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动物园
2023-02-15天野
天野
一连几天,黄建国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社区工作人员下通知了,小院子里的鸡鸭鹅再跑出来,就要罚款了。
“罚个锤子,老子在自个院子养的鸡鸭,犯了哪家的王法?房主是我,想干啥,我说了算,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黄建国瞪着眼,跟社区工作人员“干了一仗”。
101室的门上贴了一张巴掌大的通知单。黄建国看着不舒服,更不顺眼,这好比在黄建国的脸上贴膏药,戳着心痛。
拉过马扎,黄建国坐在小院子里。春天从早市买来的四只小鸡,两只小鸭子,一只小鹅,长得有蓝边碗大了。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小院子,按说容得下它们。可小黑子不得安生,总追着它们跑,飞出半腿高的栅栏,跑到小区花园里啄食芍药、一串红、月季、大丽花、蜀葵、鸡冠花、矮牵牛。
黄建国瞧见后,小跑着追过去,吆喝几声,把它们撵回来。先给小鸡搲一碗碎米撒在黄食盆里,啄得食盆当当响。再端来给小鸭小鹅和的食,倒进白食盆里,小鸭孩子似的扑过去,把头塞进食盆里,小鹅不慌着吃,瞅一眼黄建国,颈子转两圈,头才挤进食盆里。
黄建国看着它们,脸像是刮过黄泥的墙,舒展受看多了。
黄建国刚搬过来的时候,陆港空小区不到三十户居民。买一楼不光是出入方便,相中的是带小院子。儿子黄小峰在民航局工作,这是他选的地方。
黄建国一百二十个不想来。在农村住惯了,自在,城里房子再大,装修再好,住得憋屈得很。
黄建国一根烟没吸完,黄小峰开着车来了。拎了一大包东西,进了小院子说:“爸,这是高能钙、维生素C、红番茄素、蛋白粉、螺旋藻、深海鱼油、氨基酸口服液。上面有说明,按时吃。”
黄建国瞅一眼,说:“这些粉粉子、片片子、瓶瓶子都是骗人钱的,贼贵不说,啥用都没有。”
黄小峰在屋子里转一圈说:“社区不让养鸡鸭,就别养了,电话都打到我手机上了。”
“当初你说好的,干啥随我,才把一多半拆迁款给了你,现在脸上长狗毛呢,说变卦就变卦了?”黄建国眼睛大了一圈。
黄建国当然清楚,眼前这个一米七八,跟牛娃子一样的男人,是他的亲儿子,比他有出息。先是考入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毕业后又进了民航局。
在县农贸市场卖菜的王满仓拍着黄建国的肩膀说:“老哥,黄家祖坟冒青烟了,养了一个长脸的后生。”
跑运输的张有四拉着黄建国的胳膊说:“黄大伯,得请全村吃顿金榜题名宴,大伙都沾沾喜气才好。”
村里操办宴席的乡厨朱二贵笑嘻嘻地拍着胸脯说:“黄叔,我免费出工出家什,你宰头牛,大大方方把全村一招待,一起热闹哈。”
黄建国听了皱纹里溢出了一层金子,手一挥,说:“尕尕的事情,就这么整。”
在村里每人不超过三亩地,种粮食除了个人口粮,卖不了几个钱。为了供黄小峰上学,黄建国开始养鸡鸭,养牛羊,一直没闲着。
黄小峰刚参加工作,黄小峰的妈因突发脑溢血住进了省里医院,这一住就是两个多月,医院三天两头催交住院押金。黄建国把家里牛羊鸡鸭,能卖的全卖了,不够。又跑去亲戚、邻居、老乡那里说好话,央求人家借一点钱,凑够了医药费。黄建国心里还是不安,如果再让筹钱,只能卖房子了。这节骨眼上,黄小峰的妈走了。黄建国心里难受了好一阵子。
人到世界上来就是吃苦还债来的。黄建国一直这么认为。
黄小峰的妈走了,日子还得过,不要说养儿子,就是院子里跑的鸡鸭狗猫,圈里的牛羊猪都得好生照顾着。手头紧的时候,它们是说话的底气。
