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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生命作证

2023-02-15长江

北京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糖尿病孩子

终有一日,朋友忍不住问:“思博,你想好了吗,真要公开切胃手术?”

刘思博:“想好了,非如此不可。糖尿病的人,如果不看到我把眼珠子给当众抠出来,谁会相信这个病能瞎眼、会死人?现如今,满大街500斤的大胖子还不多见,但200多斤的,多了去了。很少有人知道‘胖’和‘糖尿病’是一对孪生兄弟,我就是已经站到了悬崖边——这地步,再回归健康可就难了……”

半年前,刘思博的左眼突然拉黑,一开始,还是一条条地在眼前忽闪着道子,然后瀑布,慢慢加速,极富诗意。没过几个小时,“眼前黑茫茫一片”,就再也进不来半点光亮了。

怎么?失明?为什么?不应该啊?

医院的大夫既痛心又愤怒,“痛心”的是这么好的一个大姑娘,乐观、阳光,还是人见人爱的“特型演员”,怎么好生生地就没了一只眼?“愤怒”的是糖尿病已经上身有几年,人家愣是不吃药、不打针,直到“并发症”全面出击——恶魔摘走了她的一只眼,这还只是死亡对生命的最初宣战。

2020年12月,靠近岁尾的一个飘雪的日子,刘思博又去了北京同仁医院。医生在她的左眼失明时就曾经告诉她:“这只坏眼已经没法治了,得装一个硅胶球,把空了的眼井给撑起来,但如果你不立即行动,坏眼会萎缩,那时整张脸都会变形,只能装义眼,就是只能去装一只假眼了……”

完全沒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加上超级乐天,刘思博说“好,我明白了”,然后大仙儿似的又去忙她的演出——没办法,应了一个省台的春晚小品,戏比天大,咱哪能半途给人家撂挑子?没事,本姑娘去去就来,最多20天,小品录完了我就杀回北京。

然而20天下来,又晚了,“硅胶球”已经装不进去,刘思博的左眼塌方关闭,不得不去装一只假眼,不装,那里会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当然,左眼失明后,医生还有更坏的消息:“刘思博,你的另一只眼,如果不采取措施,跟着也会,对,很快……”

“啥?再瞎吗?”

“是……你作好了‘双目失明’的思想准备了吗?”

“双目失明?”

思博开始心惊肉跳,这四个字让她突然感到再无退路——狂躁的血压已不受控,低压从90猛升到170,高压从120急蹿到260(毫米汞柱),这可不行,别再来个“突发的心梗”?医生急了,赶紧急救!

左眼失明,思博的右眼其实有一段时间也不好使,此外还有肾,大量的“蛋白尿”已经出现,她全身水肿,胳膊大腿一按不见“坑”,仿佛已经“石化”。

有人给她出主意:“要不就去切胃吧?听说切了胃就能减肥。”

是吗?她不信。

但不信也没有拒绝,死马当活马医吧。

上网搜,一连数日,刘思博在北京看好了一位叫孟化的医生,中日友好医院糖尿病减重健康管理中心的,这个人手里有一把刀,据说能“减重又降糖,孟化帮你忙”——那太好了,就这样吧。

思博开始后悔自己前半生放任地吃,毫无节制。三岁半,别家的小孩儿一顿能吃1个包子,她就能吃6个。对于“胖”,她无知、不设防,加上爹妈离异,爷爷奶奶特别疼爱,思博从小就是“小胖子”,慢慢长大了,自然成为一枚肥女、胖妮子,水到渠成一般。

可切了胃,自己万一瘦下来,还能去演电影、电视剧,到哪儿都风风光光地被人捧上舞台做综艺、演小品?

“特型演员”刘思博,出彩的本钱就是“肥”。但“风光”和“保命活着”哪个更重?她耳边不断传来导演的话:“你就是胖得可爱!没了这个……”另一边又响起医生的愤怒:“再不赶快减重降糖,你真是不怕死了?”

情况怎么竟发展到这样的不可调和?

2021年11月20日,“世界糖尿病日”当周的周六,央视老栏目《新闻调查》播出了我和编导王晓健合作的《别做“小糖人”》(播出时改为了《胖乎?》)。我们做这期节目,目的就是想警示国人——别让孩子再胖了,胖会生病!

记得在北京协和医院采访营养科副主任陈伟教授时,我问了他一个Yes or No的问题:“如果中国肥胖人口持续推高,那再过30年,会不会影响到整体人口安全?”陈教授一通机关枪:“哪还用得着30年?20年就很危险了。我们今天不控制体重,不遏制糖尿病,到时根本就不用谁再来遏制中国,我们的壮劳力很多都出了‘糖尿病眼’‘糖尿病足’——农民举不动锄头,警察追不上小偷,谁去扛枪打仗,保家卫国?”

从2019年到2022年,我陆续接触和采访了近百位中国的“小胖墩儿”“小糖人儿”,这些孩子,胖者不一定都是糖尿病,但“胖孩子”的明天,大概率都会成为“老糖”,这是一个不争的预期。

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中国刚刚结束物资匮乏,可以敞开肚皮来猛吃猛喝了,北京安贞医院心肺血管病研究所就开展了一个为期十年的跟踪调查,时任副所长的赵冬教授手里就有数据:十年间由于饮食结构的突然改变,受访者摄入高盐、高油、高糖的增加,他们血管中的低密度脂蛋白胆固醇已经快速提升,这几乎立竿见影地成了一片冠心病、脑卒中,尤其是“心肌梗死”的危险因素——历史上,我们被人蔑称“东亚病夫”,现如今,您听说过“东亚胖夫”吗?公元618年,大唐帝国建立,声播四海,但公元2022年,中国有多少糖尿病的病人?1.4个亿!一种自嘲式的说法您又可曾知道——“大糖帝国”?

刘思博2020年4月就是在我采访《别做“小糖人”》时由孟化主任介绍的,她那时健康状态已经很难逆转,悲情下她产生了一个想法,用自己的例子作“反面教材”,利用微信、微博、短视频,给肥胖人群照照镜子、敲敲警钟。

我特别询问:“采访、播出,还包括以后可能的文字文章,你敢用真名?”

