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园“捉迷藏”
2023-02-18江灵北京联合大学
文/江灵(北京联合大学)
2022年10月11日早上6点半,在北京的早高峰还未到来之前,我们便坐上了前往圆明园的地铁。这是我们去圆明园参与发掘的第一天。到达圆明园南门,接待的工作人员领我们步行去发掘现场。清晨的圆明园,似乎还未苏醒,除了虫鸣鸟叫,很是安静。偶尔能看见打扫的工人和晨练的老人。10月份的北京,早晚温差很大,清冷的空气让我困意全无,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上工第一天,主要是熟悉遗址的基本情况和发掘工作。我们这次发掘的澹泊宁静遗址,是雍正时期修建的一座“田字房”。遗址的发掘工作由北京市考古研究院负责,领队的是副研究馆员张中华老师。今年的发掘工作已经是第三期,主要是揭示这座“田字房”的西南院落以及房址北边的稻田遗迹。经过前两期的发掘,考古队对这座建筑基址的结构和规模已经有了大致了解,所以发掘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在考古研究院老师的指导下,我们也很快进入了状态。
在考古工地的日子,简单而又充实。我久违地过上了早睡早起的生活,每天半小时车程、半小时脚程,在太阳刚露头的时候已开始一天的工作。我们的任务主要是清理遗迹、拍照、画图、写日志。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是蹲在探方里“刨土”,再用手铲、刷子小心地清理出基址的各个部分。蹲得腿软了,就站起来活动活动。在发掘稻田遗迹的时候,因为稻田土非常湿黏,不一会儿鞋底便会粘上几厘米厚的泥土,每次出探方都要先刮一刮鞋底的泥。不过遇上刮风的天气,我们倒是更愿意待在探方里,因为站在外面稍不注意就容易被沙土迷了眼。工地的中间有一棵树,我们刚去的时候还是满树的叶子,风吹着吹着,就只剩了枝干。有的时候拍遗迹图,为了减少光斑、阴影,我们会扯着编织袋、举着挡板,摆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姿势去遮挡;也会爬上那架两三米高的摇摇晃晃的简易木梯。发掘后期,需要对稻田土取样,工人已经撤了,我们便自己上手,时常是一小半袋的土,拎起来也着实不轻。
细想起来,做田野发掘确实不如在实验室写论文来得舒适。工地上的一个民工阿姨也曾问我,“你一个小姑娘为啥要选这么风吹日晒的专业?”我笑说,“不管什么工作,总得有人做嘛。”但实际上,考古是我第一次主动地,且在各种“劝退”的声音中仍然坚持的选择。神话故事说,人在死后会经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然后忘记所有的前尘往事,转世投胎。所以,其实我们从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一个人所有的经历才构成完整的“他”,没有了曾经的记忆便也不再是原来的那个自己。我想,这也是考古的意义。我们是在寻找并保存我们民族的记忆。探寻千万年的历史足迹可以让我们知道,我们是谁,我们从何处来,又该往何处去。
当然,浪漫的理想总还是需要落地的。所以,我们选择了“面朝黄土,背朝天”。不过,真实的田野发掘也并不像大家想得那么枯燥,反而是时常充满了惊喜和成就感。开工前,整个遗址上长满了杂草,和荒地没什么区别。但几天后,建筑的砖瓦残片不断出现,基址的面貌开始逐渐显露。我们第一次清理出的遗迹是房屋西侧的散水(房屋外墙四周勒脚处用于排水的护坡)。当时,我们正拿着手铲在探方里刮面,慢慢地就发现本来松散的花土开始变得较为干净且致密,这说明地层性质开始发生变化了。再往旁边清理,先是出现一块青灰色的砖,紧接着便揭露出一排南北向排列的青砖。考古研究院老师告诉我们,根据文献记载和此前的发掘资料推断,这一排青砖应是房屋西侧外散水的牙子砖。我们从砖的位置向屋内的方向清理,果然发现了散水残留的卵石,也就确认此处是散水无疑了。
