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中后期鄂豫交界山区的宗族与地方社会:以麻城县两路口为例
2023-02-18张煜
张 煜
引言
研究者对明清时期数省交界山区及其地域开发问题十分关注。傅衣凌先生早在20 世纪40年代便已关注明清时期川陕鄂、闽赣交界山区的社会经济问题,①傅衣凌:《清代中叶川陕湖三省边区手工业形态及其历史意义》,傅衣凌:《明清社会经济史论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58-175页;傅衣凌:《明末清初闽赣毗邻地区的社会经济与佃农抗租风潮》,见傅衣凌《明清社会经济史论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38-380页。他逐渐从山林经济的角度来考察明清时期山区社会的发展,并得出了中国农业“资本主义萌芽”始于山区的判断。②赵世瑜曾梳理了傅衣凌先生及其弟子的山区研究,他指出应当将傅先生的山区经济研究放到当年“资本主义萌芽”的讨论中审视,傅先生的重要贡献在于其试图将对“资本主义萌芽”的讨论引入到区域史的分析框架中,从而开创了一种山区社会研究的思路。参见赵世瑜《自山而海:杨国桢先生的学术理路》,《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19年第1期。此后研究者围绕着“社会经济”“流民”“动乱”“山林资源开发”等主题对闽浙赣、川陕鄂、徽州等不同区域的山区社会进行考察,形成了一批研究成果。③张建民在对秦巴山区的研究中已对不同区域的山区研究进行了较好的梳理,本文不再赘述。相关研究梳理参见张建民《明清长江流域山区资源开发与环境演变:以秦岭—大巴山为中心》,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5-47页。近年来,吴滔、于薇、谢湜等学者围绕南岭山区制定并开展其研究计划,陆续编辑出版了《南岭历史地理研究》第一至第三辑。正如刘志伟在丛书“总序”中指出的,应将南岭视为一个整体性的“区域”,即将这个跨界区域作为研究的单位,其背后所体现的是“一种由跨区域的边界及其中的人的活动与流动去建立地区空间概念的历史人类学研究取向”。①刘志伟:《天地所以隔外内》,吴滔、于薇、谢湜编:《南岭历史地理研究(第一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总序。这一研究取向在承继傅先生等人研究传统的同时又进行了新的开拓和尝试。关于这一研究取向,赵世瑜亦提出应当以人与地方为出发点,“思考山地人群如何形成、他们的活动如何造就了不同的山地社会,以及造就了怎样的山地社会等等问题”。②赵世瑜:《自山而海:杨国桢先生的学术理路》,《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19年第1期。
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下,研究者对明清时期的鄂豫皖交界山区亦有所关注,其中对麻城的研究较为突出。③关于明清时期麻城的研究成果颇为丰硕,如对“麻城孝感乡”移民传说的讨论;对明末清初“蕲黄四十八寨”的研究;对明中后期李贽等思想家在麻城活动的考察等等。如杨国安:《社会动荡与清代湖北乡村中的寨堡》,《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1年第5期;张建业主编:《李贽与麻城》,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3年;林礼朝主编:《明清移民与社会变迁——“麻城孝感乡现象”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12年。关于麻城区域社会研究的著作首推美国学者罗威廉(William T. Rowe)的《红雨》一书,罗氏尝试将麻城放入长时段的历史中予以考察,以暴力视角为切入点观察麻城中心低地与边缘山地的互动历史,以此为基础来讨论暴力是否根植于中国文化传统之中。④[美]罗威廉(WilliamT.Rowe)著,李里峰等译:《红雨:一个中国县域七个世纪的暴力史》,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国内学者则多从宗族组织的角度切入。林济以明清黄州府的行政区域作为其研究区域,从该区域的宗族组织结构入手来认识长江中游地区宗族社会的形成及其变迁。⑤林济:《长江中游宗族社会及其变迁:黄州个案研究(明清—1949年)》,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与林济不同,徐斌选择鄂东地区作为研究区域是基于地理、行政和文化的综合考量,这使得两位学者的研究区域虽然大体上有所重合,但徐斌对本地宗族形态的考察更加注重丘陵和山地地带中“人”的具体活动。⑥徐斌:《明清鄂东宗族与地方社会》,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年。无论是基于长江中游还是鄂东地区,两位学者的基本出发点都是希望借助各自的核心研究区域与华东、华南等区域的宗族研究展开对话。张小也则试图从山中活动人群的视角去理解明清时期麻城地方宗族对山中庙宇空间的形构及其背后所关联的土地纠纷。⑦张小也:《明清时期湖北麻城的帝主庙与土地纠纷》,《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通过梳理上述研究我们大致可以将其归纳为三种研究取向:第一种,研究者并未将山区社会作为主题纳入其问题意识,但其研究大量使用出自山区的材料,因而可以将其视为“无意识”的“山区研究”;第二种,研究者的问题意识中包含了对山区社会的考察,但其目的并不在于揭示山区社会本身的结构特征,可以将其看作为“有意识”的“山区研究”;第三种,研究者立足于山区社会进行考察,或将交界山区,即这个跨界区域作为其研究对象,问题意识也有了从“山区研究”到“研究山区”的转变。