从头开始,黄建国向县信用社贷了款,买了两头牛,十只羊。一天到晚,除了吃饭和睡觉,注意力都在牛羊身上。黄建国习惯了把家里的家禽家畜统一称呼为:老伙计。一直这么叫,似乎它们都是他的多年好友,值得他信赖。黄建国没把喂料加水起粪这样的活放在眼里。这比起当年挖防空洞,修黄花水库,跟着副业队去北戈壁深处拉矿石轻松多了。
黄建国的心思,黄小峰明白。开车走了。
黄建国开始给猫四喜,狗小黑子喂食。它们有各自吃食的地方。四喜在东北角,小黑子在西南角。阳台上的两只八哥一早起来就喂过食了。
这时候,3号楼的小英子,5号楼的婉玉,9号楼的明明,17号楼的大江,先后来了。小区里孩子不过十几个,但这几个,天天会来看动物,有給小黑子喂火腿肠的,有给小鸡塞面包的,有给四喜鱼干的。孩子们一来,窗户上的八哥叫:你好,你好。
这不能怪孩子们,动物园修到七八十公里外的地方,有几个家长会带着孩子去那么远的动物园。天天在电视里手机上看动物。
黄小峰开车回来了,说:“找了一家建材商店,连工带料把小院子用镀锌铁丝勾花网围起来,顶部封闭好。这样就不用担心鸡鸭飞出去了。”
黄建国脸上有了笑容,觉得这个儿子没白养。
黄小峰捎来的还有一只椒麻鸡,两块卤牛肉,半斤油炸花生米。黄建国说:“冰箱里上次买来的酱肘子、猪蹄、猪耳朵、猪舌头还没吃完,又买这么多东西,浪费。”
黄小峰说:“吃不完,给小黑子分点。”
黄建国知道黄小峰忙,忙得谈对象都没时间。这都三十三岁了,对象还没领进门,心里也急。
黄建国想黄小峰能留下来,一起吃饭,一个人实在吃不了多少东西。黄小峰屁股上像是粘了苍耳,给建材店的人交代了几句,急慌慌走了。
黄建国把椒麻鸡和卤牛肉塞进了冰箱。眼巴巴望着,想搭把手,人家不让。
两个多小时,埋桩子,竖杆子,上螺丝,拧卡子,搭棚子,建材店的四个人变戏法似的把整个小院子罩起来了。
黄建国站在两三米外看,心想,这下子,别说是鸡鸭了,就是鸽子也飞不出去了。这样好,不淘气。
黄建国每天骑着电瓶车去三公里外的牛王街赶早市,专捡烂菜叶装进尿素袋里,拉回来喂鸡鸭鹅。差不多早市要散了,买三根油条,一碗豆腐脑,或者四个包子,一碗小米粥。早饭解决了。
把四喜、小黑子、鸡鸭鹅都安顿好后,黄建国瞅一眼笼子里的八哥,八哥殷勤地叫一声:晚安,晚安。黄建国也回一句:睡吧。
八哥是黄小峰买回来的,价格比一只羊娃子还贵。刚开始黄建国不习惯,早上一起床就叫:你好,你好。不好又能咋样?黄建国白一眼八哥,像是白了一眼黄小峰。
夜里,黄建国做了一个梦,梦到把石洞子村的林地荒地承包了下来,打了一眼井,水塘活起来了,养了鸡鸭鹅,一眼望过去,到处雪白。他的头发白了,胡子也白了。
突然,一阵巨响,水塘干枯了,露出一个大窟窿,鸡鸭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往前跑,一个个掉进了大窟窿里。黄建国想吹哨子,可就是吹不响。急得出了一身汗,骂了一句:废物,真是个废物。猛一睁眼,天微微亮了。
黄建国坐起来,看着窗户,天似乎有点阴,要不再躺一会。四喜身子一跃跳到了黄建国的怀里,前爪搭在黄建国的大腿上,慵懒地躺着。一支烟的工夫,黄建国把四喜挪到一边,捶了五六下腰,下了地。
逛完早市,黄建国又去了趟大光明药店,这几天腰痛的老毛病犯了,感觉腰椎骨有窝蚂蚁,难受得很。买了盒万通止痛贴,缓解一下。
这一来二晃,回到小区已经是十一点多了。
打发完伙计们,黄建国胳肢窝里夹着马扎,走到小院子对面阴凉处歇着。
黄建国点起烟,看着新崭崭的围栏在阳光下如碎银般闪着亮光,心里挺满意,盘算着要不要再买只小山羊。城里牛奶喝起来有种说不出来的味,甭管是啥牌子,都比不上村里奶牛挤出来的奶喝起来顺口。院子就这么大,养牛不现实,养只山羊没问题。黄小峰小时候就是喝羊奶长大的。那时候,买不起牛,只能买只山羊。一只山羊,解决了全家喝奶的问题。
黄建国正合计着啥时候去,一辆白色皮卡车停到小院子门口。从车里下来五个穿着制服的人。
黄建国有点纳闷,这是干啥?
