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宾
2023-02-17凌晨
文/凌晨
1.
从观察窗这个角度望出去，地球像是一块狭长的蓝白色的布，很像那种人造麂皮绒，只是不够柔软，总觉得哪里一搓就会断裂。
刘京海往左边飘动了一些，观察窗里的地球大了一寸，星链115 号的左侧太阳能电池板露出半平方米。电池板上有个奇怪的突起，刘京海仔细一看，是鲁小班的机械手。
“抓压力度减少10%。”刘京海说，唇边的麦克风立刻将他的声音转化为电波，通过无线网络传至鲁小班。
“收到！”鲁小班回答。
耳塞里，鲁小班的声音清脆利落，浑身是劲儿的感觉听着就很让人提气。
鲁小班又说：“没问题！伤不了的，电池板完好无损。”
“少废话！干你的活。”刘京海训斥道。
鲁小班不再搭话，它把机械手调松了些。慢慢地，电池板有了一定倾斜角度，10 分钟后，从窗口看不到了。观察窗上方的显示屏中，鲁小班正用它的四只机械手将电池板折叠起来。电池板与星链115 号卫星的连接处，七木正在安装铆钉。与行动轻捷的鲁小班相比，七木行动起来就显得迟缓一些。
刘京海继续看着。报废了34 年的星链115，个头和一个28 寸大号手提箱差不多，唯一妨碍回收的是它那对展开后有12 米的太阳能电池板。折好电池板再固定铆钉，就可以打包了。这个过程，一般不超过15 分钟。
果然，到14 分25 秒时，七木报告：“115 号可以捆缚了。”
“捆吧。”刘京海回答。
卫星将被拖绑在工程船后面，带去天工空间站拆卸。
刘京海吹着口哨，找到手边的电子书写板，在工单上的“星链115 号”后面打了个钩。
已经回收13 颗卫星和一个火箭推进器，船上快没地方了。但他要是不说停，七木和鲁小班就会一直继续搜寻附近的太空垃圾，直到工程船满载。
和这样两个“工作狂”搭班干活，刘京海的工作不费气力，但需要耐心。毕竟在太空干活实在耗费时间—没有重力支持，拧个螺丝都比较费劲，即便是从来都不知疲惫的鲁小班，能用1 分钟完成也已经是高效率了。
耐心这玩意儿刘京海最不缺了，他还很能耐得住寂寞。
通信设备的公共频道里突然发出两声“嘀嘀”，随即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标准的播音腔：“鲁班407 号，星际快递将在60 分钟后接近，请接收快递。快递单号A01065。”
2.
“还有7 分钟。”舱门外的鲁小班喊起来，听得出它很兴奋，“我看到它了！还有7 分钟它就到了！我可是第一次见到‘活’的星际快递！”
“哈哈！那叫‘亲眼所见’。”刘京海被鲁小班逗乐了，“星际快递就是个物件，哪还有死活之分。”
“‘亲眼所见’星际快递！”鲁小班重复了一遍刘京海的话，并感慨道，“我曾经也想当个星际快递。”
“那就当呗，能有多难？”刘京海说。话音未落，视野中就出现了一个黑点。刘京海估算了一下黑点的飞行轨迹与工程船的对接位置，微微调整身体角度，这样就能在观察窗前看到星际快递投送快递的完整过程。
“有点难。我没法选择智能等级4 以下要求的职业。”鲁小班说着，语气里带着些许骄傲。
刘京海懒得再和鲁小班闲聊，回头看着七木，问：“快递从哪儿来的？”
七木已经换了舱内工作服，正在检查回收清单，听到问话便马上在电脑上搜索。星际网络的速度还不错，2 秒后七木回答刘京海：“寄件地址是XX 市XX 区XX 路XX 号。收件人是天工空间城转鲁班407 号工程船。没有具体收件人姓名。内容为‘文件’，保价500 元。”
文件？刘京海有些恍惚，上次收到地球寄来的文件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保价500 元！”鲁小班听到后发出一声惊叫，“那一定是份特别有价值的文件！”
“大惊小怪！”刘京海不屑道，“500 元就是大价值了？你就没见过大场面。七木，那地址是啥地方？”
“电视台。”
“电视台？电视台怎么会寄快递给我们？”刘京海表示疑惑。七木神色如常。突然，刘京海冲着麦克风大喊：“鲁小班！你参加了电视台的什么节目吗？”
鲁小班惊得一只机械手掉下舱门，只剩三只手挂在舱门上。它的声音顿时哆嗦了：“头儿，我没参加任何电视节目，我连在哪儿报名都不知道。”
“那就说明你还研究过在哪儿报名？”刘京海略显不悦，“你少出洋相。就没有机器人参加过电视实况节目。”
鲁小班“咕噜”了一声，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狗，它说：“那些节目不安排智能等级4 以上的机器人参加。”
刘京海哭笑不得：“你还去报名了啊！”
鲁小班说：“好几个组委会都说，我参加没有先例。我又不是去参加力量型比赛，我报名的是诗词大会……”
“好了，”刘京海打断它的话，“鲁小班，准备收快递！”
3.
