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人码头
2023-02-15王铭婵
这个梦早晚得来。
连着几年,我把事业看作梦的一部分,想做大,却没有根。事业就像海上遇风的船,飘忽着,驶离海岸线。我想,也许驶离,正是为了回归。
有一天,我恍然发现,大海其实是一面尘世的凹凸镜,照见歪的斜的方的圆的丑的美的一切一切。
毛茸茸的雪舔着海面,遁形于一片汪蓝。初冬已至,半岛的码头赶着年尾,人流再一次涌入。早在凌晨两点,我把车头掉转方向,挺进车场。叮,自动落锁,迈着九分像的一字步,走出80后汽车职业经理人应有的气场。
在挺进车场之前,林董电话批我工作态度有问题,应提前几天住进渔人码头,适应环境。我像往常一样反驳他,重复着对选美的看法。“我们要的是车模的综合素质,知识含量排第一。”他说。我说,“那个夏贝贝是怎么回事?”鹅蛋脸、黑漆漆的大眼睛、饱满的嘴唇。他让我说得具体点。我竟然无言以对,勾起头,像受气的奴才,从后视镜确定这张脸的低廉后,不自觉地打开火机,蓝红色的焰苗幽幽地绽开,我又一次玩火。火烤到脸上时,我再次告诉自己你情我愿,美事一桩,后视镜里的脸瞬间高贵起来,头也不那么重了,火光把座驾照得惨红。
自林董第一次付诸行动后,我就看到了空前的销售规模,以及由此带来的声誉和金满箱银满箱。这一个月来,我等着这些车模提前给我电话。我知道来参赛的车模中早已成名的也巴望这天,比如那个叫珍妮的混血女孩儿,就算耽搁搞电影和出国游学也得来享受享受。青黄不接的嫩模更是急得提前收拾行李,恨不能插上双翅单飞港城。他们为了一举夺魁横冲直撞地把我当第一靶,瞄得我浑身不舒服,待射过几次后,又把我当宝藏挖,没完没了地问东问西。
所以快到渔人码头时,我不禁加快了步伐,希望早早接到他们,好正式进入工作流程。
林董又来电话了,脾气听起来很大,“为什么叫刘部长?”我说,“新车下线,他来助阵有脸。”这回赛格车放在港城首发,我比谁吆喝得都卖力,第一个就请了刘部长。刘部长负责亚洲本品牌营销,常各国选店巡回指导。港城建店时,他也参与了剪彩仪式,并且亲临督导过我的工作。
林董咕噜着,“以后别请这些不中用的。时代在发展,有些东西得变通。”林董对刘部长有看法,源于他们做事风格不同。林董的风格,我暂时不好讲,他是上司,能把调车优先权给到我,还给我发银子。
“那个姓桂的怎么非得半推半就,嗯?”林董在问我,我没吱声,他接着说,“装吧,装吧,装不了多久得蹦着高儿来。看他能玩出几宗大单子。”林董不用蹦着高儿来,X品牌董事长身份一直滋儿得很。
我想让林董也早些过来,省着一遍一遍地来电。林董那头哼哼哧哧,半天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我撂下电话,脚底一滑,险些摔倒。码头式的建筑抢入眼帘,这是一座用混凝土、旧砖堆砌的缩小版的码头。下三层,上八层,高端大气,引得我目光流涎,灼灼不止,这时,林董又把电话打来,风大,听不清,我摁了。转脸便见游轮朝这边慢腾腾地驶来,我翻出望远镜,对准焦距,镜头下的姑娘们,时尚拉风,挽着手,在船板上跳得像醉酒。船上的彩绸很多,呼啦啦地飞舞,在有灯塔的海上,斑斓无限,令人神往。
我的心却布满苦汁,眼眶泛着莫名的痛。放下望远镜,塞回包中,拿起手机,想拍个相片,发林董。刚才按了电话,止不定清醒过来,会怨我越来越目无领导。嘀嘀,林董的信息没谈相片,竟写着“邻市有动静,担心三年前的事情卷土重来,耽搁本次活动首发”。
他一慌,我也着慌,在钱面前,我经常代表同事先失了主心骨。此刻,恨不能耳朵里长脚,跑过去面对面地把事商量。我迅速把电话拨了过去,他却说,“翻来覆去那点事儿,推测没啥具体影响。”电话那头还亢奋一小会儿,又说,“心揣肚子里,活动结束,等拿红包。拜拜。”我刚要挂电话,他补充令人膈应的话:“他们若能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最好不过。”啪,电话挂断。我的心情突然坏到散架儿,一股无名火撑痛双肋。这时,游轮来电说临时调整两小时。唉,这群姑娘八成以为码头有记者,要在背人的地方一番“刮腻子,上染料”。
我只得朝建筑走去。暗光烘照,“渔人码头”四个魔幻大字轮番扑向我,音乐与海潮杂糅,耳朵仿佛住进交响乐团。我对五光十色烦透了,更喜见百搭的灰色。我灰着脸走进电梯,光闪的数字键一灭,负一层到了。一路的绿色格子甬道,一边是大规模的咖啡厅,一边是装束室。我往装束室走,濑口水、盐膏、发油、香水、饰品、假发,一应俱全。含住盐膏,从舌尖滚到舌根,厚垢掉了不少,口气比平时芬芳,精神也振奋多了。我往七楼姑娘们房间去了一趟,房间里什么都有,她们也不怎么挑剔,毕竟随身箱子里应有尽有。
从七楼下来时,林董最后说的那些话在心里已然凉了半截,双肋不再胀气,也许室内的温度好。随后,我化了淡妆,把夏贝贝的简历默背一遍。有人敲门,我立起身子,来人是侍者。
我问他,“什么时候到的?”他说,“早来了。”我问他,“有事吗?”他说,“没事儿。”我继续看简历,他凑过来跟着我的节奏一起看。我有些厌弃,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在渔人码头,他就是个助手,更确切地讲不过一个后勤类人物。他看出我的不耐烦后,不自觉地往后避了避,還是没有走的意思。片刻,林董电话说,“你休息吧,让侍者去接。”我转告后,他迅速照镜简单整理,气息积极而努力,连声招呼也没打,像风一样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我不知所措,合上简历,微叹一口气。
当听到嚓嚓声、耳语声、阵阵踢踏声,我便护着职业裙微翘的圆边儿,奔往负三层。这里是活动场地,有数十座形状各异的花岗岩台面。平均每座长五十米、宽三米、高一米,英气十足。两旁是海神话艺术镜面。以海洋生物生成的镜面,每回都令林董振奋,说,“美!真美!”他摩拳擦掌,特像打了氧的鱼。
“三个泳池放上水嘛。”他说。
他用大手抚摸着一处造景峭壁,身后是巨幅写意的汪洋大海图,有帆船,海鸥,阳光下如指肚儿大小的螃蟹,鱼儿蹦跳,贝唇紧闭,各种渤海生物在图景中各谋其位。若是三个泳池注上水,与海洋镜面映像,这幅图就“活”了。
“头天晚上注水,更新鲜。”我说。
“真美哇。”他又赞叹。
我飞出一枚响指,以眼神对答,心中暗忖:还他妈的泳池,跳到水里不清不浑,泛起的水纹是最好的胶片。林董略颔首,颇为踌躇样儿,一看又是装出来的。我更要装得滴水不漏,毕竟承受了恩泽。我指向球形台,展示台,锦鲤池,玫瑰塘,水滴湾,絮叨个没完。
一时想起大人物桂总给出的意见:“烂果园子算什么,野猴子待的地方。”他的意思我懂,人造果园搞不好就成了花果山,没了兴致是小,影响签单就大了。这话还是林董转述的,我没见过桂总。桂总是南方搞油业的,大买卖人。不让造就不造。先砌几个泳池是费钱,可也大气,视觉效果更能翻倍。方案由我重改的,正反,一笔不菲的收入要进账,不想别的。
在侍者的指挥下,姑娘们已排好队。个个面带喜悦,笑得很甜。刚才一番捯饬,真是光彩照人。
“一律按照合同履行义务,现在想离队的请走开!”我严厉地向前一扫,刮着每张面孔。和电话里聊天的声音,截然不同。
姑娘们听罢,瞳孔快速收放,鼻翼微微震颤,依旧喜笑颜开。于她们这话没有生硬感,没有居高临下的阵势,反倒像拥有一张王牌,袭了自以为是的身份。尤其在林董的微笑中,她们淋漓展示腰肢的弧度,似变形的抛物线,差一步就可以取点做题了。唉,凡这行当,没一个不认为自个儿漂亮地可以冲出亚洲,没能出人头地是老天闭眼睡着了。一番骨头到皮的打磨,就算不出精品,那赝品也是精品,一般人难识真假。
