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殇
2023-02-18艾栗木诺
◆艾栗木诺
蛊,一个有影无踪又很古老的影子传说,从来没有被人看见过,仍然以神奇存在的方式,来到我平淡的生命里。
一 风吹坡·情蛊
母亲撒手人世,我一下子就老了。
这种老,无声无息。又让人惊慌失措。
这种老,让我莫名其妙地,无休止地思念一个陌生的地:风吹坡。我外婆养蛊放蛊的地方,也是我母亲出生的一个小山坡。
风吹坡向北,坡上长满了刺竹林,夏季的时候,坡箐两边的竹蓬下遍地是高高矮矮身材不齐的小笋头,头顶上密密的竹枝遮蔽了天空,终年阴森森。沟壑里山溪水冬天清瘦,夏天丰盈。
坡后面就是木库山,山上有道断壁崖。崖高不见底,风过崖顶时,会发出急促的尖啸声。如果你敢走到崖边的石头上坐一坐,风啸会变成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我外婆说那是风顺着山谷不要命地吹出去,撞到坡对面牛角山上的牛角后被甩回来的哭声,风越哭,牛角就越烦,就一次次地用角把它勾回来,又摔出去,风声越大,越像一个人含着悲屈的哭泣声。断壁崖上的崖峭连猴子路过都会脚打颤,很少有人上得去,我外婆是个例外,她养蛊的胡蔓子就长在断壁崖上。
我外婆是一个放蛊高手,应该说是放情盅的高手。在她的那个时代,她被人们爱着和恨着。但无论是爱她的人或者是恨她的,心里其实都是敬着她的。这份敬里有怕,有恨,也有帮忙解决了问题的感激,还有天意不可违的一种惧怕和无奈。
风吹坡上,最初出名的不是我外婆的情蛊,是我外婆的风吹粑粑。
我外婆16 岁那年,从另一座山嫁到风吹坡来,和她一起嫁过来的还有做风吹粑粑的手艺,我外公娶的不止是我外婆,还娶回了他后半生不劳作,闲着抽口大烟的安逸生活。我外公注定短命,上天把他收走,是为了让我外婆据有神力。
外婆长什么样子,已无从考证。关于她的长相,就连据说这种话也找不到一句两句来。根据我妈的我姨妈的长相推断,不难看出我外婆不仅长得漂亮,还长得玲珑和悍猛。在那个男人为天的时代,不悍猛,她怎么支撑支离破碎的一个家。不玲珑,蛊虫又怎么会附耳听命。
我之所以说支离破碎,是我外公28 岁那年就死了,不是死于罂粟妖娆之美惑,而是死在一场水牛的角斗中。我们家唯一一条水牛被另一条水牛攻击,外公用身体去阻止,结果被挑在牛角上,穿破心脏而死,他留下五个孩子和我外婆。
我母亲她们兄妹五人,大姨母在我的故事里没有名字。我母亲和我二姨母对她们大姐的讲述只有一句:大姐18 岁出嫁了。这个纳赛李家大女儿,在我的故事里开始于18 岁出嫁,结束于18 岁出嫁。
老二是男孩,我母亲和我二姨母提起他时,叫他大哥。大哥差不多19 岁时,在去木库山脚下的水田背刚刚收割的稻子时,被路过的一支队伍抓了壮丁,从此再没下落。到底是支什么部队,我妈她们一直说不清楚。我猜测是滇军某部,然后战死沙场,这是我能给我这个大舅舅最好的结局。但也许他并没有死,只是我猜不到他活着却再也不曾出现的原因是什么。大舅在我的故事里,也没有名字,但我不想让他结束于下落不明,我总觉得有生之年,会有他的消息,无论好坏。我很天真,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亲人,他会为我天真的等待归来,真的。
据说我外婆得到大舅被抓的消息后,曾赶着牛车一路狂追,但由于岔路太多,不知选哪一条追才追得上,只好在路口嚎啕大哭,外婆失去的不止是一个儿子,主要是德昂人家的长子。据我母亲零碎的讲述,自那之后,我外婆就患上了失心疯,自言自语不说,还会莫名其妙地做上一桌子菜饭,在空荡荡的饭桌招待看不见的客人。
老三就是我二舅,我外婆用我二姨给他换来了不是他的人生,他被换过的人生我不知道是怎么样的,二舅在我的故事里是个支离破碎的人物,时隐时现。
外婆生存的那个年代对我来说,又遥迢又陌生,她每天挑着两个巨大的篾箩下山去卖风吹粑粑。我们德昂人的篾箩样式繁多,我外婆那对篾箩,盖白布的那只放着的是甜味的风吹粑粑,盖蓝布的那一只放的是咸味的风吹粑粑。风吹粑粑原来不叫风吹粑粑,叫米粑。是生长在半山半坝地带的德昂水稻和生长在高山之巅的德昂旱稻混合煮制的。德昂米的特殊性在于,从撒种到收割,谷神就下到凡界一路相护,再经半山的雨水和半坝的阳光滋养,谷粒虽小,但饱满厚实,是做米粑最好的材料。用石臼舂去谷壳,清水浸泡后再舂成米浆,煮稠,甜的加糖,咸的加盐,薄薄地摊在篾器上,再撒上黑苏子,晾干,取出放在篾箩,盖上白布和蓝布就可以担上肩了。