星际快递和工程船相距只剩150 米。快递圆筒形的外壳已经清晰可辨，它没有降速，眼看就要和工程船擦肩而过，它圆鼓鼓的身子突然亮了一下，有东西从中弹出。速度太快了，刘京海眨眼的瞬间，那东西已经被鲁小班的一只手稳稳接住。
“它有磁力！”鲁小班将手举起，对准舱外的摄像头，他手里吸附着一个成年人巴掌大小的金属盒。鲁小班声音里的每个音节都在跳动，表现出喜悦，“原来这就是星际快递啊！好快捷方便！这盒子就是快递盒了！密封的，有密码锁，得有密码才能打开。头儿，您收到密码没有？”
刘京海顿时觉得脑壳疼，早知道就选一个不爱说话的机器人了，这个鲁小班话多得烦人，他下令：“少废话，拿快递进舱！”
4.
刘京海输入密码后，快递盒盖顺利开启，天鹅绒底托上放着精致的红色绣囊，上面绣着金色老鼠怀抱金色福字。绣囊很轻，七木解开扎紧的囊口，取出一只水晶做的电视台台标，透亮莹润，挺好看。
鲁小班刚要说话，刘京海的眼神一撇，示意它住口。刘京海自言自语：“就这一个台标？什么也没有，我得向天工汇报一下。”
七木一把拉住他，指指台标正中的字母“T”，提示道：“这里不是水晶。”
“T”字是金属材质，闪着银白的光。刘京海试着触碰了一下。
突然，一道道柔和的光从水晶中射出，光华聚集，就在舱室中间，悬空展现出一个张灯结彩华丽的大厅—大厅前方舞台上，光影变幻，如虹如霞，映衬着一群身姿曼妙的舞者婆娑飞舞。
一个身着红色旗袍的女子从舞者中走出来，她微笑着伸出手：“你们好，鲁班407 号工程船的勇士们，这里是鼠年春节联欢晚会的会场，电视台特别邀请你们中的一位作为嘉宾出席当天的晚会。希望你们能选出一位代表来到会场，和地球的观众朋友一起跨年。”
5.
鲁班407 号工程船隶属天工空间站，工作是回收太空废弃物，把能用的带回天工，不能用的就地销毁。这种工程船要求标配三类工作人员：自然人负责统领指挥全局，太空人负责垃圾现场处置，机器人负责垃圾搬运处理。
现在，鲁班407 号上的自然人是刘京海，太空人是七木，机器人是鲁小班。
“为什么晚会的嘉宾邀请给了我们这个班组？”刘京海联络到天工空间站上一级的负责人。
“首先，天工是地月之间的第一座以太空工业为主的空间站，它将用太空可回收垃圾制造更多的舱室，最后组建成一座可以容纳上千人生活的城市。”负责人回答，“它将是节约资源，同时开拓资源利用的样本，是人类合理利用地月空间的典范。所以电视台想在天工中找一位嘉宾。我们推荐了鲁班407 号，而你们是407 号所有班组中干得最出色的团队。你们在太空轨道上收集垃圾，不声不响地干了两年，完成了天工的第一个附加舱。天工因为你们的努力工作，才可能将梦想变为现实。所以，你们就不要推辞了。”
“但是只有一个嘉宾席位。”刘京海念叨。
“席位很紧张，只能推选一个人去！不仅要代表鲁班407 号，更代表我们天工！”视频中负责人神情激动，“一定要表现好一点，给我们长长脸！”
6.
