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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指南

2023-02-15朱朝敏

北京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鲲鹏小丸子瑜伽

坤达利尼的经典唱诵《ong namo》笃定清冽,在瑜伽室里回旋,萦绕周身,大有满天白云翻卷姿势。肉身渐被提携,只余一颗心留在原地。原地……她正带领学员练习莲花坐。

滴水声,信息来了。而唱诵垒砌醇厚的修为墙壁,瞬间摈弃一切杂音,这微弱的水滴及回声不在话下。

四十分钟后,中场休息,她拿起手机。郭鲲鹏摇摆着走来,隔着两个学员和一排瑜伽垫扬起了右手挥舞。这位唯一的男学员,一动身就会踮起脚尖,双腿岔出罗圈腿,导致身体朝前倾,仿佛偏离了地心引力而摇摇欲坠。在她仅存视力的右眼看来,他高大魁梧的身形缩小了大部分。四个月的练习后,她还是觉得,粗壮的郭先生需要激烈型运动唤醒某些沉睡的功能,尽管他满脸的木讷(或者说迟疑神情)在某些层面延拓了静气。

嗬,梅师。他偷懒,把老师简化成一个字。叫声紧贴喉咙,似乎顶在凸起的喉结上,轻而滞,稳稳地喊停拿起手机的梅云芳。我跟你说啊,那个电梯真要停摆了,你也知道,好多年的古董……

又来了,梅云芳皱起眉头。这游说式的唠叨,第四次还是第五次?她懒得厘清,毫无意义嘛,而且烦得很。但老调重弹的惯性,化他的话为泥泞黏糊到身上,再厌烦也无法拒绝。

电梯不能用了,麻烦梅师知会学员,上下楼步行吧,以防意外。不知趣的补充,伴随滑动的喉结,滚出了笨重的固执,压迫眼神。

第五遍。她猛然记起,同时下决心要甩掉这堆难堪的泥巴。于是半露微笑地回敬道,郭先生你报告五遍了——她举起右手,尽可能地岔开了五个指头,她的眼神微微移到它们上面,很快又飘忽至对面。有点遗憾,对面的眼神被施蛊似的定格在她脸上,一动不动。

但是意外呢?她放下右手,又将双手摊开,而左眼耷拉,右眼觑来无奈不乏讥讽的轻笑。郭鲲鹏没听见或者没听懂,嘟哝一句“电梯坏了”,还不够,得寸进尺,双手在嘴巴上架起喇叭喊话:哎哎,通知大家一件事……

梅云芳沉下脸,打断道,胡闹,这是小丸子瑜伽园。她的地盘,轮不到他来发号施令,何况,还是不靠谱的流言。

话被打断,心却不死,郭鲲鹏木着脸催促她快快通知学员,并强调安全问题大于天。学员围拢来,纷纷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得不说了,可那真不靠谱。她咬嘴唇,眼角朝室外的走廊扫去。一个娇小的身影忽地闪过。她不由得瞪大右眼瞧看,人影不见了。

几秒后,眼神收回,启唇说道:喏,小丸子瑜伽园租用的楼层在九楼,不算高,靠脚力也有几步,所以,电梯确实方便,却也非它不可,那电梯——据这位郭先生,先知先觉的郭先生说,有好些年了,就像上了年纪的老人,不排除会突发脑梗心塞什么的,建议大家,没有急事最好不用。

话音刚落,学员们哄的一下笑了。我说么子事情,原来是杞人忧天……一枚壮汉,却操碎婆婆绵柔心……不靠谱的小道消息,谁信谁享用……鬼才信他,我就坐电梯,不坐白不坐……

哄笑中,名叫熊熊的中年妇女却说道,也许、他领教、过电梯事故,预防、也好。熊熊是兔唇,儿时做了手术,后来又遇到什么事情,嘴唇裂开又缝补,上唇人中处留下明显的手术印痕,上下唇岔得远远的,说话口吃。她的结巴话有些辩解意味,却因轻弱而被哄笑声淹没。

年轻女孩房楠楠放右手于撮圆的双唇,而左手轻轻地捂在右边脖子一块树疙瘩似的皮肤上。悠长轻俏的口哨凌空响起,左右回旋,却压住梅云芳拍巴掌宣布“开练”的尾音而泯灭。

周末下午一个半小时的瑜伽课结束,梅云芳送走学员,才拿起手机。信息和三个电话均来自继父梅岚皋。他来到了宜江城,没去她的家,而是径直来到这栋楼下。不只他自己,还带来了一个人,希望不会给云芳带来麻烦。

另一个人……自然是父亲新找的伴侣了。

不简单,他终于听从了自己的意见。多年来,她一直劝父亲找个伴。她懂得,孤单清寂实际是世俗生活的隐形杀手。作为群居动物,俗世中的人能有个伴携手走下去,终归温暖。面对女儿的郑重建议,多年独身的父亲坚决拒绝,但她不厌其烦地三申五令,还左弯右拐地牵线搭桥,促成两三个女性与他见面。那些阿姨对父亲印象很好,他呢,统统不行,一口回绝。后来,她又撮合了一个,是高中同学的姨妈,有缘分,也姓梅。她肯定不是乱介绍的,严格把了关。那位五十五岁的梅阿姨,是名图书管理员,中年丧夫后一直单身,独自抚养儿子。儿子考上大学读研究生读博士,梅阿姨觉得完成了抚养任务,有心寻找合适伴侣共度人生,要求就是,对方性格好,有爱心,是知识男性,懂得人生大义。这些要求,梅岚皋都具备。而且梅阿姨本人性格和蔼温顺,长期做公益,是保护长江的资深义工。接触几次,她心里认可那位阿姨,下决心要促成这桩美缘。父亲和梅阿姨见面后,两人都承认印象不错。可惜,交往几次后,他还是拒绝了,理由是,人家条件太好,他独身惯了,以后会辜负人家的。一段合适不过的姻缘便错过。眼见他已人至暮年,梅云芳下了最后通牒,不找伴,别想只身来宜江城看望她,她不会接待。自认为这招狠辣,由不得他不重视。

这不,有了成效。带来的那个人,就是未来妈妈啰。她飞快地收拾行李,关好瑜伽园大门,挎上背包准备下楼——两三个学员正在等电梯,一起进去。

卡壳了。电梯如郭鲲鹏所愿在半路停摆。她们面面相觑,拿出无信号的手机,狂按一番,悻悻怒骂。接着,发现电梯上的紧急电话也只是摆设。怒骂再起。不到一分钟,又归于无奈的叹息,再归于沉默。

这个吊桶式的电梯没有跌坠,而是嵌在圆柱形的玻璃里面,停在半空,大致是四楼中间。不幸中的幸运。透过玻璃,她们看见,大堂里正在上演一幕默片。一群人被定格在大堂里,大多数瞪着双眼仰望,还有部分人伸出右手指指点点的。另有一两个手捏手机,嘴巴一张一合,瞟来的眼神惊诧不减。

梅云芳瞪大右眼,雷达似的扫描大堂,也没发现父亲的身影。他离开了,还是站在外面巷道里干等?想到这里,不由得着急,全身血液涌向脑门,无数蜂蝶遭遇了暖阳花海似的在脑海里狂舞,甚至她听见了嘤嗡之声。于是,抬起右手摸耳朵,却发现,耳根和双颊都在发烫。郭鲲鹏那家伙真不是乱嚼舌根,以前充耳不闻嗤之以鼻,而今天却被他逼着喊话,就该重视的……后悔和急躁扭成蛇蜷住身體,窒息感下,鼻尖的呼吸开始紊乱。

一小时过去。再一个小时。再三十五分钟。

接近晚上八点钟时,电梯解冻似的松动手脚,一阵晃荡,再安全着地。

电梯卡住算不上问题,小毛病吧,已经解决。负责物业的总管过来向梅云芳解释。这位瘦高个头的男士,皮肤有些病态的白——而在眉梢眼角经久不凋的笑容稀释下,竟衍生了朦胧的亲切感。此际,那微微上翘的轻松语调成为“小毛病”的佐证,眉梢眼角的笑意水渍般流淌于整个脸庞,要人相信他的话不容置疑。

这解释必要而及时。她本来想发几句牢骚的,却只张了张嘴。怎么说?当初为开瑜伽课租下宏通证券公司九楼大会议室,电梯是一大优势,如果优势丧失,租价自然要重议。对方肯定考虑到这层意思,及时送来了解释。小毛病的确是弊端,但要重议价钱,除非再真有事故发生,而那岂不是“拿钱买灾”?她在心里重重地呸了下。

何况,这地方她舍不得丢下,不光是难得再找到合适地方,还有个重要因素,这地方有纪念意义,她和一个人的友情见证。虽然,友情已灰飞烟灭,可是,过往能够一笔抹销?她想起刚才瑜伽课中途休息时,室外走廊上闪过的模糊背影。那背影有些眼熟,或者说,那背影兀地唤起她对那个人的记忆。是那个人?她不确定。能确定的是,那段友情结束很残酷,她忘不了,总是想起,心情万分复杂地想起。

真没事情?问话拖出的尾音,透出近乎愚蠢的天真。果然,铁打的答案及时送来:当然,能有啥子事情?