后来,外婆走过的村庄爱吃米粑的人,就把这个风吹坡上下来的米粑叫作风吹粑粑。我外公虽有风吹粑粑的滋养,却福寿浅短。我外婆独自在那个太遥远的社会里带着5个儿女,把他们抚养长大,然后四散而去。从空间上来推算,我大姨也许是与外婆保有联系最多的人,但她夫家何处,生活怎样,儿女几个等等竟一个字的消息也不曾传给她流落在外的两个妹妹,就像这世上她来了一趟,就被走丢了一样。大舅一去杳无音讯,我们还可以替他决定,他回不来了。那年双江有保安团驻扎,四处派兵役,我二舅为躲兵役出逃他乡。多年后回到故里,却已染上了大烟瘾,据说还带回了一个瘦骨伶仃的缅族女子。二舅归家时,我母亲已经逃离风吹坡多年,而外婆也已经在孤独中死去多年。我无法准确地说出年份,因为母亲和二姨的讲述无比混乱。
二舅的外逃,造成了外婆被当时负责征兵的长官抓去问罪,就被绑在奘房前的酸角树下。酸角树细碎的叶子簌簌落满一地,夏日的阳光暴躁地晒在外婆身上。那位长官新娶的姨太太刚刚产下一个女孩,长官是湖南人,年过四十仍膝下无子,见又生了个女儿,气火功心,心烦意乱,便拂袖出了门。门外酸角树下,我外婆被绑了一夜,散开的长头发零乱地铺在脸上。那时我母亲刚出生不久,我外婆鼓胀胀的乳汁洇湿了黑色短衣,乳汁的腥臊串出一股令人心烦意乱的气味。穿在脚上的沙贴也早不知去向,一双五指分散的大脚藏在长筒裙下面。据说当时我外婆的模样相当楚楚可怜。
但我外婆那天相当的不幸,那位长官长相慈眉善目,但骨头里流着相当不善的髓脊,人称笑面虎。那天正好心不畅,气不顺,他虽心情不滑溜,但他面目带笑地向我外婆问话,他问我外婆哪里来的胆子,敢偷偷放走两个儿子,逃避为国效力。当时我外婆听不懂汉语,而负责翻译的达吉岗,骑着他那头老水牛还在赶往镇上的路上。我惊恐不安的外婆,看到长官慈眉善目地问话,以为是向她问好,便咧开嘴向长官微笑。长官心下大怒,心想这些蛮刁之民,竟敢无视本官收兵买将,阻碍本官争夺江山,一怒之下,将我外婆关进小镇唯一的一座牢狱,这座牢狱是德昂人惩治偷情、通奸和未婚先孕者的水牢。
水牢引山水,依山势而建,形成高低三个蓄水池,水由上池向下池循环流淌,每池水深过人,受刑的人泡在过胸的水池中,要不停地向下池舀水,否则水会淹没人。这种水牢可同时惩治三个人,每池一个,第一个池向第二池舀水,第二个池向第三个池舀水,受刑的人泡在池中,一分一秒也不得闲,如果停下来,水马上就淹没池中人。在当时,是相当残酷的刑罚了,最关键的是,受过这种酷刑的女子,将会一生得不到敬重,年老后也不可进奘房听经。
我瘦小的外婆泡在深水中,手不停地往池外舀水,曾有几秒钟,我外婆想到了死,她想停下手来,让水漫过头颅。她甚至想到,这池水将她泡成一个肿胀物体,轻轻地用手指一戳,浸进她身体的水便喷薄而出。也就在那时,一舀一舀往外泼出去的水拍打在下池的水面上,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响,这响声让我外婆想起了还在襁褓中的我母亲,眼泪跟着水花哗啦啦的流了出来。
我外婆从早晨泡到黄昏,骑牛的达吉岗才醉醺醺来到小镇,一看酸角树下没人,再看我外婆泡在水牢里。这达吉岗据说是个相当了得的人物,幼年就进入缅奘寺念经学佛,上过汉人学堂,与汉人有生意往来,精通汉语。据说当时他透过水牢的竹栅栏,看见我外婆奋力地舀水的可怜样,突然生出一种怜惜的疼痛。
达吉岗当即扭转牛头,吆喝着他那头老水牛去沽酒买肉,他嫌那牛拖脚沓步的,狠着劲地挥鞭,那牛撒开蹄子奔,差点把他摔下牛背。据说那晚达吉岗与没后的长官喝酒到了后半夜,喝酒的过程恐怕我这一辈子也不可能知道。但达吉岗在后半夜把我外婆从水牢里捞出直接带回了山寨。