鲁班407 号工程船启动加速引擎，开始爬升150 千米，以和在距离地球390 千米轨道上运行的天工空间站会合。平时大家都是在舱室里各司其职，现在不得不要开一个临时会议。
鲁小班第一个说：“头儿，不用考虑我，嘉宾是人，但我不是。”它虽然有个似人的外形，但并没有与人相似的五官，情绪也只能通过声音表达。
刘京海微微皱眉，本来想和负责人说一个班组一个席位没法分，但负责人误会了，反而强调席位来之不易，务必要推选最有代表性的同事去。他有点烦躁：“我不去！”然后瞅瞅对面的两位，“看什么看！不去！”
鲁小班没法有表情，只能用惊讶感满满的声音表达疑惑：“为什么不去？参加晚会可是人类很喜欢的活动之一。而且你还可以回地球看看。”
“你是代表。”七木说，声音表情冷静、很理性的样子，“头儿，你不能任性。”
“我就任性怎么了！”刘京海嘟囔着，“我进入太空都10 年了，不想回去。”
鲁小班以为刘京海嫌累，于是帮他分析：“去参加晚会。晚会加上路程和检疫，全部时间不超过十个小时。您睡个觉就到了，累不着。”
刘京海摇头：“时间太长！十个小时我不如在这里看你们拆卫星！”
鲁小班说：“头儿，拆卫星您已经看了79 次，可是地球上的晚会您一次都没参加过。”
“那也不是必须参加的理由。总之我不去！”刘京海很坚决，拍了拍七木的肩膀，“要不你去？”
七木立刻回答：“不去！”
刘京海驳斥：“我是头儿，没有恰当的理由你不能拒绝。”
七木说：“头儿，你姓刘，叫京海，你说过那是因为你父亲是北京人，母亲是上海人，你是北京和上海这两座城市的爱情结晶。”
“这是我喝酒了后的醉话。”刘京海没否认，和七木拼记忆力属于自讨苦吃，“你提这个干什么？”
“你有爸爸和妈妈，他们都生活在地球上，你也是从地球来的。”七木继续说，“但我没有，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我到现在连地球大气层都没有进去过。”
刘京海想说什么，却胸口发闷，说不出来。26 岁的七木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丑不俊，健康、聪慧、敏捷、礼貌、遵纪守律，就像是工厂定制的标准产品一样。过了好一会儿，刘京海才憋出一句话：“别这样说自己。”
七木恢复了平静：“我说的是事实。我是根据太空需求，由遗传信息库中的精子和卵子在人造子宫中结合产生的个体，从小生活在月球基地，对地球确实也很陌生。”
7.
刘京海观察着窗外，地球的轮廓渐渐完整，却也越来越暗。鲁班407 号正在进入地球的背面。黑暗中，大地上灯火点点，仿佛千万只飞舞的萤火虫。偶尔有一道光炸裂，那是暴雨前的闪电，撕裂开完整的夜幕。这样壮观的景象，刘京海目睹了数次，第一次看到时的震撼记忆依然鲜活。
说起来，到2 月9 日，他进入太空就整整十年了。身为一名机械师，那年他上来给天工空间站做“体检”，本来是常规性的检查，他却留了下来，再也没有返回地球。
“老大，您就不想念地球上的亲人吗？”鲁小班提醒他，“对你们来说，春节可是团聚的日子。”
刘京海没说话。黑夜已经过去，他眼前再次展开了一场壮丽的日出。团聚又如何？刘京海垂下眼帘，一个拥抱过后仍然会是长久的寂寞，已经习惯他在天上的亲人，会不会因为他的归来而重新担忧他的离去？
“你该去。”七木说，“我的外形、身体、性格都是为了适应太空而生。我和鲁小班的区别，不过是材质不同，我……”
刘京海回过神来，摆手，打断七木的话：“你是人，鲁小班是机器，你们不一样。七木，不管你是以什么方式诞生的，你有人的血脉和思想。你该去地球走走，找找做人的感觉。”刘京海揉揉眉心，“就这么定了吧！多大点儿事，听我的。”
七木“腾”地跃起，差点撞在舱壁上，坚持道：“确实不是大事，所以，我不去。”
这时，警报声突然响了起来。
8.