林董为了他们,今夜无眠,正恰到好处地扫描着。吓我一跳,这是谁的声音?林董背着人可见下了功夫,会把声带挤得磁性十足,说,“认真走台,创新pose。”
还没出名的姑娘,弱得像群嫩鸡崽儿,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是。”她们看似目光坚定,可再细一看,会发现手心倒汗,抻搓衣角,不断吁气,个别人没控制好气息,竟发出属于自个儿的声音。一瞬间,我起了彷徨,深吸一口气,再次扫视她们。
“好,立正!一点要求,把嘴巴闭紧。”我击掌三下说了这些。
夏贝贝朝我丢来一个眼色,我反倒冷冷的,开始调整队形,据通话及刚才的观察、简历特色,把几个能献殷勤的,此类人常乱方寸,挪后面。神态无所谓的,此类人厚积薄发,放前面。这样搭排,队伍不会失重。行内规矩多,没有谁手把手教,懂得哪个赛道都不亏才能把场子撑下去,姑娘们心中有数,一阵嬉笑,又相互认识一遍。她们几乎对通往彼岸有绝对的敏感度,最怕熟路的钻了空子,憧憬落空。
有备而来的夏贝贝不怕熟路的,却怕桂总的行当后劲儿没指望。有一次她说,“想攀个行当稳妥的大买卖人,将来才不至于穷酸。”女人的靶子,始终瞄准银子,名表名包名钻名车,配着心情搭,场合用。再说了,凡与艺术沾点边的,哪个不想国际化,代言品牌,参与大片拍摄,前期众星捧月,后期警车护航,羽化在银子和掌声中。
她也算勤奋,把临场发挥的题目,熟背在心,比如,赛格车始于哪个年代,最早的设计者是谁,油泵的工作原理……另外,她要展示舞蹈《湘雨》,刘部长爱看。她是在某财经杂志的个人访谈栏中找到这则消息。“访谈不可信。”我对她说。她急了,把带子扔了一地,左踢一脚,右踢一脚,发起精神质。我怕烧了情绪,连忙改口说,“看客能乐得直鼓巴掌,指不准还得备上药棉和纱布,鼻血这玩意儿,何时光临谁也没谱儿。”姑娘们都爱听这话儿,恨不得这些金满箱银满箱的男人为他们神魂颠倒,要月亮不摘星星,要什么给什么。只是夏贝贝的样子,不受林董待见。
码头钟声轰鸣八下,姑娘们缩着头,用眼睛和耳畔寻着余音,样子蛮可爱的。
“当初设计者吃啥长大,非得闹海啸才算罢。”混血女孩珍妮的中文很标准。我瞟她一眼,她神气未变,却闭上嘴巴。确定我没下文后,又朝我噘着小嘴巴撒娇,像我多喜欢她似的。
事实上,我对所有的姑娘都不严厉。虽然,我从心底厌弃,不愿理睬,可我不想毁了她们的心情。她们是踩着路来的,我们又是铺路人,哪好给人脸色,说该说的,做该做的,有些必要的时候还得给她们打气。
从一早到现在,站了两个多小时,姑娘们累得眼神暗下来,微笑却依旧,可比哭还难看。有的脸上开始掉妆,有的因整容急于回去打营养,我想让她们回去。我看了林董一眼,他正等着我这一眼。
“花出多少银子包场子哪,便宜这个女人。二十一世纪还审这种美?”林董因夏贝贝不是锥子脸,而大为恼火。看起来也像装出的火气。
网红脸没啥稀罕,我替夏贝贝平反,“上回,有个车模刚做了下颌来培训,睡觉磕回原位,醒来尖叫,拇指食指上下左右齐开动,葵花子儿小脸蛋立马呈现。”林董扑哧一笑,他恨不得这些女人整得符合快餐世道。笑罢,我突然发现林董的眼神柔情万种,原是抓人眼球的好鞍晃来晃去,现在穿这么惹眼,待桂总来,她要怎样搭配。夏贝贝一身几何式布条乱搭的透视装,超前打造着理性的性感。
估量话训得差不多,我擅自做主分了房卡,让她们回去休息,并再次叮嘱十天内不许离开渔人码头,否则,费用清零。
侍者把姑娘们送到七层后,回来站在电梯口向我赔礼。礼节性的道歉,多此一举。想想我也不烦他,他有好处,尤其是看到的擱心里,听到的闷脑子里,唯独不放口中乱嚼。
他双手递来配餐表,我浏览一遍,说,“龙虾换对虾,贝类不要,参鲍替上,二两肉熬粥,水果酸奶,其余的全不要,越简单越好。”侍者立马用手台出单,我签了字。侍者躬身退下。
午后,夏贝贝输送一条短信:“蓝总好!我是夏贝贝。桂总让您照顾我。”
“负一层咖啡厅见。”我回信。
她来了,低胸羽毛衫无缘无故地萌生野性,巴掌大的黑格子裙齐着臀垂儿,湿漉漉的发卷儿,擎一支腮红棒,口中打着轻哨儿,两团红晕乍一看像晚霞。我们相视一笑,贝贝就问,“你看刘部长会不会喜欢我?”在她心里,我已然是信人。我哪里了解他,但我可以肯定一点,他欣赏我的工作作风,更爱港城风光。我无所谓地摇摇头,说,“我不了解。”贝贝把嘴唇咬成半月牙状,眼神暗淡无光,刚才那团霞光也失色不少。我有些过意不去,让她喝咖啡。
“他的位子挺高的,我心里没底。”贝贝捧起咖啡,满眼忐忑,看向别处,“蓝总,你就好人做到底吧。”
我觉得贝贝是个聪明女孩儿,便说,“别要求太高。你已经和别的姑娘不一样了。你应该高兴,比她们幸运。”
贝贝挺善良的,让我挨个儿见见。
我说,“明知道给不了有效信息,何必去装模作样,这样的事儿,我做不来。”
说着,我打开手机,一一删除别的姑娘给我的约见信息。于她们装作看不见,是最良性的表达。贝贝把咖啡一口喝净,侍者撤去旧杯,换新杯,而后远远地站着。
“蓝姐,你给我估个价儿吧。就我这样,你看看。”说着,她站起身子,给我走上一段儿,几个动作很娴熟,她笑起来,有两枚深酒窝儿。我笑了笑,“快坐着,我也不是考评官。”
“蓝姐,你就给我估个价儿吧。”贝贝伸出手握住我的手说。
我吸着上嘴唇儿,说,“各地房产,各国首饰名表,出国票根满天飞,红得发紫,有一个名正言顺地做了福布斯富豪的女主人……”
我脑袋跟不上嘴皮儿,乱七八糟讲了一拖拉,又意犹未尽诲人不倦:“沿海城市是个捞金地,就看自个儿怎么处了。”她胸脯起伏得厉害,波涛似的洶涌。
“求你给我设计一下吧!我知道你在行。”她急切地哀求我。
什么?一个准备晋升高级职业经理人的优秀管理者,竟被她用语言,篡改成皮条商人。哦,刚才那群嫩鸡崽儿也应算我一个。我沉默不语,心里暗叹。
此时,码头广播滚音播放各品牌的价格战,口水战。X品牌刘部长再次声明市场的前拓性,保有数量居世界高分比。他方发言人拿捏着小调儿,火力十足,见缝插针地游说其他品牌,以求共赢。贝贝骂了一句,“妈的,开个车,也能打起来,吃饱撑的。”我说,“端哪碗饭,哪碗饭不容易,现在邻市又开始搞动静,两市近,怕影响首发。”
这堆剪来的新闻,是林董要求算在课程内的,贝贝挺上心,列出话题,不断追问。
“姐,当地有过实体战吗?你给说说。”她很认真地等我回话,像我有多大能耐,竟公然地捧我。
我不语,脑仁儿疼。
“姐,别小看了,什么事岔子,也能掀起大风浪。”她说。
这话切中我的要害。
“姐,你怎么不说话?”贝贝胸前的绒毛晃动着,抠弄指甲避免尴尬。透明的黑晶镶在十枚金色甲片上,嫩里冒着神秘。我轻笑,抿一口咖啡。
“送的是平层吗?”她问起预期的房子。
一无所有,滚蛋回家的车模也大有人在。我没讲出来,不能把天儿聊死,不是吗?我咬着杯口,递给远方说不清的神色。
林董把沏好的茶重新换过一回,脚步越来越重。我参照《名模》画泳装样式,拿不定主意的,索引页钩对号。林董瞧我一丝不苟,转过身,说,“别被桂总老小子耍了,钱砸光的事儿,也不是没有过。”林董曾在首发团购中吃过亏,现在他总愿意大胆怀疑一切,在否定中收获肯定,或是当头一棒,或是喜笑颜开。不知林董谈桂总用的是哪一计,总之,林董会呵呵一笑,“油业有钱,花不完。”
电话连唱,林董扑向桌子“欢迎光临”说个不停,放下电话后,说,“负一层。”我抱起材料前往,侍者跟在我身后。
咖啡厅靠窗处立着一位小眼睛男人,他口唇松弛,做着某种拉伸运动,样子滑稽油腻。就他?大人物?有空来捧人?牵线更多大人物?我没进门,在外打量,赶来的林董看出我的不屑,不动声色地掏手机,发信:“网眼小,兜大鱼。”
刚坐定不久,林董眨着镜片后面细长的眼睛,一步到位提签单。
“你们的车不好卖喽,”桂总刚落座时,屁股像是盛了水能摊出好多面积,现在又说这话。
林董脸色一变,说,“老桂,每条线说好了解决2000台车,他们什么时候到?”