第二天达吉岗把年仅六岁的二姨送下山,给没后的长官当了使唤丫头带他新生的女儿,据说当时还写下了生死契,我二姨永不可以赎身。从那时起外婆身边只有大姨和我母亲相伴。我外婆经过一夜惊吓,一夜浸泡,断了奶水,一双曾饱含洁白乳液的乳房像遭了寒霜的茄子,病恹恹瘪了下去。我外婆的乳房从此就再也没有挺拔过,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盘田种地。我母亲含着我外婆干巴巴的奶头死命地啼哭,我母亲哭得相当顽强,风吹坡下的老老少少对我母亲的哭声相当惧怕,特别是达吉岗,我母亲一哭他就如坐针毡,也可能是心碎如泥。
我想象不出我外婆在家无男丁,无任何帮手的情形下,是如何穿梭在木库山那些森林中寻找吃食才活下来的。我外婆被达吉岗从镇上救回来后,我母亲日夜哭泣,被视为不祥之物附身,而这不祥之物是由我外婆从山下水牢里带回山寨的,被寨中众长老用黄果刺抽身,用红木树皮和苦藤叶烧烟熏,以驱鬼邪。
我外婆身上遍布黄果刺扎下的伤痕,再经烈烟的烘烤,仿佛无数的小火焰燃烧在伤口上,这些小火焰更像是一条条烙人的火虫,直住我外婆的骨缝里钻。据说对我外婆实施驱逐鬼邪是在寨门外的荒竹林里,因为无人愿意替我外婆抱一下我母亲,我外婆只好扯下几片老笋壳垫在地上,把我母亲放在上面。慌乱中我外婆忘了抹去笋壳上的笋毛,我母亲嫩豆芽般娇柔的身子被笋毛蜇成肉疙瘩,我母亲拼命哭啼,而我外婆一声不哼。完成驱鬼仪式,我外婆竟眼不抬,手不抖,身不斜,步不歪,敏捷地抱起我母亲飞也似回了我家的竹楼。
自此我外婆绝了与人的往来,独自下地做活,独自上山砍柴,独自进谷担水,就连开门节和关门节我外婆也窝在我家破破烂烂的竹片房里不出门。而我母亲仍然是坚持不懈地日夜啼哭,我外婆慢慢也习惯了我母亲的哭声,我母亲的幼儿时期恐怕就是以这样骇人的声音存在的。
这种日子我不知道我外婆过了多久。突然有一天,天上雷声轰鸣,大雨将倾盆而至,我外婆跑出门去收晒在院子竹篱笆上的筒裙,一个炸雷爆响一声,不偏不离正好在我外婆头顶炸开。我外婆被一道强劲的电波击倒在地,昏迷不醒,至到风停雨住方才醒来。
奇迹发生了,我外婆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十里之外的弄弄寨后山竹菁子,深谷的巨石下卧着一条虚弱的母牛和一条新生小牛犊。我外婆拖着电波击伤的身体,蹒跚地走进寨心敲开族长家的院门。族长的女人是我们家不远不近的亲戚,她看见我外婆站在门外相当不高兴,但我外婆告诉她快去十里外的弄弄寨后山找她家丢失的母牛,她家的母牛在弄弄寨后山的竹箐里给她家又添了条小牛犊。族长女人半信半疑地叫人点上火把出门找牛去了。第二天族长家的母牛和新生的小牛犊被牵了回来。
在那个遥远的年代,我外婆因为一个雷就神奇地获得了知前生识后世,眼可观八方,耳可听九乡的特异功能,这种功能立马改变了我外婆的命运和地位。继后,我外婆成为木库山一带知名的蛊婆,前来求医找药,打卦看相,问前问后的人络绎不绝。据说我外婆拥有最神奇的力量,是能够解惑苦苦痴爱又得不到对方回应的爱情。也就是说,在当年,我外婆被附上了能成全世间爱情的神秘力量的光环,这光环既照耀人,又灼伤人。当然关于灼伤,在当时我外婆是万万不曾想到的。这些神秘的力量帮助我外婆成功地获得族人的尊敬,尽管这些尊敬里带着畏惧和隐蔽很深的厌恶。同时,这些神秘力量带来丰厚的回报,吃饱喝足之后我母亲渐渐失去哭的兴趣。
据说外婆能让多情女子得到心仪的男人,也能让痴情男人得到牵肠挂肚的女子,她成全过无数双男女,这种成全尽管是可敬可畏的力量,却终究要我外婆用孤独一生做为必须的条件。据说我外婆能成全有情人,更能惩罚背信弃义的男子和女人,她有无穷的手段让那负心人吃尽世上苦果子。
我外婆的神坛就设在我家二楼火塘边,据说上我家老房子二楼那架梯子与我外婆灵性相通,两根麻栗树和几根枝丫拼凑起来,看上去完全承担不起任何重量,哪怕一只蚊子都可以压断向上的梯板,但那把木梯从来没有断过。无论任何人,只要光着脚板接触梯板,我外婆在楼上便可叫出来人的名字,楼下的人,听到我外婆的叫声,听准了是叫自己名字,才会弯下腰抬上随手带来,早已经摆放在篾盘里的米花,芭蕉和水拾阶而上。
木梯之下是人的世界,木梯之上有鬼神静候着聆听人的愿望。我外婆肩负着人们的祈求的答案。
数十年之后,我外婆已经离去,我母亲孤苦伶仃地与父亲生活,少有娘家亲人往来。我以为是她怪外婆没有以母亲的胸怀容纳她青春的花期,也没有以外婆的慈祥迎接我来到这个人的世界。我经历了和我外婆、我母亲完全不同的人生,才明白,人的内心不仅需要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更需要一个隐蔽在幽暗低处的鬼。