鲁班407 号工程船的爬升轨道上，出现了一段火箭的残骸。那是一块两平方米的大家伙。要是工程船撞上，轻则“刮蹭断臂”，重则“开膛破肚”。
刘京海和七木立刻奔向控制台前坐好，扣好安全带。鲁小班则飞跃至舱门旁，开启出舱程序。这种情况操作手册有明确处理流程，只要抓紧时间按照手册处理，就能处理好。
重新计算轨道，工程船做姿态调整。调整是个细致且费时的工作，尤其现在工程船外挂了许多回收品，增加了配重。刘京海在七木的配合下打开或者关闭工程船的6个引擎，精确掌控着燃料的燃烧反应时间，以使其产生的推力正好将工程船的飞行姿态调到预设的状态。
鲁小班已经进入飞船外的观察位置，把自己固定好后，它就仔细盯着那段火箭残骸。
姿态调整中，工程船有时倾斜，有时晃动，刘京海盯着面前的仪表盘。回忆如电影，一帧帧闪过脑海。 “不许去！”“你图痛快了，我们怎么办？”“白养你了！”……仪表上显示的数字忽然变成音频曲线，上下起伏，组成声嘶力竭的话语，有爸爸的、妈妈的、爷爷的、奶奶的……但年少气盛的他觉得家就是理想的障碍，家人太过自私，所以毅然决然地冲了出去，冲得太远，家人再也没有办法把他拉回去。
此时，工程船不再晃动，姿态也平稳了，它将和火箭残骸保持100 ～150 米的距离，安全通过。刘京海却还看着仪表盘，身体僵硬。
七木推他，说：“其实，我羡慕你有父母。你不想念他们吗？”
刘京海轻轻叹息，回答：“他们已经不在了。”
七木有些没想到，过了几秒才说：“头儿，别太难过。”
刘京海松开安全带，放自己漂浮起来，握住七木的手：“我没事。都过去了。七木我也羡慕你，你的生存非常简单。”
鲁小班的笑声从公共频道里传出：“嗨，我才羡慕你们两个，如果可以真想做人类！”
“你这家伙，铁皮人心。”刘京海的声音里却没有了训斥，还带着点笑意。
鲁小班的声音忽然焦急起来：“不好！火箭里有闪光，残骸有燃料，爆炸了！”
“紧急躲避！”刘京海大叫，扑向控制台。
七木动作更快，瞬间就打开了手动控制，猛地加速。
监控屏上，那火箭烟花般爆炸开来，凌乱的碎片向工程船冲来，船体开始猛烈摇晃着。
刘京海愤怒：“谁家的火箭？钝化处理（即在火箭末级完成任务后，通过技术手段将末级火箭推进剂排出，并断开电路，避免火箭末级发生爆炸事故）是纸糊的吗？鲁小班！鲁小班？听到请回答！”
鲁小班始终没有回答。
9.
鲁班是春秋时期鲁国人，他心灵手巧，发明创造了许多木工工具，锯子、曲尺、墨斗、云梯、石磨等都是他的杰作。他曾经制作过一只木鹊，可以连续在天上飞三天不落地。
所以鲁小班，它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很特别？
刘京海看着观察窗外的鲁小班，有那么几分钟，他以为自己要失去它了。后来七木出舱找到它，发现只是部分功能受到影响，正在自动修复，刘京海还不知情地骂它不及时回复命令。
现在，已经正常的鲁小班伸展了它所有的附肢，在工程船破损的部位上忙忙碌碌。有时候，鲁小班会抬头看看刘京海。
“问题不大，别担心。”它的声音依然充满朝气，遇到问题就积极面对，解决并总结经验。如果下次再有类似问题，可以处理得更好、更高效。
“好。”刘京海点点头，“别急，保证质量。”
七木没有出舱，他也凑到观察窗前，看了几分钟，说：“有时，我觉得我像个机器人，而鲁小班才是有情感的人。”
“我们有时都不如它。”刘京海说了半句，顿了顿又说，“我们好像都在逃避。”
通信器里突然响起负责人的声音：“京海，嘉宾人选定了吗？电视台在催我了。”
“定了！”刘京海说。他看看身旁的七木，再看看窗外的鲁小班，回答，“嘉宾就是鲁班407 号工程船01 班组的鲁小班！”
七木吃惊，一贯平淡的表情有了极大的变化，但瞬间又恢复了平静，说：“对，应该是鲁小班，它之前那么想参加电视节目。”
负责人迟疑了：“但……鲁小班是机器人，不知道他们……”
“那能否破例邀请一次？鲁小班是鲁班407 号工程船01 班组最棒的组员！最有代表性的太空工作者！”刘京海激动地说着。
鲁小班停下工作，趴在船体上，小声问：“头儿，你别开玩笑，您觉得我能行吗？”
刘京海立刻回答：“能！你太能了！”又呼叫负责人：“天工，鲁小班行不行？”
天工那边沉默了几分钟。
“京海，”负责人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我们和电视台沟通了一下，他们同意鲁小班做嘉宾！”
“同意了？”刘京海问。
“同意了！鲁小班，你听到了吗？”负责人大声说，“你被选为嘉宾，代表鲁班407 号工程船和天工空间站，去参加春晚呢！”
鲁小班高兴地欢呼起来：“真的吗？太好了！那请问我可以重新喷漆吗？”
“喷！我给你喷最好的！”刘京海笑着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