一个大个子中年男人喊了一声:“有人吗?”
黄建国赶紧过去应道:“这么大一个活人站着呢。”
黄建国疑惑地扫了几个人一眼,大个子男人板着脸,说:“接到举报,这里存在私搭乱建情况,这不符合创建文明城市的要求,這是责令改正通知书,三日拆除。”旁边一个中等个头的男人打开文件夹,递给黄建国一支中性笔,让黄建国签字。
黄建国觉得那支笔不是笔,而是敲到脑袋上的棒槌,顿时不知道该咋办。跑进屋里,抓起黄小峰给他买的老人机,手颤巍巍地拨出一串号码,可那边一直在说: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臭小子,关键时候就关机。黄建国摁了呼叫键。
这围起来才一天时间,说拆就拆了?黄建国心有不甘。
三天时间,黄建国给黄小峰打了不下一百次电话,都是一个声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到底出啥事了,咋会关机呢?黄建国一次次发问,是问自己,又像是问黄小峰。
不行,去单位找一趟。只知道在民航局,却不知道在哪个部门。黄建国去小区门口问了一下保安,保安说:“民航局大得很,半厘米好几处地方呢。”黄建国一听傻眼了。
返回的路上,黄建国想,就是找到黄小峰又能怎么样呢?他能拧过戴大盖帽的人?
做最坏的打算。黄建国请过来两个年轻的保安,帮着把客厅能挪的东西都挪到大卧室,阳台通小院子的门开着,单元进房间的门锁起来。
黄建国送保安时,各装了一包红河烟,又塞了一瓶衡水老白干。
黄建国将四只鸡,两只鸭子,一只鹅逮住,放进客厅里。小黑子看到形势不妙,一溜烟蹿进了小卧室。四喜不慌不忙地跳到窗台上观察着动静。
黄建国眼睁睁看着拆除围栏,双手攥得跟榔头似的,几次有抬起来的意思,最终将手塞进了裤兜里。
一炷香的工夫,连拆带装就结束了。
黄建国咬了一下干裂的嘴唇,重重关上了门。
拆完围栏的第五天,黄小峰的电话通了。说单位组织封闭式学习,一律不让带手机。黄建国让他回来一趟。
黄建国正在喂食,黄小峰回来了。一进门,傻眼了,好端端的客厅怎么成了鸡舍了。顿时提高了嗓音说:“一百多万元的精装房,是让你住的,不是养动物的。”
黄建国说:“这房子我要卖了,回乡下去。这鬼地方,住得太窝囊了。”
黄小峰太了解黄建国的脾气,一根筋,执拗得很。他要说回,那是铁了心要回。
黄建国在离县城八公里外的杨树庄看了一处院子,有二百四十平方米。有六十多个平方米的土坯房,就是旧点,住人还行。房主要了四十万元。黄小峰觉得有点贵,破房子哪里值这个价。房主一分不让。黄建国执意要买。黄小峰很无奈,就剩这个爹了,反正买也是他给的钱。原本打算换辆车,同事买的都是原装进口的车。连买房子带装修,就花了不少,这又买院子,车的事就甭想了。
黄建国喜欢这小院子里有棵榆树,跟自家院子的榆树差不多,像是见了老朋友,格外亲。黄建国没砍过树,觉得树比人厉害,有了树,就有了护佑他的神一样。