本文尝试依循第三种研究路径,以位于鄂豫交界山区的麻城县(今湖北省麻城市)两路口作为研究个案,考察清中后期这片交界山区的社会变化。随着康熙年间以来地方治理者对鄂豫皖交界山区认知的逐渐深入,在两路口这个临近行政边界的狭长山谷地带出现了移民定居和逐渐成集的过程。地方社会以庙宇和集市为中心构建起关系网络,而两路口郭氏则通过这一网络攫取了地方权势。因而当咸同年间胡林翼等人的军事策略想要在鄂豫交界山区落实之时,以两路口郭氏为代表的山地人群成为其主要的依靠力量,亦使得地方官府对山区腹地的控制需要依靠山地社会的力量得以实现。
一、方志舆图与地方官府对山区认识的变化
当我们翻阅由章学诚裁定的乾隆《麻城县志》,特别是其舆图部分,便会发现其与康熙《麻城县志》的显著不同。康熙《麻城县志》所载“麻城县总图”以县城为中心勾勒山川、河流、驿铺等位置,整个舆图格局类似于以县治为中心的圆形。①屈振奇修,王汝霖纂:康熙《麻城县志》卷首《麻城县图》,麻城:麻城市地方志办公室,1999年,第9页。而乾隆《麻城县志》所载“麻城县地舆全图”中,主要的河流、道路等皆得绘出,山川、乡都、桥梁、塘汛、市镇、古迹、驿铺、八景等则编列字号,在舆图中以字号的形式予以标注。②黄书绅纂修,章学诚裁定:乾隆《麻城县志》卷首《麻城县舆图》,麻城:麻城市地方志办公室,1999年,第16页。虽然舆图的绘制者仍将县城放置在舆图的中心位置,但整个县域辖地已显得较为方正,县治所在已不再是舆图的核心,县治之外的地区占据了更大的比重。如图一所示,如果将塘汛字号单独抽出,可以发现旧店、两路口、黄泥岔和宋埠四处塘汛大致分别位于舆图的西北、东北、东南、西南四角的位置。特别是旧店、两路口、黄泥岔就像三个楔子深入到麻城县北部和东部山区的腹地。
图一乾隆《麻城县志》舆图中的塘汛所在③黄书绅纂修,章学诚裁定:乾隆《麻城县志》卷首《麻城县舆图》,麻城:麻城市地方志办公室,1999年,第16页。笔者据此图予以重绘,原图以字号标注地点,为显得更为直观,笔者在重绘过程中改为直接以地名标注,特此说明。
对照康熙、光绪《麻城县志》舆图可以发现,在康熙和光绪的舆图中两路口基本上是被绘制在县城的正北方向,而非乾隆舆图所呈现的东北方向。这似乎表明位于四角的四处塘汛加之位于中心的在城驻防,正是乾隆《麻城县志》舆图绘制者所想要呈现的地理格局。
如果我们将视线从麻城县北移,越过大别山来到其邻县河南光山县,将康熙《光山县志》和乾隆《光山县志》所载舆图进行对比,会使我们更为清晰地感受到这一时期所发生的一种认识变化。康熙《光山县志》所载“光山县四境图”在绘制上以“上北下南”作为其基本方位原则,县治及其以北低地地区和县治以南山地地区大致各占舆图的一半,各自区域内的地理标识也都基本得到标注。①杨之徐修,张文炳、甘琮纂:康熙《光山县志》卷1《图考》,郑州:大象出版社,2018年,第13页。而乾隆《光山县志》所载“疆域全图”则出现一种“翻转”,其绘制原则改为“上南下北”,南部山区地带在舆图中所占比重接近三分之二,并且其地理标识得到详细标注,相比之下县治及其以北低地地区不仅所占比重较小,地理标注也极为简略。②杨殿梓修,钱时雍纂:乾隆《光山县志》卷1《图经》,郑州:大象出版社,2018年,第24页。这种“翻转”的背后透露着一种认识的变化,即随着光山地方社会对其南部山区地带的认知逐渐加深,地方治理者也越发认识到加强对县南山区,特别是与麻城县、黄安县交界山区管控的重要性。由此我们回过头来看同一时期发生在《麻城县志》舆图绘制上的变化,其背后应当也隐藏着这种认识上的变化,即麻城地方治理者亦认识到加强对其北部和东部山区地带管控的重要性。这一时期光山县官府所重视的南部山地地带,与麻城县官府所注意的北部及东部山地地带,其实便是鄂豫交界山区,亦即大别山区的一部分。本文所关注的麻城县两路口正是处于鄂豫交界山区,官方文书中对两路口的相关记载由少增多的过程,亦是地方治理者对这一地区认知逐渐深入的过程。
随着康熙十三年(1674)于成龙对麻城县发生的两次“东山叛乱”的逐步平定,以及三藩之乱对黄州府所辖地区的影响逐渐衰退,地方官府对其统治政策和措施进行了相应的调整。于成龙在“东山叛乱”平定之后,即着手在麻城县境内推行保甲法。③据乾隆《麻城县志》记载,麻城县将所辖三乡共分为123个区,“每区设立保甲十二名不等,隆冬时令保甲、牌头在于通衢要隘树立旂寨,街市关厢建设栅栏,每夜派发烟民一人,击梆巡逻,以防盗窃。”其中太平乡“辖二十五里,分四十五区,虎头司巡检领之”;仙居乡“辖二十五里,分五十四区,鹅笼司巡检领之”;亭川乡“辖二十四里,分二十四区,巡捕典吏领之”。参见黄书绅纂修,章学诚裁定:乾隆《麻城县志》附《麻城县掌故》卷5《刑书》,麻城:麻城市地方志办公室,1999年,第463页;黄书绅纂修,章学诚裁定:乾隆《麻城县志》卷3《舆图考·坊乡》,麻城:麻城市地方志办公室,1999年,第50页。