刘思博毫不犹豫:“当然用真名,化名没有说服力。我也不需隐私保护,我都走到这一步了——跟死亡相比,都是小事。”

第一次采访,刘思博已经入院,大脸、大眼,大身、大体,坐在病床上犹如一座小山。她的腿我按下去根本不见坑儿,硬硬的,像是触及了一块石头。

思博的“胖”不仅坐实了她的糖尿病(至少2型)是“吃出来的”,而且从“狂吃”到“不能吃”,她眼下的情形让人看了真心疼:馒头、米饭根本就不敢碰,每天只能用黄瓜青菜来充饥,除此以外,还终日离不开胰岛素,吃下去的药比饭多:“每天9种,总共有60来片。”

21世纪20年代,中国“肥胖人口”已在全球夺冠:每5个人就有一个“超重”,每3个人就有一个“肥胖”。2020年(12月23日)国务院新闻办公布了《中国居民营养与慢性病状况报告(2020年)》有权威的说法:(到)2019年,我国因(各种)慢性病导致的死亡已占去了(全民)“总死亡率”的88.5%。“肥胖”是慢性病的重要原因。成年人超重、肥胖逾50%,6-17岁的青少年近20%,6岁以下的儿童也达到了10%……

“大糖帝国”导致“东亚胖夫”,调侃的意味正被现实击中。

20年前中国的肥胖“发病率”还只有2%到4%,但到了2009年,竟然猛增到26.4%。

2008年,全国范围内开展的减重代谢手术只有117例,但2019年,已飆升至11700例——10年,增长了100倍。

“胖大人”基础在“胖孩子”,这是一个“看不见”的隐性灾难。

更要命的是,今天人们身边的“胖子”已经越来越多,人们习以为常,谁也别说谁。

学术地讲,糖尿病主要分“1型”和“2型”,“1型”只占1%,是患者体内胰岛素“绝对的缺乏”,这有遗传因素;而“2型”,多为“生活行为病”,不是患者胰岛素的“绝对缺乏”,而是“胰岛素分泌不足,并伴有胰岛素抵抗”,这一类的病患跟吃、跟肥胖都有关,要占去95%。

2021年刚放暑假,我们《别做“小糖人”》摄制组就来到了北京儿童医院“蹲守”采访。每至寒暑假,家长带孩子前来就诊的就特别多。

内分泌与遗传代谢科主任巩纯秀通俗地讲:“人体有很多器官、组织,任何一个都有寿命,‘胰岛素’一生也是有定量的。而我们的‘胰腺’本身有一种β细胞,是可以分泌出‘胰岛素’的,这就好比消防员。但如果你拼命吃,营养过剩,发胖了,身体里的‘糖’就多了,‘消防员’也不可能有无穷的力量去‘灭火’,‘胰岛素’分泌不足,你就会得糖尿病。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说‘2型糖尿病’大多是‘行为习惯病’,就是‘吃’出来的。过去,‘2型’多发于中年和老年,但现在儿童青少年的发病趋势也越来越明显……”

一天在医院走廊的一角,我看到一位母亲和她的胖儿子双双疲惫地席地而坐,他们是来自内蒙古,儿子好儿(化名)只有8岁,因为胖,近来又喝水喝得特别凶,妈妈就害怕,拉他利用暑假来北京做系统的检查。

我跟好儿妈妈随便唠嗑:“您儿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发胖的?”

好儿妈妈:“月子里就胖。一出生,7斤2两;出了满月,涨了10斤;再往后就一天涨一两、一天涨一两;到了‘百天’的时候,我儿子的体重就已经是24.8公斤,人人见了都忍不住上前摸摸,赞美地说——这‘大胖小子’!”

但是现在,“大胖小子”的情况令人担忧了。胖,让好儿的体重才8岁就超过了100斤,但这样,他在班里还排不上老大,我问“老大啥样?”好儿站起来模仿:“空中悠人,颤颤巍巍,走路都好像要飘起来一样……”

不知为什么,我妈生下我,费了那么大劲,差点把命都搭上,但她却不爱我。爱,为啥要跟我爸闹离婚?

当时中国最大的婴儿才12斤,我,11斤!因为是超大儿,剖腹产,我妈干脆就被抢救了。这事在我家县城人民医院都被震惊。至今,如果我回家,医院有人看到我还会想起:“哦哦,就是她,就是她。”

大人们之间的情感,我说不清,不过爸妈的离婚,弄得我幼时生活里的爱变得很单一,只有来自祖父母。我爷爷奶奶把我当成心尖,他们要把父母缺我的关怀、心疼都加倍地补偿给我,尤其是吃——“思博已经够可怜的了,这孩子能吃,就让她多吃几口吧。”每天爷爷带着我在早点铺坐着看我饕餮,一边看还一边抿着嘴儿笑,那时候他哪里知道什么是多吃无益,多吃了不仅会胖,还会生病?至于什么是胰岛素,什么是胰岛素抵抗,他更不知,也不想知道。

上了学,我也没有因为“胖”而感到过自卑。

一年级,别人四五十斤,我就七十多斤,个子又高,因此开学了,学校发校服,我胳膊腿一伸,根本穿不了,能把最大号的给撑爆。可即使是这样,同学们也不歧视,最多有人跑过来摸摸我的脸、捏捏我的肥胳膊,我嘎嘎笑,大家也都跟着笑。

我们家门前那条街上的小卖部,就像给我家开的。别的孩子一礼拜才去一次,我一天就得去两三次,糖、虾条、果冻、巧克力、麦力素、膨化食品……我兜里什么时候都能掏出一大堆。大一点了还特别爱吃方便面,越吃越馋,一包泡上,我先把面搁一边,先喝汤,就这样在我的印象里“方便面”也只能算是个“零食”。再往后我爸开了个饭馆,专卖羊蝎子,我是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有段时间我变本加厉,身高、体重、肩宽都噌噌噌地往上长,至于甜水饮料,那就更别提了。可乐,2升一瓶的,我一边看电视,一会儿的工夫就都给喝光了。

糖尿病,当然像医生说的,不是一上来就跟我索命的。我是胖到了高中,身体都还挺好。就是这个时候出了自助餐,这可坏了,我更加疯狂。最爱的就是日料自助,铁板烧,三文鱼我一顿能吃三斤,虾无数。后来一次大家一起去吃饭,所有人都吃饱了,服务员上前悄悄问:“您呢?还用吗?如果不用了我们就下班了。”我又让她上点甜虾,说“溜缝儿”。结果80多只,嗑瓜子一样,转眼又进了肚,同饭局的人都说:“像你这样的吃法,能把人家的自助餐给吃垮!”哈哈哈,大家一起笑得天旋地转、花枝乱颤。

胖子能吃,但胖子往往都不太自私,我就是这样。从小到大,我特招人爱,尤其等我长大了,身边总有一堆大胖子,大家都肥肥腻腻、大大咧咧,比着个地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那“嗨吃嗨喝”的日子,就剩下快活。

转眼高三毕业了,同学们都往高考的独木桥上挤。我也参加了高考,但自知成绩不好,正犯愁,到北京去看一位朋友,算是散心。

这朋友是空姐,想兼职做演员。当时一个剧组正在招募,她去试镜,求我陪着,我就去了。就在北京的六里桥。但大半天,一屋子演员都没选上,导演却偏偏看中了我,让我进考场试试,给了一段台词。我普通话还行,念了一遍,就一遍,导演就一拍大腿:“那就行啦,就是她了!”