不见父亲梅岚皋人影,更别说他带来的惊喜了。

手机贴着耳朵,走遍大堂又走出。嘟滴声结束又拨打,再结束再打……嘟滴声弹跳耳膜,弹出一片空漠。

他也不接听电话。

站在大楼前巷道里的梅云芳,有些怅然,放长眼线前后看。初夏黄昏时分,灯影朦胧的巷道凉湿,略显寂寥。因为自己没有接听他的电话而孩子气地仿造回敬?不会,他绝不会。这不是一个父亲的作为。何况,他那么像一个父亲。那么……出现意外?毕竟年近七十了,眼睛老花,况且下午還下了雨,狭长的巷道又因两旁高大的建筑尤显光线晦暗。

她走出巷道,朝开阔的马路看去,又折回来走。巷道走了两三遍,焦虑中,父亲打来了电话。

我们在医院里,我带来的人……说到这里,父亲清了下喉咙才接着说,突然心梗,我就送她去了医院,现在基本没事了。

心梗。急救室。两个词语石头般撞来,大脑一时短路,她不知如何回答,半张嘴巴啊了声,再也无话。怔忡中,父亲问道:你要来医院?那试探性的询问,小心翼翼。不等梅云芳回答,父亲沉下声喉,改口道,别来了,她……需要情绪稳定,心梗嘛,就怕激动,现在情况不错,明天转回我们县医院去。

通话中断。再拨号,发现父亲关了手机。

父亲多年单身,一个人住在洲岛上(长江中下游江心中的一座沙洲)好多年了。以前没上年纪,身体不错,一个人生活也过得去,但暮年已至,独自枯守在那地方,要是摔着怎么办?要是病了怎么办?要是冷不丁发生意外怎么办?那个四围环水的孤岛,出入都大受限制。交通闭塞下,孤岛自有一种亘古不变的生活方式,听上去蛮诗意,实际却是种种不便。她不能不假设,除非她没长眼睛没有心灵。总之,她比同龄人要更早更深刻地体会“老来伴”的意义,所以,她锲而不舍地建议:找个伴彼此照应,我这个女儿也放心了。建议在年复一年的反复中虽然发展为强行命令,实质仍只是建议。采纳与否,还要他说了算。而这么多年过去,答案始终唯一,一个“否”字。哪知这次他来她这里,还真带来另一个人……她却错过。

在巷道的尽头找了一家快餐店,半个小时就解决了晚餐,回家。再次联系父亲,还是关机。他关了手机,为何?也许并非他主动关闭,而是手机没有电了。但这些年来,他始终如一的细心从未随年岁增长而递减一分,“手机没电”的情况不大可能。莫非发生了不测?还是陡然反悔……思虑万千,波浪般此起彼伏,令身体忽冷忽热。但她只能枯坐。两大杯温水后,心绪还在翻江倒海,各种猜测再次发酵繁衍,万花筒一般炸裂。

心焦火辣下,她再也坐不住了。于是开车去找。

市中心医院、中医医院、二医院……车驶进驶出,人累得浑身冒汗。茫然焦虑中,手机响起滴水声。惊喜袭来,薄荷一般镇定了情绪。谢天谢地,父亲总算开了手机。

真是他的信息。他们已经离开了宜江市,正在回江城县医院的高速上。她吁出一口长气。真是固执,无非就是怕麻烦自己,上了返程高速才开机。当然,他眼中的自己也是执拗得无话可说。

翌日早餐时,父亲来了电话,告知,他们已顺利返回,等安顿好,再通知云芳回家商量重要事情。

得令。云芳边答应边点头,似乎父亲就在身边。心情霎时轻松。情况摆着,父亲找的老伴身体无大碍,还等着自己回老家宣布重要事情。嗨,重要事情,就是他们俩牵手组合家庭啰。她忍不住笑了,又眯起眼睛痴痴想了一会儿。想什么?杂乱无章。总之,父亲晚年有人陪了,她的心愿也达成,那种皆大欢喜铺成的日常细节,想啥有啥。她揪起鼻子哼了哼。因为她似乎看见父亲朝自己招手,然后板起面孔重申他命令似的建议:你都三十四了,还不着急找对象,真把自个惯成了老姑娘,不行,看看,我依顺你找了老伴,你也要听话,赶快了我的心结。

找人成家,四个字,草书一笔到底。看似轻巧实则艰难。一个人不会因为独身就被生活清场吧,尤其还是未上年纪的“独身”——非但不,还保持一份警醒。这看法,并非执拗,而是年龄下的醒悟。那么,她也给自己留了后路——就像父亲梅岚皋,他的“独身”能随着苍老终结,获得尘世的温暖时,也增添一份抗衡衰朽的能量。某一天,自己年纪大了,肉身速朽,伴侣等同于搀扶时,另一半的出现,自会彻底消融“独身”。不过,那还很遥远,现在她更习惯“独身”。一个人的生活,从十四岁那年开始练习,二十年了,不习惯就是假话。

你服不服?!

又听见那声音,自己的喝令。纠结念头甫一冒出,那声音就及时地炸在耳际。它来自时间隧道的气流推送……确切地说,是三年前的事件,压制以往种种际遇,导致压强增大气流膨胀,撞击肉身发出了呼啸似的声响。

追溯要从闺蜜黄薇的事情开始。

与黄薇相识于“心舍”瑜伽培训班。开始,作为学员的两人还是点头之交。八月中旬一个下午,两人瑜伽练习结束后,遇到暴雨天,一同披着黄薇的大晒衣跑过两条巷道,然后喝茶等待雨停。喝茶中,梅云芳肚子疼,开始还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就上卫生间。那剧烈的疼痛并未依靠排泄而解决,疼痛还在加码,人窝在角落里喘息。黄薇等了好一会儿,觉得不对头,跑到卫生间来找,发现她已疼晕过去。黄薇打了120急救。梅云芳被送到医院,检查是急性阑尾炎发作。幸亏及时,她才轻松脱险。黄薇感叹,云芳你晓得吗?你刚才晕过去的样子就像荒野里等死的小猫。

两人关系便亲密了。黄薇属于快热型,热情奔放好动,大多数空暇时间都放在街道上和茶馆里。要说,俩人性格差异大,却是闺蜜了,性格差异便變更为互补。出于身体原因,梅云芳毫不喜欢抛头露面,甚至厌恶,但黄薇喜欢,她便乐意陪伴。一起逛街、一起练习瑜伽、一起看电影吃饭、一起在街道某个地方或者风景区发呆遐思……梅云芳后来反省,那一年,她厌烦着也快乐着,总体而言,她得到的快乐要比厌烦多得多。那一年后,黄薇又鼓动她考了瑜伽教练证,并帮她租下宏通证券公司9楼会议室,开办了瑜伽园,鼓动她当起瑜伽教练。事实证明,这项决策英明无比,并改变了她的人生。

闺蜜关系却维持了一两年时间,她不得不放手。而放手……纠结多久,就痛苦多久,但不放手能行吗?她反复问自己,反复地权衡,答案都是,必须放手。

黄薇是做平安保险的,人长得不算漂亮,却有型,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安放在一张细长脸上,味道足。要是化妆下,一张脸涂抹得雪白,便是活脱脱的日本仕女形象。加上人灵动热情,黄薇的保险业绩肯定好,这不用问。但黄薇不满足,又带着做水果和保健品生意——主要是网上生意。

三年前的春天,梅云芳记得,因为闰四月,春天较长,黄薇又在网上某个平台批发水果。后来得知,黄薇在平台做水果生意已有一年多了。因为发现收益可以在网上增加,现金却拿不出来,疑惑重重,一度停止,但那个春天太长了,水果需求量大,黄薇又忍不住下了几笔大单。事实是,大量的本钱投进去,收益的现金却拿不回一分。黄薇在五月中旬哭诉过,那个平台就是骗子,有张狮子大嘴,把钱一波波地吞进去,却吐不出一分一毫。至于投进多少,梅云芳问过几次,黄薇没说实情。但是,黄薇咬牙发誓,要通过保健品生意再赚回来。作为闺蜜,梅云芳买了几个保健品以示支持,却发现那些产品属于三无产品,没说什么,却不敢用也不送人,就那样放在家里,纯粹当作友情赞助。黄薇却把她当作下线,要求她去找同事同学亲朋好友再去发展下下线。梅云芳拒绝了,却照顾了闺蜜脸面,又买下三千元产品,认为仁至义尽,退出黄薇拉她进入的各种群。黄薇很生气,给她电话,哭号的声音几乎失控,骂她忘恩负义心硬如石。梅云芳理解她被骗又不甘的苦衷,不说一句话,任由她发牢骚叫嚣。黄薇骂完后,又拉她进群,警告她,退群的话,就彻底翻脸。梅云芳只好忍声吞气地潜伏在那些群中充当下线。

黄薇胆子恁大,竟然套用梅云芳的图像和电话号码,以梅云芳之名注册并加入另外一些保健品群,还忽悠到梅云芳当时所在单位物资局的几个同事加入。同事问起梅云芳,梅云芳很震惊,换了电话号码,发出一个微信声明,并彻底退群。黄薇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又拉她进一些群,梅云芳似乎看见自己的一颗心沥青似的晒在炎热太阳下,日渐坚硬干涸。关系只能到此为止了,直接将黄薇的微信号拉进黑名单。

那次决裂,她一想起就头皮发麻。那天是周末,黄薇打来电话,她没接。黄薇便赶到她的住处,当面声讨她忘恩负义,怒骂她是卑鄙的小人,是为蝇头小利而不惜出卖朋友的贱货,是暗藏心机的绿茶婊……种种帽子都被戴上,黄薇再找不出其他帽子了,就低声哭号。梅云芳始终沉默。黄薇转身跑掉。可刚下楼,又打来了电话重新声讨,特别补上一句: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为我做啥都是应该,因为不要你赔命。梅云芳气得牙齿打战,她咬住牙齿,将一股气抵在唇齿间,冷着声调表明立场:黄薇你作为闺蜜,于我是有救命之恩的情谊,然而,我也没有亏待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忍受你的欺骗、甚至是触犯法律的欺诈——你呢,居然骗到我单位同事头上,我私下出钱帮你解决了,你不自知反省,还给我乱扣帽子,难道非要闹到咱们用法律方式解决才能要你满意?