在设保编区以外,麻城县也着手对绿营驻防进行调整。④据乾隆《麻城县志》载:“国朝康熙十三年因吴逆猖獗,增设麻城守备一员,千总一员,把总二员,兵丁二百五十名。荡平后,于十八年、二十一年内裁去守备一员,千总一员,把总一员,兵丁一百七十六名节次裁去,今存留把总一员,兵丁四十九名。把总营署八楹,马房一楹,驻防本城。防城汛兵二十五名,内马兵一名、战兵二名、守兵二十二名。”参见黄书绅纂修,章学诚裁定:乾隆《麻城县志》卷6《建置考·营汛》,麻城:麻城市地方志办公室,1999年,第87页。除了在城驻防的调整以外,更为重要的是地方官府为了进一步加强对麻城县腹地山区的控制和管辖,对在外塘汛的布防和设置也进行了调整,陆续新设了旧店、两路口、黄泥岔三处塘汛,“旧店、两路口、黄泥岔三路,各防兵五名,内战兵一名、守兵四名。塘房一座,一重四间,哨楼一,旗桿一,烟墩五。”⑤黄书绅纂修,章学诚裁定:乾隆《麻城县志》卷6《建置考·营汛》,麻城:麻城市地方志办公室,1999年,第88页。这三处塘汛分别位于麻城县北部和东部的山陵地带。此后又添设作为河流交汇和商业重镇的宋埠作为塘汛驻地,“宋埠塘房于乾隆二十七年十一月奉准部咨,添设额外一员,领守兵九名,塘房一座,前一重三间、后一重三间,哨楼、旗桿、烟墩一。”⑥黄书绅纂修,章学诚裁定:乾隆《麻城县志》卷6《建置考·营汛》,麻城:麻城市地方志办公室,1999年,第88页。
从图一中我们可以看到,这四处塘汛无一例外均扼守着交通要道,并濒临水路,可以通过道路和水网与县城和县域内的其他地区相连接。一方面它们充当着县域边界地区的军事布防,体现着地方官府试图加强对山陵地带管辖和控制的意图;另一方面也不断吸引着移民前来定居,具备了发展成为聚落和市集的可能性,当然宋埠早已是麻城县最为重要的商业贸易集镇了。
二、康熙至道光年间两路口郭氏的发展
在康熙九年(1670)编纂的《麻城县志》中还未出现涉及两路口一带的记载,似乎表明此时的两路口尚未成为重要的聚落。而经历了康熙年间的一系列动乱之后,这里不仅被编为保甲制下的区,亦成为塘汛的驻防地,并逐渐发展为集。在从成为塘汛驻地到发展为集市的变化中,两路口经历了移民的迁入与定居及其聚落发展的过程。据乾隆六十年(1795)编纂的《麻城县志》所载户口统计,“两路口区,一千八百二十四口。”①黄书绅纂修,章学诚裁定:乾隆《麻城县志》卷7《赋役考·户口》,麻城:麻城市地方志办公室,1999年,第92页。伴随着康熙年间以来两路口塘汛的设置及其他一系列的变化,官府对此地施加的注意力大大加强,两路口的活动人群也纷纷开始诉说其定居的故事,特别是移民对其先祖迁徙与定居过程的书写,似乎可以视为对此种变化的回应。
两路口郭氏自称其始祖于康熙末年迁来两路口,但郭氏家谱对此语焉不详,只记有“先祖来珍公于康熙末年奉母张老太君、暨配潘老夫人自黄冈县龙邱,今新洲县三店镇郭家巷,迁至麻城北乡两路口,迁居原因无史可考,盖因年荒或家贫所致。”②《(麻城)两路口郭氏宗谱》卷1《来珍公支脉谱序》,1992年刊本,湖北省麻城市福田河镇两路口村郭宗发先生藏。关于来珍公自黄冈县龙邱迁徙而来的说法是1992年两路口郭氏归宗到新洲三店郭氏之后才产生的,可见在此之前两路口郭氏并不是很清楚自己从何而来,从家谱书写的情况来看,他们似乎也并未试图厘清这个问题,反而是其先祖定居的大致时间,以及如何在两路口开始从事商业活动对他们而言更为重要。据家谱记载,郭氏先祖来珍公携母、妻迁到两路口后,“礽无立榷之地,亦无手足之亲,母子三人相依为命,为生活计,公择业磨坊,鸡鸣即起,半夜始寝,坊声、磨声朝夕相和,鹑衣百结,艰苦过寻常十倍。披荆斩棘历十年,生计渐裕,公益加开拓,家道小康,置田产八十余石,享年八十,生三子,应琳、应文、应富。”③《(麻城)两路口郭氏宗谱》卷1《来珍公支脉谱序》,1992年刊本,湖北省麻城市福田河镇两路口村郭宗发先生藏。笔者在今两路口村老街西侧山坡上的郭氏坟地发现了其二世祖郭应琳的墓碑,墓主为“显考郭公讳应琳号尚勇大人”,墓碑竖立的时间为“乾隆六十年岁在乙卯二月吉旦”,落款为“孝男大用、大受,孙则栋、则棠、则桂、则槐敬立”。④此墓碑现位于湖北省麻城市福田河镇两路口村郭氏坟地。从墓碑所载的时间来推断,来珍公确有可能是在康熙末年迁徙而来,或许家谱中记载的迁徙时间便是由此块墓碑推导而来。
郭氏关于其先祖定居的说法是与两路口的逐渐成集相适应的。两路口地区至迟在乾隆年间已经成集,“两路口集,在北九十里,南北于此分界。”⑤黄书绅纂修,章学诚裁定:乾隆《麻城县志》卷3《舆图考·市镇》,麻城:麻城市地方志办公室,1999年,第55页。两路口属于麻城县太平乡路口区,“路口区周围二十里,距县北九十里,东界张留关、南界宋杜冲、西界北界河、北界河南光山界,有牌二十、甲一、保一。”①黄书绅纂修,章学诚裁定:乾隆《麻城县志》卷3《舆图考·坊乡》,麻城:麻城市地方志办公室,1999年,第51页。关于两路口之得名,在当地流传的说法是“由此地向北,一往光山,一往商城,因而称为两路口。”②相关说法整理自笔者于2019年7月13日在湖北省麻城市福田河镇两路口村老街对郭宗发等人的访谈记录。从地理格局来看确实如此,“麻城之山皆自北而来,故叙山自北始,北东由孝感、罗山县南、黄安县北阳台山,至本县西界转路口山,是为县之北界,县前河源发焉。”③黄书绅纂修,章学诚裁定:乾隆《麻城县志》卷4《山川考》,麻城:麻城市地方志办公室,1999年,第72页。两路口位于县域北界数山相夹的狭长地带,越过大、小界岭即可抵达河南商城、光山的南界。两路口集主要面向的是本地市场,并充当光、黄之间越境贸易的中途站角色,其南边十里为杜家河集、二十五里为福田河市镇。正如施坚雅(G. William Skinner)所提出的,“基层市场对两个或三个中间市场体系的共同参与、中间市场对两个或三个中心市场体系的共同参与等,使以各集锁为中心的小型地方经济连接在一起。”④[美]施坚雅(G.WilliamSkinner)著,史建云、徐秀丽译:《中国农村的市场和社会结构》,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39页。作为基层市场的两路口集应当是同时参与到大别山南、北两麓中间市场的经济活动中,它从属于一个跨区域的贸易与商业系统。