不出一个星期,黄建国牵回来一只山羊不说,又买了两头猪仔。村子好是好,就是吃水有点麻烦。本村的水井干了,重新打井得省里批。村里人越来越少了,打井的事就放下了,只能到隔壁村拉水吃。
好在,黄建国有电瓶车,每次装两三桶也够用一天。
黄小峰来过两次,一次送来的有米面油、五六公斤牛肉。一次送来了一双鞋一件T恤。每次黄小峰都说:“这房子有股阴气,不太舒服。”
黄建国鼻子哼哼两下,也不说话。
黄建国拉水的时候,结识了王大山,他家在水井旁边,养的牛漂亮得很,闲扯了一会,留下了手机号码。
节气一个赶着一个来,说着就到七月十五了。黄建国早饭后打电话给黄小峰,约时间上坟。
黄小峰说:“出差,回不来了。”
黄建国有点生气,冲电话里撂下一句:“养你有啥用,养条狗还知道摇几下尾巴呢。”
黄建国去给黄小峰的妈上坟,点了香后,依次摆上:卤鸡、卤牛肉、卤猪蹄、干炸鱼、龙须酥、麻花、桃酥、芝麻饼干、桃子、苹果、大雪梨、玫瑰香葡萄、一杯茉莉花茶、一盅高粱酒。烧完纸钱,黄建国坐着,掰下一只鸡腿说,小峰妈,你吃吧,我陪你吃。院子房子拆迁了,三室一厅的楼房也买了,你也没有福气享受。不瞒你说,还是咱们的老院子好,做梦都想回去,可回不去了。不过我买了一个院子,好着呢,你就放心吧。
傍晚,屋里干热,黄建国脱得只剩大裤衩,身上还是黏糊糊的热。索性抱着枕头到院子榆树下脱漆的木板床上躺着。还是外面凉快。四喜跟着跑出来,乖乖地猫在黄建国的脚旁。
黄建国望着夜空,想起了过去的院子。前院有两亩多地,杏树、梨树、山楂树、苹果树整整齐齐两行,后面是一人多高的圈舍,土坯都是自己一块块脱出来的。墙也是一截一截砌起来的。西院有一亩半地,种的西红柿、螺丝椒、长茄子、圆茄子、豇豆、眉豆、瓠子、丝瓜、冬瓜、南瓜、芹菜、苋菜、卷心菜,地埂上点种了葵花、玉米,自家根本吃不完,给孟生、朱二贵、张有四家送一些,再吃不完就喂鸡喂羊喂牛喂鸭子。总之没有一样是浪费的。
黄建国在院子里,他就是国王,什么都是他说了算。一个人,一年四季,不愁吃喝,自在得很。王满仓在他跟前说城里的种种好处时,黄建国多数时候都在听,冷不丁会冒出一句话来:“好个屁,上个茅房,还要一块钱,半斤麦子钱没了。打死也不去。”
黄建国从王满仓那里得知,村里这一片要建一个大型农副产品批发市场,迟早要拆迁,住城里干净卫生,出入坐车也方便。这些都是大实话,可在村里生活了几十年,就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进了城,住进楼,就是城里人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好比说,家养的马穿件海军衫就是斑马了吗?那是笑话。可自己不能成了笑话。
农民跟土地是贴着心的。离开了土地,就没有了根,没了魂,走到哪里都是游魂。
如今院子太小了,根本没法跟过去的院子相比。唉!
