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螃蟹能有什么弯弯道道呢

2023-02-16陈建明

读者·原创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小桶小河边路遥

文|陈建明

月光下,一只水桶被打翻在地。一轮亮汪汪的月儿瞬间碎裂成无数细银,倾泻一地。无数只小螃蟹从桶里爬出来,沿着漫漶的水渍四下逃窜,很快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夏末的时候,我躲在家里翻来覆去地读一本小说,那泛黄的书页都快被我翻烂了。我还记得,那本小说是路遥的《人生》。彼时,路遥才刚刚成名。在刚刚过去的六月里,我完成了一场决定我人生命运的考试—中考。繁重的学业一结束,我就尽情地遨游在小说的世界里。我如痴如醉地读着,读得如此着迷,以至于连小伙伴细芝和小祥叫我去河里捉螃蟹、抓鱼,我都无动于衷。

我被高加林和刘巧珍跌宕起伏的经历深深打动了,完全沉浸在那种爱而不得的哀伤和对未知人生的惶惑中。

看完小说,我揉着发胀的眼睛走出屋子,穿过天井和弄堂,傍晚的河风从弄堂里呼呼吹来。不知不觉,我竟然走到了小河边。暮色斜阳里,小伙伴们正高高兴兴地互相泼水嬉戏。晚霞为河面铺上一层金光闪闪的鱼鳞。河对岸,炊烟正袅袅升起。这一切是那么静谧、美好,我的心却游弋于青山绿水之外,飞向路遥笔下那遥远的陕北高原,飞向未知的远方。夕阳还没有完全落下,一弯淡淡的月牙已隐隐约约地从天际攀上来。一股淡淡的忧伤也随雾霭山岚升腾而起。

我知道过不了多久,我的命运就会随着一纸录取通知书改变。如果成功的话,很有可能,我将跳出这片狭窄的天地,去遥远的异乡求学。反之,若是失败,我会留在这山沟沟里,做一个简单而快乐的农民。

正当我思考人生时,我最好的小伙伴们却欢快地在溪里游来游去,犹如一群鱼,一点儿也不知道人类的忧伤是什么。

这时,一个白色的人影出现在山的那边,乍一看,恍若从落日上走下来的少年。那个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待及跟前,我终于看清楚,这是高我两届的学长方勇。他走得有些急,山村的夜晚已经很凉快了,他却满头大汗,黑红色的脸膛与白色的T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再加上矮矮壮壮的身材,宛如野地里的一株红高粱。

他走到我面前,顾不上擦汗,腼腆地将手里拎着的一只小桶递给我。

“什么东西?”

我好奇地往桶里瞅去,荡漾的水光里发出“沙沙沙”的声响,挤挤挨挨的,满是墨色如盖的身影。好家伙,原来是一桶螃蟹呢!

“啧啧啧,你抓了这么多螃蟹。”

我惊呼着,抬起头来问他:“你送我这么多螃蟹干吗?”

“你不是很喜欢螃蟹吗?而且我听人家说,螃蟹吃了能补钙。”说着,他飞快地瞄了一眼我受伤的左腿,又装作不在意地移开目光。

我下意识地将那根单拐往身后藏了藏。

这事儿还得从我12岁那年说起。调皮的我在那一年不慎摔伤了腿,从此缠绵于病榻之上。一年以后,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开始了拄着双拐的漫长求学之路。

那天,我拄着拐杖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当时正是稻花飘香的时节,我踽踽独行于一片蛙声虫鸣之中。广袤的田野里,一望无际的稻浪上下起伏。窄窄的田埂上长满了青草,湿滑泥泞。走着走着,我的拐杖一虚,身体向前一倾,连人带拐摔进了下面的稻田里。我如一只青蛙,在泥水里扑腾着,半天爬不起来。漫天的稻禾淹没了我的身影。正在无助之时,从不远处跑来一个男同学。他来不及脱去鞋袜便“扑通”一声跳了下来,将挣扎着要站起来的我拽了起来,托上了岸。慌乱之中,我接过他递过来的拐杖,重新站了起来。满身泥水的我窘得无地自容。我试了试腿脚,没有大碍,便又跌跌撞撞地踏上了回家的路。自始至终,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也忘了跟他说声“谢谢”。

这件事于我而言,只不过是艰难求学过程中的一个小小插曲,很快就被我忘在脑后。不久,我收到了一封信,信上的字体刚劲飘逸。信中说,他叫方勇,是那天将我从泥沼里拉出来的同校同学,比我高两届。他说,他经常在学校里或放学路上看到我,他关注我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很佩服我这么坚强,而且这么聪明,每次都能考全年级第一。

读完信,我努力在脑海里回忆那天那个少年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们虽然在同一所学校上学,彼此却并不认识。茫茫人海里,我想他是能一眼认出我的,毕竟拄着拐杖的我是那么特别,我的名字也总是出现在学校光荣榜上。但偌大的校园里,人山人海,我认不出他。