关于郭氏如何开展其商业活动并没有更多的记载,但从家谱的书写来看,郭氏通过参与两路口集市的经济活动而迅速发展和壮大。在始迁祖郭来珍之后,“应富公继承父志,总理家务,尊老爱幼,兄弟和谐,同心同德,克勤克俭,弘扬家道。公胸襟开阔,正义为怀,睦邻相处,好善乐施,重视教育,重德修文,相传五代,家声亦振,稽善亦多。每遇岁饥,账谷五百余石,李邑尊赠为善最乐匾,钟邑尊赠好善之门匾,给谏袁溪金公旌为仁里,郭姓亲仁里之称由是得名。”⑤《(麻城)两路口郭氏宗谱》卷1《来珍公支脉谱序》,1992年刊本,湖北省麻城市福田河镇两路口村郭宗发先生藏。嘉庆十三年(1808),蕲水人徐跃在会试归乡的途中经过两路口,此时郭氏在科举功名上似乎已经取得了一些成就,徐跃在为两路口文昌宫所写的叙文中称:“余以嘉庆戊辰季秋月,归自京师过其地,访此处诗书门第,以探恩闱榜信佥,以郭氏称。因造其门,主人老幼出迎,均端方有忠厚气,知其为礼法家者,信宿盘桓,辞章商榷,一门之内桂秀兰芳。”⑥徐跃:《两路口区新建文昌宫叙》,郑庆华修,潘颐福纂:光绪《麻城县志》卷43《艺文志·序》,清光绪二年刻本,第88-89页。在他的笔下郭氏似乎已经发展成为两路口颇具实力的地方大族了。此时郭氏“语次辄欲建立文昌宫,以培地脉,言之切而详”⑦徐跃:《两路口区新建文昌宫叙》,郑庆华修,潘颐福纂:光绪《麻城县志》卷43《艺文志·序》,清光绪二年刻本,第88-89页。,已有兴建文昌宫的想法,称“吾昆季有六,行将约同志者十人,凑成十六首领,兼收公费,以赞吾志,庶几众力可凭,观成有日也。”⑧徐跃:《两路口区新建文昌宫叙》,郑庆华修,潘颐福纂:光绪《麻城县志》卷43《艺文志·序》,清光绪二年刻本,第88-89页。在他们的计划中文昌宫并非一族之庙,“其倡此议者,则郭君之犹子宗冡嗣源也;其和此议者,则同区之众首领也。”⑨徐跃:《两路口区新建文昌宫叙》,郑庆华修,潘颐福纂:光绪《麻城县志》卷43《艺文志·序》,清光绪二年刻本,第88-89页。文昌宫的兴建是由郭氏倡议并领头,汇合两路口众力所促成的,文昌宫实为区众之庙。文昌宫的修建过程并非一蹴而就,“醵金营息,岁戊辰也;卜地诹吉、鸠工庀材,岁戊寅也;成正殿、设歌楼、峙山门,岁庚辰也;修前殿、塑神像,岁壬午也;置僧房、廊屋、南北闱楼,岁癸未迄丁亥也。”①徐跃:《两路口区新建文昌宫叙》,郑庆华修,潘颐福纂:光绪《麻城县志》卷43《艺文志·序》,清光绪二年刻本,第88-89页。从嘉庆十三年(1808)公议筹钱开始,直至道光七年(1827)文昌宫的所有建筑皆得落成,其间历经了20余年。
但在文昌宫建成以前,众兴寺才是两路口最为重要的庙宇,亦为区众共同供奉香火之所。“众兴寺,路口区庙,在街北里许。其庙最古,向因众姓置田石余作香灯费,故名。”②郑庆华修,潘颐福纂:光绪《麻城县志》卷4《建置志·寺观》,清光绪二年刻本,第44页。众兴寺似乎修建的更早,其香火费用出自两路口众姓共同购置的田产,这意味着围绕着众兴寺这一庙宇,两路口存在着某种共同的神祇祭祀组织。而随着郭氏家族的发展,文昌宫在其倡议和主导下修建完成,两路口众姓亦参与了这一庙宇的修建及其后的香火供奉活动。文昌宫渐有取代众兴寺地位的趋势。从空间布局来看,在两路口这个数山相夹而使得聚落南北延伸的地带,集市所在的两路口街居中,文昌宫在其南,众兴寺在其北。当地人将这种格局称为“三朵莲花”,如果站在今两路口村西边的高山上俯瞰,会发现此山向外延伸的三条余脉分别指向众兴寺、两路口村和文昌宫。③相关说法整理自笔者于2019年7月13日在湖北省麻城市福田河镇两路口村老街对郭宗发等人的访谈记录。围绕着众兴寺的庙宇祭祀活动,两路口的活动人群被初步联系起来。而伴随着两路口集市的发展,集市网络逐渐叠加在原有的庙宇网络之上。在集市活动中逐渐壮大的两路口郭氏似乎试图通过领导文昌宫的祭祀活动来整合原有的社会网络。可以想见,通过共同的庙宇祭祀和集市经济活动,两路口居住的人群被某种社会网络连接到一起。④林济基于黄州府的研究亦注意到:“黄州地方社会家庭经常性联系为集市,集市又是一个文化传播中心,地方神衹的形成往往依靠集市的文化传播,同一集市区的地方社会往往会形成共同的地方神衹崇拜,共同立庙崇拜。”参见林济《长江中游宗族社会及其变迁:黄州个案研究(明清—1949年)》,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157页。而郭氏则通过领导庙宇修建和控制集市场所的方式,逐渐在这个地方空间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地位,“楚北、豫南仕宦达人路过者莫不下榻于此,待之上宾,困窘者予以馈赠出,是各地文人仕子纷至如归,郭姓之名遂播于鄂豫皖边诸县。”⑤《(麻城)两路口郭氏宗谱》卷1《来珍公支脉谱序》,1992年刊本,湖北省麻城市福田河镇两路口村郭宗发先生藏。