半夜,突然听见小黑子狂叫,鸡鸭也乱叫起来。接着是一声闷响,黄建国睁眼,屋子像个醉汉左右摇晃,以为是幻觉,没等反应过来,低矮的土屋子塌了。
地震了,地震了。
我的個娘呀,这是遭了哪门子邪,赶上这等天灾。
黄建国从木板床上蹦下来,直奔猪圈。猪圈塌陷下来,椽子檩子压在猪仔、小山羊身上。鸡鸭鹅落荒跑出来了。黄建国顾不得有没有余震,手刨椽子上的土,想救出猪仔和小山羊。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黄建国抢救出来的是已经站不起来的小山羊,猪仔张着嘴巴,体温尚热,没了呼吸。黄建国抽泣着,像是失去了亲人,他恨死自己,手脚太慢,再利索一些,有劲一些,说不定猪仔还有得救。想到这,黄建国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似乎这样能表示对猪仔的歉意,心里也会好受一点。
县里来人勘察地震受灾情况,黄建国听干部说,考虑到住房安全,要统一新建抗震安居房,条件必须是本村村民。黄建国一听没戏了。重新翻建,心里总有阴影。最好的办法是重新买个院子。
一时半会没地方去了,黄建国在院子里搭了个简易的棚子,反正是夏天,好凑合。
黄建国给认识的人打了一圈电话,帮着找院子。没几天时间,他在离县城十五公里的黑沟乡柳树庄村看了一处院子,占地一亩半,院子里的杨树榆树长得高高壮壮,砖房四间,有一百二十多平方米。有自来水、沼气厕所、太阳能热水器,离公路不足二百米,很方便,一眼就相中了。
黄建国给黄小峰打电话要钱。
黄小峰问:“前面的院子怎么办?”
黄建国说:“地皮子又不是铁锅会生锈。”
黄小峰的意见是重新翻建,照样能住人。
黄建国执意要买新院子,理由是,院子太小,养不了几样动物。
黄小峰停了七八秒,说:“等我把车卖了再说。”
黄建国在没有地可种的时候,心思就在老家伙身上了,它们跟人一样有呼吸,有生死,有情感。你对它们好,它们就懂得你的好。它们比人好,不挖坑,不扯谎,不拆台,不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在黄小峰妈走后,越发觉得,这些老伙计们的体温让他离不开了。
一个月后,黄建国搬进了柳树庄村的院子。巧的是,门牌为101号。
黄建国想好了,这次好好修个圈舍,再多养些动物。黄建国雇了张有四的大卡车,星期天去活畜市场赶集,买了一头牛、一匹马、一头毛驴、二十只鸽子、四只火鸡、一只羊驼。
黄建国的早饭是羊奶泡馒头,不到五分钟完事。碗撂一边不慌着洗。从屋里找来一块生态板,又拿出半罐红油漆,折了根拇指粗的树枝,蘸着红漆,写:101动物园。写完用嘴巴吹了几下,放在靠边案子上晾着。差不多干了,找了两枚水泥钉子,钉在院门口。仔细端详着看,这才发现,0字写得有点歪了。算了,意思明白就好。
黄建国进了院子准备开始扫院子。脸天天要洗,院子也要天天扫,扫院子就是给院子洗脸。人要脸面,院子也得要。旮旯拐角都要扫一遍。有人敲门,小黑子撒腿冲到前门,叫了几声。黄建国跟着去开门,门外面停了一辆商务车,下来五个孩子,年龄大致从六七岁到十一二岁的样子,一个稍大一点的男孩说:“爷爷,想看看动物。”
“动物司令不看?”黄建国笑着说,推开门,孩子们一窝蜂挤进院子。紧接着进来的中年男人说:“放假了,带自己孩子和姊妹们的孩子去采摘园,看到墙外面的牌子,嚷着要看动物。”
孩子们有的惊喜,觉得羊驼可爱,不怕生。有的孩子嫌动物太少,配不上动物园这个名字,眼睛里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中年男人给孩子们拍了照片,也录了视频。看完向黄建国道了谢,上车走了。
黄建国不懂微博、抖音。他用的是老人机,时尚软件没用过。
那几个人走后,黄建国家门口停满了车,都是来看动物的。有时候,没地方停了,车只能停到马路对面。黄建国才知道,那中年男人发了微博、抖音、今日头条。晒出去的消息,就是信号弹,引来了不少看动物的人。
有两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拉着黄建国一起录制视频,他有點不好意思,衣服旧了不说,前襟后背都是汗渍。干活的人,穿不了干净衣裳,也没想过要出镜露脸。姑娘暗示黄建国笑一下,他面皮僵硬,咋都笑不出来。