因了这次机缘巧合,我后来考大学也选择了“学表演”,一所大学还真录取了我。记得喜从天降的那天我从北京回家,一进家门就抱住了爷爷奶奶,说:“我要做演员啦,当明星啦!这是不是天赐良机?那咱今儿个是不是又可以庆祝一下,找个馆子去吃一顿?哈哈哈,我太开心了……”

2021年7月31日,北京儿童医院在大兴培训中心举办了“我健康 我快乐——减重夏令营”,这个夏令营面向全国,一连举办了好多年,深受家长喜爱,要不也不会在新冠疫情尚未结束的时候又继续在“线下”——接着办。

开营的第一天,我们《别做“小糖人”》摄制组就来到了现场。

几十个孩子,男多女少,高高低低,大部分都腰粗肩厚,吨位惊人。

他们一开始都坐在一个能放PPT大屏幕的教室里听北京儿童医院临床营养科的闫洁主任做讲座,题目是《儿童青少年肥胖的危害与治疗对策》。闫主任讲到中国儿童的肥胖类型,她特别强调“单纯性肥胖”就是“吃出来”的,孩子们听到这,嘿嘿嘿地偷笑,你看我,我看你,有的还一边听一边不住地往嘴里塞东西。而肥胖有可能引起很多疾病,这些“病”不仅有能看得见的“黑棘皮症”,就是我们的脖子上会出现一道道的黑条子,那是糖尿病的一种表现,还有慢性的、隐匿的,这些将来都会引发心脏和血管的大问题。

孩子们听到这,开始看脖子,有“黑道儿”的居多,集体同病相怜,脸上的表情哭笑不得,是一种“久病成医”了以后的无奈和无所谓。

听完了讲座,接下来的项目就是“减脂运动”。

全体营员都必须按时间表迅速集中到活动中心的室外球场,在那里,清华大学社会管理研究中心副主任白靖老师正等着带孩子们锻炼——热身、跑步、蹲起、蛙跳、传球,等等。60分钟后,孩子们一个个大汗淋漓、满脸冒油,白老师一声结束的哨声响起,所有的“胖胖”就都如释重负,跟着松松垮垮、摇摇晃晃地向球场旁边的阴凉地涌来——大树下,正等着他们的除了家长,还有我们,摄像机已经架好,我手拿话筒也早就期待着能采访到几个孩子。

第一个小姑娘,看着身材并不胖,7岁,是第一个最利落地跑到了妈妈身边的。我问她为什么也来夏令营:“你这身体,看着也不算胖啊?”妈妈说:“就是看到了有发胖的势头,我们才早下手,拿出9天,让孩子来夏令营锻炼锻炼。”

第二个男孩,洋洋,8岁,向妈妈走来,累得还没靠近,就直想往妈妈的身上瘫。洋洋显然不喜欢有记者打扰,不看我。我就说:“那先歇歇、先歇歇。你是有点胖哈,不知道班上有没有同学议论或平日里能听到一些你不爱听的话?”

洋洋缓了缓,点头,说:“有。会。”

我追著问:“真的?他们会说什么?”

洋洋接过妈妈递过来的矿泉水,一口气先喝下了大半瓶,然后一副小男子汉般的“满不在乎”:“嗨,就是说猪啊啥的,我也不怕,早习惯了,根本就不会把他们当回事!”可站在一旁的洋洋妈却说“不是”:“我儿子其实还是挺敏感的,有时回家会哭……”

21世纪20年代,随着学校“小胖墩儿”们越来越多,校园里对肥胖孩子的歧视也在减少。但孩子们大多还是不愿意看到自己胖,一方面管不住嘴,另一方面又很在意自己的形象。

又一个男孩叫祺祺,9岁,挺着个小肚腩,跌跌抖抖地向场外的妈妈“走”来。他们家在山东青岛,这次来京是想利用夏令营减肥减重。

“你有目标吗?想减几斤?”我轻轻地问祺祺。

祺祺好性格,说:“有,9天,计划减掉15斤。”

“那可够高的。这个计划对大人来说都不容易。你能达得到吗?”

祺祺点点头,不卑不亢,用牙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脸上一片汗水,反着光。

我摸着他的小肚肚,看孩子没反感,就继续问:“看你这小肚腩,平日里吃得很多是吗?最爱吃的是什么?”

祺祺不设防:“最爱吃甜食——慕斯!”

“啊,慕斯蛋糕啊?一块,假使有手心那么大,你一次能吃掉几块?”

祺祺笑了笑,看了一眼妈,又转向我,稍有不好意思地实话实说:“那如果让我随便吃……我一次,能吃掉5块。”

可爱的甜食,可爱的胖子——彼此到底是敌是友?

另一个男孩儿,辉辉,爸爸之所以带他来,是因为自己就是2型糖尿病的成年患者。他看着儿子一天天发胖,高度怀疑自己的孩子会不会也已经有了“血糖”的问题,尤其2020年新冠病毒疫情宅家,体重又一下子涨了十来公斤。到医院一查,果然血糖已经很高,喝糖水两小时后的“糖耐量”测试,辉辉的结果是199,正常值只有44,“你说你儿子是不是已经站在了糖尿病的边缘?”——爸爸可吓坏了。

辉辉的反应,正如医生说的:不是一开始就“不好”,他是上了二年级,学校要跑体育课的50米了,他不及格,这让一向成绩拔尖的他很难过。

采访到后来,我提议:“要不这样吧,你歇会儿,咱去操场边,再跑一次,我就在一边给你掐表,希望你能证明自己。”

辉辉想了想,同意了。我示意摄像师作好准备。

但这次再跑,辉辉已经使出了全部的力气,但依然跑得不轻松,当然也跑不快,他的动作既笨拙又有点“卡通”。我抱着他安慰,但没忍住,辉辉突然就大哭了起来,那眼泪,像拧开了的水龙头一样,哗哗如注,十分真实,也让人看了十分的心疼。

“我已经很努力了,但就是跑不快,跑不快……”

那之后不久,我得知辉辉真的确诊了糖尿病,想起孩子呜呜的大哭,那哭声仿佛都是“我不要!我冤死了!冤死了!”

有了艺术,有了表演事业,我的人生一下子变得丰富、光彩。

尽管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得到“演戏的机会”是因为我“胖”,属于“特型演员”,但那我也高兴。后来哪怕左眼经常疼,都快瞎了,身体也时不时出现很多并发症:头晕、酸软,哪儿都不舒服。可电影、电视剧一开拍,导演的小板儿一打,我就立马精神,身上哪儿也不疼了,当然一停机,呱嗒一下,我整个人就又会瘫痪,歪在一边啥都不想动了……

后来有人不断地问我:你用“健康”去换“演员的辉煌”后不后悔?

