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鲤镇
2023-02-15阿英
1
后半夜,我到临渊寺找肖凯彪。远远俯视山坳,仅能依稀辨出一角飞檐,肃然踞伏。下坡的石阶比记忆中更加参差。我熟悉这些绳索般的路,但鞋底滑来滑去,还是折了个跟头。手掌给石头茬啃掉一小块皮,胯也猛扯了一下。盆腔愈加锐痛,突突跳,宛如扎进一根长针。几小时前,我在绿皮车上,挤到洗手间处,推醒两个耷拉着脑袋的打工仔,央求他们先去外面站一会。我旋紧插销,蹲下,靠紧污脏的内壁,细查了一番。血不算多。外头等得不耐烦,啪啪擂门,我赶紧草草擦掉了。
四处拥堵着黢黑色,寺院的大影终于压至眼前。几辆卡车,像酣眠的家畜,首尾相衔,挤在沟壑中。车厢里翻滚着淡淡腥味,隐约有细碎的泼剌声。我一辆接一辆寻过去,能听到粗砺的鼾鸣沸泻。肖凯彪不难认,他给我发过自拍,特征太过明显,左脸上方,一道大疤隆起,山脉状,横亘太阳穴,直达眼角,像另一张嘴。我曾鼓足勇气,微信上问他,当时痛不?他说,痛又能咋的,总不能跟养我的爹报仇吧,再说了,为这事,肖德旺后悔了半辈子。
我提着气,艰难删除了后半句话。
不远处一间驾驶室里,手机映亮一张青白的脸,像玻璃缸内豢养的生物。我的目光爬上车窗,那道疤痕遽然逼近。我惊了一刹,对面的山体似乎倾覆过来。
我立在车前,瞅了他一小会。他手指打抖般猛戳屏幕,没察觉。我斟酌后,还是打算叫他的绰号,这样显得熟稔。我把一丛杂念薅起,抛于体外,控制表情,轻叩窗子,说,小开瓢。声音嘶哑得像一绺卫生纸。他肩一颤,惊惧翻起眸子。我清清嗓子说,我。
肖凯彪呼呼将两条腿收下去,摇下玻璃,搓搓眼,望了一刻,说,真来了你。一股烟味搡出来。我说,让我上去歇会儿。他按亮顶灯,捶着腰。我绕到副驾,扒住扶手,欲抬腿,又反身,蹭掉鞋底的泥。这双鞋是去年的生日礼物,那谁送我的。我试了下,偏窄,还没踩路就夹得难受。我嫌他不在意我,连双鞋都买不好,结结实实训了他一顿。他想拿去退掉,我呲嗒他说,这点钱你都肉疼,能成啥大事。他又要扔到垃圾桶,我偏不让,偏要穿,从冬到夏,没换过,一直撑到鞋面布满细密小口,总算合脚了。打一层透明蜡,像裂纹釉。我常将脚抬高,伸到他眼底,逼他看。他敢闭眼,敢皱眉,敢移走视线,我就拿鞋尖戳他脑门。
我按亮手机,以为又攒了一串未接来电,但是没有。微信消息也空白。他终于被我熬煎得颓丧了。
大半夜的,胆儿真肥,咋过来的?肖凯彪翻身,探长胳膊,从后座捏回一瓶纯净水,递我手里。我说,一出站,全是三蹦子,找了个看着老实的,咯噔到山根儿。明明离你这儿挺近了,他倒不敢走了,说每个月初七夜里,有个啥时辰,百鬼串亲戚。这一小截路我挺熟,顺着山道就翻过来了。肖凯彪说,那不能怪人家,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你确实服用了豹子胆。我说,这不是怕赶不上放生吗,心里犯急。肖凯彪说,还有好几个钟头哪,黑咕隆咚怎么放生,这个点儿,投胎还差不多。我说,你那保温杯,还有热水没?他捏起来摇摇,递过来说,剩一小口,应该不太热,咋了?我说,没咋,小腹痛,没啥大事。他脸上隐约一红。我意识到,他大龄未婚,估计也没咂过荤。他说过,脑侧这道疤,吓跑半个镇的女人;左眼无法完全闭合,又把另半个镇的丈母娘恶心到了。我曾问他,伤到脑子没?他说,该处组织发育良好,智商尚可,辍学原因主要是外貌。瘢痕体质,长成肉瘤状,受歧视。那时年龄小,受不住,就死活不念了,改混社会。我扭开杯盖,内里并无预想的厚腻茶垢。一汪温水,纯亮透彻,像刚炼出的一段月光。
我喝了半口。暖流入腹,浑身懈坠,塌入身下座椅。
他嘴角一挑,问,姐夫咋没来?你老是提起他,你俩和好了没?又赶紧补充,叫你“姐”,没意见吧?我说,咋顺嘴咋叫吧,毕竟咱俩同一个爹。放生完,我就走,赶上哪趟车上哪趟。肖凯彪眼角闪动惊诧,目光在我脸上驻留一瞬,复又移至手机屏,抢救般完成几个游戏步骤,说,你来这,真就为这一件事?放生一条鱼?