就这样,我们靠通信维持着友谊。开始时是咫尺天涯,从楼上到楼下。后来,他毕业考入了一所职业技术学校,分隔两地,我们仍旧保持着书信往来。

两年后,我也毕业了。这年暑假的一个傍晚,我们终于在小河边的金柳下见面了。经过两年的锻炼,我的身体状况好了很多,靠一根单拐就可以走路。这一次,我也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鼓鼓的五官,黑红的脸膛,结实的身板,不高不矮。他站在那儿手足无措,全然没有书信里那般飘逸潇洒。想象中那个侃侃而谈的少年,那个写着一手好字的少年,此刻就站在眼前,我却忽然觉得如此陌生。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在我们之间蔓延,仿佛过去几年的相谈甚欢只是纸上谈兵。

“你的脚好点儿了吗?”最后,还是他红着脸先开了口。

“好多了。”我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很快,气氛轻松起来。我们沿着小河一路前行,漫无边际地聊着天。我知道他家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上游的山村里。小时候,腿还没有受伤时,我经常沿着小溪溯流而上,在溪里捉螃蟹、抓鱼。那些快乐的回忆成了我们之间的共同话题。我们热烈地讨论着。暮色里,他的眼里灼灼有光。

“你这么喜欢捉螃蟹,我们那里多的是,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呀!”

我笑着点了点头。

隔了几天,他真的给我抓了一小桶螃蟹。那些鲜活的溪蟹,小小的个儿,在水里张牙舞爪地吐着泡泡。它们爬得飞快,一个不留神就翻出桶沿,越狱而去。

起先,我很欣喜,这些螃蟹让因为受伤而与自然久违的我重现笑颜。渐渐地,我有些哭笑不得。我只是喜欢抓螃蟹,并不怎么吃螃蟹,把它们一大桶一大桶地抓来实在是罪过。这些螃蟹被母亲拿来炸得焦香酥脆,放上香料,供细芝、小祥和我,还有一群小伙伴美美地吃了一顿。

从那以后,方勇隔三岔五就送螃蟹给我。一般情况下,我会养着它们,过一段时间如果养不了了,再偷偷放生。直到很久以后,我家的天井里还时常能看到螃蟹横行的身影。有时,母亲也会炸一盘螃蟹来给父亲当下酒菜。

也许,送螃蟹只是一个借口,方勇常常会陪着我在小河边散步。有时,我会天马行空地问他:“将来你会在哪里?”他被我问住了,半天答不上来。这时,我才努力地想,他在职业技术学校学的到底是什么?修理汽车?修理电器?厨师?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他会回到家乡种地,开一家小小的修理铺,闲暇之余抓抓螃蟹、捉捉鱼、钓钓青蛙。

我又问他:“你知道高加林吗?”

“什么?高加索?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的地理学得不太好。”

我摇着头叹了口气。

不久,村里有了一些传闻,说我与方勇在谈恋爱。传闻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就连方勇的妈妈也信了。有一天,方妈妈竟然特地跑到我家来看我。我猜她是想来看看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孩,让她儿子三天两头往这边跑。幸而那天我父母都不在家。面对方妈妈不请自来的问询,我有些恼羞成怒,一口否定了我们之间的传闻。

第二天傍晚干完农活后,方勇沿着清溪,踏着月色,又给我送来一桶螃蟹。我一反常态地没有让他进村,在村口的小河边就将他拦住了。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眼神里透露出与往常不一样的焦灼。我执意不去接那只小桶,也不让他进村。他焦灼地将小桶往我面前推。

“我不知道我妈会来找你。”

他嗫嚅着向我解释。我还是执意不理睬他,心里却隐隐地升腾起一种快意,仿佛终于为自己多日来的关于人生的思考找到了一个借口。

那桶沙沙作响的螃蟹僵在那儿,他往我手里塞,我伸手推拒。这一拉一扯间,小桶呼啦一下被打翻在地。那些螃蟹争先恐后地从桶里爬了出来,沿着潋滟的水波四下逃窜。它们一个个翻过我的脚背,绕过我的拐杖,逃进了小溪里、稻田中和沟堑下。

顷刻间,一桶螃蟹便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只空桶孤零零地倒在地上。

方勇呆呆地站在那里,脸色难看得像戏里的黑脸包公。我倔强地不去看他,骄傲地仰着头看天上的月亮。

月亮是如此清冷。

我不记得那天我们是怎么分开的。时光久远,潜意识里那难堪的一幕早已模糊在记忆里。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却记得清清楚楚。那年七月,中考成绩下来了,我高中榜首。八月底,一封来自省城的录取通知书翩然而至,宣告了我的人生走向。在秋天来临前,我用一封信结束了我们之间三年的交情。

很多年后,那一年的清溪与月色已不复存在,月下的少年也早已不知去了哪里。每当月色如水的晚上,我还常常会想起当年的那一幕。那只是一个少年的懵懂情怀而已,只是一份来自大山的馈赠而已,有什么错?

而螃蟹,螃蟹能有什么弯弯道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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