桂总用肥胖的手指把红板台弹得嘣嘣响,不大一会儿,便泡在烟圈里,自顾自地说:“企业现在可不是大当家能一手遮天喽,何况邻市又搞动静。”
林董吸着鼻子笑了笑。
“老桂!”林董摘下眼镜,两只鼻筒直冒烟。
“都躲起来啦,”桂总一指林董鼻子,“老兄经验得很哪,吊我胃口。”林董假意冲我吼,“累也不能休息,把夏贝贝喊出来。”
“夏贝贝有些累,让她们休息吧,排练好,再上场,看得您心花怒放。”我对桂总说。
桂总一手举烟,一手敲得板台更响了,腿脚颠着,那样子活像一个快放完电的胖玩偶。
林董瞪我一眼。我回瞪一眼。
“这个贝贝鸭蛋脸,别的那些,妈的,套用一个脸。”桂总边咳边笑,肚子上的肉一鼓一鼓,像只蛤蟆。
他拒绝扯大锯,直呼让夏贝贝出来。拗不过他的脾气,我让侍者尽快在咖啡厅布置一场酒会。我不想单叫贝贝,活动前,我有保护他们任何人的义务是其一;控制好局,别乱了几天后的活动是其二。听说是油业大亨,姑娘们雀跃极了,提着最美的行头,高颜值,高气场嘻嘻哈哈地来了。他们不听纪律,个个削尖了脑袋,你灌我也灌,一副不能落后的架势,把桂总当作第二靶展开轰炸式的敬酒。贝贝腼腆,挤不进去。桂总狗爬一通,和她们玩起了捉迷藏,一身肥肉乱颤,到后来,被桌子卡住了。林董正待发作,负一层的手铃响了,侍者把乱滚一气的桂总扶去七楼。姑娘们顿时空虚起来,相互不再温柔,充满地道的枪药味儿,有的甚至丢下杯子,扫荡所有的食品。林董让我半小时后去找他。
我瞥见一双泪眼,说,“恶狼吗,谁见了不怕。”
我的声音冰冷得要命,我恨铁不成钢,说,“技术不好没事儿,台风得好,台风哪里去了?”
姑娘们双手交叠,贴于小腹,静静地低下头。贝贝不哭了,看起来多了心思。她想什么,我知道。我嘘了一口气,指着餐台一片狼藉,有脱落的仿真甲片儿泡在流出的酒水中,正熠熠生辉,也有几件绿不绿黑不黑的裙子,绞成硬痂儿软结儿,活像一坨沤了半年的墩布,一枚鞋跟歪倒在吧台下,几只光脚丫子刚才跑得最欢实……我越看越气,品牌形象全让他们毁了。
林董一句一个不乐观,一句一个糟糕透顶,搞得我想骂人。他把茶水泼了,说,“可惜港城这个地方了,活脱一些没见过男人没见过女人的人摩擦起电了。”我哼了一声,看着他气急败坏的脸,顺手给刘部长发了一个问候行程的信息,也是想提早跟他見面。刘部长发信说,“用不着来回跑,我在邻市,过几天就见到了。”他会去邻市,我挺吃惊的,八成有什么热闹被他关注了。想也白想,理不出头绪,只得听着林董牢骚,听着听着,我掩嘴笑了,他的嘴巴成O形,像极了苍蝇入喉,不得不咽。
夜里,贝贝把我领进房间,介绍一种洗液,另有一个透明软痂。我推开她,她还不停地说,“这些生钱的东西早有了,我也不是第一个用,有钱的男人更认。”妈的,一群骗子!我摔门而去。
渔人码头的霓虹撑破夜空,炫出琉璃色,连年来积攒的空虚,有备闯入,扪心自问,越问脑袋越疼,整片脑壳竟轻起来。海风轻轻地摇着我的发丝,我散开绾在头顶的髻子,如瀑黑发融入黑夜。我抬起眼,岸上铺满薄薄一层冰,白亮亮的,大海接着雪花,我接着大海,可惜我用的是不争气的眼睛。直起身子后,我抹了把脸,发现是大海接着雪中的我。要干就好好干,不干就滚蛋。我不能滚,活动之前,我放不下的事情太多了,活动之后,等着我的事情也会很多。
现在等我的,一定是那些女孩。她们想约到我,仍不断地发信息,有的已经近乎哀求。我抬眼打量七楼的灯光,正断断续续地灼烧,姑娘们不曾合眼,在等待某天能有鲜花红毯和锃明彩灯的俯首,在光圈中尽情地游弋成一条锦锂的尾巴,就像灌酒,不,要比灌酒多出百倍千倍的争先恐后,只为使出浑身解数。咸风苦了嘴唇,我又一次陷入空虚,甚至有些绝望。
“蓝蓝,桂总在港城的5000单任务交给你了,我看让珍妮上吧,她还是有名气的。”林董来信说。
“桂总答应夏贝贝了。”我回复。
“男人的心思你不懂。”林董再来信。
“我为什么要懂他们的心思。卖车,修车,老带新,形成闭环,是厂家考核我个人的指标。”我冲着大海咆哮如雷。
想到指标,我主动稀释了绝望,匆匆跑回房间,继续画图。猛然,明闪闪的玻璃镜面隐现一张刚熟悉过的脸。海潮震得耳膜又硬又疼,谁把窗户敞开了,疾入的冷风吹动两杯绿色的果酒,清波荡漾,如精致的田野。
“今晚,就今晚!”那个肥不叽的声音,油乎乎地冒出来。一并想抓住我的手。
“回家找你妈!”我狠狠地踹过去说。桂总佝起圆身子,踉跄出门后,跑得飞快。
十天后,姑娘们起得很早,从内到外一番打理,然后,跑去造型师那里,比照气质、妆相,服装抓弄一款合适的发型。负一层炸了锅,音量一迭高过一迭。侍者摇动手铃,也就安静了一小会儿,音量再次四起。我把耳朵捂住,使劲晃着头,知道她们那点可怜的兴奋,全是因为要冲向终点。安静再次来临——她们突然紧张起来,有默默祈祷的,临阵修改简介的,观摩别人装束重捯饬的,暗自垂泪的。
珍妮微闭双眸,陶醉于一身艳丽的装束,张开双臂高调展示蓝色眼睛和雪白肌肤,她说:“我国遍地是金子。”珍妮递林董咖啡,林董微笑相馈。而夏贝贝捂着小腹,抹着眼睛,一副没出息的样儿,也没个笑脸。
梅花队形一张一合,一前一后,一收一缩,自高阶向下,一派冰凌花怒放。而后,三三两两地踩着节拍,后踏步散开,走向花岗岩展示台,左手迎前,右手搭臀;十指屈成叶芽状,身体释放料峭春意;贴肩扮酷射击,自带音效;现场跳劲舞的有些别扭,但珍妮势必想猛一回,林董批准,那杯咖啡奏效了。擅水的翻拍着水花儿,沉水的镐石发箍清冽无比,我不禁打了几个寒战,仿佛冻住了。是贝贝令我暖和起来,一身蓝色斗篷,蟠桃形的胸襟,收腹提臀,脸蛋前倾,肥嘟嘟的双颊,像带着仙气儿的新生儿。桂总一边一口一个质量好高标配,一边往泳池去,放手进去,眼睛小得有些忙不过来。我拉他一把,叮嘱别湿了鞋。他微微一怔,离开泳池。我庆幸姑娘们并没全穿泳衣上场。
庆幸之余,我不敢看林董,他像是要吃人。哪回活动也没如此光凉,我们像光着屁股磨磨的驴子,正转着圈儿丢人。一股参与的递减感,正油然而生,人越来越少,简直成了独舞。我心头恍过那副冰凉的铐子,它像一笔没有交付的讽刺,朝我明晃晃地宣誓。
林董朝我走来,我朝他走去,他问,“刘部长呢?”我说,“不知道。”我问林董,“别的线呢?”林董拧碎了香烟,他也是吉时到时,才知道就桂总一人,其余全是演员。
我们用目光对耗了一会儿,觉得意义不大,各自朝反方向走去。好容易挨到展示结束,之前大动干戈的竞赛便开始了。
我迅疾让桂总签单。桂总乘兴签罢停笔后,笑道,“就怕形势比人强。”我直截了当地问,“他们怎么没来?”林董说过,桂总答应牵出其他几条线,我特急于问到情况。
“谁?”他沉浸在兴奋中,声音很嘹亮。
“您答应的一条线2000台车。一条线也没来。”他和林董谈过的。
“做守法公民去了。”他用法律底线压我。
“那您呢?”我一时无语,好容易憋出这话。
“我到这儿奉公。”他已经无暇回答我的话,我拿着签好的单子心凉了一半,脚板子抖得要命。桂总笑得很得意,喘一口气,冒一层汗。林董闲我多嘴,我却瞧不起他此时化不开的眼神。
12号抢答成功,12号抢答正确。题目缤纷杂乱,从常人不知的天文地理,到耳熟能详的瓜果梨桃,十几双漂亮的大眼睛盯着屏幕水纹,贝贝水纹最高。球形领奖台展开双翼,一枚硕大的汽车logo在汽笛声中冉冉升起。贝贝舞动《湘雨》,桂总贼得令人发昏。若不为签单,滚他爹个蛋子去。
一切顺其自然,贝贝得了“赛格宝贝”。赛格车是今年X品牌主推。此刻,锦鲤池、玫瑰塘,水滴湾与生物镜面成对角,折射巨幅大海浩浩荡荡,鱼儿蹦跳,贝唇微张,虾飞蟹舞,美女如云,蔚为大观。
贝贝兴奋地舞着双手,跳着双脚,发出“啊——”的声音,随着旋律,像海浪一样舞动。姑娘们跑到巨幅面前,抓那些静止的东西,无果,四维成像翻天覆地,大海与科技迸射出的美,把港城美再次推到高潮。
除了珍妮,其余幾位姑娘像泄气的皮球,把所有的问号挂在脸上。不管怎样,封闭式的活动基本完成,明天将会把专门为贝贝采样的相片,塑封打包用于后期制作。
此时,珍妮转动着蓝眼珠,甩过长发,登上球形领奖台与贝贝合影,并扬手招呼十四位姑娘。这些姑娘继续360度展示全能性诱惑的美,已然没什么效果。她们今晚就要离开了,赶往下一个海选或是重新躺回手术台。珍妮留下等机会, 10000元辛苦费,于名气不算小的她算不得钱,她要房子、车子、票子、翡翠、黄金。她羡慕贝贝的身份和房卡,贝贝却一脸的不情愿,猛发短信,要刘部长的电话。我拒绝了。