我说,对,不然还能做甚?你要我?肖德旺要我?谁都不要我。
肖凯彪抓抓头发,吭了一声,嗓音浸透了夜雾。他说过,他专给放生活动提供“物命”,即各类飞禽走兽,从中抽成,赚个温饱钱。若某物价格高企,便编个理由,换为另一种。临渊寺内,挖了个放生池,租给个人经营。池畔一溜大缸,养龟鳖鱼虾若干,各自标价。客户挑选付钱后,以简化的仪轨放生。每月农历初八,乃放生大日,信众太多,存货严重不足,需提前采买。肖凯彪所在的小组负责锦鲤。购足数目后,与螃蟹组、黄鳝组、甘露水组等,天亮前赶来,候于寺外。有人在外地,不便前来,他就替其放生,收个跑腿费。
与卡车一墙之隔,弧形飞檐像大鸟的巨翅,渐次浮现。临渊寺前几年迁于此处,其旧址远在深山,我小时常去。寺畔有灵湖,水盈四季,像遗落的古铜镜。那段路不通车,故鲜有人至。异地重建后,佛门敞在俗世面前,自驾便能到达,香客遂激增,不少人组团跨省前来。我妈带我离开镇子前,此处尚是片荒滩,布满西瓜大的灰圆石。在想象中,这些石头渐渐幻化为众僧的秃头。我觉得好笑,却咧不开嘴。
身后深林,几滴鸟鸣飞溅。天快亮了。为了来放生一条锦鲤,我已折騰了一夜。
我碰碰肖凯彪的胳膊,我眯会儿,到点叫我。
2
信众们涌上山坡,像缓慢滋长的一大片蘑菇。粗略看,超过两百人。其身后不远处,旅游大巴和私家车,将刺目的晨光折断,掷回来。我把脑袋伸到窗外,风像一瓢凉水。咯吱一声,车厢侧板被肖凯彪翻下,白花花的泡沫箱露出来。我问,咋不推醒我?他嘿一乐,你那睡相,哎呀绝了。我眼神咬住他,特招人厌是不?谁都腻歪我,嫌我多余。肖凯彪惑然一愣,不作答,从裤兜拔出手机,嘴巴粗率嚅动,读了数句,随后递到唇边,返回一段语音。他抬头瞥我一眼说,又接一单,五单了。本来每条鱼两百,这娘们儿忒算计,非压到一百八。一百八就一百八吧,吉利数字。
我跳下去,扫视这一溜货车,方才看清,每辆都很脏污,轮胎糊满黄泥。僧人们推来平板车,一箱箱运走物命。一个黑物翻滚落地,细看,是只大鳖,长颈一曲一顶,翻起身便窜。僧人跨大步撵上去,抬前脚掌,轻踩住,小心端起在手里。鳖嘴撕叼他的袖口,一伸一抽地拧。肖凯彪说,我进庙交割,你去观摩观摩不?跟上我,不收你“功德金”,省一百块。
我迟疑说,那行,你带我去。不过,只是随意瞧瞧。我还是想去真正的临渊寺,真正地放生。
肖凯彪说,那都是扯,差不多得了。
我说,闭嘴,说好的事,别反悔。你以为寻你特容易?大海捞针哪。光是为了让你相信我是你姐,就耗了整整仨钟头。一开始,我确实是想找你替我放生来着,可越琢磨越觉得,还是亲自来一趟好,这样才够虔诚,也尊重那条鱼,顺便……还能看看你。
肖凯彪说,看我?看不看的吧,我又不好看。他扯过个空箱,贮一半水,捧进去五条锦鲤,又凑近手机,录了段视频。见我在看,他说,这视频要分别发给客户,又拍拍我的肩说,走吧,进去体验一把。
我被他拍得不自在,使劲一扭头,却猛然呆住。整座临渊寺,此刻披满万吨霞光,呼地跟我撞了个满怀。赭红墙体上,明黄色巨字的每一笔,都粗过我的身躯。我刚刚意识到,昨晚酣睡时,它其实就矗立于身旁,仅隔一扇车门。寺内烟火已悄然升起,孤直而上,抚过青瓦与塔尖,驻留半空,似宽袍大袖的老者,逐渐氤氲进天光里。
人们纷纷扫码,交付功德金,领取一本小册子,碌碌而入。轮到我,才知那是《放生仪轨》。大雄宝殿前,香案、观音像、净水杨枝、莲花灯,各归其位。主持仪式的法师,正方形脸庞上,架着正方形金丝镜框,以颈为轴,取景器般缓慢转动。他一边朝香案走,一边吃力挠抓后背不可及的某处,表情困扰。我抬手看表,六点整,顺便捂嘴,堵回一个呵欠。
忽的钟鸣一声,法师们手中的法器遽然变得整齐,有人捏一只U盘,插进香案旁的“漫步者”音箱。我终于涌了半个呵欠,又抬起小册子掩口,打完后半个。肖凯彪悄声说,我负责五条鱼,这就开始直播,顾不上给你讲解。待会儿,念佛、诵经、洒净、皈依、回向,做满一个半小时,可得坚持住。
住持领读仪轨,众人围香案绕行。喇叭里轰然的念诵声,有催眠奇效。仪式漫长。我与肖凯彪之间,渐渐楔进一个老妪。她缺乏距离感,紧贴过来,松弛的皮肉及锐利的骨头清晰可感。突然,人们扑啦啦下跪。偶有挤撞,也仅在脸上显示愠怒,顾不得互搏。老妪举头瞪我一眼,向下扯我衣摆,力道奇大。我不由得折叠身体,拜下去。盆腔又是一阵疼,像被响箭射穿。我闭目十数秒,兵戈渐远。佛号却像前行的列车,不知已驶往何处。老妪掀起半只眼皮,以目光剜我一记,撕开合十的双手,朝指尖呸一声,揪起我右掌书册的几页纸,按向我的左掌,又绷紧一根指头,在某行使劲戳了三下,一粒眼珠,坚如铅弹,弹向我的脑门。我赶紧细辨文字,跌跌撞撞跟上诵读。不久,一层汗水漫上脑门。老妪仍不时窥我,眼神渐渐不那么硬,弥漫些许疑惧。在两段经文缝隙处,她的瘪脸逼近,腌蒜味如响鞭,先抽过来,咋的了你?
我说,没咋。
老妪嘴动了动,还想问啥,霎时,人们合为一队走远。她慌忙撑住地面青砖,屁股先耸上去,踮两下脚,奋力蹬起身,又回头冲我轻喊,还不走!放生去啊,功德金不能白交!