在探方T0201的西南部,即西南院落的西南部,我们发现了排水管道。沿着排水管道向南延伸的方向,我们对该探方进行了扩方,并在扩方的北壁上找到了排水管道的断面。为了更清楚地揭示出排水管道的全貌,我蹲在方里,用手铲一点一点地将填土刮出,细处再用刷子清理,最终我们看到了一个保存良好的排水管道遗迹,并由此可知这座建筑排水管道的修建过程及规格。类似的经历在发掘过程中经常会遇到,我们会发现室内残存的铺地砖,发现廊下的踏跺,发现屋外经过火烧而呈红色的路面……
就这样,我们用手铲一点一点地让这座埋藏于地下的皇家建筑,面貌逐渐清晰起来:4个边长3.8米的天井,33间边长4.48米的房屋,周绕宽1.28米的回廊,回廊外即散水、踏跺、路面……看着清理完成的遗址,我似乎能想象出它曾经的模样。300年前,雍正皇帝为表对农事的重视,下令修建了这座以“田”字为形的建筑,并在北边开辟了一处稻田。建筑虽不宏伟,却是雅致。或许,雍正皇帝曾在此处一边喝着酒,一边赏着风吹麦浪,祈愿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然而一百年后,它却惨遭劫掠,并毁于烈火。那场大火烧红了路面,烧熔了砖瓦。有时候觉得,考古人的手铲,就像画家的画笔,能为我们描绘出一幅幅历史的画卷。
不过,若以画家相论,那么考古人一定是写实派。考古是一门非常注重田野实践的学科,合格的田野功夫是每一位考古工作者必备的技能。而田野发掘也绝不是简单的“挖土”,而需要根据土质土色的变化,科学地划分地层,识别出不同的遗迹现象,为判断时代的早晚关系提供依据。如果在田野发掘中没有搞清楚地层关系,那么一定会影响我们对遗址文化面貌的认识。一个遗址之所以会表现出土质土色的变化,是因为不同的人类活动会形成不同的文化堆积。例如,我们这次发掘的宁静遗址,北边的稻田遗迹因为曾经蓄过水、种过稻,所以稻田土呈黑色,土质湿润又黏腻;而建筑基址的部分,因为经过夯筑,土质非常致密、坚硬。不过,说起来容易,实地操作起来却并不简单,尤其是对一些时代较早、叠压打破关系复杂的遗址。还记得我第一次去的工地是北京琉璃河商周遗址。在此之前,我对考古地层学的理解还仅仅停留在理论上,而当我真实地蹲在探方里时,才深刻地感受到这是一门技术活。当老师惊喜于找到了房屋的墙基时,我愣是在旁边观察了许久,却看不出一点门道。不过,也正因为这样的经历,让我更加重视田野训练的机会。所以这次在圆明园发掘,我特别留心去学习分辨土质土色。
在基址基本清理完成后,为了了解这座建筑地基的结构,我们在房址西侧开了一个解剖沟。沟底是密集的地钉孔,沟的剖面是明显的夯层,并以两层素夯土、一层三合土为一个组合。虽然都是夯土,但素土和三合土也可以看出明显的区别。素土呈黄色,土质更细腻、纯净;三合土因为掺了石灰,颜色偏灰白,质地也更坚硬,类似现在的水泥。不过,因为建筑基址是人工夯筑,分辨起来确实更容易一些。若是一般遗址,要正确地分辨土质土色肯定是需要更丰富的田野发掘经验才行。
每天我们看似都在干着差不多的工作,但时刻都可能有未知的惊喜降临。而每当遗迹被揭开时,大家就好像儿时玩捉迷藏,终于找到了躲起来的小伙伴,兴奋不已。
1.探方T0201平面图(未完成的)
2.解剖沟
3.技工讲解探铲使用
4.清理房屋外的路面
5.采集稻田土壤样本
6.现场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