我病入膏肓,才承认:“多大的名气,值得一个人去——拿命来换?”

事实上一上大学,我还是新生,就没有按部就班。同学们都在教室里一天天地学习,我却很忙,片约不断,电影、电视剧、舞台剧、小品。

我是一块香饽饽,走到哪儿,都有一堆的朋友。

每次电影、电视剧杀青,就看我在饭桌上哭得最凶。舍不得和大家分手啊,什么导演、演员、化服道,投脾气的、有点小矛盾的,大家都爱来找我——我在驻地的房间总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人们在一起说笑吃喝,零食饮料都管够,有时还涮火锅,长明火、接力锅,即使我不在,去拍戏去了,也有人在我的屋子里继续……就这样时间一长,人人都知道我刘思博“不小气”,我也不觉得“胖”有什么丢人,相反,“胖”使我成了“开心果”,“胖”也成了我的“优势”。

如果上网,大家很容易找到我在2019年5月31日参与“黄金100秒”的表演,那是央视综艺频道于2013年6月2日就推出了的一档大型综艺节目。节目的规则:表演者可以利用100秒的时间,尽情释放自己的表演才艺和激情,若能赢得现场观众超过一半的支持,能站满100秒,这样的选手就算成功,还可以获得一条纯金的项链。我一上台主持人先让我“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是喜剧演员小仙女刘思博”。明明一个“大胖子”,我却总爱以“小仙女”的名号出现,这样是为了效果。

主持人调侃道:“啊,我們常说,见了帅哥你可千万别扑,但我们的刘思博就扑过一位帅哥,听说还是你同校的学长?是不是?有没有这事?”我赶紧接过话,老实承认“有,因为那是真事”。我上大学的时候真的喜欢过一位学长,又高又瘦。只是人家没看上我,我还不管不顾,爱了就表白,结果话一出口,吓得学长不知咋办。后来干脆离开学校。为啥呢?考个大学容易吗?但人家受不了,上课下课,宿舍食堂,什么时候被人看到,大伙都拿这段“艳遇”调侃,说“咱这小身子骨还撑得住?”“要不要我帮你请个骨科大夫?”言外之意,就是跟我这么一个“大肥女”在一起,学长时时刻刻都得小心他的小身板,别被我压垮了,所以需要医生,还得是骨科的。无奈我最后就不肯放手,人家又无路可逃,不退学还等什么?

哈哈哈!台下一片怪叫和口哨。

节目最后,一个男演员跑出来,扮相是“猪八戒”,说:“思博,你别伤心、别担心。我爱你,让我来好好地爱爱你。”说着就来背我,要把我“背回家”。可我,小300斤啊,哪里背得动?试了几次都没成,最后还是我一把把他薅起来,甩到背上,背着他下了台。这时您再看观众——掌声、笑声、尖叫、手舞足蹈,台下已经变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作为一个“特型”演员,真的,类似的演出、类似的“故事”,在我十多年的演艺生涯中,不胜枚举。我就是用自己的热情、聪明、才艺,甚至是“献丑”和“牺牲”来给生活添彩,让观众满意,让笑声爆棚,我心甘情愿,感到有价值。

不过我的奉献、我的风光,一切都是在“我胖但我健康”的花季,为什么说“花季”?因为“花季”太短了,过了季,别说我不会“胖有所为”“特别呈现”,就是连生活都慢慢地不正常,越来越多的美食到后来我都不能吃、不敢吃,很多事我也不能做、做不了。血糖高了会出事,哪一天突然低了,我也会昏倒——糖尿病在我“风光时”已经潜伏,我孕育了一群小恶魔并一天天把它们养大。

直到有一天在排练厅里搬道具,6楼,我自己摔了一跤,本能地想让身体往后躺,结果就坐到了自己的腿,嘎嘣一声,当下剧痛——我自己把自己的腿给坐折了。

这次骨折,我行动不便,腿上打了石膏,只能在宿舍里大小便。有一回因为尿不利落,把尿漏到了地板上,一走一粘脚,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唉,我的尿怎么这么黏啊?”不知道那里面的“糖”已经很高很高。

回到家,奶奶也发现我尿黏,说:“有糖?会不会是糖尿病?”跟着催我去医院看医生。

到了医院,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测血糖,空腹,医生说“都9.6了!你的尿糖里还有两个+号!”

什么概念?血糖、尿糖?

我当时只是偶尔听说过“糖尿病”,而且认为那是老年人才会得的一种病。

医生不管我的情绪,只认化验单:“空腹血糖的正常值是3.9-6.1mmol/I,你看看你,都超标了多少?这种情况得住院,要全面检查,有家长来吗?”

我说“没有”,医生说:“你现在这种情况很可能已经是糖尿病了,今后每顿饭,餐前,都要打胰岛素,得吃药!”

我问“吃什么药?打胰岛素起什么作用?”

医生不跟我解释,就开药,知道做更多的检查我也跑不了。那我就不理会,回家随便把药一扔,根本不吃!这事很快就过去了,腿也好了,我就又回到了学校,继续听导演召唤,排练、演戏,坐飞机,天南海北,白天黑夜,没事人儿一样。

直到2019年5月,我的眼一下子模糊了,那时,我还在为电影《废柴老爸》做宣传,全国各地搞路演。最忙的时候一天飞过两三个城市。下了机就到电影院:“大家好,我是刘思博,在剧中饰演‘拉丁小胖’的妈妈。我的‘胖’是货真价实的,可没有用替身,不信你们亲眼看,哈哈!我希望大家都喜欢我们的电影,给我们评分,这真的是一部好作品,为了深表谢意,我先在这里给大家唱首歌吧……”

照惯例,台下总是一片掌声。

这天从赤峰又飞到深圳,再从深圳来到广州,晚上接待方还要安排酒席,我说我可不去了,再好的饭我也不吃了,我困,太困了,无论如何我都得回酒店先睡上一会儿。

就这样,我回到酒店,倒头便睡。

第二天一醒,我还以为天没亮呢,眼前怎么黑黑的,开始还琢磨是不是隐形眼镜没有摘?但马上意识到,不对啊,摘了啊。那还是眼睫毛掉进了眼睛里?也不能,我的眼睫毛,再怎么的,也没这么粗啊——

天啊!

天是亮了。可我的整个左眼,前方全是黑色的道道儿,就跟电视机屏幕坏了,忽然间就花了个满屏……

作者(中)在医院采访

多次采访刘思博,每一次跟她长谈都好几个小时。

一说起她的演艺生涯,她满足、骄傲,她太喜爱演戏了。

但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有一层除了替她高兴以外的深深担忧。

有一次长谈之后,我想起了吃播,那种在手机短视频里眉飞色舞、大快朵颐的帅小伙或大美女,于是就“真吃、假吃、爱吃、会吃”的话题再次“请教”:“思博,你老实跟我说,最能吃的时候,你到了什么地步?”