据说我外公留下的那间破破烂烂,歪歪斜斜,竹篾笆做墙,山茅草盖顶的老房子,自我外公死后就向左倾斜了,眼瞅着分分钟就会轰然倒塌,却是一直撑到木库解放之后才以慢镜头似的速度,像个患肺气肿的老人,喘着只进不出的气息,咳咳咳发出几声残缺的哀叹,然后缓缓倒下。
据说我枯叶一样凋败的外婆,在老房子像风吹蒲公英般摇曳的那一瞬,她像朵蒲公英的一瓣绒线,从二楼飘下来。落下来的过程据说姿势相当轻柔,左手抱着她青灰色的蛊罐,右手提着她的筒裙边,稳稳落在我家开满青菜花的地里。我大姨则是披着一身草屑和陈年堆下的积尘从竹笆缝里钻出来的。
在德昂族居住地蛊不叫蛊,叫格恼,翻译成汉语就叫鬼或者蛊。我外婆的蛊罐里养的不是蜈蚣、蛤蟆、毒虫,而是植物。有草、有藤、有苔藓、有蕨类、有花蕊,具体的植物名叫什么,随着我母亲的亡故,已经成为亘古的迷。我外婆的蛊从来不经人的口进入人的身体发力,外婆的蛊是靠咒语,这可能就是意念之蛊了。人的嘴是人身上最脏的地方,它可以把香的变臭,好的变坏,美的变丑。我外婆放的是意念之蛊,无影无形,无色无味,求蛊人的意念转经外婆,靠外婆加工成外婆的意念,再经外婆的咒语发出无边的魔力,这种意念会省略和舍弃诸多的环节,直接穿透求蛊人的意识去左右中蛊人的行为,这种意念之蛊就叫蛊神。当然,以上的意念之蛊完全是我意念出来的,或者说是我内心塑造出来的。
我外婆的蛊,不是随意想放给谁就放给谁,是必须有人求蛊,问过蛊神,我外婆放出她的蛊,才会有人中蛊。我外婆从不向陌生人放蛊,也不涉人钱财,像石头蛊、篾片蛊,放在路边等着路人中的蛊,我外婆是很不屑。外婆的蛊,是情蛊,专为痴男怨女而放。
比如负心人是个女子,被负人已有性命之忧时,我外婆就用那女子的发丝放入养蛊的陶罐浆七十七天。青丝自古就是爱情的信物,这信物与蛊毒终日纠结,满七十七天发丝和蛊容为同毒。我外婆取出发丝,口中念念有词,将发丝系进马宗鱼鳃,然后再把马宗鱼放入水中,鱼游人疯,以待负心人折返。这七十七天是外婆留给负心人悔改的,如若求蛊的人定要让负心人永远的背受苦难,我外婆就念更强的咒语,把马宗鱼放进河流,这是死蛊,无人可解,直到鱼死人也亡。如若求蛊人只想让负心人吃点小苦头,我外婆会把马宗鱼养在我家厨房的木水缸里,过一段时间,我外婆倏然想起,就持着竹漏斗把马宗鱼捞出来,再念着咒语解下鱼鳃上的发丝扔进火塘付之一炬,然后我外婆会做成马宗鱼炖酸笋汤,这鲜香无比的汤自然进了我母亲正在成长的胃囊。
又比如在有下弦月的某个时辰,把负心男人贴身衣物放进碓窝舂七夜,到第七夜每舂一下,石碓砸在石窝上发出响声,每响一声,中蛊的人骨头就断一寸。这里的断不是骨头断裂,而是软,骨头变软,从脚底板开始,一寸一寸地向上。然后这种不死不活的软布及全身,皮肉发软的同时,舌头却在变硬,曾吐出的誓言变成一把把又硬又冷的冰刀,死死地卡住喉咙,说过海誓山盟的嘴,从此吐不出言语。
比如苦苦追逐某个心上人,久久得不到回应,追求者会带着心上人的梳子求外婆。外婆把这把沾过他心上人肌肤的梳子,搭在蛊罐的罐口,让梳子接上蛊气,每天深夜起来念咒,需要念37 个夜晚。然后追求者取回梳子,亲手为心爱的人梳理头发,被爱的那个人就会抛弃一切死心塌地地爱上追求者。而且生死不渝到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叫他回头。追求者也一样没有后悔的机会,一旦选择就必须相守到底,追求者还必须每月初七这天为爱人梳理一次头发。被爱的人再也不会从这场爱情的蛊惑中苏醒过来,生活得好或者不好,穷和富都影响不了他的情感。而追求者却要一直清醒着感受生活的真实和无奈,承担着热烈过后的寂静,这样的爱情和所有不被蛊惑的爱情一样有着短暂的寿命,却没有结束的权利。求蛊的人要背负责任,中蛊的人可能永远纯粹地爱下去。