黄小峰来了,看到院子里满是人,没好气地挥着手说:“大伙散了,这是民宅,不是公共场所。”
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眼珠一瞪,不愿意了,明明挂着动物园的牌子,怎么就让人散了。
黄小峰剜一眼女人,跑出去,抬脚把101动物园的牌子踹了下来,牌子可怜巴巴地躺在地上。
黄建国怒斥道:“臭小子,踹牌牌子就是踹我,没规矩了。”
院子里还有十二三个人,都围过来了,冲黄小峰说:“老爷子高兴就让他干呗。”
“人老了有事干,不拖你的后腿,是你的福气。”
“动物是老人的伴,不然多孤独,院子就他一个人。”
“老爷子这是做公益,该帮帮他。”
黄建国脸上起了层雾,点着一支烟,一屁股坐在门口的青石上,眼皮低垂,不吭气了。
黄小峰瞅着黄建国,甩下一束无奈无解的目光,走了。
黄建国又买回来了四只绿孔雀、五只鸵鸟、两头骡子、一只藏獒、一公一母两头赤鹿、两只雪兔、六只刺猬。
黄建国真是更忙了,天不亮就起来了,人黑了,也瘦下来了,存折里的钱也越来越瘦了。
进进出出,来看动物的人不少。其中小英子、明明、婉玉、大江,小区的几个保安陆续都来过。说看看他,也瞧瞧动物。不管谁看哪个,能来都是有心的人。黄建国想留他们吃顿饭,人家推说有事。
人都散了。
黄建国泡了一包老坛酸菜牛肉面,蹲在院子凉棚下吃,寻思着,过去自家院子可是有水塘的,有菜地的。这院子怎么说都小了。过去孩子都是散养,到处跑着玩,一会上了墙头,一不留心上树了,等反应过来,又跳进水塘里去了,个个都身体好,冬天没听说感冒的。动物们跟孩子一样,散养长得才好。圈养起来,跟人窝在家里一样,不运动,就没有精气神。
不行,得再找一处更大的院子。
可钱从哪来呢?拆迁款多一半给了黄小峰,买院子买动物花了不少,留在手里的那些钱还不够买一个月饲料的了。
黄建国吃完饭,跑去杨树庄村,跑了十几户人家,八万元把小院子地皮卖了。新居民点建好,老房子价格坐上滑梯一路向下,明摆着,这是亏钱的买卖。黄建国看清了形势,多少回来点,比一分没有强。
刚拿到征迁款那会,村里人都跟疯了一样,买房买车,买过去想买没钱买的东西。黄建国心里一点也疯不起来,钱看起来是沉甸甸的硬通货,可心里空了,空得只剩下透亮的一张皮,五脏六腑看得清清楚楚。
黄建国是最后一个离开村子的,挖掘机到了门口,黄小峰拽着他的胳膊,说:“走吧,该赔的钱都赔了,现在啥都不是你的了。到城里去,新房子装修好了。”
黄建国觉得自己可怜悲哀,说起来是一家之主,许多时候,许多事情,根本做不了主,没有选择权,你得听人家的。
黄建国去王大山处,让帮忙打听一下院子的事,王大山说,他姐在虎头峡有个养殖场,二十亩地,过去育肥肉牛,设备齐全。黄建国知道那地方,过去在村里时,去那里的砖厂买过红砖。听说通往省城的高速公路在那里留了出口。
地方是承包性质,刚签过续租合同,租期二十年。不幸的是王大山的姐夫患胰腺癌年初去世了,王大山的姐姐无力经营,姐姐的女儿又生了双胞胎,姐姐帮着带孩子。
王大山开着长城皮卡,带着黄建国去看院子。
新修的柏油路,跑起来飞快。
黄建国跟着王大山进了黑色铁艺大门。走一圈下来,院子规划合理,杨树、榆树、柳树、白桦树、白蜡树、李子树、苹果树,还有一架五六十米长的葡萄长廊。要是跟自家的院子比,这院子真是阔气多了。风水也好,背面是山,有靠头;前面是水塘,有照头。好地方,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好地方。也许是黄家的先人们积了善德,我这辈子也有善缘,才有机会在这样的院子养老,安度晚年吧。
王大山说:“看你是干事的人,要是旁人,不会给便宜二十万。瞧,粉碎机、55型拖拉机、播种机、搅拌机、切割机、割草机,那边是四座两层楼高的仓库、两间凉房、五口窑洞、六座篮球场大的圈舍,四百平方米的水塘。”
黄建国走到水塘前,目光在水面上游离着,还是有点拿不定主意。王大山又说:“现在的院子卖一百万没问题,就卖你八十万,再给你优惠一年的租金。院子里的动物我负责全部运过来。”
黄建国觉得挺划算。拨通了黄小峰的电话,张嘴问黄小峰要一百万元。
黄小峰说:“又是买院子?”