话音刚落,手机那边响起恶毒的叱骂“该死的独眼龙变态的瞎子”。她顿时听见无数碎裂的声响,而碎成渣渣的碎片,又切割在尚好的右眼球上,她眼前一黑,手机从手里滑落。情绪稍稍平稳,将黄薇的手机号码也拉入黑名单。

真就结束了?没有。

梅云芳在九月份受到市纪委的调查。市纪委说,他们收到举报,梅云芳作为国家公务员,违反公务员法,偷偷地从事第二职业,开办瑜伽班赚钱……明摆着的实情,奈何?不过也好处理,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而已,要么专心开办瑜伽班,要么专心工作。只是疑惑重重,谁举报的?那些证据,除了她的工作室和上课的图片,还有租赁合同的复印件。

黄薇玩这招,有意思吗?她没求证也没找黄薇质疑询问——无论如何,那些举报是实情,她违反了规定。单位很有善意,为她找纪委沟通几次。纪委根据梅云芳个人实际情况,处理也人道,对她诫勉谈话,要求她象征性地交出这几年来的收益并关闭瑜伽园。梅云芳没答应。纪委同志惊讶地反问,难道你还想……她重重地点头。纪委同志严肃地说道,也可以,但前提是你不再是公职人员。

她没任何犹豫地点头。公职人员编制和瑜伽园,在她心中,从不在一个天平上,瑜伽园恐怕与她终生相随了。二选一的抉择,她没征询继父梅岚皋的意见,果断干脆地拍了板。

辞职约有一个月后,她才跟父亲汇报。

父亲吃惊,愣了下才问原因。她没说闺蜜黄薇的事情,只说她现在一刻都离不开瑜伽,瑜伽能要她忘记她是残疾人的事实。父亲马上回复一个“行”字。她一阵心酸,准备感谢时,父亲又问她开瑜伽园需要钱不,不管如何他会赞助10万元,算作入股……鼻子发酸,哭泣即将冲破喉咙这道栅栏,父亲又跟来一句话:你那个瑜伽园该取个响亮的名字。哭泣被急欲跳出喉咙的三个字止住。

小丸子。

父亲哈哈笑了,还来了一句俏皮话:小丸子它要是晓得被丸子姐当成了健身招牌,尾巴会翘上天。小丸子是梅云芳的乳名,而家里的大橙猫也叫小丸子。家里的大橙猫换了三个,开始的一个老死了,第二个失踪了,现在这个是大前年才买来的。猫在变,名字不变,小丸子大橙猫也就一年年活了下来,蹲在院子里高高的柴垛上,不苟言笑静默无声,犹如一尊永恒的菩萨。

哭泣退潮,而欢快袭身。

“小丸子瑜伽园”这招牌名字几乎每天叠加在眼球上,毫无视力的左眼球也摸熟它们性格,读卡一般读出了记忆。视力仿佛回归,假眼球转出了不亚于真眼球的自信。

这下清静了,一门心思放在瑜伽园的经营上。一周好几个班,分别分为上午或者下午,有时还有晚上——根据学员要求而定。她就是黄薇所骂的残疾人“独眼龙”,左眼是假的,只有右眼完好。

大概眼睛真是心灵的窗户,余留一只好眼的身体就好像关闭了半边系统似的,僵硬凝滞,哪怕脑袋也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也会困在里面半天出不来。为开取另一半闭塞的系统,她跑步、跳舞、溜冰、游泳……尝试许多,效果甚微。但是某天看了一个瑜伽视频后,跟着学,身体伸展开去,胸腔被搅和,呼吸跟着打开,与世界仿佛刚开始对换气流,那感觉就好似荒野中无措恐惧时,突然找到了求生之道。于是报名当地瑜伽班参加正规训练,事实证明,她的身体柔韧度被瑜伽训练得前所未有的好。瑜伽不仅是锻炼,还是置身荒野中的求生和修行,后来发展为养家糊口的活计。她觉得很值,瑜伽赋予身体的修复,她又哪能不回馈百分之百的专注?

瑜伽园开始一年,学员只有五六个人,固定在周末两天的下午。时日推进,声誉渐起,学员随之增加。几年下来,学员类型不自觉地进行更新重组。身体健康的学员逐渐远离,而一些身体有恙的,尤其是身体有残疾的会慕名而来,聚在一块儿跟她练习瑜伽。没有谁专门为此规定什么,甚至连基本的议论也没有。但就那么怪,学员们慢慢地以团体形式而“群分”。缘由也充分:瑜伽教师是个残疾人,却拥有段位极高的瑜伽本领,瑜伽赋予她一种超越健康肉体的魅力。这就是无声而鲜明的榜样宣示了。而世界上真有那么多残缺的生病的不完美的身体……他们悄然涌来,汇聚在小丸子瑜伽园,一周三四次练习瑜伽。

去年下半年以来,小丸子瑜伽园完全淘汰了健康的学习者,成员全是病患者和残疾者。有两个中年瘸子,小儿麻痹症留下的后遗症。有一个遭遇车祸失去右手的。有兔唇女性。有遭遇婚变被硫酸泼了脸烧成阴阳脸的青春美女……房楠楠情况较好,幼时被忙碌的父母丢在乡下奶奶家,两岁那年的深冬,坐在椅子上的她掉进了火塘里,而火塘上吊有一个大炊壶,炊壶被她撞翻,开水溢出,烧烂了脖子,而后修修补补,搞成了现在的肉疙瘩。

情況最好的是郭鲲鹏,他加入的时间不长,初始,大家不免惊愕,随后习惯。要说他身体健壮毫无缺陷,却有心病。看,忌惮电梯事故到了危言耸听的地步,不是心病又是什么?还是不简单的心病。心理残疾,比身体残疾更不好说。他的心病来历,梅云芳知道一些。五年前,郭鲲鹏的儿子在下午放学时,一个报复社会的歹徒持刀闯进幼儿园,对着正在排练节目的孩子们行凶,郭鲲鹏的儿子个头矮,站在前列,首当其冲受害,而且还是正中喉咙。而那天下午他的儿子本来可以躲过一劫,儿子喉咙有痰,他约好了儿科医生,准备下午三点半去检查。但是那天他轮休,被朋友约了牌,在一家宾馆里玩得正嗨,心想,儿子也就是喉咙有痰,不发烧也没流鼻涕,身体没有大碍,便将见医生的时间推到第二天,晚一天谈不上碍事吧。哪想,儿子本可错过一场血腥,却因为郭鲲鹏的好玩轮上致命的时刻。这本不是郭鹏鹏的问题,却又不能说没有关系,而且完全可以避免的。老婆归咎他,跟他离了婚。郭鲲鹏内疚自责,整天忧心扰扰,日复一日,发展成严重的心理疾病。

都是有毛病的人,聚拢来,一起练习瑜伽。小丸子瑜伽园就慢慢地办成如此的修行馆。她,梅云芳,作为残疾馆主,瑜伽后,呼吸打通,荒野再荒,求生之道却走了出来,感觉超爽,毫无低人一等的想法。尽管每次进出大楼,小丸子瑜伽园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引来旁人有意无意的注视。那有什么?他们连这都理解不了,就是狭隘。

试想,这世界上就没有完美的生命,而他们这群人比所谓的健康者更早更深彻地领悟了这点,以瑜伽去规避弥补,虽然短时间看不出多大建树,却也散发出先行的气质。

瑜伽园一天比一天地兴旺和畅。她的生活也达到前所未有的清静。

父亲也如她所愿,找到了合适的老伴。虽然一起找来,因意外而错过见面,但现在已经渡过难关。好事多磨吧,只待一声令下,她就赶回家送上祝福。

哪想,父亲离开后三天,麻烦寻来,身体病了。下身一直淌血,淋漓不止,只好去医院检查,竟是巧克力囊肿。估计以前就有,至少一两年了,悄然增大后,引发子宫出血。就没省心的命。硬着头皮迎上吧,关了“瑜伽园”半个月,带一本书住进市中心医院。

那些血……年轻的妇科医生夸张地举起双手叫道:天啊,好多耶,一大盆子,吓死人!

她也被吓住。一个人有那么多的血,积压在某个隐秘的附件里,成为废品,进而成为身体的罪责。久违的酷冷感迅疾遍布全身。那种感觉……自己似被抛在荒野里,纸片般瑟瑟发抖。慌乱中,她随手抓住带来的书本《星,雪,火》(约翰·海恩斯的荒野手记,也是荒野生活指南书),抱在胸前。她不翻看,但是,一颗心蓦地安稳,而凝滞的血液又在体内汩汩畅行。

父亲赶来照顾,直至她能下床才离开。离开时,父亲大声说道,云芳,你那职辞得好,专心发展瑜伽就对了。她辞职已经好几年了,父亲也表示了理解,肯定她做得对还是首次。他的意见是,梅云芳的病就是上班累出来的。其实,以前的单位物资局并不忙,单位也比较照顾她。但她就是觉得,在单位她放不开,做啥都缩手缩脚的,远没有自己专心教练瑜伽自在。这点,她从没跟谁交流讨论过,父亲偏偏就懂她这点心思。

身体一天天好起来。

却碰见了郭鲲鹏。他在市中心医院后勤部工作。买东西返回的梅云芳,戴了口罩,在楼梯口与他擦肩而过。郭鲲鹏认出她,转身追来。

梅师,是你啊。他踮起脚尖叉开双腿,上身微微前倾,似乎要摔倒在梅云芳的视线里。她扬起右手招呼,然后告别回到病室。很快,郭鲲鹏赶来,还带来了鲜花和水果。

我正纳闷这些天为何关了“瑜伽园”,原来……郭鲲鹏表情木然的糙脸沁出丝丝红色。我很盼望去练习瑜伽。说着,他双肩不自然地扭动,右手捶打左肩。随后又道,歇了几天怪不舒服,肩关节都快生锈了。说到这里,他双肩由外朝内耸动,却一眼瞥见床头柜上的书,眼睛一亮,又说,这书你常放在瑜伽园,我翻看过,蛮有趣,现在正好帮你解解闷。

快了,后天就出院。梅云芳答道,口气淡然。瑜伽园停了半个月,虽然跟学员说明了情况,却一直是她一个人教练,无人能替代,自然会引发学员的不满。况且,这园子是她全部的口粮。