据说曾有一个男子对爱情不专一,伤害了好几个女子。被伤害的女子向外婆求救。我外婆让受害者设法取得那男子烟荷包,外婆把施过蛊的烟荷包挂在男子家母猪脖子上,然后念一段咒语,咒语大意是:你太轻狂了,只会伤害,不知珍惜,只有让母猪爱上你,才能减轻你负心的罪孽。咒语毕,母猪就会疯狂爱上那男子,男子挪一步,母猪便追一步,男子逃向山坡,母猪就追上山,男子逃向水,母猪就追过河。最后,无计可施的负心人只能跑回家,从竹梯子上爬上竹楼,然后把竹梯抽走,独自躲在楼上,母猪还痴痴地守在院子正中,睁着两只血红的猪眼睛等他。男子只好哀求妻儿原谅,哀求家人来请外婆收回咒语。经此一蛊,大多数负心人的色心吓死了一半,从此也就收心回归家庭了。
比如把收心水让负心人喝下,负心人就会肝肠疼断,疼得苦苦求饶,求得解脱后便改邪归正。外婆到底有多少治负心人的手段,我现在无从得知了,仅有的几个还是二姨没有中风前告诉我的。
二姨说得最多的其实是某一个时间段里外婆的苦果,呼风唤雨的外婆再也不是人们心中那个蛊仙了,人们用撵琵琶鬼的法子治她。那些被她施过惩治蛊的负心人,突然就有了报仇雪恨的时机。他们还是砍来秋天的黄果刺,铺在大队部的平地上,黄果刺的学名叫黄果茄,是一种草本植物,但长得像树,多刺,伏卧在荒地的荒草丛里。他们甩着打谷子的甩棍,把外婆往黄果刺上赶,大根大根尖利又坚硬的刺戳进外婆赤裸的脚板心,外婆双脚不断地跳起来逃避尖刺,又不得不一次次落下来。后来外婆倒在黄果刺丛中,全身布满了细小的伤口,有的刺深深地扎进肌肉里,再也拔不出,最后和外婆一起埋进了黄土,直到外婆化成泥,才从泥堆里现出它们尖尖的面容。
外婆躺在厚厚的刺上,不再挣扎,身上像是被无数只蚂蝗噬咬,血从细碎的肉口子流出。耳边是她熟知他们秘密的人们,用别人的语言喊着那个时代标配的口号,仿佛每个人都喊着:看,你到底有多大能耐呀。她仰望着蓝天,默默念着无人能懂的咒止疼,也止不断滋生绝望。
外婆慌乱地沉默着,她用施蛊的手指捏着一根剌,并用指尖反复触摸无言愤怒着的刺尖,她念蛊咒的嘴巴从来没有发出一声求救。人群中,一个男子低垂着头,他趁着乱,偷偷地用甩棍拔开外婆身下的黄果刺枝,外婆曾用七枝黄果刺根,七枝马鞭草根,七枝灯笼草根和七段咒语治好了他肿大的睾丸,使他两腿间轻松下来,又健步如飞地上山打猎,下河捉鱼。其他的人们相互交换着眼色,脸上现出痛心的,害怕的,失望的表情。只到夕阳的余辉照在外婆静止的身体上,空气中散发着微微的血腥味,呛得人们用手捂上鼻子,掩面散去。
外婆并没有在大队部院子的黄果刺堆上死去。当夜色现出黑暗的光华,在一种奇妙的色泽中,白天批斗她的人们,那些痛苦的、害怕的和绝望的人又陆续返回来,将她抬回她孤独的竹楼。
二 冷水沟·弃蛊
我母亲有个很好听的名字,静惠,我相信名字与人是有着某种神秘联系的,也有着某种说不明道不清的相反论。母亲年轻时并不安静,但很娴惠。在这里用这个娴而不是那个贤。只是静惠不是她的真名,她应该叫拉应或者拉英,这个名字我只听二姨提过一次,因为不确定我且当是叫拉英吧。母亲的一生忽略了拉英,映照了静惠,也就是说她隐藏了拉英,却隐藏不住拉英的黑皮肤、深凹眼睛和浸浊在血液里的不安分,她用拉英的生命度过了静惠的一生。
我爱我母亲,这是她死后,我才感觉到的。她一死,我突然就老了。这种老让我有了爱她的欲望。
据说母亲是被我外婆逐出家门的,还立下永不许回家门的死咒。我母亲离家时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她离开人世时刚刚六十九岁,这样算来该有50 年光阴未曾踏过回家的路。我外婆叫什么名字我一直不知道,我母亲从来不在我面前提起她的母亲,和我们一家唯一有来往的二姨也绝口不提我外婆和远在临沧的我们的老风吹坡。
我母亲和我二姨就出生在那个叫风吹坡的小山坡。那是一片面向村庄背靠木库山,倾斜向西边的坡地,常年有劲风吹来吹去。据说蚊子在那里都立不住脚,树叶都长得脸面向西,如果在我家屋后的树林里吹葫芦丝,是要跑到山脚下才听得出调子。
我母亲与我外婆的决裂与爱情有关。据说我母亲很漂亮,仿若是一朵挂在篱笆上的丝瓜花,人们光赏不摘,人们都在等她落下花蒂结成瓜条长出瓤,然后再等着她老成洗碗刷。因为她是蛊婆的女儿,生来带着蛊魅,任何一家的男子都不串蛊婆人家的女儿。
那时候居住在山间的母亲肯定很寂寞,情窦初开的少女身体肯定有太多的饱满,这些饱满鼓囊囊地崩裂出来,又活生生地弹砸回母亲的胸膛。可是外婆不懂女儿的寂寞,外婆沉醉在呼风唤雨的神秘中。那一年,母亲与驻扎在山下小镇的一个河南籍兵痞子相爱了。母亲夜夜趁因唱经念咒作法使怪而筋疲力尽的外婆熟睡后跑下山去与兵痞子约会。这个头发微卷,皮肤黝黑,眼睛炯亮,全身灌满青春汁浆的异族小女子,到底是如何用德昂语与河南籍汉人兵痞子谈情说爱的,这个问题由母亲永远地带进了天堂或者地狱,我永远找不到答案了。
