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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医生

2023-02-16刘亚荣

读者·原创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珠儿医生

|文 刘亚荣

正月,春风尚裹着寒气,佟医生穿着一件七成新的墨绿色呢子大衣来报到。她脑后拖着一根乌黑发亮的大辫子,是那种已不时兴的麻花辫,却给她平添了些许迷人的韵致。一绺恰到好处的刘海儿,使她宽阔的额头不那么引人注目,五官因此显得格外生动—小巧挺直的鼻子,被时间忘却了的光洁的小圆脸。

佟医生来乡医院时30多岁,喜欢哼几句西皮流水。我喜欢佟医生圆润动听的声音,如果非要说像谁,她的声音挺像京剧大师李胜素的。如果妇科没有病人,门半开着,泡桐树的影子在屋门和窗户上游移,李铁梅或者阿庆嫂的唱段便会交替飘了出来,随着树影的跳动荡出屋。我匆忙走在台阶上的脚步,便像收到了某种指令,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我也爱京剧,又和佟医生的妹妹是同桌,跟她自然更亲近些。初中时,数次去她家,佟医生的小脚姥姥带着她的妹妹们住在那里。一人高的土墙大院中,四间青砖房子隔出前后两个院落,前院种着青菜、韭菜、茄子、西红柿,后院种着桃、杏、苹果、梨,她家常年卖院子里产的菜。我没少吃她家的果子,夏初吃杏子,夏末吃“烂酸梨”—此梨并非烂了不能吃,而是有梨的异香,离开家乡后再也没见过。

佟医生是个有故事的人。

20世纪70年代末,扎着两个抓髻的佟医生蹦蹦跳跳地出了校园。恰逢国家重视农村妇女保健问题,培养女医生,佟医生得以到县办卫校培训,3个月后回村保健站司药打针,跟随乡医院陈医生搞妇女保健普查,每年挣2400个工分。土地承包后,佟医生成了保健站的负责人。这期间,她学会了接生,多了个糊口的本事。这些年轻人觉得陌生的词语成为改变她命运的契机。此时,她有了双重身份—农民和乡村医生。

佟医生扛锄头、背药箱20年,在这两个驿站忙碌,一直是农民。她没想到,年近40岁还能到单位上班。那年,乡医院成立防保科,需要招聘几位防疫人员。刚开始她还迟疑,怕耽误家里的活计,放不下女儿小青。还是姥姥豁达,说:“去吧,孩子我帮你带。”

她来乡医院晚,转正却比我早,我没有一丝嫉妒。更多的机缘,让佟医生的人生充满变数。

家乡习俗,寒衣节是不能去看望朋友的。但近三年,很多计划被打乱。就在这个不适宜的秋祭节,我对爱人朱说:“我还是想去看看佟医生。”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甜美,笔直的腰杆并没有被岁月压弯。她骑着自行车从不太宽敞的巷子里出来接我们,没有太多寒暄,说跟她走就行。她跨上自行车,留给我一个穿墨绿色上衣的背影。我惊奇地发现,她身后还是拖着一条麻花辫,只是细了。我的记忆突然发生重叠,这两幅影像相隔32年。她的黑发替她战胜了时间的侵袭,那些被时光折叠起来的日子化为粗线条的白描,铺展在月光皎皎的纸上。

我和朱坐在铺着褪色桌布的八仙桌边,吃着佟医生递过来的石榴—刚从窗前石榴树上剪下来的咧着嘴的大石榴。

下午三点的阳光铺在阔大的院子里,棒子垄摆了十几行,玉米棒子闪着金灿灿的光,芝麻秸靠着西墙。靠南有一棵粗大的柿子树,绯红的叶子稀疏,灯笼一样的柿子挂在树梢。

朱说:“我记得院子特别小呀。”

佟医生叫着我的小名,说:“坤知道,这是姥姥的院子,她上学时常来。”

中秋节的午后,朱工期紧张没能回来团聚,我的心空落落的,就带着女儿珠儿去野地逮蚂蚱。二八月,看巧云。大平原上成熟的田野与蓝天白云更像一幅巨大的水彩画,大自然300多天的寒暑孕育出的颜色和味道,散发着迷人的气息。没想到,我们会在玉米地遇到佟医生,要不是纱巾下露出来的大辫子,我都不敢相信是她,娇小的身躯背着半袋沉甸甸的玉米棒子,头上、肩上落满干枯的玉米花。

看到我,她停了下来,跺跺脚上的泥土,拍打拍打身上的玉米花。“趁午休帮你姐夫干点儿活,十来亩地,他太辛苦了,一会儿我就去上班。”她的嘴唇因为缺水泛着白线,十指如炭。