那天你不听我的建议,犟着上了那老电梯……郭鲲鹏的婆婆经又来了。或许闲着没事,或许教训深刻,或许他的友情拉拢了自己,梅云芳始终微笑在脸,耐心地听他吐槽。

电梯寿命一般是15年,这电梯已经14年了,这栋大厦的房子长期以来出租给一些培训机构,每天每个时段都有人上上下下,哪怕是晚上——嗯,十楼有个律师事务所,半夜三更他们都在忙。所以啊,电梯使用频率超高,危险系数自然加大。我观察它好多次,每次都是摇摇摆摆的,还有杂音——就是那种刺耳的唧咔声,不太明显,很隐蔽,可还是让我听见了,我的心就会跟着一抖一抖。我就去查看,嗯,我多次查看的,真是多次,那电梯情况很不好……你知道吗?它几乎没有保养,而运行中,高频率的振动会造成螺丝松懈,零件部位难免产生位移,从而失去原有精度,长此以往……说到这里,稍稍停住,右手握成拳头抵在垂下的鼻尖上,声喉由此低沉。长此以往,电梯机件会罢工,难免出现事故。

这说法琐碎,却合乎情理,也好懂。梅云芳嗯嗯点头,并微笑着解释,上次电梯停摆,我已经与物业交涉,物业反馈说,他们做了相应的检修工作,电梯没有问题了。

不。郭鲲鹏伸出右手摇摆,泛红的脸颊肉微微抖动。我多次听见那声音,唧咔、唧咔,它在说,我要、停摆。他右手在胸前缓缓伸开,起起伏伏,动作轻微,风吹麦浪一般。嘴巴押上双手节奏而念叨:唧咔、唧咔——我要、停摆——唧咔、唧咔——我要停摆。伴随他模拟的声音,那动作竟生发舞蹈似的韵律感。

这个沉浸在模拟游戏中的人,霎时创造出虚幻空间。置身其中的梅云芳不由得神思恍惚。很快,她又被惊醒——郭鲲鹏右手举起,食指上竖,咳嗽下,大声地宣布他的“预见”:我感觉它要出大事故,再不能坐电梯了。

这回准吗?

梅云芳很犹豫,遞出疑惑的眼神。但他瞪圆的双眼散发出炯炯目光罩来,疑惑的眼神被抄斩,她不由得点头。

无论多严重的预言,斗胆尝试一番却安全无恙后,那预言便迅速沦为流言。

电梯上上下下,稳妥妥的。

一个星期忽忽而过。这个星期,郭鲲鹏来瑜伽园三次,三次都严肃地宣告:电梯要出问题了。大家没有反怼,而是嗯哼点头,似乎信服了郭鲲鹏的意见。实际呢,外甥打灯笼——照旧。

第三次,郭鲲鹏的强调简直了。瑜伽课结束后,他没马上离开,而是站在瑜伽室外。收拾房间的梅云芳隔着玻璃看去,右眼好似磨了砂片似的不舒服。那站姿完全跑调——脚尖踮起,双手外叉,上半身微微前倾。当然,他在说话,跟每个经过他面前的人(几乎都是上下电梯的)。声音沉滞,却满是焦急。

不能再坐电梯了,它会出事的,真的,相信我的话。

那些经过的人,表情不一。有的朝他微微发笑,还有无声点头的,还有嗨一声回应的。有几个拉长脸颊而嘴唇发出惊异的哦哦声,随即又面面相觑。但结果一致,大家基本随大流走进电梯。电梯不停息地上或者下。

梅云芳拖完地,再抬头,发现室外的郭鲲鹏拽住了一位老者。他侧着的脖子上的喉结,鸡蛋似的上下滚动。他一边喋喋不休地解释电梯安全系数有了问题,一边拽着老者朝楼梯走去。

真是强迫症。她叹了口长气。滴水声——手机来了短信,号码陌生。点开,一愣。竟是黄薇的。她说被网络诈骗得太深了,放出的巨额资金一分钱都收不回来,朝亲朋好友借的钱也还不了,现在亲朋好友避她如避瘟神,生活太无聊了。

什么意思?梅云芳盯着手机看,好一会儿也没回过神来。

回到家,又发现黄薇发来的两个微信。首个是三十八分钟前发来的,很直接,要求梅云芳借5万块钱给她,因为她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下一个短信与前一个相隔八分钟,估计不见回音而发来的,很生气后的图穷匕首见。你那瑜伽园生意火爆,说到底还是我的功劳——从建议到选租地方,再到办理证件,样样离不开我,你应该付我一些辛劳费。

梅云芳再次想起瑜伽园走廊上闪过的身影。黄薇肯定来过那里,不止一次,却从没与她碰面。然而,短信代替黄薇本人来与她见面。开始是借钱,随后直接索要。

准备回复的手凝滞了。一颗乱蹦乱跳的心带动了身体,右手也在发抖,她干脆将手机关闭。第二天早上开手机,一则凌晨两点发出的短信让她顿时崩溃。你见死不救了?我可是救过你的,该死的独眼龙。

她左手捂住左眼,极力地捂住,似乎那眼球受到了诅咒,快要掉了下来,她不捂住怎么能行?也就一两分钟时间,心跳终于平稳,她拿下左手,然后删除了那些短信,拉那号码进黑名单。

她所说的“无聊”,哼,是无助吧,就像她曾形容自己一样——被抛在荒野地里等死的小猫。梅云芳的体会恶狠狠的,却也是好几天后的醒悟。谁不无助?

再一次瑜伽课休息时,郭鲲鹏又念起他的婆婆经。大家无声笑了笑,便掉头走开。郭鲲鹏的手机响了,外出接听电话。刚刚散开的一群人又围拢来,挤眉弄眼,一阵窃笑。

房楠楠撇着嘴巴讲了一件事。

宜江市毗邻长江,而且河流多。于是,栽有许多杨柳,许多年了,古树的品质下,飞絮纷扬的弱点就被忽略不计了。每逢四五月,杨絮泛滥,借着和煦的春风沾染人的身体,尤其喜欢鼻子和嘴巴——也许正是借着湿润的呼吸而延续它们的生命,我虽然讨厌,却也理解。房楠楠的开头个人化,却也得到大家的一致赞同。房楠楠放下捂在右脖树疙瘩皮肤上的右手,继续说,所以啊,大家虽捂着嘴巴咳咳呛呛地,却也泰然接受,反正啥事情习惯了就好。但那厮偏偏不,咸吃萝卜淡操心,生怕那杨絮要了人的命,时不时就杵在医院大门前,树桩一般,对着来往行人叨叨令:杨絮纤维多,一旦入侵喉咙,会缠住喉咙器官,导致呼吸不畅,又会带来各种细菌,导致呼吸道和肺部感染,后果就严重了,大家一定要养成戴口罩的习惯。嗨,婆婆妈妈地絮叨也就算了,雷人的是,还给行人分发医用口罩。

这么说,你也得、到了、他的口罩?熊熊右手抹了下嘴唇,问道。

本宫那年春天去看望病友,在医院门口就被他拦住送我口罩,还逼我戴上。

后来呢?熊熊继续问。

后来一出医院就扔了。不习惯嘛,比杨絮还不习惯。

这事有趣,大家不由得挤眉弄眼。熊熊却瞪大眼睛,认真地补充道:他、没错,疫情期间,都戴、口罩的。

我说的是2019年春上的事情,熊熊姐,就你理解他。房楠楠捏着矿泉水瓶,仰头喝完最后一口水,声调一变,一句话作结:超级强迫症。

塑料瓶通的一声落进垃圾桶。大家齐齐张开嘴巴,准备感叹,却来不及了,均将哦声屏息在喉咙处。此际,郭鲲鹏摇摆着粗壮的身体走近,敏感地递来眼神。熊熊对他笑了笑,还笑出了声音,郭鲲鹏就来劲了,补充一句:我是未雨绸缪,大家当心为好。他的“未雨绸缪”自然指电梯事故的预言。房楠楠回应一个短促的哨音,似在说:你那浸染“病菌”的预言分分钟垮成渣渣了,流言都不够格。

周六下午的课上,手机又在鼓泡,还有一声“我是你老爸”(梅云芳担心错过父亲消息,将滴水声改为直白的呼告)。打坐的她站起来,拿起手机看短信。父亲在短信中问她,明天回家吃个午饭,可否?

秒回一个OK手势。

瑜伽结束,学员纷纷离开。梅云芳换衣服、收拾房间,再拿起拖把准备拖地。提着绿色胶水桶的郭鲲鹏冒出来,夺过拖把,放好了水桶。那水桶已被他灌了半桶清水,倒映着明亮的灯光,发出流动的刺眼光亮。

由着他忙去。梅云芳抱着肩在一旁等。郭鲲鹏拖完地,还顺带擦净玻璃门。忙完后,叉开双手站在室外。还有一个人也没走,熊熊。熊熊朝梅云芳尬笑,又热情地邀请:我们一起、下楼,再去、逛街。郭鲲鹏搓起双手,点头附和,嗯,下楼再逛街。说完,他和熊熊相视一笑。

梅云芳也笑了。这邀请的结巴话和郭鲲鹏的附和,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梅云芳催他们先走,说自己还要上卫生间方便下。郭鲲鹏固执地等她一起走。

在卫生间逡巡好一会儿才出来。郭鲲鹏和熊熊果真没走,一起向她招手。他俩在前面走向楼梯,她只好跟随其后。

三人一前一后下楼。九层楼,有些漫长。熊熊口吃,话不多。但她接到一个电话,说是乡下的母亲来了急招她去接站,便拔腿就跑。郭鹏鹏交代她开车要小心。走下好几步台阶的熊熊,回头朝他们笑,脸颊浮现两朵红云。

楼梯剩下两个不太熟悉的男女共行,有些尴尬。幸好,到五楼时,梅云芳接父亲电话,还是回家吃午饭的话题。他叮嘱,见到另外的人,要有心理准备。

她迫不及待地嚷道,家有贵客,我恭敬相迎呗!手机传来父亲呵呵笑声。她又及时打上一个补丁,但是除了生我的那个女人以外。走在前面的郭鲲鹏猛然停下脚步,啊了一声。啊声粗壮突兀,梅云芳回头,一脚差点踩空,赶忙停止通话。

郭鲲鹏迎上来,问她是否崴脚。梅云芳摆手。

那就好,咱们继续下楼。郭鲲鹏呼出一口气,在前面噔噔地带路。

到大堂。大堂里挤满了人,还有身穿蓝色制服的警察和身穿白大褂的医务工作者。他们穿插在人群中走来走去,格外显眼。

电梯在五点二十三分,陡然失控掉了下去,而电梯里面载了六个人。

啊?梅云芳嘴巴大张,起码定格五秒。

房楠楠闪现,喃喃自语:郭先生你是神仙,我不该嘲笑你。瑜伽结束后,房楠楠也是乘坐电梯下楼。她那一趟顺利,下一趟就出了事。逃过劫难的房楠楠惊魂甫定,看着郭鲲鹏反复问,你怎么掐得那么准?

