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为何
2023-02-18黎戈
黎戈
出门接孩子放学,把看到一半的西西老师的新书《钦天监》反扣在桌面上。回家后,我妈对我说她也翻了两页,很喜欢作者的表达方式,我说是啊,她一开口,无论说什么,我都很愿意听。
她是写长篇小说的人,必须克制沉着。她的行文速度、缓缓道来的耐心,宛如春风拂面,不是那种高压输出观点,气势汹汹、挟带一股凌人的寒气,让我有一种被尊重的感觉。
我继续说:“包括在网络上,每个热点新闻出现时,我都特别希望有优秀的一线记者能去实地做个翔实的访谈,多展现一些真实的人事视角,或者是长期关注该领域的专业人士能提供一些精确资料,而不是一些蹭热点的网红在那里发言赚流量。”
“基本的分析能力大家都有,缺的是可供分析的事实,而基于错误、片面信息的分析讨论,又有什么意义呢?包括辩论,即使以气势压人,用辩论技巧让人口服,也不是心服。如果对方能发自内心地认同你,多半是因为他有和你同等高度的体验。而随着人生体验的丰厚,本来持异见的人最终也会被说服,他是被体验说服的。”
所以,为什么要多读书呢?因为,阅读便是增加体验维度的一个路径——我说的不是快餐式新闻,而是书(包括电子形式的)。就是必须拉长快感反射弧,慢慢去体味和理解的精神载体。
比如小说,它是最接近生活的文体,包括它呈现事情的流速、裹挟很多生活碎片的包容度、多人物切入的视角。最重要的是,它传达观点、知识的那种方式和生活教化人的方式一模一样。你想搞明白一些道理,看一本浓齁的格言语录集,远不如看小说的效果好,就是因为在小说里,你可以代入另外一个人,观望他的内心风景,走一遍他的心路,预演一次他的历程,这样,很多道理不言自明。也就是,体验是最好的学习和说服。
但是,文本分类不是绝对的。前阵子看英国作家亚当·尼尔科森的《海鸟的哭泣》,这书可以说是科普读物,也可以当小说看,如果人类放下万物之尊的倨傲,像导盲犬那样学会以他者的立场来思考(它必须以盲人的角度判断障碍物,狗能通过的矮门人未必能),就会发现海陆空三栖的海鸟,其生活很有情节感,这样说来,这本书就有了小说的质感;它也可以当哲学书来看,里面有很多对生命的反思;还可以当科学史看,知道早年没有全球定位系统、跟踪仪、航拍这些现代设备的科学家,是怎么风餐露宿,蜷缩在酷寒的海风中记录鸟类活动的,感佩他们对生物研究所作的贡献。
包括手头这本西西的新书。我小时候读李方的《天涯猎户星》,里面有很多关于星星的小故事,我特别喜欢这本书,把书都翻卷角了。我很好奇里面那种观星的工作,真浪漫啊,上班就是夜观星象,“漫步在头顶的星群之中”,还可以用心爱之人的名字命名新发现的星星。
受此书影响,长大以后,我买房都买在江苏南京紫金山天文台脚下了。没想到啊,几十年之后,我的“女神”还真写了本关于这个工作的小说,年前得知这个出版信息,我嘴巴半天都没合拢,太吃惊了。整个年假,我都在静静地等着这本书,像守着藏在口袋里的一颗糖。这本书是小说,但也可以当天文史看,也可以当历史书看,且可以当服装、建筑史看:龙袍纹样、故宫古建群在书中都介绍了,甚至可以当作宗教传播史看:清代钦天监的监正和监副都是洋人,最早是来中国传教的。
又比如这几天读的黄永川的书,黄是明式文人花艺研究者——生活美学是近年出版大热门,《瓶史》之类的古籍也被注析过多次,这本是黄永川注本。
插花不是一门孤立的学问,它是综合学养的产物。黄对古诗画皆有研究,常以诗意画境作为插花灵感,而且熟悉民俗,有年三月他的插花作品是以豆花、油菜花为花材,这是缅怀宋代春来时的“挑菜节”。有些人不是专业文人,但是文笔甚是清丽怡情,比如做名物研究的扬之水,还有研究中式插花的黄永川,他的插花史和古典插花研究书,我都是当散文集来读的。
还有手边的一本敦煌图案集,其中谈及的装饰图案内容实在精深,要通晓佛教、美术史、文学等诸多领域的知识,又需要知晓当时的历史。比如谈及莫高窟第158窟时,书里说因为颜料原因,彼时石绿色使用减少,而转向了灰绿。我仔细看了下,这是一幅北朝的工笔画,我想应该是当时战乱频频,西去帕米尔高原的路被阻断了,所以产于阿富汗境内的青金石无法获取,而群青颜料是拿它磨制出来的。还有很多图案的创造,必须要有几何知识,它们是靠方程式推算出来的,比方说六边形图案就是个√3结构,水晶花图案里面有个八次对称公式,等等。
林林总总,手边的书里就有数不尽的例子可举。
多读书,就知道世界的多元和丰富,而其中又有微妙的牵系,就不会急于判断,而是津津有味地观察。在视野里,让一个个具体而不是概念化的“人”呈现,就没有那么浅薄狭隘、非黑即白的是非心和占领道德及智力制高点的急迫轻狂。多读书,就是为了活在一种开放式的学习状态中,不断打破自己的认知桎梏,这样,灵魂从视野狭小的底层爬到了高层,人就慢慢走向了开阔的高处。“小我”谦卑收敛,继而获取“无我”的力量感。
(源自《心的事情》,余娟荐稿)責编: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