队形渐乱,人群涌向放生池,越移越快,最后干脆奔跑起来,像抢超市赠品。老妪挣着身子,竭力趋步,如一枚象形文字。不遠处,泡沫箱叠摞,宛若一座微缩城池。我望到了肖凯彪。他放平箱子,以极规整的动作,捧捞鲜艳的锦鲤,腾出一只手,斜着举高手机,对准没有疤的那侧,口舌攒动,印堂发亮,激情解说,并将鱼送入池里。人们倾倒鱼蟹后,大多无言肃立,微垂首,像恭送去世的领导。老妪终于也赶过去,定住身子,以迅猛之势突袭,夺走一条大肥鱼,贴上自己的面颊,额头一皱,哇地哭了。鱼扭身甩尾,扇了她一记耳光,水渍铺满半张脸,她一时有些蒙。
我正呆立着,挤簇的众人忽然塌陷了一角。老妪抛掉鱼,急跳起来,胳膊僵硬弹起,直戳戳指向一个背影,蹿几步,一把扯掉其帽子,尖声叱道,在这儿!几个人扭身一盯,呼啦奔过去,围成半圈,往半空甩着胳膊,抬脚猛踹。地上翻腾着一个影子,身形滞涩,但熟练地屈身抱头,滚来滚去。他的面部间或闪现,像块废铁,闭目蹙眉,乌紫的鼻血爬进耳郭。
我心里轰地一悚,钉在原地。
我认出来,他是我的父亲,肖德旺。
他老了,老得像过火的木椽,焦黑空洞。他应该不认识我了。
片刻后,我发觉两排牙齿在互磕。有一霎,他的眼光抡过来,像把竹帚,把我心里的什么东西,扫得七零八落。我深深埋下头,用头帘遮住眼睛。
肖凯彪撞翻几个箱子,踉跄几步,拦过去。那些人却不碰他,很快退散,竟如无事一般,抬起剩余的物命,哗哗朝水里倒,边喘息,边合掌默祷,目送鱼儿消失,状极虔敬。
我藏在人群里,视线贴着地,蠕爬过去,见老妪往复疾走于岸边,似在庆贺胜利,银发颤动,如一团干粉丝。肖德旺已不在原处。
我浑身发躁,乱转几圈,不觉绕到大殿后,竟找到肖凯彪。他圪蹴在法堂前的铜鼎边,垂头不动。我攥住他衣服,往上提溜。他后背潮湿,脊椎紧绷,像根老藤。
到底怎么回事?
肖凯彪揪扯着头发,声音囔囔的,他挨打,也是为了我能少挨打。他都给人家揍多少回了。房地产集资,利息特勾人,是银行的几十倍。他当了别人的下家,不甘心,又做了上家,拉人头。没好活半年,暴雷了。人家天天讨债,要不上钱,气不过,就动手。那些人也不易,我这么说,是不是太不孝?可你看看那几张脸,乌漆墨黑的,都是穷苦人。他们谋准了肖德旺每月初八放生,就次次等着捉他。也不图他能掏几个子儿,主要是气他没钱还债,倒有心思缴功德金。债主们揍爽了,肖德旺回去,就又能安生个几天。他们连带着也打我,可担心扰动神灵,破了法,毕竟放生的物命是我请的,就有忌惮,不咋敢在这里拾掇我。要是大街上碰见,可就不一样了。不过下手也不会太狠,指着我还债呢。我那卡车,是租的,也让给抢走过。可巧车主也是债主,替我讲情,说不能竭泽而渔,才讨回来。你说,日子咋过成这样?
我长吸一口气。肖凯彪说,我能猜到你要说啥,为啥不打回去是吧?不怕你笑话,从记事起,一直到退学,我受过多少欺负,从没还过手。不敢,怕人家取笑我这道疤。我啥事都做不好。要不是这两年,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突然流行放生,我还不知道该去找个啥活计。我夜里运物命,白天闷觉,债主碰不着我,也省得脸上这道疤吓人。本以为放生这事,火一阵子就消停了,没成想,越传越玄乎,连外省都有人下单。但我要告诉你,这是假的。庙里那个水坑,公众号上拍得跟瑶池似的,什么纯天然富锶,什么敷设竹节从灵湖引水。一会我领你瞧瞧去,竹子没几根,早都沤烂了,伸到墙外土崖边,就变胶皮管子了,灌的全是自来水,氯含量超标。僧人们初七下午,突击行动,全体动员捞死鱼,扔到后山,一大片。那个苍蝇啊,一疙瘩一疙瘩的。哪有啥极乐世界。不过,平心而论,这工作不赖,适合我。
我又扫一眼他的疤,偷偷用指甲刺着手心,问他,知道要挨打,那肖德旺为啥还来?
他愿意来。自打起了这个庙,一趟也没落下过。劝不住。肖凯彪抹了把脸说,我琢磨了半宿,你吧,就先别见他了。不是不让见,八成你也不想见。都这么多年了,也不差这几天,你说呢?你看看我俩这副德行。一下子见了你,我怕他受不住。
我以为,你们过得挺好。
好不好,你也看见了。我平常也不咋搭理他。他就没消停过,把一个家整成这样。集资暴雷以后,他总算扑腾不动了,摆了个修车摊,补胎打气。有的债主,就坐在摊子上不走,等钱。挣上个块八毛,就骂骂咧咧劈手夺走。后来,人们看他是真没钱,也耗不起时间,才不咋来了。修车每攒够个整数,除了功德金,其余全还债了。那破摊子就在镇里,民主路东头。把一只废轮胎挑在老槐树杈上,底下支个马扎子,他攥着破收音机,就那么呆愣坐着。那棵树害了虫病,“吊死鬼”又绿又软,拽着细丝,耍杂技似的降下来,高高低低看他。他说,做了昧心的事,连虫子都瞧不上。
昧心的事?是指非法集资?你们不也是受害者?