徐跃在为两路口文昌宫所撰写的叙文中并未言明文昌宫的首倡者为郭氏何人,郭氏家谱记为“希宗、征源二公率乡众建文昌宫”,⑥《(麻城)两路口郭氏宗谱》卷1《来珍公支脉谱序》,1992年刊本,湖北省麻城市福田河镇两路口村郭宗发先生藏。《麻城县志》则载:“文昌宫,在路口区。道光间郭尚道倡修募金外,道自捐以万计,又捐稞二十八石作供奉费。门首皖、豫通衢,往来辐辏,最为要道。”⑦郑庆华修,潘颐福纂:光绪《麻城县志》卷4《方舆志·寺观》,清光绪二年刻本,第44页。在县志的记载中更为强调的是郭尚道在倡修募金及捐资供奉中起到的巨大作用。除了在文昌宫兴建中扮演重要角色以外,他还“尝于岁饥买谷救荒,前后共九百余石,又于皖、豫通衢修桥路无算”,⑧郑庆华修,潘颐福纂:光绪《麻城县志》卷25《人物志·义行》,清光绪二年刻本,第38页。并得以奉入忠义孝弟祠中。⑨英启修,邓琛纂:光绪《黄州府志》卷9《学校志·祭典》,台北:台湾成文出版社,1976年,第325页。这些记载将郭尚道描绘为一个有着经济基础并且热心公共事务的形象。此外,由于两路口濒临河流,修建桥梁亦成为一项重要的工作。可以看到在这一时期,还有数位郭氏族人也热心的在鄂豫交界区域修建桥梁,如“三道河桥,北上通衢,邑绅郭允中建。玉龙桥,路口街北,皖、豫往来要道。邑绅郭允中、钟灵修”。①英启修,邓琛纂:光绪《黄州府志》卷7《建置志·关津》,台北:台湾成文出版社,1976年,第266页。这一方面是为了便利地区内的交通往来,另一方面也为跨区域的商业和经济活动创造更为有利的条件。以上这些活动似乎表明通过商业活动逐渐发展起来的郭氏家族,此时的势力已经颇为壮大,并且在地方公共事务中占据着核心位置。
在文昌宫建成约十年后,道光十六年(1836)两路口又修建了另一处对郭氏而言具有重大意义的建筑——六世同居坊。如果说以往官府在两路口地方事务中还是“隐身”状态的话,那么六世同居坊的兴建过程更像是郭氏主动与地方官府搭建联系,并由此构建起二者互动的过程,官府也逐渐开始在两路口的地方事务中“现身”。六世同居坊的兴建亦与郭尚道的孝友行为有关,“道兄弟三,两兄继殁,子二、侄六,视侄如子。至道光间,亲丁百余口,六世同居,毫无间言。”②郑庆华修,潘颐福纂:光绪《麻城县志》卷25《人物志·义行》,清光绪二年刻本,第38页。因此其侄郭希宗等人请旌建坊。“六世同居坊,在路口区街南。道光年间,贡生郭希宗弟兄奉旨建坊,旌表孝友可风。”③郑庆华修,潘颐福纂:光绪《麻城县志》卷12《建置志·坊表》,清光绪二年刻本,第30页。据林济的统计,光绪《黄州府志》所载清代麻城县累世同居的大家庭有2个,但他仅将郭尚道家族作为新的移民环境因素之案例。④林济认为清代黄州同居共财家族的产生或与其面临的新的移民环境、较为紧密的血缘关系纽带以及商业财富的支撑等因素有关,但他的判断基本是基于对黄冈县的调查。参见林济《长江中游宗族社会及其变迁:黄州个案研究(明清-1949年)》,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95-97页。此时郭氏保持同居共财的大家庭组织形式,确是与其居住的环境、未出五服的特征以及从事商业经营的要求息息相关。道光年间郭氏已是“砌青石为水缸,盛水数十担,一燥煮米数十升,家人甘苦与共,内外老少无问言,爱尔子如我子,敬人亲如己亲,郡县称其同居”。⑤《(麻城)两路口郭氏宗谱》卷1《来珍公支脉谱序》,1992年刊本,湖北省麻城市福田河镇两路口村郭宗发先生藏。
但笔者认为问题的关键在于当郭氏主动向官府请旌时,他们选择了累世同居作为请旌的理由,因而才在地方志等文献中留下了关于郭氏累世同居的记载。在文化上有所积淀的郭氏似乎意识到,累世同居家庭在麻城县的行政腹地和低地地区确实是一个较为少见的现象,因此他们很清楚以这个理由向官府请旌建坊容易达成目的。根据目前的调查情况笔者推测,鄂豫交界山区的山间活动人群似乎多会采取累世同居和聚族而居的策略。⑥笔者在对位于鄂豫交界山区的麻城两路口村、新县毛铺村、新县熊家大湾等村落的调查中发现,这些山间聚落多分布在数山相夹的狭长山谷地带,其旁常有小河或溪水流经。房屋建筑等多聚在谷地或依山而建,布局排列十分紧凑,家族多为累世同居或聚族而居的组织形式。以两路口为例,考虑到其所处的地理环境和相对位置,郭氏选择累世同居的组织模式和居住格局似乎更容易去应对各种冲击,特别是当其身处行政的边界与交界的山区之中,这样的组织形式更有利于其进行自保甚至是流动,也便于家族内部进行协作来主持和开展地方公共事务。郭氏将六世同居坊建在了两路口的集街上,集市的参与者皆会由此经过。⑦相关说法整理自笔者于2019年7月13日在湖北省麻城市福田河镇两路口村老街对郭宗发等人的访谈记录。通过请旌和建坊,两路口郭氏开始利用地方官府给予的文化资源来塑造和巩固他们在地方社会中已有的权势。随着咸同年间太平军和捻军活动的加剧,这种地方权势将得到进一步的展现。
三、咸同年间麻城两路口的“地方军事化”
咸丰二年(1852)以来太平军和捻军开始不断侵扰黄州府地区,“自粤贼陷武昌,黄正当其冲。咸丰癸丑迄同治丙寅十四年中,官军、民兵相持数百战,卒歼巨寇、削平祸乱,守土官吏与绿营将士卓著殊勋,而各州县团练尤为出力。惜州县档册率多散佚,而用兵始末约略可稽。其团各为砦、碉、堡鳞次,深得坚壁清野之法。贼野无所掠,辄遁去。乡民赖团练、堡砦捍卫而保全者无算。”①英启修,邓琛纂:光绪《黄州府志》卷首《例言》,台北:台湾成文出版社,1976年,第14页。麻城县也经历了一段较为漫长的动乱时期。