苗医生调走后,佟医生进了妇科。

妇科科室随后搬到了我宿舍的西边。春、秋、冬,佟医生的门大都紧闭着。她用我的大搪瓷盆洗衣服,在屋里偷着做布鞋。其实,光明正大地做也没关系。佟医生没有超常的禀赋,此前就是一个会接生的村医,医术远没有从正规卫校毕业的苗医生高明,故而,苗医生调走后,妇科病人锐减。她有点儿自卑,面子上却撑着。有时能听到她在屋里哼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有一次,我故意逗她,急促地敲她的门,凝神能听到办公桌抽屉“咔嗒”合上的声音。我推门闯进去,忍不住笑,她正紧张,发现是我,伸手作势要打:“丫头,吓死我!”又拿出纳了半截儿的鞋底,哧溜哧溜地纳起来。我由衷地赞叹起她的好手艺。这细密的针脚,横平竖直,斜看是由无数个菱形组成的图案,鞋底也足够硬实。她却说:“你姐夫整天泡在地里,一双鞋穿不了两个月就坏了。”阳光透过窗户,形成一个漂浮着灰尘的光柱,她端坐在光柱下,大辫子垂在肥大的白大褂后面。白大褂、听诊器、草筐、锄头、棉布、针线,与流光溢彩的京剧突然一同闪现在我的脑海中……我愣怔了片刻,回屋翻出朱发的劳保翻毛大头皮鞋,送给了她。

珠儿长得太快,奶奶戴着老花镜做的鞋,还没上脚就小了。我决定跟着佟医生学做鞋。从鲍墟集上买了一双塑料底,扯了花条绒布—所谓的花,也仅是红底上点缀着绿豆大的黑白斑。佟医生有白洋布供我做鞋底和鞋里,缝鞋口的黑布、夹纸她也有。我买了两包针,认真地学了起来。上了瘾,佟医生回家吃饭,我纳鞋底纳到半截儿,线脱针了,急得团团转,等着她来帮我做纫头。而她忙完家里的活计,面带愧色,迈着细碎急促的步子到办公室,成了迟到的人。每次开会,领导都不点名批评谁,但总是强调上下班时间和纪律。她低着头,抿着嘴,将辫子下半尺处的头发拆了编,编了拆。我挨着她,她的呼吸沉重,夹着一两声极力忍着的叹息。这叹息声让我想起了玉米地里的相遇。

我不擅长针线活儿,珠儿的棉衣后背厚得一把抓不透,边边角角却没有棉花,前襟处透风。秋天我给珠儿做棉袄,佟医生利索地把棉袄的里面朝下,里子朝上,用手捋平,絮上棉花。她说:“做棉衣时将棉花缀到边上,再翻过来引,保证不再跑风。加领子时你先用针线把中间钉上,这样就不会往上偏了。”于是,珠儿那件黄黑格子棉袄完成后,我拿着在朱面前狠劲炫耀了好几次。至今,每次换被罩,我都要将被罩的四角用针线固定一下。这些习惯和针线活儿技艺都受益于佟医生。

我这辈子至此只做过两双鞋,从剪鞋样到成鞋,都是佟医生手把手教的。5岁的珠儿穿着妈妈亲手做的布鞋,站在春风中葱绿的苜蓿地,仰头看着布谷鸟从天上飞过,这张照片一直被我珍藏着。这些记忆就像蚌壳里藏着的珍珠,有着令人喜悦的光泽。

我在乡医院住着,没有时间概念;佟医生不同,她是被时间驱赶的人。

同事玲生小孩时,赶上一场秋雨。绵绵的雨滴遇到潴龙河畔的沙地,田间地头三三两两都是披着雨衣或塑料布收玉米棒子的人。玲的婆家人捎来信,玲要生了。佟医生从地里赶回来,带着两脚泥。洗手,捅炉子,坐锅消毒,毫不迟疑地赶到玲的家。

佟医生拿出相册,为我讲述着,被时间隐蔽的过往就在照片上显现了出来。她感叹老天待她不薄。八仙桌上摆着一对景德镇的瓷瓶,青花釉里红《婴戏图》象耳尊,瓶口绘有莲花纹和如意纹;西墙挂着的一幅画上写着“事事如意”,倒与屋外的柿子树和佟医生现在的日子很对应。

青春岁月犹如波光粼粼的流水,从佟医生身上漫过,我对照着自己,那些人生风景忽然又返了回来,我也还年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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