也,死之父母亦相通,不必生也,故人之于父母子孙,以形言为纵之相代,以神言亦横之相通也”。从纵向的方面看,生死与开始结束是恒久的;从横向的方面看,个人与父母是感应相通的。横向的相通贯穿于纵向的长久,人生亦可以与天地相通。人即使死后与父母也是相通的,所以人对于父母和子孙,从形体的角度来说是纵向相传,从神的角度来说是横向相通。

有人对此提出质疑:如果人是为了天地父母子孙而生,那么人只是天地父母子孙的过渡物,这和秉持着认为人是国家工具的爱国说、认为人是转运知识的工具的主知主义有何不同?人为何必须成为天地父母的孝子和子孙的贤亲呢?刘咸炘认为:“过渡之说正过分目的、手段之谬也。”[3]740人是天地父母子孫的过渡物这一说法正是过分区分了目的和手段的谬论。宇宙中没有什么事物是不相信因缘的,谁是主人,谁是工具,这很难说。对于人,也可以说天地是人的工具。人吃动物,而粪用来肥沃土地;土地中可以生长出植物,而植物可以用来喂养动物。那么谁又是谁的工具呢?所以人对于天地父母是孝子,对于子孙是贤亲,对于自己就是完人。侍奉天地父母就是保全自己的生命,成全自己与成全他人,本就是一件事,自然不可以用目的、手段进行划分。

总之,刘咸炘将“人”与“天地父母”以及“子孙后代”融通在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体之中,然后将其纳入天道之“生生之德”的相续相连之“生生之机”之中。人的生命不再是被简单地划分为手段与工具,而是要在全其所得天地父母之性命,并上事天地父母而下传子孙之造化中,以成就人生所谓“最长最广最圆满之人生”正途。“全其所得于天地父母之姓名,而与天地父母同其久大,是为大孝。此即人生之目的、意义。”[3]739自延其生,即以延天地父母之生。唯有如此,方才可能在上达天德中尽人以合天,实现人生之终极意义。

四、结语

刘咸炘先生是中国学术史上罕见的天才大家,生逢晚清民国时期,身处中国历史上空前的大变动时期,经过五四运动的洗礼和西学的冲击,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受到了声势浩大的猛烈批判,中国社会面临着文化抉择的关键期。面对“五四”新潮及开始向后“五四”过渡的新时期,中西文化在中国的汇合激荡,正经历着由浮浅认同到笼统辨异,再向察异观同、求其会通的新阶段发展[5]。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刘咸炘自觉选择了固守中国传统文化,他继承家学,坚定地推阐原始儒家道家哲学。刘咸炘的人道思想深深植根于中国传统哲学文化中,与中国哲学紧密相连。在当下人们越来越关注中国传统文化,更加注重人文性之时,或许刘咸炘的思想能够给予我们更加深刻的启迪。

参考文献:

[1]陈中.刘咸炘的人生哲学探微[J].大连海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13(02):72-753.

[2]欧阳祯人.刘咸炘思想探微[M].北京:商务印书馆, 2016:113.

[3]黄曙辉,编校.刘咸炘学术论集 哲学编:下[G].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4]谢无量.中国哲学史[M].北京:应急管理出版社,2022.

[5]西华大学,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蜀学研究中心.蜀学:第8辑[G].成都:巴蜀书社,2014: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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