咸丰八年(1858),面对陈玉成率领的太平军在鄂豫皖交界山区的活动,胡林翼称“查湖北黄州所属地方,黄梅、广济与安徽之宿松、太湖交界;蕲州、蕲水、罗豫与安徽之潜山、霍山、英山交界;麻城则与河南之商城、安徽之六安交界,袤斜五、六百里,分途叠窜,均经湖北各路官军分头堵截。”②胡林翼:《奏陈皖逆窜陷麻城官军前往攻剿情形疏》(咸丰八年三月二十六日),《胡林翼集》第1册,长沙:岳麓书社,1999年,第441页。因此胡林翼等人尤为重视对鄂豫皖界邻地区的军事布防,以防太平军和捻军试图由此北窜或南进,“先是商城、固始戒严,副都统舒保、副将赵克彰等城境进驻商城,仅留游击李曙堂、信右营驻扎麻城,以顾后路”。③胡林翼:《奏陈皖逆窜陷麻城官军前往攻剿情形疏》(咸丰八年三月二十六日),《胡林翼集》第1册,长沙:岳麓书社,1999年,第441页。
在此期间胡林翼意识到两路口的战略重要性,“查该处山深林复,路径歧险,一切军装、粮饷转运为艰。况我军奋勇而前,贼必反由间道绕出其后。”④胡林翼:《奏陈前后抽拔马步援豫并各路情形疏》(咸丰八年二月十三日),《胡林翼集》第1 册,长沙:岳麓书社,1999年,第427页。他认为既要顾全商城驻防以扼太平军北上,亦要防止太平军从清军的后方袭出。在这样的军事布防策略下,两路口成为一个扼守南北交通要道的关口,并且也是清军与太平军作战过程中尤为重要的军事补给与运粮通道,因此胡林翼“复饬署麻城县知县汪敦仁率团勇驻于商城边界之两路口,兼以转运粮饷”。⑤胡林翼:《奏陈皖逆窜陷麻城官军前往攻剿情形疏》(咸丰八年三月二十六日),《胡林翼集》第1册,长沙:岳麓书社,1999年,第441页。胡林翼等人对两路口战略地位的重视,亦可放在康熙年间以来地方统治者对鄂豫皖交界山区的认知不断深入地脉络中看待。
应当注意的是,胡林翼安排汪敦仁驻守两路口所带领的并非清军,而是率领团勇驻防。“咸丰九年奉抚宪胡札,城内设合邑团练总局,四乡各设分局,并立礼右营,建各隘碉卡,置田产,置局屋,修圣宫。”⑥郑庆华修,潘颐福纂:光绪《麻城县志》卷55《兵事·团防》,清光绪二年刻本,第19-20页。在胡林翼的部署下,麻城县陆续在界邻豫、皖的临边山区修建了七处山隘碉卡,“各隘碉卡名目,麻城古名信安,胡中丞拟用镇、定、保、固、楚、疆、圉七字,加安字上,以为卡名。”⑦郑庆华修,潘颐福纂:光绪《麻城县志》卷55《兵事·团防》,清光绪二年刻本,第20-21页。其中在两路口以北的大、小界岭分别修建了楚安卡和疆安卡,“两路口大界岭,联商城界,咸丰九年奉抚宪谕建立楚安卡,卡门一座,炮台一座。两路口小界岭,界联光山,咸丰九年奉抚宪谕建立疆安卡,卡门一座。”①郑庆华修,潘颐福纂:光绪《麻城县志》卷4《方舆志·关隘》,清光绪二年刻本,第17页。
罗威廉认为这些碉卡作为“一种全新的山区堡垒进入麻城,加入了旧式山寨的行列”。②[美]罗威廉(WilliamT.Rowe)著,李里峰等译:《红雨:一个中国县域七个世纪的暴力史》,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17页。如果站在胡林翼等人的角度来看,在鄂豫皖交界山区中修建这些碉卡的措施确实是“全新”的尝试,但对于一直活动在这片山区的山地人群来说,除了装备了一些新的军事器械,山间的碉卡对他们而言应当并不陌生。从县志编纂者所写的按语中亦可窥见:
谨案:麻城形势东北山径崎岖,易于设险,古五关皆在焉。咸丰间粤捻跳梁,中丞胡文忠相地扼要,饬邑练于要隘创立碉楼以资御守,此上诸卡是也。其督修任以附近绅士,东乡之夏梧、李久椿;北乡之蔡荧光、郭时湘等实任其劳。自后贼队奔突,官军据险以攻,屡挫其锋,甚赖碉卡之力。今承平已久,陈迹犹存,后之揽者其亦可知保障之所由成矣。③陆祐勤、朱荣椿修,余士珩纂:光绪《麻城县志》卷6《建置志·碉堡》,麻城:麻城市地方志办公室,1999年,据清光绪八年刻本影印,第97页。
按语将山间碉卡联系到南宋时修建的“五关”,将其皆视为麻城东北山区形势所催生的产物。这些碉卡的督修则分别委任给东乡和北乡的士绅来进行。罗威廉将这一督修方式理解为“由来自东山和大别山相邻地区的‘邻绅’组成专门委员会负责”。④[美]罗威廉(WilliamT.Rowe)著,李里峰等译:《红雨:一个中国县域七个世纪的暴力史》,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17页。但如果深入考察便会发现,东部山区和北部山区的碉卡修建是各自进行的,而主导碉卡修建的人不仅是“附近绅士”,更是与之利益相关的本地的山地活动人群。
如果说山间七处碉卡的修建对于地方官府而言是一种公共行政和军事事务,那么对处于鄂豫交界山区的两路口地方社会而言,特别是在郭氏家族看来,两路口以北楚安卡和疆安卡的修建或许更像是关乎其切身利益的地方事务,甚至是家族事务。两路口的地方士绅是修建这两座碉卡的主要依靠力量,“奉札修碉卡首士,四乡各二”,⑤郑庆华修,潘颐福纂:光绪《麻城县志》卷55《兵事·团防》,清光绪二年刻本,第21页。其中北乡的修碉卡首士为“郭时湘,训导,升用知县;蔡荧光,举人,刑部主事”,⑥郑庆华修,潘颐福纂:光绪《麻城县志》卷55《兵事·团防》,清光绪二年刻本,第21页。而监修碉卡首士则为“郭时湘,升用县;郭时溥,生员”。⑦郑庆华修,潘颐福纂:光绪《麻城县志》卷55《兵事·团防》,清光绪二年刻本,第21页。“北乡惟蔡主政荧光、郭大今时湘与焉。以湘附近督修、察地兴工,事竣后,湘晋谒中丞,以双庙关亦与湘近,尚未鸠工,专责成于湘,小界岭碉卡至年终亦告竣。”⑧郑庆华修,潘颐福纂:光绪《麻城县志》卷4《方舆志·寨堡》,清光绪二年刻本,第18页。