不全指这个。他的烂事儿还少吗?看我这疤,就这么一道儿,六厘米多点,越长越唬人,快变成一根苦瓜了。那时我还不记事,肖德旺说,是他没当心,划拉破的。唉!我的命运,彻底让他给划拉到了沟里。学上不成了,朋友交不上几个,心理也犯了毛病,怕见人。出门之前,都要使劲憋口气,跺跺脚。刚才别人揍他,我根本不敢狠劲儿拉架,怕人家躁起来,指着我的疤,骂我是个丑八怪……告诉你吧,我愿意给他养老送终,没啥二话。可有时候,我也挺想看他挨捶的,又怕没轻没重的,打坏了。要不是这疤,我可能早就……你说他咋就那么不小心……他蜷在那里,呜呜哭起来。瘢痕挂在脸的一侧,像随时要坠落。
我身体僵直,似有轰然的雷声,从头顶砸下。
3
我蹲在肖凯彪对面,定一定神,说,小开瓢,你别动。我手指探向他的左脸,被他一把拨拉掉,连带我的身体也歪倒了。我提高声音,使那么大劲干吗?他说,你摸啥?哪儿哪儿都摸。我又伸手,又被他打到一边。他的手很硬,声音也硬,别碰,听见没。
我说,我这两年,攒了点钱,这就转给你,做医美,将将儿够,把那儿整得光溜点,找个不像我这么作的媳妇。成不?他愣住,手插进头发,耙一把,说,哈,比亲姐还亲呀。可别给,给了我,肯定先填债窟窿,把肖德旺的腰杆子先捋直喽。脸的事儿,得往后挪。这两年凄惶呀,顾不上要脸了。我说,算我求你整容,还不行?不答应,钱就不给你了。其实咱俩长得挺像,巴掌脸儿,上相。整好了,约等于回炉重造,让那帮人鉴赏鉴赏,你作为我半个弟,绝对正品,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原来的味道,咋样?肖凯彪一笑,抹抹脸说,扯,又弹起身体,哎差点忘了正事,你是来放生的。走,挑鱼去。
他领我拐进一间寮房。木质受潮,一股糟朽味道,腌渍着我们。肖凯彪說,让你长长见识,此地乃是总统套房,高级定制,是VIP们的鱼的行宫。人家隔空挑好了,我孝子贤孙似的伺候着,专等吉日,代为放生。我说,一间破屋,VI个屁,刚才我说的那事儿,你不再考虑考虑?墙角处,淡淡一抹水汽漫过来,间或传来唼喋声。肖凯彪嗅一嗅说,该换水了,老鱼们,招待不周,委屈了。我得找和尚们说说去,怎么服侍的。来!他扯扯我袖子,揭起一只竹篾盖,现出一尊大肚白瓷缸,看这条!
我注视缸中大鱼。它悬停水中,璀璨静穆,有帝王之风。红斑如血,黑斑如夜,色块交叠绞缠,华丽而邪恶,像抽象的杀戮现场。锦鲤偶尔啵啵换气,背鳍抡两下,犹如一面战旗。鱼头圆润莹洁,像一枚熟透的热带果实。浅而滚圆的眼珠,无喜无悲,细看却又狂狷诡谲,深藏暗示和隐喻。
咋样?你不懂,这是大正三色锦鲤,小日本儿大正时代培育的。这条是罕见的纯种。它嘴边那片小圆斑,看见没?多红多俊!那是鱼类的美人痣。哎呀我形容不好。
肖凯彪眸子又亮又柔。
我能放生它不?
肖凯彪一乐,免谈,早有主了。他点几下手机,冲我一扬,收款记录:999.99元。
我小心伸一根手指,轻触它的巨躯,滑而稳,无法撼动分毫。别,肖凯彪说,惊着它,脱了鳞就没卖相了。啊呀!他惊呼一声,又将屏幕的消息重读一遍,因故?因什么故?
我问,咋的了?
这货取消订单了!支支吾吾瞎白话一通,还不是嫌贵?稀缺资源,能是白菜价吗?反正不能退款,这关乎诚信,关乎信仰。他心无佛祖,也配讨价还价?关键是……钱我已经转给债主了。这事儿闹的。你等等,我要跟他比划比划。
他接通电话,在屋里转半圈,说了几个回合。争执到激烈处,一拳捣开门,跨到槛外。
我弯下腰,细观大鲤,方才发现,在它身子侧下方,竟还隐伏着另一条鱼,兴许是留着作伴的。它体型瘦小,羞怯卧在缸底,柴禾妞似的。纹路极丑,像白面剂子掉进辣酱里,滚了两滚。被我的注视烧灼,它在窄仄处,不安地摆尾。
我伸长胳膊,顺缸壁探进去,喃喃说,柴禾妞,你不舒服吗?