次日清晨,我站在建筑外,有人招呼我,是桂总。看样子从建筑里刚出来。我说,“您那些人脉尽快。”桂总嘿嘿一笑,指指天,说,“我说得不算喽。”
他转脸说到刘部长,“那个老顽固懂什么?”我划着指甲,原地踱步,他竟然吃我吐出的白汽。我丢过去一道目光。他朝我略带俯视意味地笑笑,走得很快。我把目光睃向桂总远去的车影,又转向渔人码头。这些当官的靠着位置相互调动积极性,来这儿呼风唤雨,起早贪黑。
我发着抖进了建筑,侍者连忙递来小烤炉,几个寒战连着一气喷嚏,手不听使唤。他又端来热咖啡,安排我坐在电热毯上。我睁大眼睛, 海风呼啸着,灰色的海潮裂变不止,地面被疾雪洇得湿乎乎。恍惚间,几束卷浪飞成一个筒儿,吸着建筑,建筑的肚腹里坐着我。我扭头看侍者,他也在看我,他的优点正变成缺点。我问他,“有什么事儿吗?”他从口袋里取出十几页纸,第一张是贝贝的相片,第二张往后是珍妮和其他几个姑娘。男人爱漂亮女人,也属人之常情。可他好像并没流露出应有的神色。
我试着再往下翻,看见一些熟悉的文字 。
夏贝贝,生于潮州某村,全家务农。初中毕业,在啤酒厂工作,曾获当地啤酒杯小姐称号。后来去了北京,参加过几次民办选秀比赛,最好成绩第八名。
珍妮,生于上海,混血儿。知名车模。父亲服装设计师,母亲摄影师常年定居国外。美术院校毕业。做过人体模特儿。喜欢旅游、绘画、摄影。
这些我都知道。他从哪里打听来的?我问他,他不说,像个聋子。我起身,又抖了一下,推开窗户,风声浪声齐鸣。他低头说,“还开窗?”我说,“开着。桂总一直没走?”他指着树下一只僵死的鸟儿,那样子像是“啪”摔下来的姿势。他学起它的叫声。我觉得他越来越像个精神病,他继续鼓嘴,双掌弯抱成团儿,吹起《便有警察》,哨音犹似洞箫。我心跳得厉害。往回开车时,差点把油门当刹车。
林董神色匆匆地拉住我,说,“邻市闹得厉害,形势紧张了,有夜里砸新车的。姜总已经报案了。”
“警察一来就没事了。”我抠着指甲皮儿,磨着甲尖儿,向上看了一眼今天的太阳才说出这话。
“心脏病要犯了。”他一副不经意的样子,与刚才匆忙的神色判若两人。
“后悔搞这场了?”我想我的心思。
“我们不搞,其他品牌也得搞。”他表现得很轻松。
“那就静观其变吧。”我说。同时为港城捏把汗。
正在这时,贝贝电话说,“桂总小气的带锁,送国产赛格。”一串鼻音,像是哭过,也可能是受凉感冒了。她向我继续要刘部长的电话,想从他那里要一台进口赛格。我支棱着头一边听电话,一边看珍妮大步大摇地走进展厅。
珍妮是最后一个离开渔人码头,住了就近的如家。她说很不适应黄色的墙壁、棕色的地毯、橙色的墙,大白天跑来我店换换气儿。我放下电话,去了一条信息,建议贝贝哄着桂总多买点不值钱的精品。他们说来就来,珍妮第一个迎上去,拉着贝贝的胳膊,时而埋怨,时而亲昵,那样子让人无处寻思。看样子贝贝不舒服,绿不拉叽的脸色幸好有浓妆盖着,她的猫步在巴掌大的4S店施展起来可笑,我替她先出了一头汗。后来她的汗更多,尤其站在赛格车前面时,上唇升腾起一排密密的汗珠,脸蛋儿通红,目光微冷。桂总和贝贝有一定距离,情绪也不高。
几十双目光睃着贝贝,有客户、有员工。贝贝这才轻撇嘴角活泛起来,用镶着金甲片的中指和食指夹起一支香烟,另一只手不厌其烦地打合着崭新的驾照,沉浸在拉风中。
林董穿过展区,珍妮欢快地跑过去,硬拉林董照合影。合影处挂着开心锣。这锣由上好的铜制成,锣架子上擎一支锣槌,锣架子是大红色的,开心锣的额顶也系着红绸花儿。锣槌震锣,余音悠扬,像古琴。我取下锣槌,递给贝贝,贝贝欲拿不拿,眼眶顿时布满血丝,一轮红色月牙印子浮动着。珍妮替她敲了三下,接着再次招呼合影。
合影上的珍妮,噘着红唇,手里还拿着锣槌。贝贝没看珍妮,甩开一身紫貂大衣,走得沸沸扬扬,张开的毛面儿活像一座散养区。我想和她说几句,她却躲进洗手间,好久不出来。我知道他们不会选精品了。
林董拉桂总上楼坐坐,桂总拒绝,林董拐住桂总的胖胳膊就上了楼。珍妮丢下锣槌,也跟着去了二楼。
我等来贝贝,领她进了洽谈室,她伏着胳膊哭起来,哭累了,她说,“那几本杂志封面全是我,内页的采访从何而来?”我并不奇怪,如果现场找贝贝,还得往上砸银子。
我劝了几句,她仍然抽泣,说,“姐,你给我刘部长的电话吧,求你了。”我说,“不方便啊。”她仍求我,就差下跪了。我说,“上去看看林董吧。”她摇头,表示不想参与他们。
“我也不想参与。”我说。她问我,“是邻城吗?需要挪车吗?”我说,“不用。”接着贝贝从包里摸出新车钥匙,说,“便宜卖了,到时一块儿挪了吧,这车开着扫价儿。”随手又一指杂志P图,“世界顶级原装赛格。”我说,“这台车你摸不到。”看着拥有的这点毛毛雨成了终点,贝贝的脸蛋红一块白一块,仿佛瞬间长了癣,车模培训时修炼的那点仙气儿骤然消退。
外面又下起雪,薄薄的雪搭在车身上、房檐上,珍妮尖叫着从二楼冲下来,站在未落满雪的地上跳圈儿舞,看样子不够过瘾,迅速揉了几个小雪球,朝天上连环抛去,再惊讶于雪球落地时的粉身碎骨。
贝贝问我,“搞这么大阵势,一层层选下来,就为了几张图、几篇字?”
我已经给不到她有效沟通,便划开林董不断发来的信息。
他俩在楼上大吵一架,起因还是那句话,“签单是个意向,买不买还要看形势。”怒气难散,林董打开窗户,风夹雪吹了进来,他把头探出去,喊了一声,“打雪仗吗?”珍妮说,“不打雪仗,要打仗。”说完,又往天上扔雪球,再次惊讶于雪球落地的粉身碎骨。
林董回脸问起几条线的事儿,桂总说,“你得逼死我呀,现在企业不好干,有点纰漏,就有人往上告,这回撑个媒体面儿,已算是给足面子了。”林董说,“不行!这账得清。”桂总冷笑一声,说,“没门儿!”说着,随手关上窗户。二人一开一关,胖子有劲儿,瘦子机灵,在抢劲儿过程中,桂总挤了手,一会儿工夫肿得通红。他推了林董,说,“恶极生疯。”
珍妮跑到洽谈室喊我上二楼,与擎着手指的桂总错肩而过,正赶上林董把剩茶泼了一地,说,“没门儿打窗给我出去。”林董收了收脾气, 说,“订票吧,从早刘部长就说你能耐大。”我没接话。
这天,我一边盯着本年度业绩量,另一边把耽搁好久的事儿补上——给其他几位车模写感谢信,这是业内要求,凡参赛的车模,举办方要把属于她们展示的影像及场域copy入盘,然后寄一个镶有汽车logo的限量包到每人手中,作为她们再次踏入选拔的履历。
忙到很晚,正打算熄灯离开,见珍妮敞着咖啡色的羊绒大衣,披着水淋淋的卷发,蹬着白色过膝长靴,把地板踩得啪啪响,飞速一闪朝林董方向去。
为此,我话里话外针对过林董。“到底是谁在搞破坏?”林董朝我摆手,对着话筒说,“一定要把苗头摁进其他品牌。”姜总的声音,“两股力量在闹事。”林董脸色一变,眼角的褶子摞成许多方片子,说,“你就做个完美受害人吧。”姜总说,“眼见着过年,这么折腾,赚不到钱,留不住员工了。”林董几乎吼起来了,“你做得不好啊,弹丸之地搞得没了市场!”这话真够姜总腿肚子哆嗦的,哪个不怕丢饭碗。姜总说,“下滥招儿,告这些品牌去。”林董看了我一眼,说,“看着办吧。”像是也给了我答案。
明早,林董就要返程了。我翻身下床,就著白水硬吞了几片点心,到车行珍妮还在。她笑嘻嘻地说我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林董又在电话。收线后,说,“落井下石的坯子。”珍妮走得好快,只听得轻轻合门声。我屏住呼吸,不愿感受多余的气息。他问我,“有什么事儿?”我说,“今天的票,您该走了。”他犹豫了一会儿,随我上车。
路上,他联系刘部长,对方无应答,他让我停车,气得把手机摔了个跟头,说,“姓刘的到底来干什么?”“不知道。”我摇下车窗。“姓刘的先去了邻市?”林董上火,口里的化学反应极强。“嗯。”我把车开得很慢。“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吼我。我说,“专注赛格宝贝了。”“姓桂的那边儿绺掉了,这回是假不了了。”他往外喷话。为了不迎接纷飞的口水,我把脸挪成九十度大转弯。
“平时装大爷,现在个个变脸成孙子了,迎合谁?”林董盯着后视镜说,“全都学着搞地震,今年没赚头儿,全成了涮锅底料。”
“林董,今年能干过其他品牌。”我对着窗外很自信地说。
林董划上手机说,“不回去了,等等看,说不定东边不亮西边亮。”我嘘了一口气:哪个是西边,难道押了好多宝?