郭时湘、郭时溥为两路口郭氏之族人,在郭尚道之后,郭时湘成为晚清时期郭氏家族在参与地方事务时的代表人物。咸丰九年(1859)麻城县设置了团练总局,以此领导各乡的地方团练和团勇,而郭时湘亦是团练总局的首士之一。①关于咸同年间黄州府地区团练与宗族之间的关系,林济和徐斌皆有所关注。林济认为“黄州各地团练武装多以区会为单位,但其中又以宗族为基础”;而徐斌则指出“到了道咸同年间,鄂东地区已经普遍建立了宗族,于是在面对太平军及捻军的冲击时,与明清之际相比,宗族就成为人们采用的最主要的自保形式,以及官府平乱所倚重的主要力量之一,其主要的表现便是‘族团’、‘族勇’的出现”。参见林济《长江中游宗族社会及其变迁:黄州个案研究(明清-1949年)》,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179页;徐斌:《明清鄂东宗族与地方社会》,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70页。除了主持北乡碉卡的修建以外,郭时湘亦领导组织北乡的团防,“北乡团防:训导,郭时湘。官军叠驻,札谕筹粮,随援商邑,效力麻、黄。抚宪有檄凯营助防边筹营卡,今犹赞襄。训导知县宫保奏详。”②郑庆华修,潘颐福纂:光绪《麻城县志》卷55《兵事·团防》,清光绪二年刻本,第18页。在北乡碉卡的筹建和团练组织过程中,两路口郭氏再次在地方公共事务中起到主导作用,这不仅延续着自郭尚道以来郭氏在两路口地方社会中所塑造的权势,同时也是其在动荡时期保全家族及其聚落的生存策略。
同治元年(1862)起捻军对麻城县的侵扰也不断加剧,“(同治)二年二月,发逆纠合豫捻窜入麻城两路口。署知县王臣弼督饬团勇赴滕家堡、林家嘴、尤河河嘴、中界河、骆驼坳等处分防。”③管贻葵修,陈锦纂:光绪《罗田县志》卷4《政舆志·兵事》,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31页。在这种背景下,地方官府一方面对两路口塘汛的设置进行了调整,“路口塘汛,向系城守拔营兵轮流盘诘。咸丰八年后叠被兵燹。同治年间,奉部文将巴河汛署移置于此。”④郑庆华修,潘颐福纂:光绪《麻城县志》卷9《建置志·署廨》,清光绪二年刻本,第5页。另一方面则着手在乡团防卫的要隘、聚落处修建堡寨,以抵御捻军的侵扰。由此两路口分别修建了髙山寨和竟成堡,“髙山寨,在路口街西,相传明末所建,同治四年区众重修。竟成堡,即路口街,同治六年县丞郭钟灵同区众建修。”⑤郑庆华修,潘颐福纂:光绪《麻城县志》卷4《方舆志·寨堡》,清光绪二年刻本,第19页。今天我们仍可在两路口看到这两处堡、寨建筑所遗留的痕迹,借此我们可以大致还原它们曾经的模样。在两路口老街的南边保存有一座衢尊门和与之相连的一段堡墙,西边的山地上存留有寨墙的痕迹,在北边亦保存着一大段堡墙。从格局来看,竟成堡将整个两路口集围筑了起来,在其北、南、东三面建有堡墙,西面则为地势较高的山地。竟成堡有三座门,南门即为留存下来的衢尊门,北门所出即是往河南光山的道路、东门所出即为往河南商城的道路。而高山寨则建在竟成堡西面的山地上。山寨似乎有更长的历史,其建筑形式应当也以环围四周的石垒寨墙为主。山上的寨与山脚的堡,加上由山地人群所组成的团勇,共同构成了两路口的防御体系。而这样的防御体系对山地人群而言亦不陌生,早在南宋时期鄂豫皖交界山区就已组织过同一类型的防御体系,“凡创司空山、燕家山、金刚台三大砦、嵯峨山、鹰山、什子山等二十二小砦,团丁壮置军,分立队伍,星联棋布,脉络贯通,无事则耕,有警则御”。⑥《宋史》卷416《吴渊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点校本,第12467-12468页。杨国安曾注意到湖北自宋代起便有众多民众依山结寨自保,在元末、明末清初、咸同年间等动荡时期湖北的山区寨堡林立。⑦杨国安:《社会动荡与清代湖北乡村中的寨堡》,《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1年第5期。而就鄂豫皖交界山区而言,南宋时期官方主导修建的山间关隘、山寨及组织团丁的模式,在元末明初、明末清初,直到咸同年间都得到了山地人群的借鉴和利用。
由于郭时湘及郭氏家族在北乡团防的组织和碉卡、堡寨的修建中具有重要作用,地方官府也注意笼络和调适他们与郭氏之间的关系。据《麻城县志》载:
路口区,监生郭惟楚妻李氏,乾隆壬辰生。夫卒,矢志抚子时清成立,立名列黉宫,卒年六十八岁,守节四十四年。咸丰九年胡宫保奏旌,并奖给志磊冰霜额。
儒士郭时润妻冯氏,德明女。嘉庆甲子生,道光壬辰夫故,氏善事翁姑,抚子俊成立,分发江西通判。咸丰甲寅卒,年五十一岁,守节二十一年。咸丰九年,胡宫保奏旌奖给白首完贞额。咸丰十年,邑尊吴、学师王、李奉文会同奖给苍松翠栢额。①郑庆华修,潘颐福纂:光绪《麻城县志》卷36《人物志·北乡节孝》,清光绪二年刻本,第52页。
在这两条关于列女的记载中可以看到,两路口郭氏家族中出现的列女郭惟楚妻李氏和郭时润妻冯氏在咸丰九年(1859)都得到胡林翼等人旌奖,特别是李氏在嘉庆年间便已逝去,其守节之事却直到咸丰九年(1859)才得到官府的旌奖并赐匾额。咸丰九年(1859)正是麻城县在胡林翼的安排下组建团练总局领导各乡团防,并着手修建七处山隘碉卡之际,而此时郭时湘及两路口郭氏在北乡团防的组织和碉卡的修建中正起到关键性作用。对郭氏家族中的列女予以旌奖并赐予匾额的行为,正是地方官府意图调适其与两路口郭氏之间的关系,以此依靠郭氏来劝导和组织两路口地区自我防卫的举措。此时官府对郭氏列女的旌奖行为基本上是由官府主动提出,与道光年间郭氏主动请旌建坊的情形已经完全不同。随着地方治理者对鄂豫交界山区社会及其活动人群有了更为深入的认识,在咸同年间的动荡中,以两路口郭氏为代表的山地人群与地方官府之间的关系也得到了进一步地加深。