一些颗粒状的莹然之物,若奶茶里的珍珠,黏在指缝。我抽回手细看,竟是串串鱼子。
它做妈妈了。
我跪在地上,下巴搭着缸沿,深深凝视它。
它在甩卵,每次都曲身扭动,蹒跚如笨鹅,似有难言的痛楚。
我抚着小腹,呕出哭声,勾下头,颤声说道,我连柴禾妞都不如,我要和你说再见了,算是永别了。让这条像我一样的鱼,把你驮走吧。
泪水滴落缸中,我依稀看到,那些星光稀疏的寅卯之时,早课的僧侣掏走香炉的灰,倾倒在半坡。那是凡间厚积的祷辞,随风奔赴至应许之地。生灵们蛰伏于蔓草,各自编织窝巢,畅饮露水,隐秘而盛大。而我,却跌撞而来,打算用一尾怀孕的锦鲤,为一个生命送行。
肖凯彪站在回廊尽头,不住踹着万字木栏杆,一会高声激辩,一会又哈腰说软话,口里一遍遍重复,我们是正宗的,我们是正宗的,心诚则灵,心诚则灵。我不打算再等,找到一只空箱,放满水,不顾大鱼惊慌,捞起柴禾妞,小心放进去。抱起来,也不算太沉。趁肖凯彪背转身的当儿,我疾步迈到屋外,跨过走廊,拐往另一方向。水在腹部咣当响,我胡乱行了一段,抬眼看匾额,到了藏经楼。几个边走边玩手机的小僧,往这边看看,围拢过来,安静凝睇着我,眼神温顺,像一群食草动物。
我与他们对视几秒,忽地扭头就跑。
身后脚步声跟随,不远不近。水越溅越多,衣襟尽湿。前面冒出罗汉塔,我才意识到方向错了,离山门越来越远。我停下,转过身。小僧们不语,面容平展,渐渐靠近我。
我把泡沫箱贴住肚皮,本想解释说,这是肖凯彪的鱼,你们不信,去问他好了。可锦鲤不住地扑腾,我急了,咽部收紧,只剩一线,音色如啸叫般怪异,我怀孕了,我是孕妇,我流血了!你们谁敢过来,我怀孕了!我怀孕了!
我把下巴缩在一侧锁骨,紧闭双目,大喘着后退,靠住一棵银杏树。我的手緊紧抠住箱子。鱼受到震动,像挣扎的胎儿,咚咚撞四壁。周围却再无动静。我睁眼,除了一个小沙弥立在原处望我,其余僧侣们背影已远。小沙弥喉结凸了凸,我瞪着他。他淡色嘴唇抿两下,说,你要带它走?如果路途太远,我替你换点新鲜水吧。我说,你别过来,我怀孕了!他面孔不惊,又说,我有辆自行车,你等等,给你骑过来。
小沙弥转身跑回,僧袍下是一双莆田耐克,蓝边运动白袜,闪着耀眼的光。
4
路不平,我怕把鱼颠坏,又担心小僧变卦,推车疾走了一段长路,才慢下来。总感觉有人影,在后面不远处随着。我假装系鞋带,暗暗瞄几眼,看不太清,只觉其身形不够灵便,应该不是那小和尚。我稍微踏实了点,把自行车倚在身上,摸出手机,望天,对自己说,最后一次理他了。低头按亮屏幕,那头像仍沉在最底,像块河石。点开,里面是空的,比他的嘴巴还空。每次他面对我的诘问,都像刚服了毒,齿舌僵硬,凑不够一句整话。
我在昨天,让他来见最后一面。我说分手算了,他毫无过渡地点头。我愣住,膝盖一松,直戳戳捣下去,跪在花岗岩地砖上。麻痛轰然爆起,像快速升起的洪水,淹到脖子。这里是万达,有路人停下。我扯住他一只手,脸庞与天空平行,上面涕液涌流,你其实早就计划好了,对吧?你不要我了?真不要我了?我那么爱你,别丢下我,我一个人,我怀孕了……他说,怀孕?你啥都编得跟真事似的。我语气变狠,声音像短剑,从嗓中呼啸刺出,对,都是编的,就算怀上,也是别人的,哈哈哈哈,你当自己多牛。我告诉你,你最孬。他额头有根筋跳了跳,没说话。我说,你是不是想说,我比一条流浪狗都可怜?我撸起袖管,你看,我胳膊上,这一道一道的疤,像不像尺子刻度?这疤咋来的?知道不?别以为你独一无二,将来,你也只是其中一条儿,载入我的前男友榜单。他岿然不动,像根灯柱,抽走那只手,留下袖子任我晃摆。这衣服我太熟了,价格五位数,用我仨月的收入买的。他不肯穿,我就摔东西。我在深夜,拎着衣服冲到街上,拽住每个人说,我买的夹克,我男友不要,迟早有一天,我这个人他也不要了,你要不?衣服和我,两样都给你,白送。他最后还是穿上了。那晚,我和他激烈地做爱,又让他穿上这件衣服睡觉。如今,衣服还没旧,他却不要我了,跟以前那些男的一样,跟世界上所有男的一样。
周围人影耸动,有学生模样的女孩,手机对过来,边拍边说,渣男,渣男……我噌地直起腰,吓了他一跳。他的脑袋急速斜着拔起,像脱手的气球,向高处飞升而去。我嘎嘎狂笑几声,向围观者解说,语速适中,没错,这就是个渣男,凤凰男,心机男,劈腿男,软饭男。这件衣服,一万多,一万多啊,他逼我买给他。我辛苦打工,夜夜加班,养儿子似的伺候他,给他手洗袜子,手洗裤衩。现如今,他日够了,把我肚皮操大了,他要甩了我,要穿着我买的衣服,去撩别的女人。
呼地,他撕下衣服,抽在我身上,吼一声,给过你钱了!迈大步噔噔走远。我指着他狂笑,看,心虚了吧,戳到痛处了吧!他迅速消失。我的喉咙里钻出哀鸣,像流浪狗的呜咽,回来,你回来吧,求求你,回来。我在地上,像座拱桥,不知趴了多久。真的有流浪狗聚拢,来回嗅我。
鱼又在扑腾,不能耽搁了。我想给他发段语音,当作最后的告别。愣了少顷,还是决定拉黑。我弓腰,握牢自行车把,扎进山中。路两侧草木葳蕤,苔藓像一层层潮水,要将石板淹没。循着小时的记忆,再走一会儿,抵达山根,顺着前朝人的模糊脚窝,爬一段坡,就能看到灵湖。这条石板路的来历,镇上的人都知道,是某朝高僧云游至此,见众生苦厄,四处化缘而修。我在绿皮车上,用手机搜过此高僧的信息,其著作影印本在孔夫子网售卖。我下单订了一本,收货人写了那谁。书中一些稍能看懂的句子,断章取义后,蜿蜒在纹身店模特身上。也有人截取经文,镂刻于银镯,成了网店爆款。那谁曾说过,《高僧传》中,有此人更严谨的生平资料,但我没顾上查。
水越洒越少,锦鲤身子渐渐横过来。我急了,骑上车,猛劲儿踩。车身颠得乱响。没行多远,脚蹬子空转半圈,链子掉了,拖在地上,像截细肠。我发躁蹲下,正向反向使劲绕,卡死了。伸手去扯,指间沾满油泥,越拽越紧。向前眺望,石丘的弧度恍惚熟识,应是快到了。我把自行车一脚踹进草里,抱上泡沫箱,喘着粗气,攀上去。
嘿!后面有人喊一嗓子,是肖凯彪撵了上来。他跑到近前,双手按膝,翻着白眼,咋不等我?微信也不回,听说还劫走一条鱼?长本事了你。真要去那座老庙?还差多远?