黄建国说:“虎头峡有处院子好得很,再找不到这么光堂的院子了。”
黄小峰嗓音也增大了一倍,说:“都六十六岁的人了,折腾来,折腾去,想把人往死里折腾。”
黄建国冲着黄小峰大声说:“你是黄家的后人,我死了,全部都是你的。”
一个星期后,黄小峰回来了一趟。黄建国正在屋顶飞鸽子。小黑子见黄小峰,摇着尾巴迎过去,满脸是欢喜,期待的眼神望着黄小峰。黄小峰黑着脸,抬起左脚朝小黑子的肚子上踢了一脚呵斥道:“滚一边去!”
黄建国看不下去了,冲黄小峰说:“踢它就是踢我。”
黄小峰没接话茬,从钱夹子里取出一张卡,放在院子木板床上说:“钱在卡里,密码是你的生日。签订租赁合同时,一定要加一条,对方违约,按照租金百分之五十支付违约金。”
黄建国说:“我两眼一抹黑,啥球不懂,到跟前了,来一趟吧。”
签完合同,黄建国妥妥帖帖地将合同装进牛皮纸袋里,目光活泛起来,执意要请王大山到芙蓉楼吃顿饭,聊表感谢。他小声告诉黄小峰,希望一起去。
黄小峰垮着脸说:“科长女儿过生日,得赶回去。”走时,又给黄建国塞了一千元现金。
十一前两天,黄建国等来了王大山。王大山又找了五六個人,把家里全部家当都搬进新院子里。
黄建国入住后,虎头峡的五六户农民都过来看,夸他有眼光,并说,要是忙不过来,说一声,乡里乡亲的,给外面人帮工一天一百元,你要是需要一天给八十元就行。
黄建国打算明年给水塘放些鱼苗,鲇鱼、鲫鱼、鲢鱼、草鱼,再多养点鸭子和鹅,有水它们长得更好,再引一条水渠,把水塘与林子旁的小溪连起来,这样水塘里的水是活水,不用担心换水的事。这么一想,心里有了劲。
十月一日,天气晴好,黄建国正在粉碎玉米秆,朱二贵、王满仓和孟生来了。孟生回山西老家待了半年,实在待不住,又回来了。王满仓介绍孟生去一家化工厂当门卫。王满仓在一家餐厅帮厨。朱二贵说眼看中秋节了,前后邻居,过来看看黄建国。黄建国高兴,宰了一只鸡,又宰了一只兔子。冰箱里的咸鱼、腊肉、羊肉也拿出来了。
王满仓撸起袖子干起来。
黄建国带着朱二贵和孟生在院子里转了一大圈。
朱二贵说:“简直是世外桃源。”
孟生说:“别说住这么好的院子,就是死在这院子,也觉得值。”话说出去了,又觉得不对劲,急忙改口说:“过去石洞子也找不出这么好的院子,享福吧!”