眼看着展厅卖不动车,销售顾问个个耷拉着脑袋,拿着保底月薪,埋怨码头活动下血本,导致血本无归。随后而来的是餐标极速下降,我拿着餐盘,最后一个去食堂,揪了几下馒头,对年底冲量开始不抱希望。
林董把码头方案砸向夏贝贝的简历,把一切的结果归于她,足足谩骂一上午,或许是嘴骂疼了,他一屁股墩在椅子上,把键盘鼓捣得咚咚直响,抖着这几天瘦下去的手指,迅猛地按压鼠标。关于夏贝贝的消息霸屏了。这个看起来相貌一般的女子,如今被各大网络媒体统称为“赛格宝贝”,网上对她的点击量噌噌直长。当初的相片,不知又经过多少次拉伸、变形,被“网红了”——锥子脸,锥得像葫芦娃上的蛇精。现在追捧她的人很多,她有些忘乎所以,开通微博,与“赛粉”互动,挂上的语言放肆极了。她的相片被制作成卡片,一时流通市场。她不认为是侵权,她要的就是这种效应,可以涮到财大气粗人的眼球。忙不过来的时候,甩桂总好几趟街,可桂总现在更黏她,这类男人极愿往红极一时的女人身上砸钱,作为他们某一段旅程的行头。“桂总靠不住,哪有粉丝的效应大。”她接了我的电话说道。
我问贝贝,“桂总最近干什么?”电话那头,她有些支吾。我说,“签单别放心上了。”她“哦”了一声,说,“刘部长……”我没吱声,她说,“起码让我见一面,死了这条心。若是他们先见了,我不甘心。”我说,“没人问我。”她说,“那是他们够不上。再说了,他们跟了谁走,还得告诉你啊。”接着,她声音软了,甜甜地说,“与‘赛粉’互动呢,说不定钓个大金龟呢。”我安静地听着她敲字和滑动鼠标的声音,没想到,后来这串声音竟和邻市姜总的车行突发火情,一起奔向耳郭。不管消息是否属实,我立马挂了电话,通知各部门负责人,最终决定先保护新车。
林董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只顾打着呵欠,说,“谁烧的谁赔,这些烂家伙太不像话了。”他起了身,在办公室转了个圈儿,又坐下了,说,“我要留下坐镇。”
兵分两路,从子夜开始,我们把渔人码头地上库车全部撤往地下——这些本打算用于抢购的新款赛格,混得如此狼狈。由于人手不够,最后两台车还是夏贝贝和珍妮送的。珍妮说,“地下太潮了,早晚报废。”夏贝贝拉着我的手,说,“姐,你别上火,这些车会安全的。”我觉得她有话说。我问她,“那边的事儿,你知道多少,与桂总有关系吗?”夏贝贝摇摇头。
回去后,我直接找林董。他确实在坐镇,手机和座机不停地响,各地听说着火了,第一时间找厂家讨意见。林董不紧不慢地回答着,都是些冠冕堂皇的话。
我冲过去,把电话摁了。
“林董,收手吧。”我说。
“谁的手?”他问
“从玩火,到失火,这火越来越大,能把自己烧个干净。”我又急又慌,怕真的一发不可收拾——有一拨力量,正从不同方向拨着几个虚长的根。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等他发话。等他告诉我下一步厂家准备做点什么。他不说话,也不接来电了。
我开始指东骂西,“是谁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车模队伍全成了地盘,又反手糟蹋自己。”气得肝儿疼,越来越不明白,一个当家人怎么从一开始就搞得像个自称会观天象的骗子。
好容易挨到天亮,我一脚油门儿去了渔人码头,拜托侍者多注意周边情况,尤其看好车辆安置地。他说好。开出几十米后,他追上我,说,“和前年不一样,不用担心。”我听得似是而非。
一路沮丧透顶。更让我沮丧的是展厅几十个手持家伙的又骂又叫。传染病也没这么快。我打了110。110把他们驱逐到一个角落,抱头蹲好。这时,夏贝贝开着赛格也到了,桂总挤着小眼睛,嘀咕着,“这车挺好,这车挺好。”我正要再说什么,夏贝贝拼命地摆手。110把几十个人带走了。临了丢给我一句话,“收拾一下,关店歇业几天,方便调查,别迎着风头上。”
快过年了,我们四面楚歌,弄得浑身上下只剩“有钱没钱回家过年”。比起姜总,我们算好的,电话一圈儿下来,各地经销商肯使银子接济姜总店的很少,还有的直接顶撞林董,说厂家应该负责到底。“一遇事就躲,人呐。”林董摇着头,看我,而我更,一地之遥,从不敢问姜总情况,过去怕他跟我套近乎,现在怕他跟我挪钱用。
林董冷笑一声。问我,姓刘的走了吗?我说,“恐怕走了吧。”拨通电话,才知没走,他像是等着和林董见上一面。和林董说话,刘部长客气许多,他说姜总的店做得很扎实,还有其他店也很好,他感谢我们对品牌文化的打造,并说亚洲每年销量领跑其他品牌,我们贡献很大,林董擅长做大。后面几句话听起来讽刺无比。到最后,刘部长才说,“保有量不变,销售市场就没了,后市场起来,4S店就得趴下,哪能把心思放在独出心裁?”刘部长又说,“車模文化就算做到世界,对国内销售益处在哪儿?车模要有,怎么有,是主要还是附带,要想好。”
林董不语,重新沏茶。刘部长看出气氛,收口,喝茶,说,“明儿启程。”然后,提出看看活动现场。海洋生物再次令林董振奋,刘部长看了他一眼,说,“港城人的福地。”参观到上午,刘部长拒绝吃饭,让我送他回去。
路上,我想起贝贝的事儿,小心翼翼地再提。刘部长问,“她有事吗?”又问,“想混文艺圈儿?”