她说:“说出来都没有人信——一次剧组杀青,我一晚上被几拨人请去吃饭,就在北京的簋街,麻辣小龙虾,天呐,胖子的杀手!那天整条街我进出了6家、吃了6顿,每一顿都不是装样子,是真吃。”

“6顿?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下午4点,到夜里3点。我就喜欢现在的中国,很多很多的地方都有‘不夜城’,什么时候到食街,哪个钟点都有饭吃。”

老天!

在北京兒童医院,我认识了一位老奶奶,她是带外孙小宝(化名)来看病并感谢医生的。

“您都不知道他怎么吃?天天狼吞虎咽,又不爱运动,家里的红烧肉、炖鱼什么的就不用说了,一次在学校吃饭,小宝一顿吃了11个鸡腿,这还不算其他的主副食——那可把我吓坏了。这不,不到12岁,身高1.65米,体重已经达到了91.6公斤,是公斤啊!”老奶奶急得脸红。

小宝的2型糖尿病,幸运得到了医生及时的药物治疗和运动配方。

我很想见孩子,姥姥说好,让他借你们的采访坚持锻炼。随后,在中央电视台老台附近的小天鹅街心公园,我安排了一场特别的(用长镜头吊,不出人脸)的采访。

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我和小宝各把一头,小宝说:“一开始我胖,姥姥也没着急,更想不到我会得什么糖尿病。可是后来我呼吸都有点困难了,这才去医院,一查,做了呼吸道鼻腔镜,果然看到有一侧已经堵了五分之四。”

“什么?这是长了息肉了?因为胖?”

小宝说:“是,应该是。”

“姥姥说你在学校午餐,有一回一顿吃了11个鸡腿,都把她吓坏了,是吗?确有其事?”我死盯这个细节。

小宝说:“对,但不是11个,是12个。跟同学比赛,看谁吃得多、吃得快。”

哦,原来是12个。

“那2020年,你才11岁半,体重就已经达到了91.6公斤,血糖、尿酸的指标接近糖尿病了,这个‘胖出来’的结果你自己知道吗?害怕吗?”

小宝不言声,低下头:“知道。害怕。但减肥实在是太难了。”

我知道,孩子胖起来容易,但减肥减重,可不是一招一式。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而且很多家庭孩子的“胖”,是家庭的营养过剩——家长胖,孩子岂有不肥的道理?这让我想起每次去西餐或中餐厅吃自助,看到膀大腰圆的孩子端着满满的一盘子冷荤甜品,我就条件反射地为这样的孩子担心,但扭头一看家长——爹妈也都身宽体胖,心立刻崩溃,挡不住:“完了,这样的孩子注定会肥胖。”

2021年6月25日之前,一个初三的女孩,倩倩(化名),同意接受我的采访。

倩倩告诉我:“我们家就都好吃,老北京嘛,历来比较讲究饮食,属于吃货之家。”

倩倩15岁,“胖”是突然爆炸式的。要初中升高中了,这是关键时刻,在她和父母的心里,去医院体检和努力复习考试,哪个更重要?他们一致认为是后者。

中考后,倩倩不仅得了糖尿病,而且高血脂、高血糖、高血压、高尿酸——四高,一下子全涌来。三口之家,登时天塌。

说起来,倩倩的爸爸还是大学教师,有文化,不能说对医学没有了解,况且他自己的奶奶,就是尿毒症去世的。父亲这辈6个兄弟姐妹,中年已有3个都戴上了糖尿病的帽子。因此他知道糖尿病是有“遗传”和“后天致病”两大因素的,但女儿过去“小升初”,三年以后又是“初升高”,他和爱人都觉得“不让孩子吃好、吃嗨,营养不够,那没脑力,可不行”。

可什么叫“吃好、吃嗨”?

“倩倩爱吃牛排、炸鸡柳,我们家就一个星期至少三次,基本上隔一天一炸,隔一天一煎。即便后来倩倩已经检查出了糖尿病,我们家双开门的冰箱里还有很多很多的‘存货’,到今天都没来得及送人或处理掉。”

听到这个细节,正好那天在他家,我就动了好奇和执着,提出:“能不能让我看看?”

“现在?”

“对,就是现在。”

我的想法很简单:求证,用事实说话。而且做电视,如果真能拍到倩倩家还有储藏得满满的一冰箱牛排和鸡腿,那一个“吃货之家”究竟是什么样子?一目了然,将来对节目也可以增强真实感和冲击力。

感谢倩倩爸爸的支持。

结果,摄像师就真的拍到了一组“长镜头”:

倩倩爸一袋一袋地往外拽半成品,我在一旁一袋袋开数:1、2、3、4、5、6、7、8、9、10……我的天呐!一口气数到了十袋,都是大袋,一公斤装,还没数完,而且就这,倩倩爸还说:“您别急,我们家还有一个小冰箱,那里面也都是……”

天呐!见过能吃的,没见过像倩倩家这样能吃的!

“然后碳酸,我们还有很多的碳酸饮料,全家人都好这一口,倩倩尤其离不开。”

“糖尿病不是不能喝甜饮嘛!”我提醒,还以为倩倩家不知道。

可倩倩爸说:“知道!现在是不喝了。但您看我们家过去,有多少?”说着他又拉开厨房的柜子,走廊、过道的柜子,啊,那里面满满当当塞得到处都是……

我想看看倩倩的卧室,那是她睡觉、学习、复习的小天地,屋里只见一张大号写字台,和小床各霸着房间的一半。

我改问倩倩:“你不那样吃不行吗?非得天天鸡腿、牛排?”

倩倩说:“不吃不行啊,您看我每天,就坐在这张写字台前玩命地复习。您知道我一坐,得多长时间?”

“多长?”我正要问呢。

“一天8到12个小时。”

“啊?这么长时间?不这样不行吗?”

倩倩说:“不行,不然就考不上高中,还别说好一点的。”

“至于吗?”我很心疼。

倩倩原话:“挺至于。”摄录老师在一旁听了,都忍不住捂嘴笑。

采访变得有点沉重,超出了“肥胖”。

本来曾经有一个选题——“中考分流”,就是我要探讨“职业教育”在中国的必要性。社会不一定都要鼓励人人上高中,那时我就听到一个数据说:即便是北上广深这样的大城市,初中能考上高中的也只有“50%”,就一半。竞争严峻,形势逼人,所以倩倩的“挺至于”为真。

2021年6月25日,倩倩中考后,终于来到北京儿童医院进行检查。那时,她已经在家附近的医院先做了一些化验,我征得她和父母的同意,跟拍,拍完了医院,才去的她家。

接诊的是临床营养科的闫洁主任,主任让家长先带倩倩去验一个尿、一个血气,查这两样东西是医生首先得排除倩倩是不是已经有了酮症酸中毒,如果是那样,问题就严重了,倩倩就得住院,不能回家。我在一边看:“啊?酮症酸中毒?那是什么病?跟糖尿病有关吗?”