当母亲的爱情度化成腹中的一个小生命,兵痞子也在一夜之间跟着部队开拔了,留下空荡荡的一座兵营让母亲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那一年据说在战乱中遇上了西南地区最大的一次饥荒,大旱,颗粒无收,旱后大涝,人们因为饥饿没有力气过问爱情。我外婆因此前所未有地闲了下来,闲下来的外婆把能刺穿岩壁般情感的毒眼睛转移到我母亲身上。那个时候她才发现,臀肥乳高的小女儿已经怀孕6 个月了,筒裙和短夹衣完全遮蔽不了她鼓囊囊的肚子。外婆用德昂弯刀般的两道眼神,死死盯着我母亲,她的小女儿拉英姑娘。
外婆能让有情人相亲相爱,也能让他们反目成仇敌。外婆下定决心要对祸害她小女儿的男人施绝情蛊。绝情蛊是从要反目的男女身上各取一根头发绑在两块竹片上,然后念咒语:你心上长着刺,彼此不能拥抱,只有隔河相望。然后将竹片放在两人枕下,三天之后两人必各自生恨。只可惜,那时候兵痞子已经消失不见了。
那个时候,大舅二舅毫无音讯,二姨已成丫环,外婆身边只有大姨和我母亲。外婆和大姨在风吹坡消失了几天,她们背着砍刀进了木库山。几天之后她们返回,收拾了一背箩粮食,把我母亲送进了山。这一去,去了很久,久到风吹坡的人都快忘了拉英这个人。外婆把我母亲送入深山,住在悬崖下的一个竹棚子里。我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里待产,只有大姨隔段时间送点吃的进去。我母亲一个人怎么生产的,孩子去了哪里等等的问题二姨一概不知道,而我母亲从来不曾提起半个字。
后来我母亲独自一人从山里回到风吹坡,外婆把落满尘灰的卖风吹粑粑的担子交给我母亲。我母亲每天担着两箩风吹粑粑走外婆走过的那些路,方圆几十里之内的村寨都跟着外婆默认了我母亲就是情蛊的传人。我母亲是情蛊传人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有人来娶走了我大姨,那一年她十八岁,她的一切在我的故事里戛然而止。
木库山下是个火热的世界,这世界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这种变化对每天进山采药的外婆来说是无知无觉,可这种变化给足了我母亲超凡的勇气,她要离家出走了。她走的那天,外婆割来黄果刺枝垫在竹门槛上,叶片上立着密密麻麻的刺针,外婆让我母亲光着脚丫踏着黄果刺走出去。
那个胸膛里充溢千万傲气的拉英,那时她还是拉英,还不是我母亲,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跨上门槛,双脚稳稳地落在门槛上,还站在上面闪了闪腰身,然后回头投给我外婆深深的一瞥。那一眼里肯定只有出逃的胜利。母亲拖着血淋淋的双脚走出了家门,从此一生再不曾踏过回家的路。距她被癌细胞折磨得只剩最后一口气,喊出那一声妈时,整整隔着五十多年的时光。
她原本是木库山中万物节律养育的女儿,是勾滕,断肠草,白蘘荷,胡蔓草,双生草的女儿,是人人敬畏的情蛊师的女儿,她生来就是要来掌管方圆之中人们未来欢爱的人,她的存在就是为了帮人们实现占有所爱慕异性的。但是拉英选择了逃跑,她用与外婆决裂的代价换来做一个黯然无色的平常女子。
我母亲为什么嫁给我父亲,也一直是我好奇的问题。父亲比母亲年长十岁,在当时是老大难那一类。他是一路跟着挖公路的大军从中甸来到双江的。当时正在建小黑江大桥,有人把我母亲介绍给我父亲,他们就这样在一起了。那个时候的婚姻,能够牵扯到爱情的并不多,母亲与父亲也一样。母亲那时候需要一家,父亲正需要一个妻子,所以就有了我们家。
母亲是消极的,她挂在嘴边的一句常用语是:沟边死,沟边埋,路边死,路边埋。沟是冷水沟,路是黄泉路。母亲从来没有真正的离开过外婆,她曾让我记下路边遇见的草,山中采过的药,说这些植物的时候,她会这样说:我妈说,双生树上的双生草就是使人相爱的灵药,药引子必须是七月七下半夜月光下的咒语。她会说:我妈从来不养蛊虫,我妈其实应该是个草药医生,她会治病。她年纪越大,外婆就越在她的话里话外,她放下五十多年的家,突然之间就成了她的魂梦牵萦之地。