这电梯好多年了,严重地超负荷,我一直担心啊,事故恰好选准这个时间。郭鲲鹏苦着一张惨白脸回答,接着又叹息,你们都不听我的,我可不是乱嚼舌根,他们这次……郭鲲鹏右手指向那人群围住的电梯处。

房楠楠一声“凶多吉少”后,喉咙就在颤抖。奇怪的是,脖上的肉疙瘩遭受拍打似的抖颤。见梅云芳盯看,房楠楠解释,那是灾难后遺症,它给我报警咧。梅云芳将信将疑,房楠楠却重重地点头。

又有一批警察和医务人员到来。随即,大堂响起喇叭:请无关人员马上离开,此地是事发现场,大家不要影响警察处理突发事件。

走出大厦,又步行出小巷道。分手时,房楠楠张大嘴巴,似有千言万语,却无语凝噎。她左手放在脖子上来回抚摸拍打,似乎,脖子上的肉疙瘩藏有另外的心脏。梅云芳拍下房楠楠肩膀,点点脑袋,轻声道,你服不服?我反正服了。

你是说郭……先生吗?房楠楠刚问完,又重重地点头。

也不完全是说他。梅云芳感叹,我反正服了。

房楠楠愣了愣,接着撮圆嘴唇。尖利的呼哨声响起,刮疼耳膜。旁边的行人纷纷递来惊诧的目光。

吃完晚饭,梅云芳又溜回大楼大堂。人群已散,电梯处被红布条围出一个圆圈,并打上“禁止靠近”的告示。这次事故,六个人当场死亡一人,还有一人在去医院途中死去。另外四个重伤,住进医院急症室。而这四个重伤者有三个是小丸子瑜伽园的学员。梅云芳些微松了口气,转去找物业总管。

瘦高个总管正坐在办公室里,端着一杯水沉思,一张白皙脸在灯光下惨白。那“惨白”失却了微笑,增加了思虑重重,变更为可怖的尸白色。梅云芳敲敞开的门,总管被敲门声唤醒,放下手里的杯子,再拿手抹下脸,笑笑,尸白色恢复成惨白。他说,没想到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停顿下,又说,电梯投了保险,保险公司将承担这些人的所有费用。

掉头赶去医院。

车行途中,接到总管的电话。他问梅云芳,黄薇你认识吗?梅云芳的心一抖,没回答。总管继续说,黄薇就是刚才去医院途中死亡的,看她手机,最后一个号码是拨给你的,而且最后一个短信也是发给你的……

梅云芳啊一声,手机从手中滑落,她将车停靠在路边的车位。黄薇见自己拉她号码为黑名单,肯定气急败坏,所以找到小丸子瑜伽园来了。却还是没有与自己见面,她一定偷偷地躲在一边看自己教练瑜伽吧,一直看到瑜伽课结束,然后乘坐电梯下楼,却遭遇了横祸……

悲伤涌来,排山倒海地敲打胸腔。如果自己体恤下,给她转几万块钱呢?就是不转钱,与她交流再安抚下,也好啊,无论如何,曾经的闺蜜情谊不会因为关系断裂就消失。况且,黄薇发给自己的短信,声色并厉,却不是没有道理。她救过自己,今天的小丸子瑜伽园也有她的功劳。梅云芳想起她曾说自己晕死模样好似被抛在荒野里的小猫,彼时,她救了自己,现在她被抛在荒野里,而自己……自责和罪孽感浮腾心胸。

一个小时后,她发动车辆,赶往医院。正是郭鲲鹏所在的市中心医院,在急救室外遇见了他。他说道,情况就这样,明明可以避免,却……

灯光下,郭鲲鹏的脸煞白,犹如白无常,而身体歪斜,还微微抖颤,遭受重创似的。梅云芳说,你很自责,但与你没有关系啊。

我还是没阻止,明明可以避免的。沮丧的郭鲲鹏瞪起发红的眼睛,而眼睑轻轻地弹跳。我就懒了下,没有一竿子插到底,我应该去找那栋楼的物业,督促他们检查再修缮的。

梅云芳没作声。找不找都是一回事。他喋喋不休地诉说,所有人都不信,哪怕现在出现重大事故,“信度”也只挂号为“碰巧”。

安慰学员家属几句,与郭鲲鹏一起离开。她去停尸房,郭鲲鹏跟着去。

借助郭鲲鹏医院职工的关系,见到了黄薇的遗体。掀开遮盖的白色单子,一具僵硬的已经残损的尸体呈现眼前。她站着,人不由得发晕。但是她稳住了自己,静静地站在那具尸体前凝望。她没有泪水,一颗心却冷到极点似的抖动不止。

似在冰雪覆盖的荒野地,身体热量刹那消失。箭一般射来的冷疼遍布周身,她并不陌生,但她还是难以忍受,浑身抖颤,嘴唇也在哆嗦。恍惚的视线中,那张惨白的犹如日本仕女的面庞似乎活了过来,眼睛睁开,又瞪起。接着,她清晰地看见,那张丰腴的小嘴唇上下翻动,吐出咒骂:你这个独眼龙就是刽子手……

身体快要倒下时,郭鲲鹏伸手扶住她。两人走出来,走到医院外面的一处通道,在一张排椅上坐下。

许久无话。

分手时,郭鲲鹏突然问:我看见你老是随身携带那本书,你爱探险?梅云芳摇头。郭鲲鹏说,你好奇,或者……他右手拍打胸口,放低了声音继续说:这里恐惧……梅云芳重重地点头,从挎包里抽出那书《星,雪,火》。我老爸送的,好几年了,我却没看完,却又觉得需要它,就爱随身带着。郭鲲鹏点头,表示理解。也许,他真理解了,像他这样的人,哪天不是置身荒野中的感觉?

郭鲲鹏又问,你现在相信我说的吗?

梅云芳眨巴眼睛,不知如何回答。郭鲲鹏也没再追问,转身离开。

第二天回老家,准备过轮渡时,收到了郭鲲鹏的微信消息。梅师,她们都脱离了生命危险,你放心好了。

嗬,梅云芳笑出了眼泪。哪是要她梅云芳放心,是他自己。抹了把泪水,悬挂的一颗心也怦然落地。

梅岚皋是继父,却比亲生父亲还要亲百倍。这比较毫无意义,只是明摆着的事实。因为她不知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也就谈不上印象了。

她不是江城人。三岁半那年,母亲谈燕子带她(乳名小丸子)从天津来到江城,嫁给了梅嵐皋,算是背井离乡。小丸子却是幸运的——梅岚皋作为继父,视她如己出。他当时是驻扎江城县某部队的职工,从事科技工作。可能源于某种元素辐射,身患隐疾,一直未婚。经人介绍,认识了谈燕子,两人见面几次,彼此都感觉不错,不久组成一家人。作为家属,本无工作的谈燕子被他所在的部队招来,还安排了编制和工会工作。谈燕子一口京腔,能歌善舞,打扮时髦,加上大城市女性作派,魅力指数相当的高,常被邀请参加一些大型活动,是部队和江城的风云人物。谈燕子在工会工作,可谓如鱼得水,她交际花一般,出入高层宴会,并在一些活动中担任台柱子。

谈燕子每天花蝴蝶一般来来去去,忙得脚不沾地。小丸子交给了梅岚皋。衣食住行和上学,梅岚皋照顾得细致入微。小丸子四岁半那年,正是八月份,梅岚皋到海南出差。小丸子黏糊着不让他走,梅岚皋跟单位申请,带着女儿小丸子出差。到了三亚,小丸子半夜时上吐下泻,浑身冒出红疙瘩,梅岚皋吓坏了,抱着小丸子去医院,医院里值夜班的医生不懂儿科,开几片止痛药了事。梅岚皋又抱着小丸子找到儿童医院,在凌晨两点才见到儿科医生,初步诊断为水土不服,身体炎症厉害,还有浮肿,必须住院观察。在医院住下来,每天挂点滴,做多项检查。三天后,小丸子身体就恢复原样。梅岚皋这三天几乎没有合眼。白天参加会议,会议一结束就朝医院跑,晚上也是守在小丸子身边。出院后,梅岚皋就带着小丸子下海了,带她坐汽艇划帆船,他要锻炼女儿娇弱的身体。那段时间,小丸子见到了最蓝的天和最宽阔的海洋。每每想起,小丸子心中就会出现海天相连的阔豁景致,而一对父女正在那片景致上划动帆船出海,海洋波澜壮阔,帆船颠簸,父女俩却抱着桅杆而嬉笑尖叫……

那份父女情就是亲生父女也莫过如此。如果不是那改变命运的事故,梅云芳会觉得她的幸福,堪比日本的樱桃小丸子。

十四岁那年的事故……梅云芳闭眼,强行关闭记忆的大门,鼻子却在发酸。继父的恩情,她这辈子是还不清了。可他梅岚皋说,千万别内疚啊感激啊,你不欠任何人的债,我这个老爸,做了我该做的事情,也不悔。