闫主任说:“怎么没关?很危险。”说着她引我看桌上的电脑,电脑上有倩倩已经录入的化验指标:“这姑娘,本来是来看肥胖的,但她的糖耐量,这是确诊糖尿病的金标准,平时11.1我们就可以诊断为糖尿病,她是11.72;还有,她的尿酸,已经700多,正常值是400多;血脂,高密度脂蛋白都不正常;再喝完糖水后两小时的胰岛素,也高到了900多,正常值不超过44……您说我急不急?这孩子现在就已经进入了糖尿病的最严重状态……”

啊?没想到。我都僵在了那里。

还好,25日那天倩倩的尿、血气,检查结果还没有出现酮症酸中毒,但糖尿病的帽子是不能摘了。从此倩倩的生活,当然也包括她们全家的生活都将随之改变。孩子从不运动到每天必须坚持运动;家长从由着性子让女儿吃,到不得不收起那两个冰箱的鸡柳和牛排,改吃素、吃淡,营养均衡。

“病”字当头,什么都得让路。

倩倩的写字桌,那张从早到晚总是被书本铺满了的大桌子,取而代之的是抽血器,化验棉签、试纸、针管、胰岛素,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药瓶、水杯和保温瓶……

我的糖尿病,属于“2型”,问大夫会不会遗传?因为我妈和她的家人本身就有糖尿病。大夫说:“有可能,但即使你有家族遗传史,肥胖也是加速器。”

我心里痛,不是确诊了有病,而是无爱。 我说的“爱”是来自异性的爱。

从小到大,从来都没有人把我当女孩,所有男生见了我也都是兄弟,一起吃喝、一起嗨歌、一起出游,甚至打架斗殴都来找我——“胖子”天生就没性别?

但我到底是女孩儿啊,豆蔻年华,鲜花盛開。

大学期间,我的情感生活一直都很干净,曾经爱慕学长,紧追不舍,最后吓得人家辍学,那是游戏,都是闹着玩,没动真感情。

第一次有人爱我那是大学刚毕业,一个男孩出现,跑到我河北的老家说要跟我好。我那时在剧组,“江湖地位”不低,首演电影就是跟陈可辛、古天乐合作,自然片酬也较高,但即便如此,因为从没有男性向我示爱,情侣之间一起逛街、吃饭、拉拉手的情景,让我羡慕不已。

这个男孩敢于在超市里跟我卿卿我我,我立刻投降了。

这就是我的初恋,这段感情后来我很投入、很用心。那时我挣的钱,几乎都花在了他的身上。美食、名牌、最先进的手机、用品,我要把我的男朋友打扮得帅帅的,甚至在经济上我都支持过他的家庭……

可后来呢?男友被我宠、被我惯,本来就不思进取,确定了关系后干脆就躺平。这还不算,一段时间后,他还有外遇、出轨。这让我当头一棒。好难过,锥心的疼。但我没倒下,也没有后悔。毕竟这个人曾经爱过我,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他出现了。只是感情归感情,理性归理性,他做什么我都能够原谅,唯独这出轨我忍受不了——这是我认为对感情的亵渎、背叛,刀劈斧砍。

初恋的伤害延续了很长时间,这中间很多年,我都没有再谈恋爱。

无数个夜晚,我把房间里的灯都打开,但没用,心里还是极灰极暗。

但还好,“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失恋打击了我的自信,却没有动摇我的善根和对世界的友好。

几年后,真爱来了。

我真心地爱上了一个人,而且那个人也真心地爱我。我们刻骨铭心,心无旁骛。他是一个警察,而且是一名人高马大、孔武有力的优秀刑警,我们俩的职业相差十万八千里,但偶然相识,我的“总在照顾他人”深深吸引了他,让他觉得这是太难得的善良和朴实。

然而事情到了要修成正果的时候,打击又来了。

因为胖,他家里不同意。

我和他父母怎么做朋友都可以,一旦换了身份,成儿媳妇了?不行不行!这可不行!她那么胖,300斤的大胖女,光可爱没用,将来怎么给咱生孙子?我们家庙小,装不下您这尊大佛——

委屈、尴尬,比山高、比海深。

可是越不行我却越不舍,怎么能舍呢?

跟我的“初恋”相比,这份感情,不是塑料花,是鲜嫩芬芳的真花。整整一夜,从掌灯到鸡鸣,他跟我通电话,手机都打烫了、打爆了,没有电了,充上,继续打。反反复复,他就是一句话:“刘思博,我爱你,是真的,真的真的,你很善良、很可爱……”

想想,这世上怎么会有一个人一整夜、一整夜地给你打电话?没完没了地就说一句话?不是醉,不是迷糊,是按捺不住,真心纯心,海枯石烂。

面对他的家,我想改变。支持他的孝顺,我也得变!

但减肥哪有那么容易?

我做演员,他是刑警,如果这对鸳鸯很不相配,我就改行,立刻推掉了一切与剧组的签约,但没用。

我终于恨起了我的肥,恨不能撕下这一身的肉、扇自己的嘴,让你吃!让你吃!可是300斤,哪能撕得掉、揪得下?

后来我几乎尝试了所有的减肥手段,也踩过了几乎所有减肥的坑,但没一样管用。苦苦地不吃不喝,跑步跳舞踢毽子,只要一停就反弹,体重噌噌噌地还会比过去长得更快、更疯狂。

我哭,哭得昏天黑地,一辈子不怎么流泪,这一段却汇成了江河大海。

分手后,我耷拉着脑袋又回到北京,回到了我过去的生活。但从此我轻易不敢再爱……

也是在北京中日友好医院减重糖尿病健康管理中心,我曾经遇到过一位28岁的北京小伙,就是胖,单纯的胖。到2019年体检,查出有糖尿病,打击突如其来,从此打针、吃药,一般情况下,一辈子都不能停。

这个人后来不同意用真名,我就叫他XP。

其实对于糖尿病,他也不是没症状,只是自己不懂,比如“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就是睡着睡着,人经常会不能平躺,喘不上气来,于是就“坐”着睡,完全不知这种状况其实已经很危险,有些“胖子”就是这样把自己能给“睡”过去了,这绝非危言耸听。

如果提及糖尿病的危害,“并发症”至少有十种:

会引起眼底病变,导致患者眼底出血、视物模糊、甚至“失明”;

会引发糖尿病肾病,让患者出现“蛋白尿”;

会血速减慢,从而引起脑血管阻塞;

会高糖,导致颈动脉硬化;

会血稠,带来心脏冠状动脉粥样硬化;

会糖尿病足,严重者因足部坏死需要截肢;

会出现植物神经受损,造成胃轻瘫;

会点爆周围神经病变,引起周围神经病;

此外,女人过胖,会不来例假或例假失常,多囊卵巢综合征更造成妇女难孕或不怀孕;老年人一旦出现血糖极高,还会伴有高渗高血糖的昏迷;而血糖波动大,当患者血糖过高,会引起酮症酸中毒,这就是医生常常担心的,这种病很多人根本就不了解,更别提警惕,但身体一旦出现了“酮症”又没及时送医,快速死亡是很危险之后的结局。

……

又一个由北京儿童医院组织的“糖尿病患儿健康管理康复”夏令营,在北京延庆(第24届冬奥会北京的赛场之一)一个叫“奥伦达部落”的度假区举行。我们摄制组再次出发采访。

这次的营员有大有小,我采访了三位大哥哥、大姐姐,他们都曾经出现过酮症酸中毒,若未及时送院,已经不幸,因此说起当时的“酮症”,他们有很多感慨。

第一个姐姐叫子雨(化名),2021年23岁,差点出事时是在13年前,2008年8月15日。

“那年我才10岁,我們家是京郊农村的。发病时我去奶奶家玩,大山里,玩了一圈,回来就低烧,开始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拖了好久才去县医院。可到那儿一测血糖,太高了,都测不出来了。医生说我得了糖尿病,而且已经出现了酮症酸中毒,得赶快去大医院。这样我就到了北京儿童医院。记得当时我是被叔叔背着进的抢救室,妈妈很着急,救了两天,差点就没命……”

第二位姐姐叫文娅(化名),参加夏令营时,她已经通过了考试正准备去国外上大学。说起糖尿病,文娅也是发现得很晚,送到医院时已经昏迷。

“开始熬了好几个月,一直以为是感冒,非常口渴,天天不断喝水,有时大半夜的喝奶,一次能喝5袋。”

“5袋?这怎么可能?”

“但就是这样,一袋接一袋地喝,一口气。”

按说三多一少(多尿、多饮、多食+体重下降)是糖尿病明显的症状,“你们不知道吗?”文娅的妈妈意识到女儿“可能出了点问题”,还带她去当地的医院做过全面的检查。只是十多年前,人们对“儿童糖尿病”的警惕比现在要低,所有检查中最应该做的“血糖”一项,医生按传统观念判断——“这么小的孩子血糖怎么会出问题?”还专门给去掉了,因此,文娅的病情被耽误。

“一拖再拖,后来有一天我实在难受。学校运动会,同学的妈妈刚巧是医生,一测我的脉搏,说这孩子不对,心跳过快,得赶快送医院。就这样,我爸妈才开着车把我送到了北京儿童医院,进了急诊室,医生一脸的严肃:“你们怎么这时候才来?这孩子不能走了,得马上进重症(监护室),就是ICU!”

文娅和子雨当年能“活过来”,纯属幸运。

文娅告诉我:“跟我同来的一个男孩,就是因为酮太重了,没有被救活,就在我的身边……”

北京儿童医院,一个以“王锐”护士长名字命名的“特别工作室”,主要接收“2型糖尿病”的患儿,这些“小糖人儿”都出现过“酮症酸中毒”。

王锐带着我走进了病房,一片“小胖子”坐在床上,不是“冰墩墩”,而是“肉墩墩”,他们都“很资深”,互相议论的话题也都“很学术”,每一个孩子都会很熟练地给自己扎指血、测血糖、吃药和拿起针来往自己的肚子或胳膊、大腿上打胰岛素。

王护士长告诉我:“我是1989年医学院一毕业就干上了这个专业的,那时候见到的‘胖孩子’还很少,一年也遇不上两三个;但现在,每周都会来一两个。家长普遍反映不懂糖尿病的危害,如果早知道,那就不会让孩子太胖,不会发展到‘酮症酸中毒’。”

“这是刹车刹晚了?”

护士长点点头:“就是。把胃撑大了。你再让他少吃,很困难。孩子总是会饿,嗷嗷叫。”我们收住院的患儿有一种要做的检查就是该“禁食禁水”。这些胖孩子不能正常地开饭。护士就把饭给他们留起来。但有的孩子可忍不住,趁着医生护士不在,一把把饭拿走,几分钟的时间就统统吃掉。

一个8岁的女孩一到开饭的点就追着送饭的车,车到哪儿她到哪儿,护士阿姨说:“宝贝儿,你别追了,今天你不能吃饭,真的。”小女孩回答:“知道,我知道,我不是要吃,我只是跟着饭车闻闻味儿……”

孩子慢慢胖起来不是他们的错,但因胖而病,是要让他们自己承担所有的困苦和治疗的艰难——“你说这些患儿可不可怜?”

2021年3月5日,大家都熟悉的吃播网红——“泡泡龙”突然去世。他那个吃法,是一种职业、一种自虐,目的是为了出名、挣钱。

泡泡龙只有29岁,但外形早已胖成了一位大叔,死前纵使粉丝1300万又如何?还不是说死就死,突然猝亡?

整整10年,我是怕去医院挨医生的骂的,干脆就一直不测血糖、不体检,标准的讳疾忌医。这跟当下很多年轻人无视生命,不见医生,胡吃海塞,蹦迪熬夜,玩手机不分黑白真差不多,我们都自欺欺人,都以为反正还年轻,再怎么地也死不了,但死亡忽然站到你面前不远的地方,害怕都没用。

因此手术我是不能再犹豫了。

奶奶死后除了我,爷爷身边还有一个大孙子,就是我叔叔的儿子,我的堂弟,过了二十身体也开始发胖,潜在的也有血糖问题。我真担心他步我的后尘,但没法,眼下的家,如果谁还能帮我,就是他了。

术前堂弟一直在问:“姐,你了解孟化吗?知道切胃手术究竟是怎么回事吗?有没有风险?后遗症是什么?一刀子下去可就没有退路了。”

我上网查,孟化是主任医师,也是首都医科大学、北京体育大学、北京协和医学院的研究生导师。他的人物介绍是这样的:“长期从事胃肠道疾病的诊治,擅长腹腔镜下胃肠道疾病的手术,胃癌腹腔镜、食管反流以及甲状腺、乳腺疾病的治疗。”只是他自己说:“过去很少跟病人交朋友,原因就是很多人,尤其是胃癌患者,会一个个地‘消失’,因此我很难受。”2011年,孟化率先在国内开展了“腹腔镜下肥胖症及代谢病的手术”,也就是切胃。2018年,他的团队已经开展了500多例手术,如果平均每個人能够减重50公斤,那这500多人,一年就是25吨,而且没有一例严重的不良反应……

堂弟听到这儿,大致放了心。但手术“管不管用”呢?