三 银河岸·怨蛊
被无后军官带走的二姨,跟着军官一家,落脚在永昌,她在那里遇见了爱情,她爱上了无后军官的副官。军官全家在逃往台湾时,是给二姨留了一个座位的,副官选择了起义投诚,二姨就与副官一起留了下来。后来,他们生活在距更名为保山的永昌不远的一座小城里。起初副官做为起义人员被善待,还在小城的公安局安排了工作。在外婆被第二次摔上黄果刺堆的同时,副官也被打成狗特务和反动派。二姨家被断了粮,副官为了省一口吃的给二姨和孩子,最后死于饥饿。我最想写写这位副官,可是二姨从不提他,如同母亲从来不提外婆。
倒是有次清明节,居住在小城的表哥表姐们带我去为副官上过一次坟。表哥表姐是二姨在副官死后另嫁所生,二姨带着副官留下的一子,姨父原有四个孩子,他们结合后又生四个孩子,二姨就成了九个孩子的母亲,命运在这个小女子身上附加了许多苦难。二姨才是风吹坡上那一株迎风长的苦苦草。苦苦草的学名叫蒲公英,飞到哪就在哪落地生根,开花结籽,然后再飞,一脉苦汁护着蒲公英开花结絮,护着她飞扑天涯。副官那座坟只是一个土堆,没有墓碑。关于副官一直没有后话,我与二姨见面少,就算见面也不敢轻易开口问,怕触碰到二姨心里的伤。
二姨千辛万苦地找到我母亲,纳赛寨李家,一家六口人,四散而去,除了我母亲和二姨,其他就一生再不曾谋面,只有她们两个在我的故事里有始有终。二姨曾有过二舅的消息,那时山高路远,得到的消息常常是隔了多年的,寻来寻去终是杳无音信。我母亲和二姨就像两只断线的风筝,各自飘在一方天空,她们的有生之年再也没有回过她们的风吹坡。
四 黑风垭·问蛊
我的出生非常蹊跷,对于这个人世,我的到来隐含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和暗语。我做为一颗种子来到母亲的子宫,刚刚萌芽,母亲便对我痛下杀手,仿佛我是灾难源,唯有杀死我,才有太平一般,看似合情合理,暗里是波涛汹涌的杀机。但我肯定我不是母亲在深山生的那个孩子。在后来的岁月里,母亲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为什么不想要我。有好多次,我想问问这个问题,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我其实是害怕有答案的,我更明白的是母亲不是能给我答案的人。
我经常在深夜,打开浴室的暖灯照镜子。镜子里的我每一天都跟昨天不同,只是我永远看不出来,哪里不同。我只是在镜子中,一次次看到与母亲相同皮肤下涌出的皱褶,我并不想老得像母亲。岁月留下的都是找不到证据的痕迹,在这世间,母亲是外婆的异乡人,我是母亲的异乡人,我们相互寻找,然后又相互背离。
所有说过的生死相依的蜜语甜言最终会成为梦一场,闪着碎裂的光芒,照着的是岁月蹉跎的某个过去时。我生在情蛊消失的时代,经历了一场脱胎换骨的婚姻。在我粉身碎骨前一秒,母亲来了。母亲选了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用一缕头发勾摄出轨的灵魂。她躲在月光下面楼房的阴影里念咒语:喔哦喔哦,走错路的魂呀,快快游回来,有人给你串起了七彩珠,有人给你打制了闪光的银烟盒,有人给你缝好了漂亮的衣服,趁天上的河流睡着了,趁大地下泥沙睡着,快快回来,回到你的眠床上。母亲如此连呼七个夜晚,她以为那个被勾摄而去的魂,听到她的咒语就会归来。
母亲为我,违反了她在外婆面前发下的毒誓。几十年她刻意要忘记的咒语,早就不听她的指挥了。两骨相换才是人间的两不相欠,我一个人舍骨,就必得我一个人背疼。母亲把她能记的蛊法都使了一遍,无奈蛊也是念情份的,母亲与蛊早断了缘分。
母亲恨外婆,是因为外婆是一个蛊婆,母亲与外婆决裂,是因为她不想成为蛊婆。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从不提外婆,也从不提她的过去。在某个时间段里,母亲怕提到外婆,怕被外婆连累,可她不知道血脉与骨肉是没办法决裂的。