我说,“应该不是。”
刘部长给我一张名片。
收起名片,我舒了一口气,总算和贝贝有个交代,但也没心思马上告诉贝贝。我得给员工放假。过年七天假才如此关门大吉。
贴了红色封条后,林董上车借了我的火,烟圈把我们罩在一起。林董说,“最近睡不着,去买点药吧。”我开到药房,他进去又出来,说,“不用买了。”坐回车上,仰起头,看车顶,说珍妮教给他一个保健操,接着自个儿把自个儿按睡了。
我闻不了浓重的呼吸味儿,和梦语不断,刚要打开车门。林董醒了,问,“姓刘的来这趟到底要干什么,他妈的。”
“他妈的有用,都他妈的了。”我说这话时声音高了八度。
“你手里有钱,先拿出点给姜总。”林董说。
我说,“没钱。”
“在港城可办了好几场新车下线。”林董直视我。
“今年返利彻底亏空,员工口袋瘪下来得靠自留地。”我说。
“你招招手,钱就来了,商家对你器重的日子在后面。”他笑得眼皮子直抖。
“什么意思?”我问。
林董吸吸鼻子,排出声响吓人的喷嚏,凑了过来,问,“那晚,怎么回事儿?”我把桂总从房间赶出去的那个很短的时刻,或许林董清楚,当下,他在试探后来的情况。我一阵恶心,想第一时间要监控下的分分秒秒。我面无表情地凝视他,冷风灌耳,忽似千军万马鼓角争鸣,摇上车窗,一脚油门去了码头。
我让侍者调出我住过那间房外的走廊情况。他说监控坏了,一身往后退。我向后拦,他愣了一下,微微摇头指向门锁儿,我看见一道银色的凹痕,弯弯的。我冲着侍者质问码头职责,数上十条责任,音阶高得吓人,他没理睬我的一番歇斯底里,匆匆走了。我怕自己再次失去控制,便去了装束室,想休息一阵儿。
装束室里的东西依旧一应俱全。我吞了一块盐膏,整条喉咙一阵痉挛。十几位姑娘的模样儿跃然镜前。我重重地摇了一下头,他们又消失了。夏贝贝没消失,她等着刘部长的联系方式。我坐在镜前,把消息发了过去。夏贝贝立马来电说,“桂总能找新关系买车,汽车销售的事儿,包在我身上。”号段起了作用。心情稍好点,我又折回七楼,侍者也回来了,正在那间房里徘徊。房间里,两只酒杯沾了灰,房间外,一条向左右延伸的走廊,他一定有整条走廊的影像,每回活动的录音影像,全是他一手交到我手上。但是关于非工作的,他从没交过。
我又朝着侍者一顿乱吼,要他调视频。他照旧没理我,锁着眉头,打量我。我声音软了,他还在打量我。
我拖着沉重的身子,往外走。他没让路,我蹭着他过去了。回头看时,他站得笔直,完全不像我的侍者。活动结束了,他的身份也结束了。他还在这里。过去,他在不在我并不知道。因为哪一次,也没像这次,血本无归,连家都回不去,跑这儿周旋寄生。
林董住下了。在七楼他住过的那间房里电话姜总,让他写检查,完整上报事情经过。我咂着舌,“没人帮他一把。”
“你找点钱,帮帮他。”林董又来这一套。
“贝贝和珍妮挺仗义。”我由衷地说,相比之下,感觉自己不够仁义。
“我们这是花钱办事儿,你以为不给珍妮钱,她会这么卖命。”林董叉着双手说。
“给钱不办事儿的多了去了。”我说。
林董问我,“和侍者吵什么?”我又被点着了,再去找他。他见我要犯冲动,同意了我的请求。我发现,他在渔人码头没有上司,独断独行。他指着一间房,说,“有时候他们还会来这里,监控给到你,作用不大,连看也不用看,放这里吧。”我压住脾气,一动不动表示反抗。他说,“珍妮要交车,你去看看。”我疑惑着,跑出建筑。
果然,珍妮穿得很飒,站在海边绘画,一排巨浪卷裂大海,几湾海口子并合后倒像一张无边际的油布,她真会找地方。画个车,画个海天一色,建筑也好,一同往笔下赶。她不停地摆造型,我第一次见画着画儿还能跳舞的人,见我后,则弹出双食指指向新款赛格,收了舞姿。
她说:“大海是锣,巨浪是槌,比贝贝的响得多,我才是赛格宝贝。”她要以巨浪为背景,让我帮忙拍照,害我拍得手疼。珍妮怕我撤退,飞快又袒出半个肩膀、半面胸脯,站在画架前不厌其烦地说,“来一张,来一张,对,这个位置,向左,向右,微前。”嘴巴上翻下卷,一刻不停,甚至有些咄咄逼人。我冻得直哆嗦,说,“回去吧。”珍妮不干,说,“全部入册,和贝贝一个标准,后期,我自己来搞大。”我扔下她往前走,她反倒跟上来,挽住我的手,笑得花枝亂颤,说,“桂总那儿我也去,不能白来一趟。是不是?”她笑得很嘹亮。
珍妮拿走一台价值60万的车,林董答应的100万,尚差40万无法兑现,一气之下,跑到网上爆料“赛格宝贝”的暗箱操作近乎饱和。这条消息,没引起反响,谁混成名模,其余人照旧吃饭,不过闲暇谈论的女人不同罢了。
交车不到一周,珍妮便通过邮箱把一套大平层的全景图发给我看,问我这个位置值多少钱。她想倒手卖掉。“这区域的房子值钱。”我气哼哼地说,“卖就趁早。”又说,“行业有规则,不要去搅乱别人的生活。”她气得发信说,“夏贝贝也是个整过的,不信你问林董。我整得比她少,要原生态,就数我了。”狠狠地挂了电话。
我不信。跑去问林董。
“老桂一直找原生态,夏贝贝就是个整过的。”说着,林董鼓着掌嘶嘶笑起来。本次首发能邀到桂总,不用再猜,答案来得措手不及。夏贝贝是打造的,远处的馅饼足以让她如牵线木偶。
“收起你的嘴,我们是一条船上的。”林董扭动几下凸着青筋的脖子,发出轴承未上油的钝锉声。
我说,“整容、洗液、泄题、牵线,到底为了什么!”他摊开手,擎着一瓶贝贝给我看过的可以漂洗身体的洗液,然后摔到地上,说,“广告材料罢了。”贝贝的一切广告材料出自我们的账,并要加倍还给我们。我用脚来回蹂躏洗液,直到噗的一声。
五
我想翻牌,想开业,想做个老实的生意人。又起方案。这方案的落地要与两位车模谈。珍妮那边我没底儿,她已经好久不联系我了。我决定先找贝贝。
夏贝贝住在郊区的三层独栋,一米多长的凤凰展翅吊灯被烟圈弥漫,吊床上铺着锦缎,一只音乐盒歪躺在上面。她说音乐盒是粉丝送的,不值钱。
我挨着她往沙发上坐。她指着我的黑色羽绒服,说,“还穿这个,换了吧,我去了几趟国外,买回几件世界牌子的,你选选去。”说完这话,她脸红了。
我搁开她的话,问,“有什么打算?”
“我?”她指着实木墙壁下一个大行李箱,说,“想走好几回了。”她把烟蒂随手一扔,我连忙拍去火星子。
她手一挥,说,“怎么样,够惊讶吧。”
我说,“就算有人送你航母,也在预料中。”
“男人离不开有名气的女人,想不到粉丝量能积聚出井水效应,越挖越有。”她把不知从哪儿抄的一段话说得拖腔拉调,阶段性的满足声张得淋漓尽致,她跑上楼,脚力很重,回来时,抓着一把首饰,说,“你挑几件,挑几件。”
“留着换钱用吧。”由于贝贝一直想把赛格车出手,我才故意说出这话。
她咯咯笑起来。把首饰拢到腿上。
“我知道蓝总每月都来银子,穿衣打扮不需要向人证明什么,不像我们,用着别人的,还要证明给别人看。”贝贝把头扭到一边,忽地伤感起来。
我扳过她的肩头。问她,“这些东西有林董的吗?”
她仰起头,看我好一阵子,说,“没有。”然后,捧着首饰移步到落地窗前,“只有我欠他,没有他欠我。”一件件地在阳光下照着看。
我走过去,提出明年五月大篷车展请她站台,她说,“有什么尽管提出来,我都给你做。只是销售签单的事儿……”这些早已乱成麻的局,早该甩开了,因此,我没接话,只要贝贝同意助力车展,比什么都实在。
贝贝话锋一转,说,“我没拨刘部长的电话,他和他们不一样。” 我说,“是的。”她放下首饰,抓过我的手,说,“天下是不是无难事?”我听着硌脑子。
她说起珍妮,想找谁一准能成,要什么来什么。“她住哪儿,还是如家吗?”我得避开知道桂总送珍妮大平层的事儿。贝贝愣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四居屋,大平层”。然后发了一个位置给我,“林董肯定知道。”她说。林董也找不到她,态度诚恳得不容置疑,他没必要藏一个女人,早把那段互惠互助的阶段性时光忘却了。若哪天,利益之光重现,这条链子会自动接续。
珍妮见到我,并不惊讶,笑嘻嘻的,话里话外,实在令人不舒服。我略微低头,抿嘴笑。她把我让进屋子,这确是一套四居室的大平层。珍妮快人快语,说,“贝贝名气大,靠着大脸盘子住了独栋。快帮我找人卖了,分你50万。”她高兴地点着头,像在数钱。我说,“等等吧,这样的房子别着急卖。”她说,“上回说卖房趁早,这回让我等,就会敷衍我。”她的嘴巴快,我可不想打嘴巴官司。我被她安排在椅子上看她跳舞,右手五指上扬合拢,似开弓,左脚尖点地,撑起整个身子,问,“比《湘雨》好吧,桂总说好。哪个像贝贝,厚厚的脸蛋,前面肿着,后面肿着,活像一只笨鹅,作弊也做个好的呀。”她又跳起来,有些忘乎所以,累出一身汗后,脱下身上的家居服往沙发上一掷,底衣和底裤紧紧箍住纤薄的身体,粗实的小腿,微胸,微臀,我觉得她现在更适合表演花样游泳和体操项目。
未等我开口,她便开始了新一轮的问东问西,就像未入住渔人码头前的那通电话,那时她的语调谦卑,凡事赔笑,三句话离不开赞扬。而这几问,倒像是我专门来答辩,由她考评。其实,我知道她并不满意,她始终代表着其他未选中的车模。
她噘起红唇,脚丫点地,优雅得像只白鹤,也拿出一些值钱的东西,比贝贝给我看的还要多出几倍。趁着她高兴,我把想法说了一半,就被她打断了。
我笑得有些勉强,说,“不来就不来吧。你得赚钱。”
“你若不是为了钱,又何苦跑我这儿。”珍妮接着说,“你们把算盘打得啪啪地响。”
我坐回沙发,无言以对。把珍妮教给林董的按摩操做了一遍,说,“人不能为钱,把自己卖了。买的人瞧不起卖的人,卖的人也没看上买的人。”脑子被门挤了,说这番话给自个儿挖坑儿。
“那你们搭什么平台,简直皮条客!”她的眼神冒火。
我的脸在下火。
珍妮端来两杯咖啡,递我一杯,我抿了一口,继续做按摩操。她说这套按摩操是瞎编来哄林董的,火在眼神里少多了,我又提车展,她吸了吸鼻子,说,“开业吧,邻市不是那么回事儿。就是这事儿闹大了。”
我问她怎么看林董,她回头冲我一笑,说,“他们一样。”后来,我又去了两次,继续提车展,还是话到一半,扫兴而归。珍妮每回迎我進门到挥手送别,热情万分。最后一次,她说,“你再别来了,赶紧开业吧,我们中国讲究年,过年包红包。”我心头一热。走出很远,她又电话说,“往后也别指望着那些线了,早断得没影了。”我问,“为什么?”珍妮说,“团购会越来越少的。”
“这些靠不住的女人。”林董又骂道,“跟着她们都得栽跟头。”
接着林董说起贝贝的发圈消息,不断地冷笑,“她也好不到哪里。”
我怕一些事情对贝贝不利。林董看出我的心思说,“独栋里处处监控。桂总看见你了。”那笑令人不寒而栗。
被监控是迟早的事儿,除非不进入陌生领地。贝贝倒是吃了一惊,说她的什么房屋所有权、隐私权、名誉权之类的话题,我顾不得听,一心问她一对穷不稀的黑眼圈儿,几片淤青布满大脸盘子是怎么回事。她说,“开窗户力太大,捅脸上了。”我问,“眼睛呢?”她说,“没睡好。”
实木墙边又多了几个箱子,她要搬家了,让我帮她找房子。我说,“把车卖了吧。”她指了指窗外那台车,摇头说,“我只有这台车了。”
我“哦”了一声。
桂总知道贝贝整容后,说她欺诈,收回了所有的东西,唯独剩下车。
我问,“圈粉后,一直没有额外收入吗?”