那次事故后,梅云芳回到了梅岚皋的老家孤岛,跟着奶奶生活,还有一只名叫小丸子的猫咪相伴。在岛上读完初中和高中,再考到四川读大学——那期间,坐牢的梅岚皋几乎缺席。她大学二年级时,服完刑期的父亲回到了孤岛,与奶奶一起种田养鱼,陪伴他的也是一只猫咪小丸子。大学毕业后,梅云芳考到宜江市物资局工作,留在了宜江市。

生活如此循环,也是不错的。但天有不测风云,荒野里歧路丛生,冷不防就跑出陌生怪物给人一记重拳。奶奶去世,梅云芳赶回老家,在高速路上,乘坐的依维柯班车发生车祸。梅云芳右腿右脚骨折、脸颊和手臂大面积烧伤、面部和手掌的肌肉被剐掉、左眼球损坏。梅岚皋拿出所有积蓄,送梅云芳转到省城治疗。换肤,填补肌肉,修复左眼。肌肉可以修复,而左眼……三年来,辗转各大医院,左眼球被摘除,安上假眼,左眼睑移植了耳后的一块皮缝补导致皮肤纠结。修复手术中,顺带着做了鼻梁垫高和脸颊骨修复手术。

那些日子,梅云芳每天失眠,身体莫名地感觉冷寒,仿佛驻足冰雪覆盖的荒野中,身体能量就在看似渺茫的求生希冀中消耗。她说给梅岚皋听,梅岚皋捏紧她的手,一再说他能体会。几天后,他带来一本书《星,雪,火》,说是他外出买东西时经过一家书店,看见书店推销这本书,觉得能给梅云芳帮助,就买下了。他还说:人在世,免不了面临她的荒野,但人人都要从她面对的荒野获得自己的形状。

这不是我的话,是书店为那本书打出的推销语,我琢磨了下,觉得太有道理,就转述给你。梅岚皋解释道。

那本书,她翻看了一节,是不错。养病中,又看了一些,失眠好了点。也许太有意思,担心一下读完,总是读得慢,有意节制地阅读甚至不读。而病愈出院后,逢到外出,总会随身携带。

病愈也只是修复,恢复原样就是痴心妄想了。梅云芳常常盯着镜子看。镜中人乍看漂亮,却经不起打量。安装假眼的左眼怎么看都达不到以假乱真的地步,眼睑因为纠结的皮肤而耷拉,与右眼缺乏同步。有些改变猝不及防,后遗症又顽固如铁铸,横亘于每天,奈何?总是疼,臂膀疼腰疼膝盖疼挥之不去。而深夜时,斧头落地的砰咚声响和嘎吱的车撞声响,交替响彻脑海。

为调养身体,她练习瑜伽,一点一滴地积累,一级级地挑战自己。几年下来,睡眠在变好,臂膀疼、腰疼和膝盖疼痛的毛病根治。瑜伽断了吧?不行,它附体自己了,一天都不可缺,既赖以生存,还要以之谋生。她考下瑜伽证,三年前,租下宏通证券公司的九楼大会议室,改成瑜伽室,“小丸子瑜伽园”问世。它胃口不大,一周周三晚上和周六周日下午开课,每个时间段容纳七八人。辞职后,又增加时间段,一周除了周一,天天开放。瑜伽园的收入逐渐翻倍。

犹记得,当时递上辞职申请时,领导很诧异,小绿豆眼珠鼓起,嘴巴半天合不拢。她视而不见。

“真是辞职,你以后的生活就没有保障了,现在你觉得过得去,但等你老了,疾病、贫寒都来了,特别是丧失了物质保障后的安全感严重缺乏,而这些都很要命,你可想清楚了?”领导想了想,用最实在的语言提醒她别干傻事。

她态度坚决,回复三个字“请签字”。就目前状况来说,瑜伽是身体的唯一出路,当然活到老做到老还能教到老。工作和瑜伽,不在一个天平上。

赶回老家。正值午饭,八仙桌上摆满了菜肴,待她入座开席。猫咪小丸子迎上来,翘着长尾巴转圈圈,这是梅家的第三只猫咪。她打开带回的一瓶五粮液。

瞧你,回家还带啥东西。父亲在旁边责备。

我愿意,你不接受扔掉算了。梅云芳赌气地回应。

父亲笑着接过酒瓶。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从厨房走出,端一盘青菜,一瘸一拐的,仿佛电影里的慢镜头。

小丸子!女人抬起脑袋轻声喊道。

猫咪小丸子竖立身体,发出一声叫唤。梅云芳手里的酒杯滚落,啪的一声跌碎在地上。全身发热,一股气迅疾抵向喉咙,又窜到嘴唇。父亲嗨了声,低声道,你妈妈的身体还在恢复,别气她。

沉默網罩般罩住饭桌。谈燕子尝试几次开口,都没吐出声音,又伸出筷子,挑起一块鸡腿。梅云芳拿筷子不耐烦地敲了下碗边。梅岚皋看她一眼,朝前递出饭碗。夹着鸡腿的筷子落进梅岚皋的碗里。

梅云芳给父亲敬了酒,飞快地扒拉饭粒。筷子碰撞瓷碗,发出频率较高的脆响声,而大口吃饭吃菜的咀嚼吞咽声夹杂其中,生硬地磨损时间。她无法忍受那个女人与自己同一个桌子吃饭。她不配。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年老无依时,涎着脸皮寻来了,还赖在被她严重伤害的梅岚皋这里不走。

这个人是自己的母亲,毫无廉耻。梅云芳难过极了。她丢下碗筷,不管梅岚皋递来的询问眼神,也不理梅岚皋关切的话语:吃完了,这么快?站起来,右脚踢开椅子,一头扎进了她的卧室。猫咪追了几步,又退回来,喵喵叫唤着,很无奈地在原地转了一圈,蹲坐在梅岚皋和谈燕子之间。梅云芳关闭了房门。

等他俩吃完饭,梅云芳打开房门。爸,你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梅岚皋有意识地想关门,却被梅云芳固执地打开。房门敞开着,父女俩的声音断续,却不乏清晰。梅云芳说她作为梅家的女儿,有权表态,她坚决拒绝一个曾对梅家犯罪的女人长期居住在梅家。梅岚皋却说:她是你的亲娘,冠心病严重,生活无着落,我们不管谁管?

她重申,他重复。

说不下去了。都是重复的调调,都是据理力争,谁也说服不了谁。梅云芳拿起行李,夺门而出。谈燕子站在堂屋里,一动不动地站着。她都听到了。很好,她愿意听的嘛,也许她该知趣滚蛋了。

小丸子。谈燕子的声音怯懦,渗透了雨水的凉湿,而递来的眼神虚弱无助。人却站着还是没动。

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梅云芳丢下一句话,跨出堂屋。接着,钻进车里,发动引擎。猫咪蹿出来,蹲坐在门槛上,尖叫两声,似乎抗议,随即,跑下门槛,一溜烟地朝前蹿,跑跳到院子里高大的柴垛上蹲坐。

车上了公路,又停靠路边,她发出短信:我的亲人就是你,谁也改变不了。

许久,梅岚皋才回复。车已经过了长江,并上了高速。梅云芳坚持下了高速才看那短信。“她知錯了,也付出了代价……”心中一股火快烧到嗓门。她没法看完,选择了删除。

晚上睡觉时,梅岚皋的电话来了,拉杂着说了一些话,才切回正题。你妈妈一直内疚,身体很不好,现在找我这里来了,讲真,开始我也不接受,就骂她赶她走。哪想,她走到前面的公路上等班车,可能太伤心了,还没上车,人就休克了,人家看她手机找到我,我只有接回来……你的态度我也理解,这样商量,不求你谅解,但别赶她走。

没得商量,哪里来滚哪里去。她回答,很干脆。

那你可以听听她的来处——

梅云芳眉头一皱,尖着声喉打断父亲的话:不跟你说了,说不清。

梅云芳挂断电话。洗澡睡觉,久违的失眠又找上来,而那被强行关闭的记忆披荆斩棘,潜进脑海。

谈燕子不该把那男人引进家门,还在客厅沙发上卿卿我我。那天下午四点多钟,上班的上班,上课的上课,心怀鬼胎的她跑回家,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然而,14岁的梅云芳来了例假,没上体育课提前回家,见到那不堪的一幕,愤怒主导了所有思维。她顺手操起防盗门旁行李柜里的斧头——那是梅岚皋砍骨头用的。后来,男人倒地,血液汩汩喷溅。谈燕子呢,居然呵斥梅云芳犯杀人罪,还紧紧抱住梅云芳,要男人快跑。男人跑掉后,谈燕子才松开双手,跌坐在地上,拿眼愣看梅云芳。

浓烈的血腥味钳制了所有感官,一个劲地灌注恐惧,恐惧瞬间笼罩了梅云芳。她跑去卫生间洗了手和脸,在脑袋上扣了一顶草帽,逃离家门。小区门前,遇到了回家的梅岚皋。他从不提前下班的,但是今天……不管如何,梅岚皋此时出现,给她送来救命稻草。她跌滚进梅岚皋的怀里。

爸爸,我杀……

你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知道,是我杀了我单位的领导,记住我的话。梅岚皋伸出右手,捂在她嘴上,重重地交代。

他揽下所有罪行,被判刑六年。如果不是他,梅云芳会被送进少管所,以杀人犯的名义。那样的境况,她将会浸淫在复杂的目光流言中,时光与中伤并行,成长与分裂同步,人生将发生怎样的变化?不可想,想来就后怕。母亲谈燕子恨死她了,不再管她,与梅岚皋离婚,与那个差点命丧梅云芳手里的男人结婚,调到丹江口去了。