两路口郭氏所累积的这种地方权势最终通过文字的方式得以保存和延续,虽然两路口郭氏直到1937年才撰有一卷墨谱得以在家族中流传,墨谱“虽不完整,郭姓家史、源流、支系总算有典可查”。②《(麻城)两路口郭氏宗谱》卷1《来珍公支脉谱序》,1992年刊本,湖北省麻城市福田河镇两路口村郭宗发先生藏。但通过参与县志的编纂,家族的权势在县志中得到了记载和书写,并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承认。③张小也在对麻城五脑山毛氏宗族的研究中总结了明清时期方志纂修与地方文化建设之间的关系,她认为“一方面,因为地方文化资源有限,在修志的要求下,民间文化包括宗族建设中的文化内容逐渐进入了志书当中,成为地方史书写的重要组成部分。另一方面,在修志的同时,因为地方史的信息通过种种渠道被追索,宗族也找到了更多可以借用的文化资源作为其合法性来历”。参见张小也《明清时期湖北麻城的帝主庙与土地纠纷》,《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光绪二年(1876)编纂《麻城县志》时,在咸同年间麻城县地方防卫中起到重要作用的郭时湘成为编修者之一,④光绪《麻城县志》现存两版:一版为郑庆华修、潘颐福纂的光绪二年(1876)刻本;一版为陆佑勤、朱荣椿修,余士珩纂的光绪八年(1882)刻本。两版县志中郭时湘皆为编修人员之一。由于光绪二年刻本时间在前,因此此处分析基于郑庆华修、潘颐福纂的光绪二年《麻城县志》。“参阅:训导,升用县,郭时湘;采访:训导,郭时湘;城乡都费:训导,郭时湘”。⑤郑庆华修,潘颐福纂:光绪《麻城县志》卷首《修辑职官》,清光绪二年刻本,第11-14页。在此版县志中载有诸多两路口郭氏族人之事迹,而郭氏自康熙年间以来的发展脉络亦可在县志的书写中窥见概貌,两路口郭氏的地方权势在县志编纂的过程中得以保存,亦成为此后郭氏在宣称和书写家族历史时的文化资源。
可以看到,官方文书中关于两路口的记载存在着由少而逐渐增多的过程,这一过程的背后所体现的是地方官府与山地人群互动的历史。一方面,地方统治者逐渐认识到两路口之于鄂豫交界山区的重要性,这亦是地方官府不断加深对鄂豫皖交界山区社会的认知并试图加强对这片山区管控的结果;另一方面,两路口山地人群的活动逐渐得到地方统治者的关注,山地社会通过一些方式来适应和回应这种变化,并开始主动与官府产生联系,这一互动过程得到了地方志等文献的记录,亦使得山地人群与山地社会的历史逐渐得到了官方文书的书写。
结语
当鄂豫皖交界山区的宗族叙述其先祖迁徙和定居的历史时,虽然在其家谱中书写着不同的过程和故事,但在迁徙、定居的时间上大致存在几个较为集中的时间点:南宋、元末明初、明中后期、清初等。如果我们将这些不同的时间点视为山区家族所选择的叙述其家族世系和历史的起点,那么在确定这一历史起点的背后,不仅是山区家族在某一时期现实抉择的反映,亦是地方社会历史演变所衍生的集体记忆。正如刘志伟所述,“地方士人对于先世历史的叙述,无论是实录还是虚构,都反映出地方历史演变之真实趋势,成为明代以后士大夫对地方历史的一种集体记忆。”①刘志伟:《从乡豪历史到士人记忆——由黄佐〈自叙先世行状〉看明代地方势力的转变》,《历史研究》2006年第6期。本文所关注的麻城县两路口正是鄂豫皖交界山区的宗族将清初作为其历史叙述起点的案例。
随着康熙年间地方官府的控制进一步深入到麻城县的腹地山区,地处鄂豫交界山区的两路口亦经历了移民定居和逐渐成集的过程。在这个数山相夹的狭长山谷地带,两路口地方社会以庙宇和集市为中心构建起关系网络,而郭氏则通过领导庙宇修建和控制集市场所的方式确立了其地方权势。咸同年间以两路口郭氏为代表的山地人群主导了鄂豫交界山区的碉卡、堡寨修建和地方团练的组织,其背后反映着某种山区社会的“传统”。通过参与光绪《麻城县志》的编纂,两路口郭氏将宗族的历史写入到地方文化之中,亦使得山地人群和山区社会的历史得到了地方志等文献的更多记录。
在麻城县两路口这个案例中,我们可以看到以清初作为家族历史叙述起点的两路口社会及其人群活动所经历的发展过程。由此我们可以推测,南宋、元末明初、明中后期、清初等重要的时间点不仅是山区家族叙述其历史的重要起点,亦是鄂豫皖交界山区地域开发过程中的重要时间节点。赵世瑜在对“结构过程”的讨论中指出,如果“将区域大规模深度开发作为该区域结构过程的表征的话”,“‘先发’区域在此后必然经过一个或数个‘再结构过程’”,其背后是特定的区域人群对“关系和意义的网络”的继续编织或重新编织。②赵世瑜:《结构过程·礼仪标识·逆推顺述——中国历史人类学研究的三个概念》,《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对山区社会而言,南宋、元末明初、明中后期、清初等时间点既是具有重要意义的“历史时刻”,更有可能是鄂豫皖交界山区在初次“结构过程”和其后数个“再结构过程”上的重要结点。或许通过对山区社会每一个重要的“历史时刻”进行深入的讨论,我们就能够梳理出鄂豫皖交界山区人群活动和地域开发的历史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