他用一根手指抠起盖子,伸脖子一瞥,说,得快点,它撑不住了。你带路。
肖凯彪揪起一截草藤,在箱子四周缠几下,单手提起。趁肚子不那么疼,我大步爬上去。
我一定要在真的临渊寺放生。它早已被凡间遗忘。我曾下载到一本《镇志》,PDF扫描版,明崇祯年间刊本,枯黄焦脆。辨认许久,勉强读通一段话:“南岭有临渊寺,外倚灵湖,方圆一里,水深八尺,虽在晦朔,月影中现。”那个化缘修路的高僧,后来“缘恶业,染疾,乃浴于此湖,遂痊愈,造寺住持,以爱物为心,常行放生”。
到了!肖凯彪指着不远处说。
我抬眼望去,湖面枯瘦,像一块撕烂的布。水的尽头,泊着真正的临渊寺。檐柱倾颓,恍如一艘残损大船。它是被世上的香火压垮的吗?它一直在等我。小时候,每当想念肖德旺,我就逃到这里,找块石头,搂膝坐下。多少年过去,大殿把自己的骨头抛掷到时光里,它的屋顶已然消失了。
我们朝水深处走。肖凯彪端着箱子,不时踩翻些石头,哗啦啦钝响。路过一个水汊子,他问,这儿行不?它肯定能顺着游进去,摆几下,就扎到深水了。这家伙,皮实。
不行,我迈大步,往远处走。湖面的水光愈来愈锐利。快到了,小开瓢,快一点,快。
柴禾妞的尾鳍炒菜般翻拍着。肖凯彪捧了些水补进去,说,放了吧姐姐,它憋屈得不行了。
再走几步,就几步,行吗?我咽喉涌动,憋住一大股泪。
成吧,他说。
湖水终于铺陈于身前。我确认,脚下就是小时常坐的地方。我不敢看自己的倒影,怕依然是那副黃瘦模样。山风纤薄而阔大,巨帆似的兜过来。我俩蹲下身,肖凯彪将箱子斜按进水里。柴禾妞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两鳃疲惫翕动,唇吻呐喊般张合,偶或身体一挣,又甩落一串石榴似的籽粒。
很疼吧?我问它。我抱紧蜷起的两腿,带着哭腔,走吧,游得远远的,别像我一样。
柴禾妞歪嵌在几块暗色石头间,似在扶着它们歇息。蓦地,它意识到什么,身子一弹,银亮眼轮转了几圈,变得灵动机敏。身上难看的斑纹竟骤然焕出神采,好似体内燃起一盏灯。它大尾轻轻一抖,像写一笔梵文。我尚未看清,眼里就只剩一道弧线。
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湖水依然。
肖凯彪懵懵立于我身后,头发被风吹成狂草。
哭啥呢?他问,这不是好事吗?我心里为它默诵了三皈依,圆满了。你再祷念几句,作为回向。我得下山挪车去,堵着人家路呢。
把回向给……给我的孩子吧,我双手合十,又补一句,也给你。
肖凯彪嘴唇过电似的一抽,孩子?
嗯,回去就流。
啥?他脖子伸长。
哈哈哈!我身子一松,坐在地上,至于吗,吓成这样,你还真是小处男呀,没人为你打过胎吗?