她摇头,说,“名声上的好听,抵不过人后凄凉。”
我问,“打算去哪儿吗?”
她说,“把《湘雨》的带子寄给刘部长,那边没动静,电话也不接,没戏了。”
我说,“找个工作干吧。”
她尖着嗓子,喊,“我不干,累一身汗,没名没钱,我不干。整这张脸,你知道多少钱吗?林董的钱,我还没还上。”
“姐,我就是不明白,不明白……”贝贝像个回音壁。
“为什么给我的还要拿回去。有的人拿多少都不用还。为什么要监控我,为什么?”贝贝咧着嘴,没哭,看得见的痛苦全部挂在脸上。半点不像通往二楼的艺术墙——摆放各类放大的、剪影的、立体的、布艺的、绒线的“赛格宝贝”图片,很摩登、很拉风,时尚味足。
我看着窗外,几块云彩拼接聚拢,一把云伞映入眼帘。
“姐,活动后有几个车模返回来了,她们傍着桂总,要了几个老总的联系方式,享福去了。桂总耽搁了我。”贝贝说着,一脸的不服气。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这事儿还竞争上岗,我抚着欲裂的头,想起那副铐子,恨得牙齿乱晃。
贝贝垂下头,也让我开业,合了几下嘴唇,瘪出一条线。
营业后,确实没有再来搞事情的。地下库车重见阳光,同时,我把“家底”的一部分拿出来过年,埋怨声渐少。这时,侍者来电,我匆忙赶去。他说渔人码头监控到了,让我不要三天两头儿找他要东西。我一惊,跑得比兔子都快。回去后,我郑重地告诉林董渔人码头有更多的监控。林董第一次用真情实感骂了我。我算了算他的年龄,快退休了,能不能熬住,拿不准。
贝贝熬不住了,在我离开的几天,她的发圈儿更是语无伦次,像是被什么吓着了。晌午时,我和她通了电话,“放心吧,渔人码头监控到了。”
“什么?”贝贝问,“监控在哪儿,在哪儿?”她尖叫着。
“嗯,就在身边。”我整个人看似平静,其实,在她的嘶鸣中已然全身瘫软。
“桂总干那些事儿,”贝贝急切地说,“他们会追究我吗?我什么也没做,我不想坐牢!”
我说,“放心吧。”
“我怕还不清账,我怕受连累,我没有朋友……”贝贝呜呜哭起来,“放不下这些东西。”声声震耳,感觉她房里的枝形吊灯会一下子全亮了。
我不语,喝干身边的茶。想起侍者接船时,敏健的身影。
我发了一条消息给林董,说得挺决绝的。林董没回话,也在意料中。他是代表不了厂家的,像我港城的买卖不是我的。即便这样划清,我还是越来越怕,成天心底没着落,身体的水分像是被时光抽干,剩下的一具躯壳脆得要命。我还是硬撑着,白天正常工作,夜里数星星。
一个午后,桂总突然来电,说要给我牵线大客户,觉得欠我一笔。他请我到渔人码头吃饭,明晃晃地举着语言大旗说怀念一下旧时光。我开车前往,中途又回店,因为珍妮来了,她有话和我说。我们去了洽谈室,她先说贝贝输了,她赢了。我冷哼一声。她再说林董不配做企业家,从现在起别给他干了,这形势。
我没吱声,她的话还早着呢。
珍妮摇着杯子,一眼不眨地看着我,说,“别不信。”
“信什么?”我问
我看珍妮,珍妮不看我。
珍妮又说,“刚是不是桂总找你?你也去?你疯了。他‘降’你后,陆续地还会有其他人。”
“听不懂。”我吸了口气说。不禁想起过去市面上一些搭销活动,又是喇叭喊,又是踩鼓点儿跳操。如今,却移用到人身上了。我清楚得很,谁的脑瓜子也不是瓢做的。
“我几乎都见了,‘降’我容易,有钱就行。”她笑得有些不自然。
我没心思听。我等的就是这天。我早把他的“降”置顶,把接他的电话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终于来了。他说我也懂得抱大腿了。由于爽约,我和珍妮谈话期间,便和桂总信息互动。直到下班,珍妮还坐在洽谈区,从林董数落到桂总,从桂总数落到其他几条陌生的线,然后就是参赛车模这几个月的花边新闻。“这个圈子没有秘密,谁的床上没有一把脱落的毛发。”她是参与者,也同样一脸的不屑。我让她走,她不走。我讽刺了一句,说,“林董不在这里。”
珍妮好像为等这句话,曾付出太多的激情,说,“他妈的太自以为是了,现在倒像夹着尾巴的狼。”珍妮睁大眼睛,眼白一闪一闪的,“说好了一百万。让我冒充其他品牌前去挑衅 ,我去了,没喊出声,我一看那情形,简直狗屁不通。”我笑得岔音儿,这一年来,还不如四腿一伸要着吃捡着吃有味儿。珍妮说,“那场火之前,林董哪里知道桂总会搞事情。能过去就好了。就当吃个哑巴亏,起码可以狠整别的品牌一下子。”
珍妮怕我不信,说,“他醉了就说,我耳朵起茧子了。”
“你们还来往?”我问。
“好久前的事了。别看你培训我们,现在不也像个睁眼瞎子吗?”珍妮快言快语,把目光睃往渔人码头方向,“现在可不敢了。”
我的手心满是汗,断头台下狂舞。珍妮还是不停地说,当说到贝贝会有大动作,我抬起了头。她说我脸上压了好多红印子,像被人打了,接着咯咯笑起来。我只管拨贝贝电话,无人接听。我问珍妮,她说不知道,分明不想告诉我。
或许她俩刚联系过。珍妮从车行走后,贝贝就来了,提到桂总反复揍她,她实在待不住了。贝贝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没上妆,也像上了妆。
“他就是原生态吗?贪污,玩女人,翘关系。”气得我想报案,全扯出来算了。
“他喜欢大脸盘子,浓眉大眼,宽鼻子。”贝贝说罢,抓起烟灰缸,往桌上蹾了两下,声音巨响。
“你的指甲一直很好看。”我说,又见那道嫩黄。
贝贝力气错位,扯出半厘米长的缝隙,黄甲连着真甲脱落大半,渗着血,眼里没有泪,却拖出哭腔,说,“假的就是假的,保不住。”
嘀嘀,我划开屏幕。她靠近我,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哆嗦的嘴唇欲言又止,而后用袖子使劲揩去泪水,眼皮上下一片通红。她给我搅拌咖啡。溅出的几滴,我用纸巾擦了,回手捂住口,包在嘴唇里的牙齿咯嘣作响。我注意到这回她没穿名牌衣服,普通长衫和牛仔裤倒是很合身儿。
第二天,我第一次穿上性感的短裙,唇膏在我发青的脸蛋上,看起来像一团热烈的火。我在艺术镜里游弋,海星体的镜面,使我更似一只即将面对杀戮瘪掉的海星,真想在巨幅中找个位置,就此躺下。胃又在下火,侍者说我力量小,性子急,视频放在渔人码头最安全,清者自清,不要再折腾事儿了。这话,像一枚钝器拉得心上疼。他不看我,眼神垂着,一股光砸向地面,从我的脚面打量到脖颈,说,“活动时那件职业裙装就特好。”他的话真多,却不容更改。我拐去负一层,换上那日培训车模时的職业裙装,脸色照样泛着青色。按住数字“7”,电梯上行。
两杯红酒,是暖灯下未切割的红宝石,我不敢确定哪杯放过药。桂总笑着,已经微醉,声声称,“我的土地,原生态的。”我往后退了一步,他扑了空。我迅速取出一沓简历,和签过的单子,丢了过去。他在台灯下一一码开,随后,推到一边,轻松地张开短而肥胖的双臂,肆无忌惮地笑。我拿出预备好的火机,冲着床单,他表示不想玩了,“这算什么?我他妈的不是缺女人。”焰苗噌噌直上,桂总灰黄参半的脸,像一张完整的虚镜头,没有半点真实。他随后说,“什么珍妮、贝贝,还有那几个很无趣的。”我心里骂道,竖不起的杆子,打不趴下的嘴。接着把火机扔在他脚下,肥胖的身躯一阵乱弹,我冷笑,迈着标准的一字步走出房门。
出了渔人码头,我漫无目标地向前走,满眼湿气,海风吹不干,反而越来越潮。一个浪花砸起,侍者打出的水漂儿连成一气,我看着他的手,像是有功夫的人。
一股莫名的意识油生。我靠近他,指着远处的白帆。他也指了指,目光很坚定。他问,“那是打鱼的吗?”我流着眼泪摇摇头,“不知道。”他说,“是时候收网了。”
我的心一惊。他没看我。
“大事不好?”泪水立马憋了回去,仍旧一脸青色。
“这边事小,那边事大。”侍者嘴角微提,鬓角见白。
“那边是哪边?”我问。
白帆离我们越来越近,他又吹起《便衣警察》。我丢下他,糊里糊涂地开回店。