她生了我,却带给我无尽的耻辱和伤害,我不想看见她,她必须滚蛋。这是我考虑一夜的答案。第二天清晨起床,她给父亲梅岚皋发出短信。

炎夏走过,秋水长天的季节来到。宏通证券公司换了新电梯。重伤的学员们身体日益好转。房楠楠和郭鲲鹏两人在周三下午邀上自己喝了茶。

熊熊呢?梅云芳一落座就问。

郭鲲鹏抬起右手腕看手表。她送她妈妈去车站回老家,估计还有三四十分钟才赶来。

熊熊姐的妈妈这次在宜江市住了多久啊?她老家是哪里的?房楠楠问道。

将近三个月,她妈妈老家在重庆一个叫大歇的地方。

大歇……名字好有意思,不晓得环境咋样?房楠楠又问,眼睛却斜睨梅云芳,嘴角抿起的微笑让梅云芳摇头。这鬼丫头。

当然好,山清水秀的,熊熊说,大歇树木多,空气好,很利于养生。

行,你都晓得。房楠楠朝梅云芳跷起大拇指。梅云芳会心地一笑。

茶中,郭鲲鹏出了茶室,约摸一刻钟后,郭鲲鹏进来,熊熊随后进茶室,顺带来一套景德镇崭新茶具。茶水重新煮重新沏,滋味格外不同。当然这是她们三位女士的感受,郭鲲鹏却说,一样样的,硬是找差别,就是这套新茶具泡出的茶水是咸的。

哈,有趣。三位女士相视而笑。郭鲲鹏着急了,站起来,端起茶壶给公道杯续水,又分别给三位女士注加。你们再认真尝,就是咸味,就好像海水溅进嘴巴里,不那么厉害,却在跌入喉咙时惊你一下,要人警醒。

房楠楠喝一口,摇脑袋。梅云芳喝一口,哈地笑笑了事。而熊熊认真地喝了一口再一口,仰起脑袋问郭鲲鹏,你觉得,咸味,好吗?

好啊。相对清甜味,这咸味我更接受。郭鲲鹏答道。

那就,对了。熊熊点头。

对什么?房楠楠右手搭在脖子上,惊讶地问道。见他们俩不搭话,又补充道,呀,你们俩倒是蛮默契,梅师,你说是不是?

梅云芳望向熊熊,带着询问的眼神。

熊熊的半边脸在透过窗纱阳光的阴影里,犹如面纱罩住,浮现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坐在对面的郭鲲鹏递近大脑袋,瞪大双眼看。熊熊却将上身退后,拿手捂住那留下缝补遗迹的人中。郭鲲鹏说道,没必要的,人人都有缺陷……梅云芳见熊熊尴尬,打断郭鲲鹏的话,继续追问:你刚才说“那就对了”,对什么?

熊熊端正身体,放下捂脸的手,说道,很简单,无论甜、还是咸,只要、对上、胃口,不就是、享受?

熊熊姐,你蛮懂鹏哥,鹏哥最近好福气,不知你晓得不。房楠楠打趣道。

郭鲲鹏微微低下脑袋,而脸庞浮现酒红色。熊熊也微微垂下面容,而羞赧的眼色飞向对面的郭鲲鹏。

这些天让梅云芳更高兴的是,瑜伽园又增加三名学员,空中瑜伽项目正在启动中……时间上了釉,平稳滑行到九月底,天气燥热,火球似的太阳勤勉地巡视宜江城。或许出生这个季节,梅云芳对九月天生感到亲切,故而,对于宜江市这个季节的闷热,也没觉得难熬。

三十五岁了。梅云芳的感慨无奈又安然。生日这天是周六,她将瑜伽课调到上午。下午,梅岚皋要来她这里。谈燕子来不来,他没说,但梅云芳估计谈燕子会跟着来。要是她来了,自己不仅不搭理,还要……想到此,梅云芳敛起面容,鼻子呲呲,似在开赶。

梅岚皋却一个人来了,带来一个大蛋糕,祝贺女儿生日快乐。梅云芳陪父亲坐着吃水果唠嗑,再邀父亲去外面吃晚餐。梅岚皋犹豫了下,才答应。晚餐中,梅岚皋几次想说什么,都被梅云芳抢过话头,转移了他那明显不过的表达。梅岚皋便有些沉默,也不放弃,第三次提起那個明显不过的话题,又被女儿抢过话头说猫咪小丸子。梅岚皋放下碗筷,提前结束了晚餐。

梅岚皋不愿跟随梅云芳回去,说要去一个地方,就在发展大道。

梅云芳不客气了,挥手打断他的话,说道,她来了,怕来我这里讨没趣,所以在外面订下酒店等你,我偏不让你去。说着,梅云芳开车带梅岚皋朝回家的方向驶去,她霸道地要用事实说话。

到了所住的小区,车停泊。梅岚皋却坐在副驾座上不动。梅云芳劝他下车,没用。她只好让步,掉转车头,按照父亲指定的地点发展大道碧水润城一带驶去。

到了,才知确切的地点是宜江市军医院。梅云芳愣住。

她病了,肯定是冠心病发作并加重了,或许要死了。如果真的要死……梅云芳的心扑腾下,又恢复平静。她在心里说道,咎由自取,报应吧。

梅岚皋下车时,看向梅云芳,眼神定定。

我回家了,明天赶早飞深圳,一个瑜伽师考试。梅云芳轻声答道。梅岚皋走出车门。梅云芳又说,爸,我明天傍晚返回,你没事就到我家,钥匙你都有。

我不去。梅岚皋说道,语气和神情都出奇地冷硬。

第二天是周日,白天的瑜伽课移到晚上七点四十。她五点半到家,休息四十分钟,再补充能量,七点二十出发去瑜伽园。没想到,在家的一个多小时里,一场暴雨袭击了宜江市,清凉夜气弥漫大地。

晚上是空中瑜伽课。

郭鲲鹏也来了,想尝试下空中瑜伽。他的理由令人发笑——天气一直闷热,晚上暴雨带来清凉,人一下轻松,就想体验飞翔的境地。房楠楠朝梅云芳挤眼睛,呼哨随之响起。另一个学员回应呼哨声。熊熊却满含鼓励地看向郭鲲鹏,说,只要、有兴趣,再加上、勇气,没有、不成的。

楠楠撮起嘴唇,吹出一声不算锐利的口哨,右手抓住瑜伽绳甩向郭鲲鹏。郭鲲鹏双手抓住,却将瑜伽绳拽在手心,人定格一般不动。楠楠催促他尝试,他担心地叫道:到底挂稳没有,真的不会断了掉下来?

手机在鼓泡,接着是一声“我是你老爸”。梅云芳不看手机,继续教授,又一一指点。郭鲲鹏见大家都挂在瑜伽绳上,也慢慢挂起身体,却瞬间就落地。熊熊倒立在半空,朝郭鲲鹏招了下手。梅云芳建议,如果实在害怕,可以半闭眼睛。

郭鲲鹏半闭眼睛爬上瑜伽绳。梅云芳推了下。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被瑜伽绳缠住,挂在半空中荡来荡去。他伸展开双臂,又叉开双腿,看上去有了几分姿势。但总是担心,仰起脑袋朝上看,随即,一惊一乍地叫喊。

房楠楠落地站稳,叱道:一边看去,你不合适空中运动。

我咋不合适?郭鲲鹏被激发,双手抓住瑜伽绳,拉直身体,落下双脚站好,反问。

你不清楚自己的毛病啊。房楠楠笑答,右手又不自觉地摸向脖子上的树疙瘩皮肤。

郭鲲鹏挥舞右手,自嘲道,我是蛋白质(网络语,有毛病神经质的意思),你满意了吗?房楠楠嘿嘿笑了,摇头道:你情绪蛮大,实际是在否定你的蛋白质。说着,飞向瑜伽绳,在空中荡起来。郭鲲鹏扭头问旁边的梅云芳:梅师,请告诉我,一个蛋白质超多的男人,可以飞起来吗?

这没因果关系。梅云芳左手不自觉地按按耷拉的左眼。

房楠楠又荡回来,倒立身体,双手立在地面。接着,双腿朝后弯曲,倒下,脚尖立地,一个标准的空中犁式动作。

可是,你的蛋白质源于你太惜命,不光蛋白质,还有严重的强迫——梅云芳切断了房楠楠赶尽杀绝的话,高声道:专心瑜伽,飞起来,入境。而郭鲲鹏苦着脸打量瑜伽绳,很是无奈。旁边的熊熊一再鼓励,还保证瑜伽绳很牢固,要他尽管放心。郭鲲鹏的嘴巴成为复读机,又在重复:真的牢固,不会断了吧?