她在无眠的黑夜里想念她的母亲我的外婆,她在絮絮叨叨的讲述中透露过一根施过咒的发丝会发什么样的威力,但她却说她没有那段咒语。而我母亲记得所有的蛊术,却没有蛊咒。外婆更多的时间,是进山采蛊药,她制的蛊,是药。
我的婴儿时期,与我母亲一样终日哭啼。我母亲推断,我中了蛊,让父亲在黑夜里将我包出去遇救我的人。父亲在出巴迪村的路上,抱着我过黑风垭口,我的哭声就在那戛然而止,父亲跪拜了那个叫布口袋的黑风垭口,并将我过继给了垭口做女儿,这个垭口是我的另一个父亲。这位父亲让我继承了他的姓氏木诺,他是我的生命之神,只要他一声令下我就动员全身所有细胞抵抗哭泣。
我从来都相信,只要与陌生的外婆合作,就可以抵达生命的秘境。那些可以制成蛊药的植物,也是我心灵的外部器官,只有咒语是心灵本质的歌谣,与生命形成了合作契约,所以水里的游鱼听命于咒语,情投意合的缘分听命于咒语,分崩离析的男女也听命于咒语。
古蛊经记载:巫蛊中有一种情蛊。此蛊是花蛊的一种,要以九十九个负心人的血肉培植,三月开花,极其艳丽,此时如以养蛊人的心血相触,即成情蛊。中蛊者不得思情欲,否则心痛难忍,每思一次,心痛更甚,九十九日后,心痛至死。放蛊者必是个用情至深的人,同时要以命饲蛊,能成世间罕见的情蛊。中蛊者会失去意识,臣服于放蛊之人。如果用这个解释去理解外婆,达吉岗必是中过外婆情蛊的人。
但没有任何一个解释可以解释我母亲,我母亲并不爱我父亲,我甚至觉得在我童年的某一个时段,母亲有几次几乎要离开我父亲的迹象,可母亲又完全不声不响地陪伴着父亲,直到父亲离开。父亲走后,母亲独自住在姐相,拒绝搬来城中与我同住,每次拒绝的理由都是怕搬走后父亲魂魄找不到回来的路。那段时间,蛇爬过竹篱是父亲回来了,鸟落在院前树上是父亲回来了,虫飞进屋里的灯下是父亲回来了,母亲仿佛全心全意只有父亲隔世魂魄可以爱着,这也许就是二姨说的死后的爱情。
二姨说我母亲最像外婆,样子长得像,性格像,就连情感上死守的方式也像。说这话时,二姨是在没有任何语境的情况下说的,没有前因,更没有后果,莫名其妙一句了之。她这一句话同时给我留下了两个秘密,一个外婆的,一个我母亲的。
二姨也有秘密,二姨的秘密连着我的秘密。不得不说,人的一生牵扯着许多秘密,生的秘密,爱的秘密。总有一天,我们在这些秘密中会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也会在迷茫之后清醒过来,会记得生命中来过的与爱过的。
我总以为外婆是因爱得蛊,外婆用一蛊之技守护她的爱情,当她守不到爱的到来,就折叠起她生命的寿辰,去守护因爱而求的世人。而我母亲是因爱失蛊,母亲背负着蛊女之名,在花朵一样的年纪里也只有孤芳自赏,继而遇人不淑,继而又痛失孩子。种种的不幸都与外婆的蛊名有关,所以她逃了,逃得远远的,但她终是逃不过命中注定。母亲在不经意间,把她知道的蛊药又秘密地传给了我,走到山间,我莫名的就会知道那些植物的秘密。
外婆带走了纳赛寨所有的蛊惑,上天让我失去了这神秘的力量,生命的去来把二姨和母亲带走,注定也要让我失去另一份支撑的力量。也许此时此刻,外婆就在天边看着我,看着我内心堆放着永远解不开的疑惑。外婆看得见从她手中消失的蛊,却把惑永远留给我。
我没能把这个故事讲好,时代的藩篱设下了无法跨越的沟壑,我无法与过去的世界维持互动的关系,母亲和二姨的死亡令我悲伤,她们是无穷尽爱的所在。外婆留下的蛊术,虽然不是遗世独立的解脱,但它使我的心拥有完美的狂喜,让我找到通往骨肉血脉的路径。
外婆是这个故事的针眼,二姨是那根穿过针眼的线,母亲是外婆和二姨绣出来的花朵。外婆的蛊是药,医治这世上所有的被负情所伤的病,这种病俗称情痴。外婆的药不是爱药,也不是相好药,是治情痴的药。她的药不入口,只由眼入心,由心通经脉和骨髓,凡是她的病人都可痊愈而返。她唯一医不了的是我母亲,我母亲在情感里病了一生。
我在这个故事里隐匿了一些秘密,这些秘密我想带着入土。我与母亲和二姨一样,回不了祖灵之地,也进不了族类的奘房。我要借我的死把这个秘密粉碎得烟消云散。只有这样,二姨的来生也许会更圆满,母亲的来生就不会再与儿女失散。
蜘蛛织网,蚂蚁紧靠大地,每个人,与世界都有着清晰又神秘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