打胎?我看你老是捂住……那里。
我鼓起肚皮,擂鼓般重拍几下,说,不正式举行告别仪式了,网上约了个无痛的,私立医院。
肖凯彪呆愣着。
我蓦然蜷缩身体,大哭起来。
5
湖水卷浪,宛若要将世间包裹起来。肖凯彪转过身站着,许是在等我哭完。这个背影,连同微倾的肩膀及脖颈的弧度,都太像当年的肖德旺了。我不怎么记事时,肖德旺做生意,被同伙摆了一道,赔光了借来的钱。我妈说,债主寻来家里,砸东西,吓得我惊厥。肖德旺躲到外地前,带着我妈去办了离婚手续,说好是假的。没料想,一躲就是好几年。等他回来,我已经懂事,家里东挪西借,变卖东西,早替他还清了债。肖德旺先是挨了我爷爷一顿捶,尔后就老实住下,却不提复婚的事。那段时间,我总是赖在他怀里。他身上没肉,骨头又粗又硬,散着股辣人的烟味。我怕他再次离去,每每放了学,会狂奔到家,看他还在不在。肖德旺立在当院,背对着我。我叫声“爸”,他便回头,脸上荡起笑纹。没多久,就有传闻,说肖德旺可不简单,回来这趟,还带了个外地女人,女人又拖着个流鼻涕男孩。那眉眼儿,一看就是老肖干出来的。我妈沉默几日,啥也没提,可做的饭明显好吃了许多,热汤的味道饱满如月。她悄悄问我,想要个弟弟不?想的话,她就去趟山里,上一炷香,拜拜临渊寺的佛祖。有了弟弟,肖德旺就不再亲那个外地女人,也不稀罕她生的孩子了。我说,我先想一想。
我没来得及想好答案。有天夜里,我惊醒,院子里已撕打成一团。我妈光着上身,头发一绺绺垂在胸前,正与肖德旺夺一个布包,你走就走,这么多年了,家里也不缺你了,我替你养闺女,养爹妈,你骗我我也忍了,还拿这三千块钱去做啥?这是给孩子备的呀,攒这点钱我容易吗?肖德旺不松手,绵绵地辩解,这次肯定不上当,肯定能回本,能回本。我妈披上衣服,我爷爷冲到院子,用镰刀把子抽打肖德旺的脊背,啪啪响。你回来这趟,其实就是瞄着这点钱吧?要不你根本不回来吧?我看你这些天,没事就翻来翻去,你是不是想把我的棺材也卖了?我哇地哭了,扑在肖德旺背上,爷爷,别打了,别打了,他不是瞄着这点钱,他是想我了,想我妈了。他过几天就回来了。我妈再生个弟弟,他就不走了。妈,你再生个弟弟吧,把三千块钱给他吧。他肯定能回本,能回本。
我妈手一松,奓着两臂,呆立看我。肖德旺接下去的动作变得极为流畅,他把布包揣入怀里,一翻腿,跨上摩托,拧油门。摩托震吼一声,像烈马被惹毛,欲从他胯下飞出去。在某个瞬间,他的身子显得软塌塌的,但手腕硬得像螺纹钢。车纵身竖立空中,摇晃几秒,前轮塌落,颠动两下,溅起土尘。我飞跑过去,抓扯肖德旺的衣服,爬上后座。爸爸,你别不要我,我要跟你走!他的头盔滚落,我探身要捡,却觉身下一振,头盔离我越来越远,院门的木框霎时飞跃而过,风在耳边呼呼拍打起来。我把脸埋进肖德旺的后背,间或睁半只眼,周遭浓黑,密林倾斜,万兽狂奔。
我越来越冷,才发觉只穿了内衣。摩托渐渐放慢,停下。闺女,肖德旺将我提起,搁在地上,像从蒸笼捏一只汤包,你看,远处那片灯,就是咱……你家。我去外面,给你们赚钱。我就不信了。好闺女,回去吧,再远,你一个人,我就不放心了。
没过几天,我妈带着我,搬到了镇子另一头。肖德旺不要咱们了,他有了新老婆,新崽,好几岁了都。他拿着咱们的三千块,去养那边了。
我妈再也没回去。不久,听说我爷爷身体变差,她淌几回泪,让我送一屉蒸饺过去。一段时间后,她带着我离开镇子,到外地打工。
临行前一天黄昏,我偷偷到了爷爷家。离院子尚有一小截路,猛然间,我竟看到了肖德旺那辆摩托。后来回忆,许是他听说了爷爷的病情,或者又一次赔光了钱,从外头回来了。我想奔进院子,却又止住,贼一般眺望着。那天直到深夜,我才回到我妈身边。进屋前,我找了个露天水龙头,旋到最大,使劲冲手。我感到周身沾满哭声的碎屑,怎么拍也拍不净。
我很快就长大了。高中时,一个男生送我回了次家,我迅速爱上了他。我让他抱我,箍得紧紧的,这是我的嗜好。他凸起的大骨挤过来,卡得我眼前发黑。我嘴唇张合,像鱼吐泡,无声唤着,爸爸,爸爸,别走。他高考考到隔壁省,我浪费许多分数,报了同一所大专学校。我为很小的事诅咒他,用尽恶词。我在深夜拨去电话,他若没接到,我就大闹,说他爱上了别人,要离我而去。
大一下学期,他提出分手。我持刀闯进他的宿舍,以自杀威胁。不久后,我又爱上了另一个人,以及很多人。
每回分手,我都在小臂划一刀。我胆量小,刀痕不深,但足够留疤。我告诫自己,不要信任何男人。工作没多久,我遇到那谁。他是我的客户,口音竟与我相同。一问才知,他曾在镇高中补习过。像被人在身后猛推一把,我立即爱上了他。我让他讲镇里的街景,新修的庙宇,以及放生的场面。我贴着他瘦硬的背,大口吞吃他的话语,希望能尝到肖德旺的影子。话题说尽时,我就想尽办法激怒他。我经常无故出走,然后享受他寻回我、抱紧我、向我忏悔的焦急与悔恨。
6
这算我的又一次出走,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下面有股热流,像条蠕虫,探头探脑。我知道,我的报应来了。
我浑身颤栗,尽力把脸展平,望向肖凯彪,你甭管我,我活该。
你……到底说啥呢?
小产吧,男友的。哦不,前男友的。嘿,他自个儿钻出来了。又能省一笔,都给你吧,医美用。
他瞬时懂了。不成,我背你下去,拿卡车拉你到医院。你刚放生过,经文还没漂远,不会这么背运。
他把脊背弓过来,扭头喊,快点儿,上来!
阳光刺烈,那道疤痕,像牛角弯刀的刃,对准了我。我伏在他窄瘦的背上,衣衫下透出的味道,与肖德旺一模一样。
等等……我说。
嗯?他急切回头,疤痕泛起丑陋的赤红。
肖凯彪,你不用这样对我。你对我再好也没用。我滑下来,瘫到地上,揪紧他的裤管。他攥住腰带,困惑地望我,咋啦到底?
我一字一顿说,你脸上,那道疤,到底怎么来的?真忘了?