我摸出早已备好的救心丸往口里填,在有病乱投医的情绪中,检点与侍者接触的点点滴滴,心里七上八下。这晚,林董来电。支支吾吾,他没装,是真的变了调子。
他具体要说什么,我搞不明白。只听得电话那头呼吸很重,他喘他的,当喘得让人烦时,我说,“珍妮没走,还问起你。”电话瞬间挂断。
两天后,侍者用固话来电,渔人码头被封了。我问:“谁封的?”他说:“上面检查。”我问:“是工商吗?”他说,“不清楚。”
放下电话后。林董立马来信说,渔人码头封了……我没回复。他也没有下话儿。一条电话线的两头,气氛凝得不轻。我叼过救心丸,在办公室眨了一夜: 外地商人,瞅准靠海宝地,混着噱头广告,往里砸钱做活动。从一开始,我就有种剧烈的断层感,越搞得欢,越没了位置,剩下的只是某几个人的名气,和满屏的数字。林董这一年来,搬起石头砸自己脚,自以为聪明。把他们都网走吧,连我一起。
想着这些,清晨时分我竟然睡了。丸药在口里敞开它的苦涩。再醒来时,夜幕降临。一整天没人找我,我觉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了这个丑闻,所以才如此安静。
就这样又干瞪了一晚。
清晨,我驱车去海边,在码头车场掉转方向,叮,落锁,拨固话。对方是超市。
回头。目光透过后车窗,魔幻大字失去绚丽,独守着我向往的灰色,似有很深的倾诉在渐渐地凝固。远处传来周边孩子的笑声,和情侣的蜜语。一种互为底色感把我封住。一阵欢呼,巨型浪冲天翻卷,与渔人码头互为镜头。渔人码头已不是建筑,而是标尺。它的肚腹里,藏着欢喜哀愁。
桂总来电,也问我渔人码头的事儿。他很急,呼哧得比林董重。问东问西,没个逻辑。我说得很慢,我越慢,他越急,他的话把我淹得发不出声。最后一声吼叫,我觉得他碎了。
但珍妮精神抖擞,一身轻松。穿着初夏的背带裙装,笑弯了眼,说,“我去大篷车展,你要不要?”
“你想好了?”我问。
她说,“就算卖吆喝,我也去。”
我问她,“费用怎么算?”
她扭了几下白皙如雪的脖子,露出一排玉米粒小白牙,说,“我住如家了,你愿意,可以找我。”
“房子呢?”我问
“收了。”她说。一脸调皮。
当晚,我联系夏贝贝,她絮叨别墅的事儿用去两个钟头,沉默好一陣子,才记起我的话头儿。
“我去。”她说。
我问她车展后有什么打算。
她没说,就说珍妮也有很多好处,又说终于弄明白为什么花大钱谈大商户。各行业龙头参与,带动庞杂销量,圈子效应提升产品品质,就算花再多的租赁费,后续市场的大链条一抖就是钱,能用几年,甚至更久。车模不过是衍生品,不是主打,包装过度过轻,对品牌无关痛痒。
我有些激动,没表态。
车展那天,贝贝和珍妮在展台两侧,一个尖下巴,一个鹅蛋脸,一个挽髻子,一个披肩发,一个蓝眼睛,一个黑眼睛,一个高鼻梁,一个宽鼻骨,二人掐腰左右各转25度,嘴角微提,精致的透明妆很美。
往来看客看车模,不看车。音乐响起,二人合跳《湘雨》几个简单动作,节奏很慢,慢下来的气氛很美。车模够漂亮,没人关注车了。我店的工作人员焦虑万分。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迈向展台,用大手抚摸车身,用指甲轻弹轮毂,和销售顾问亲切地攀谈。陆续的,几名客户登上台子,靠近汽车,咨询试驾,有的还与珍妮贝贝握手、合影。我看着侍者,他不看我,也没看珍妮和贝贝。
我渐渐地淡出展区,车展连续三日,明天会不会络绎不绝。
自代步工具成为构筑生活一个不可或缺的元素,老百姓关注车展,尤其在第三天免票可进时,拖家带口来合影留念的场景重卷心头,他们热爱生活,节约财物。
车展中,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那个声音说,“这俩娘儿们,干起大事了。”车展后,贝贝与珍妮就神秘地消失了。她们把包在信封里的银行卡原路返还。我暂时无暇关注这些,因为销量狠狠地回暖了,即便车展那天直摇头也回来了,站在开心锣前,抱着锣槌合不拢嘴。
厂家第一时间发来贺电,兄弟店向我们取经。通过视频一番交流后,我店把高调的气焰准时浇灭,就像我店生来拒绝广宣一样。做好一个客户,等于做好五个客户,五个客户扩散这个“好”,便形成我们庞大的客户群,才是真正的广宣。
开心了没几日,沉重感又席卷周身。我太渴望过去的就过去了。为了驱散焦虑,我只得趴在桌上给两个姑娘写感谢信,以分散注意力。
这晚,我接到珍妮电话,她结结巴巴的,像是喉咙打了结,只会咽口水。我直接让她转告贝贝,她的损失车行给,不要乱来。电话线断了,我擎着电话的手直到发麻,才恍过神。
我太怕出事故了,车模一事,连累车行近在咫尺,打工者的饭碗不能砸在我手里,何况,我更是个名副其实的打工者。可,这根藤蔓罗布很久了。
一月后,视频流出的同时,渔人码头解封了。我呼哧呼哧地楼上楼下跑着找侍者,被一名保安拦住,他说这里要装修,闲人不能进。我解释一通,保安说那个桑先生早走了。我拿起手机刚要拨打,停了好一会儿,才收起难看的笑容,这么多年,互相没留过电话。
在视频流出之前,桂总就出事了。他没有具体工作可干,伏在一张桌子上写材料。他起先不承认,后来听说哭得很凶。他真是坏事干尽,就在贝贝和珍妮离开港城那条路上,他还想找人搞点事儿,别人供出他,又罪加一等。桂总贪污巨大,火烧邻市车行属实,车模一事儿算小,另有几位,不知是不是未露面的,听说在他市合伙出了大事。
该品牌换了当家人。我没和林董联系,姜总也没有。自从姜总得我店支援的五百万,和我真成了割头换颈的兄弟。姜总说,“那人脑子不够使,品牌做得风生水起,非得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你说林董?”我问。
“这样的人不该做领导。买人滋事儿祸害自己人,心术不正啊。”姜总又补充。
我让他别说了。
“不就为了几个女人吗?”姜总吞着口水,“你怎么样?”
姜总不知道我被约谈后,回家反而睡着了,像梦里的味道,温吞吞的。
夏天到了。集餐饮、旅游、洽谈、疗养于一体的渔人码头,重新开业时我去过。负三层的海洋镜面,依旧鲜亮,有二十几个三四岁的孩子站在展台上扭屁股,相互逗得咯咯笑。三个池子放着数艘手工帆船,大小各异,一会儿要启动维度镜像,与巨幅辉映。不会像当初,把女人辉映得仔细。
有人喊我,是刘部长。他招呼我到负一层咖啡厅。透过窗户,那株大树枝叶繁茂,三两只小鸟儿扑棱着翅膀,上啭下啼。我垂着头,像只水鸟儿。他一直看着窗外,喝过两大杯咖啡后,伸过一只手,我把手送过去,他的手依然有力量把我握疼了。我抬起头看着他。他说,“要好好干!”我又垂下头,可以说是满脸通红。他松了手,我反而要求再握一会儿。他说走就走。
这些日子,我时常想起夏贝贝,哪怕以后擦肩而过,我也不会认出她。整容医院会接待一位客户,取出多余的垫衬,做最真实的自己。珍妮,我就更不用惦着了。
这个秋天,当我捡起一片吹黄的叶子,不,应该是黄里透着红,我仿佛看到了黄色皮肤的贝贝,身边圈着一簇簇彩虹。
一年后,我接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刚下船,在渔人码头等你。”
紧接着一个浪头打来。
王铭婵,山东烟台人。已出版长篇小说《西洋表》,中篇小说集《千纸鹤》等。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等刊物转载。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36届高研班学员。现于中国人民大学创意写作研究生班就读。曾从事编辑,法律工作者,汽车职业经理人。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