雪兔炖鸡、青椒腊肉、油焖咸鱼、西红柿炒鸡蛋、葱爆羊肉、素炒菜心、虎皮辣子烧茄子、冬瓜海米汤。七菜一汤。
黄建国拿出黄小峰送的酒鬼酒说:“放开喝,酒管够。”
几个人什么时候走的,黄建国已经记不清了,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好几年没这样喝过酒,过去喝,最多不过三杯,今天一高兴,喝高了,把大事耽误了。
在黄建国看来,照料好这些动物就是大事。人一顿不吃饿不死,动物们的忍耐力比人强得多。黄建国明白这个理,可再晚也得把饲料该撒的撒上,不能因为它们不说话,怠慢它们,那样就是看轻自己。
凌晨三点多,黄建国回到屋里,刚躺到床上,四喜就跳上床,卧在脚边。这一次是靠外侧,似乎怕黄建国摔下床,有意保护他。
十月四日是中秋节,早晨十点多,黄小峰打电话说:“单位值班回不来了。”
黄建国把手机甩在桌子上,提着镰刀去割地埂上的葵花秆。葵花秆子干透了,按说很好割,可黄建国一镰刀下去,居然没割断。那秆子中像藏着一根看不见的钢丝,又给了一镰刀,还是没割断。黄建国急了,一个大活人,干不过一根葵花秆子,这不成了笑话。想到这里,第三次挥起镰刀,那秆子顺溜地倒进黄建国的怀里。秆子上的绒毛大摇大摆地吸在黄建国溢满汗味的皮肤上,黄建国只想把这秆子都割完,冬天烧锅炉用得着。
月亮来了,下午的时候就来了,只不过,太阳在,月亮看着不显眼。
朱二贵来的时候带了一把帆布摇椅,让黄建国别累着,到底有把年纪了,该歇着的时候,别硬撑着,院子里的活干不完。
此刻,月亮站在水塘上面,像刚洗过澡,干净得很,又那么润,好似一块和田玉,怎么看都觉得好。黄建国窝在帆布摇椅里,苹果成熟的味儿悄悄溜进鼻腔里,再细闻,不全是苹果的味,还有青草味、鱼腥味、煤灰味、动物粪便味、尘土味,隐隐好像还有马放屁的味儿。
黄建国在摇椅里晃着,自家的院子亮堂堂地走过来了,院子是从他爷爷那辈就有了,一间窝棚,两间土坯房,七间一砖到顶的砖房。四代人曾在那里生活。要不是拆迁,一直会住在那院子里。
院子里的树也是一代一代人种下去的。院门口的两棵榆树主干比腰粗了。最困难的年月,都没舍得砍了卖钱,最后一棵树折了八十元钱。
黄建国为树哭过一回。
这辈子,黄建国一共哭过四次,第一次是爹去世,那年他三十岁。第二次是娘去世,那年他四十一岁。第三次是黄小峰的娘去世,那年他五十五岁。第四次就是砍树的时候。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他没哭,都是九十一二岁才走的,按乡下的规矩来说,这是喜丧,哭不得,哭了不吉利。
黄建国盯着月亮,觉得月亮里走出了一些人,有爷爷、奶奶、娘、爹、黄小峰的娘,跟着是院子里的海棠树、梨树、杏树、丁香、刺玫、枸杞,后面是屋檐下吊着干馍的筐,烙锅盔的铁锅,一双烂得不能再烂的胶鞋,一把锋利的斧头。
黄建国将烟头丢在地上,长长叹息一声。小黑子疯癫地跑过来,刚好卧在烟屁股上,尖叫一声,在地上转起圈来。四喜轻盈地跃入黄建国的怀里,看一下小黑子,又望向月亮。
黄建国揉搓了两把干皱皱的脸,肉皮比树皮还要干些,这一搓,带着酸汗味的灰垢,滑进脖颈里,有的跳进胸口。
起风了,黄建国清晰地看到一股透明的风,驮着马、骆驼、牛、羊、大白猪、驴、骡子、羊驼、孔雀、掉毛的鸵鸟、鸡、鸭、鹅、刺猬、鸽子、赤鹿、雪兔、黑藏獒、八哥、四喜、小黑子,还有麻雀、喜鹊、乌鸦、斑鸠、黄喉蜂虎鸟、老鹰。一个个都往月亮的方向去了,竟然没有听到一丝叫声,哪怕是轻轻的一下,都没有。
云过来了,调皮的样子,从东边来的,一点都没费劲,把月亮就装进去了,四周暗下来,什么也看不见了。
黄建国还躺在帆布摇椅里,左手搭在膝盖上,右手握着手机,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
铃声跳动,黄建国的手机响了,迷迷瞪瞪中,他低头盯着号码,是黄小峰,臭小子,剩饭都放馊了,想起老子了。按下绿建,黄小峰兴奋激动地说:“爸,报告你一个好消息,咱租的院子要征迁了,鼎盛地产开发康养城。等着瞧,您后半辈子享福吧。”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