哎哟,啥时候了还问这个!不过话说回来,他也懊恼得不行,有几回喝高了,抡拳头擂自己,问我原谅他不。
我说,是我砸的。
我想摸摸那輛摩托,却见一个细小身影滑到院门外。他头发顺软,呈发亮的栗色,像幼马的一抹鬃,眉毛淡得像吹散的烟。他蹲下,咧着口唇,滴答口水,又捏住鸡鸡,对准一个地方,可能是一窝蚂蚁。我一眼就认出,他身上那件褂子,是肖德旺以前买给我的。我绕到他跟前。他用心滋尿,没在意我。
我仰头,咽下枣核般坚硬的几枚泪,感到天地颠倒。我磕磕绊绊跑走,却越来越不甘心。路过一道土沟,底下摊着几根葵花秆,尚未干透,苍绿色,尾端带一坨拉拉杂杂的根,利茬垂挂,像狼牙棒。我搬起一根,沉甸甸拖着,返回他面前。他就是肖凯彪。
他抬头,颧骨尖停着最后两片光,像鱼的鳞片。
太阳没扒牢,咕咚滚落。青灰的云,铅板一样压住镇子。全世界扁平。我闭眼,竭力举直秆子,撑住暗色穹窿,摇晃站定,肚皮反弓,狠狠折回身体,把一个黑沉沉的夜晚,砸下去。
可以感到,那颗头颅很轻,像纸灯笼,被撞得移开原位。秆子亦脱手。两掌心里,蜂群般蹿起无数酥麻。我疯跑,脚腕软成泥。风在身后追,嘭嘭响,如重拳。风的后面,终于射来他尖锐的哭声。天暗得像蒙住眼,能听见有人冲出了院子。
是我砸的。我说,你可想好,我是你的仇人。
肖凯彪的身躯像酥化的土墙,一片片瓦解。
他的脸抖起来,那道疤愈加嶙峋。
良久,他喉结滑几下,似乎卡着一大堆话,不知先拣哪句说。
他把我弄到背上,小跑起来。
你把我扔下去,最好抛到谷底,正好报仇。
姐,我就算是为了肖德旺吧。他养我一场,也不易。肖德旺对你们母子,心里可歉疚。他瞒住我这道疤的来历,自个儿承担,大抵就是这原因吧。我怨恨他那么多年,他也没吱一声,解释解释。他每月放生,就是为你们。他叨叨过一回,说自己造的孽,此生还不清,但会尽力。前两年,我妈病了,他顾不上你们。现在我妈没了,他急吼吼地集资,就是想趁还能动弹,攒够一笔,给你们,让你们娘俩好过一点,也让他自己好过一点。他那点见识,哪能料想到暴雷。毕竟,从里边儿赚到的人,也不少,可人家贼溜溜的,赚一点撤一点,都抽身了。
轰轰的,我心里有东西坍塌,又重新集聚成另外形状。
肖凯彪喘着粗气,又背又拖,赶了一大截路。到稍平缓处,我竟愕然看到,小沙弥的自行车立在那。是谁把它从草里拖出来的?
肖凯彪把我搁在车后架。
这是小和尚的车子,让我给弄坏了。我吞下一口风,说,天意。
湖水已远,却像仍能听到波声,似乎它被擎于尘世之巅,正凝望映照众生。疼痛让我忽而挺身,忽而抽成一团,我能感觉,血又洇了几股。
哪处坏了?肖凯彪推着我走几步说,没坏!我说,链子绞了,挺严重的。他躬下腰,来回查几遍,拿手指按按,说,不是没坏,是修好了!看这活儿,是肖德旺干的。他声音黯淡下来,又说,肖德旺悄没声儿跟了你一路啊,应该早就知道是你了,可能在庙里就认出来了。唉,多少年了,我心里有疙瘩,不愿搭理他,觉着他把我害成这样。后来,看他是真悔,平时又疼我,才不那么记恨了。
是我害的,我伏在自行车上说,我攒的钱……
他打断我,你攒的钱,先养身体吧。肖德旺其实挺想你的。他没本事,又不甘心,这辈子把很多事都干混了。他托人打听你们的地址,每年都寄东西。可别告诉我都扔了,可惜了。还有,我挺愿意认你这个姐的,可你真不是我亲姐,你们一直误会了,以为肖德旺又养了个女人。他们是清白的。两人打工认识的,那老板克扣血汗钱,还欺负我妈,肖德旺拍了他一砖头,关了半个月。出来后找不见营生,肖德旺就领着我们母子,回了镇子。你们搬走以后,他俩确实有来往,这就更说不清了。其实那是肖德旺雇了我妈,伺候你爷爷。又过了几年,俩人才算是真住一块儿。当初肖德旺躲债,跑去外地好几年,回来还是穷光蛋一个。他怕遭笑话,在大街上抬不起头,人家不把他当个爷们,才假装得了个儿子。这事他干得确实离谱。不管他跟你妈,你爷爷咋说,他们都不信。我妈后来也去解释,让给骂走了。肖德旺也承认,这是他做的最离谱的事了。
肖凯彪声音越来越晦暗,这些话,你听不听得进,我拿不准。看你这副样子,像卷了边儿的一片叶子,心里头一点都不舒展。你疼成这样,对象咋不联系你?不过,按你之前微信上讲的,他平时对你,其实不赖。你这一路,也没骂他难听的话。活生生的孩子你为啥不要,我不好多问。要是因为他不会哄你,那他可有点冤。那不是不紧张你,是太老实,嘴拙。我也这样。你把他电话告诉我,我得空儿跟他聊几句。
我抽了抽鼻子,使劲说,嗯。
哎?爸!他忽然朝远处招手,快来!她小产!
一个黑影,颤一颤,奔过来。
我痛得说不了话,抱住那影子,仿佛抱住了一切。天穹清透,日光照彻薄薄的眼皮,红影旋动,像刚放生的那尾锦鲤。
责任编辑 王子倩
阿英,高校教师。作品发表于《十月》《当代人》《星星诗刊》《散文诗》《小说月刊》《微型小说选刊》《北方作家》《小小说月刊》《散文诗世界》《文摘周刊》《百花园》《天池》《故事会》等,部分被收入选本。获第九届、第十一届荷花淀文学奖,华威杯全国诗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