房楠楠落地,扔了瑜伽绳,叉腰,大咧咧地笑道:鹏哥啊,瞻前顾后的,你那心病恐怕……

梅云芳有些反感房楠楠的语气,不由得说道:谁没有大小不等的心病?一样样的,幸好有瑜伽,你服不服?房楠楠抚掌大笑,答道:我们都是蛋白质,但后来,都是快乐的小丸子,必须服。房楠楠跳上瑜伽绳,飞在空中,鹰一般地打开双臂。

耶。郭鲲鹏轻声叫好。见梅云芳朝他勾手,屁颠颠地搓手擦掌,准备再次尝试。梅云芳将瑜伽绳荡向他,他双手抓住,慢慢把身体挂上去……

电话急促地响起,还是梅岚皋的。不能不理了。一种不好的感觉下,拿手机的右手发抖。

你妈妈快挺不过去了,你们见一面,了结她的心愿吧。梅岚皋的沙哑声音带着哀求,在沉寂的室内清晰地响起。梅云芳木偶一般,拿手机贴着耳朵愣站,不说一句话。

郭鲲鹏上前一步,催促道:快去,要不,会闹心一辈子的。

梅云芳哦了声,下楼,驱车赶去。

或许激动,速度快,一口气将车驶进医院前面的一条巷道,右脚却踩住刹车,车停了下来。许久,梅岚皋发来了信息:你妈妈走路了。

冷寒袭来,迅疾地插进骨头,继而蔓延周身,身体不由得抖颤。好不容易屏住快要蹦出喉咙的一颗心,上身却扑倒在方向盘上。哭泣跑出了喉咙,却没有声音,气泡一般在方向盘和脑袋之间的空隙处游动。

尸体拖回孤岛老家,先停尸一日,再拖到殡仪馆火化,再捧回骨灰安葬。其间,梅云芳哭了三次。第一次是守灵的夜晚,梅岚皋说了谈燕子离开他们父女后的遭遇。

嫁给那位领导,去了丹江口工作,还是同一个单位,那位领导还是领导。那位领导以前在江城,有个外号叫“风哥子”,意思是风流哥。到了丹江口,风流本性不改,拈花惹草是平常事,还赶时髦包养文工团的年轻女孩子。

怀上二胎的谈燕子某天收到一张照片,是某风景区的别墅,里面的三口之家其乐融融,女主人年轻漂亮还性感,而男主人蹲在地上,带领一对牙牙学语的双胞胎玩耍。谈燕子气呆了,她忍让有底线,那就是你再风流,但不能跟人家生孩子。谈燕子头次婚姻,就是因为她跟随一个有家室的男人生了女儿小丸子,为了争取名分,找男人哭闹,还找男人的正室吵闹。人家到底是夫妻,面对她这个外敌站成统一战线,一起到她所在的艺术学校举报她寻衅滋事,举报她砸碎对方工作室数个上万元的古董瓷瓶和瓷凳,真凭实据下,艺术学校开除了她。落魄的她带着女儿独自生活,后来遇到一个熟人,介绍了远在湖北江城的梅岚皋,便带着女儿从天津到江城来生活了。

第二胎又遇到差不多的事情,而不同的是自己坐到正室位置上。婚姻大战狼烟滚滚,却落得胎儿流产,正室名分也受到威胁,干脆放手,对老公的作为基本不管,想管也管不了,何况,一个月都难得见到他一面。

不承想,多年后,丹江口市整顿干部作风,纪委查出已经退居二线的风哥子的诸多问题。那男人虽在部队工作过,却毫无担当,懦弱无能,在跟着纪委办案同志离开办公室时,从七楼一口气跑上楼顶,又从楼顶上跳下来,当场死去。然而,问题还是要查,查出来,情况属实,还挺严重。

谈燕子当初与他暗度陈仓,也是贪恋那点权力带来的好处。在丈夫实权的光环下,作为妻子的她涉及钱财受贿问题,虽已退休,却也被取消各种待遇。这些遭遇下,她的心脏出了问题,冠心病很严重,一激动就会昏厥,如果不及时抢救,很可能就会……

听到这里,梅云芳的喉咙兀地松弛,哭号如洪流奔泻。梅岚皋也不劝,只坐在旁边沉默不语。

另一次哭泣是火化时候,再一次是下葬。

每次哭,她都问自己——为谈燕子而哭吗?好像是,但又不是。那么是哭自己?也不是。哭啥呢?她無法给出明确答案。

心绪万千,波澜起伏。她想起了许多人许多事。谈燕子、梅岚皋、风哥子,还有黄薇……他们交错进入自己的脑海,进进出出的,最后,脑海里只剩下谈燕子和黄薇。她们不哭也不笑,沉默地盯看自己,似要把陡然耗掉她们生命的东西看清楚,而自己就是一面可以洞穿生活的镜子。她们久久盯看的目光长出无数的碎片,尖锐地刮在她脸上。

她极力地屏住思绪不去想那些,却无法忍住泪水。一波一波的泪水从右眼奔涌而出。梅岚皋一脸淡然。小丸子猫咪更是被消了音,菩萨一般在柴垛上蹲坐。

送完谈燕子入土。梅云芳就躺下,睡了两天两夜,其实,也不曾真正睡着,人迷迷糊糊的,梦魇不断。断断续续的梦,带着记忆和心绪,满是锐利的碎片,戳在这两天两夜的时间里,要时光漏洞百出。

返回前,与父亲唠嗑。父亲说,你妈妈的心一直疼,晚上睡不着,就到堂屋里坐,到屋外到处走。我担心她想不开,就跟在后面。两人经常是坐一会儿走一会儿。她就不断地感慨:心疼原来是这样啊,可以要人的命,我现在才晓得。感叹完,她就催我回去睡觉,我不回,她只好返回。回到她的房间躺下,又是翻来覆去地折腾。隔着墙壁,我都能听见她的辗转反侧和压制的呻吟。

我带她到医院看病,她死活都不肯,说我是故意赶她走,说她拼命找到我这里来,再不想离开一步了。还说,她这心疼病是老天的惩罚,提醒她曾经对亲人犯下的罪责不可饶恕,提醒她要以这样的方式去感受亲人们受到的委屈和苦楚,看什么病呢?要是去看病,那亲人们所受的苦和累就是应该的……

梅云芳听到这里,一颗心猛然抖了下,接着是锐利的疼痛。关于心疼……她不是没有体验过,她有经验的。她的手也捂在胸口上,见梅岚皋紧盯自己看,又慌忙拿开,催促他继续讲。

你妈妈不仅有冠心病,还有心绞痛,她又不愿意去看,唉,可能知道时间不多了,就想在离世前见到你……梅岚皋停顿,叹了口气,又接着说:今年疫情封了路,她怕见不到你了,疫情解除后,五月中旬,找到我这里来……后来央求我带她找你,找到你那里,给你好几个电话和短信,你都没接,我知道你忙,就在等待中,给她讲了你遭遇车祸的事,免得见到你左眼时没准备。哪想,她听到那些事,一时激动就心梗,还好及时送到医院被救过来,人却中了风,右腿不利索了,走路一瘸一拐。你上次回老家,那态度冷硬绝情,她就绝望了,又犯了病,却极力瞒着我,好歹拖到你生日……

梅岚皋垂下眼睑。梅云芳双肩剧烈地抽动,左右手伸出,捧住无泪的一张脸。

别难过,你妈妈也不求你谅解……唉,她只希望你轻松活着,没别的愿望。梅岚皋拍拍女儿肩膀,轻声安慰。梅云芳又问,她还留下什么话?

她说,见到你生活蛮好,就满足了。

就这?还有吗?

没有了,她就是负疚,心一直疼,那感觉……说到这里,梅岚皋抬眼看向别处,隔了三五秒,接着说,我能体会。

梅云芳嘴唇嚅动,喃喃道,她死了,我还是不会原谅,你就真原谅了?

梅岚皋看向女儿,眼神清淡如白开水,许久才说:一个将死之人,何况她一直自责,我真做不到置之不理,与原谅没有关系。但是,我真不原谅她?也没有,唉,世上事哪有非黑即白的答案……说到这里,梅岚皋“嘶”了一声,继续说,说来,我也是有罪的,你十四岁那年在家里遇到他们……砍了风哥子差点要了他的命,我呢,那天下午其实知道他们在家里,我赶回去想教训,但是我心情太激动,生怕一下要了他们俩的命,就在外面左逡右巡徘徊,结果看见你奔出来……唉,如果我早点进去,那场面我能控制的,我还是对不起你。

爸爸!梅云芳叫道。

梅岚皋点头。唉,其实我心里恨死了,但我最终说服了自己接受她的投奔,因为她给我带来那么好的女儿,我感谢。

梅云芳抬起脑袋,声喉抖颤。如果我态度软下来,她会多活一段时间的,不管怎么说,是我提前结束了她的阳寿,而我是她的亲生女儿。还有,我的闺蜜黄薇也死了,她被骗了,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找我借钱……她可以不死的,完全可以,而我……

她爬进了车内,锁上车门。

梅岚皋站在车旁,勾着腰身,嘴巴急速地张合,接着又闭上,隔着车窗看女儿。猫咪小丸子跳下柴垛,立起身体,尾巴也翘起来,繞着车走了一圈。很快,又跳回柴垛上,蹲坐成一尊菩萨。

好一会儿后,梅云芳降下车窗玻璃,朝梅岚皋笑,脸上的水光濡染金黄的太阳光亮,亮白得刺眼。

爸爸,你没事就去我那里小住,我每天事情多,你帮我做饭吃,那本书我一直在看,我记得那句话,“人生在世,免不了面对她的荒野,但人人都要从她面对的荒野获得自己的形状”,我正在得到……自己的形状。说完,又朝猫咪挥手。再见,小丸子。

喵……猫咪发出一声悠长的回应。

返回途中。她接到了郭鲲鹏和房楠楠的微信信息。先看郭鲲鹏的两条微信。一条是:我偷配了瑜伽园的钥匙,这几天偷练空中瑜伽,而刚才,瑜伽带子断了,我摔下来,断了两根肋骨和尾脊骨,就给房楠楠电话(梅云芳这些天将瑜伽园交给了房楠楠代管),她把我送进了医院。另外,我拿走了那本书,你忘带走。

这家伙,梅云芳不由得又急又气。急的是,郭鲲鹏担心得对,瑜伽绳还是不牢固,必须重新检索加固。气的是,固然瑜伽绳断了,可是,天晓得郭鲲鹏是如何使用瑜伽绳做空中运动的。那个扭翻筋,总是歪着来,刚出了电梯事故,再来一个安全事故,影响多不好。

另一条是:那瑜伽带子你要多检查,我总是担心我们摔下来,真的担心,你不要笑话我。

房楠楠的一条微信,是语音。那厮偷练空中瑜伽,方法不得当,拉断瑜伽绳,摔下来住进了医院,伤势不轻。哈,熊熊晓得了,立马跑去医院了……

朱朝敏,湖北省作协签约制专业作家。出版《百里洲纪事:一线脱贫攻坚实录》《黑狗曾来过》《山野虚构》《遁走曲》《鱼尾裙》等。有作品翻译成英语、韩语和西班牙语。作品获得华语青年作家奖、《芳草》文学女评委最佳抒情奖和湖北文学奖。

责任编辑 吴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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