我告诉他,目前世界各国医生所做的“切胃手术”主要有两种:一种叫“袖状胃”,另一种叫“胃旁路”。“袖状胃”很好理解,就是医生把胖胖们胃的“大弯垂”部分切掉,让你的胃变成一根“香蕉”;“胃旁路”呢,则是专门针对像我这样的胰岛功能已经受损、血糖已经出现了严重异常的人。医生会把我的胃人为地做出一个“胃小囊”,让这个鸡蛋大小的“新胃”跟我远端的小肠连接。术后一方面会帮助胖者减少食物的摄入及吸收,另一方面更会刺激我们小肠里的内源性L细胞分泌出一种叫作(GLP-1)“能降糖”的激素,这样我们自身的“胰岛功能”就会得到回转和提升——你明白了吗?“大弯垂”能升糖,“新食道”会降糖,我的“糖尿病”也就有可能被治好……

从2011到2021年,十年,孟主任自己独立完成的“糖尿病减重手术”已经近6000例。2017年,他的团队对数百名患者进行了“术后随访”,其中“糖尿病的完全缓解率”为91%;“高血压缓解率”为100%;“高血脂缓解率”100%;女性“多囊卵巢综合征缓解率”100%;男女因肥胖出现的“重度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也实现了100%的改善……

这么多的百分之百,人还需要担心吗?再说就是担心,我还有路可走吗?

决心接受手术,咱不图能够减肥,术后,我还有一个跟生命抢时间的计划,就是反正我已经这样了,最后我要做一件事:开通“抖音”,把我的故事广而告之——你姐这个“反面教材”不能浪费,我要现身说法,提醒天下的胖子、糖友和准糖友警惕糖尿病……

我在“奥伦达”夏令营遇到一位12岁的小姑娘,在征得她母亲的同意后,我让摄像老师拍了一段她自己采血、测试、打胰岛素的连续段落。小小年纪,已经不得不学会“自我管理”。

韩涵(小姑娘自己起的化名)正在备针,我轻轻地问:“你从多大开始就给自己打针了?”

韩涵说:“11岁。”

“那时,害不害怕?”

“害怕。既怕针头扎进肉里,断了,又怕疼。但很快,我就不怕了。”孩子的冷静,超出了她这个年龄。

我进一步:“那你周围有谁知道你得了这个病?每天都需要打针、吃药?”

韩涵:“没人知道,除了我父母。”

“病又没有罪,得了糖尿病,也不是你的错,为什么不肯告诉别人?”我真不理解。

但韩涵依然坚持:“同学一旦知道了我有病,就没人跟我玩,所以,不说。”

那所有集体活动,“小糖人”很多都会在吃饭前自己给自己注射胰岛素,“你去哪儿?”

韩涵说:“我会去厕所,拿着胰岛素去厕所。”

“厕所里万一碰上人,不是也躲不过去?”

韩涵的声音稚嫩中含着老练:“不会的,我会找那种有格子的,一间厕所只有一个人的。”

“哦,你的意思是进去之后就把门关上?”

“对,我一定会关上……”

可通常人方便很快,我的意思是“你消毒、抽药液,然后再打针”,这件事会用时很长。

韩涵打断我:“没事,我很快,打惯了。就是走到哪儿都得背着这个胰岛素的小冰盒,有点特别,老师、同学们都会问,还得找个辙去解释。”

“找个辙去解释?”我很难想象一个12岁孩子背负的心理负担。

一个问题,其实我一直想问,就是说不出口,怕往孩子们的伤口上撒盐:“一旦得了糖尿病,孩子们有没有‘病耻感’?”

王锐护士长曾经跟我说:“有,这个问题您不用去问孩子们了。糖尿病的患儿都有心理问题。第一,自己有病怕被歧视,自卑;第二,尤其1型糖尿病的孩子,他们一旦得上,很难好,有人还不得不一辈子都打胰岛素,这让孩子们很难受。”

文娅跟我说:“自从我得了这个病,心里就一直有阴影,很生气,为啥是我?为啥老天爷偏偏让我得了这种病?”

大亮(化名)是我在“奥伦达”采访的一个大男孩,他的糖尿病发现得也比较晚,一旦发现就跌入了“严重型”的深潭,没法自拔。

他告诉我:“其实我们得了这种病,吃药、打针,给家庭带来了经济负担,这只是一个方面;另一个就是公开还是隐瞒,要选择。

李文解是一家公益基金会的负责人,他的日常工作就是替公司资助那些儿童糖尿病患者,帮助孩子们远离糖尿病。

李总说:“现在,我们有时会搞一些讲座,说出来题目您都不信,就是专门针对刚刚就业的糖尿病青年,大家一起来商讨‘怎么在职场上有效地隐瞒’。”

隐瞒?

非要这样吗?

李文解说:“目前,现行政策很多岗位对糖尿病还是体检通不过的,企业照此办理也无可厚非。因此‘技巧’就非常有用。比如一个患糖尿病的小伙或者姑娘,他们不能喝酒,含糖的饮料也不能碰,那招待客户或在餐桌上洽谈,别人举杯,你怎么拒绝?糖尿病的病人不仅怕高血糖,还怕低血糖,有个女孩在给客户讲着讲着提案,突然头晕、很难受,她如何找借口?此外还有跟领导出差,过安检时,谁带了胰岛素,那安检是一定会检出,你又怎么解释?”

声誉、经济、求学、求职,糖尿病儿童随着年龄的增长,一天天明白自己的难处和生存的不易。而假使你是用人单位,换位思考,社会上还有健康人,人力资源的经理为啥要请一个有病的?老板知道了会不会皱眉头?

大亮就是把自己的问题一直隐瞒到了初中、高中、大学,直到2022年毕业,他还在瞒。他常常一场噩梦,醒来通身大汗。至于究竟能瞒多久,他说很迷惘,不知道……

2021年4月的一天,我來到中日友好医院8楼普外科的门诊,决定见孟化。

他耐心地听完了我的叙述,显然,从来没有像我这样的患者,手术不为自己,为的是直播,而且没有悲伤,浑身还充满了斗志。最后我问:“您愿意配合我了吗?”我几乎是在祈求。

孟主任一半对我一半像是对他自己说:“用生命作证?公开病情?公开手术?刘思博,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说:“想好了,这样我就觉得自己还有点用。”

尽管我的情况经认真评估,孟主任认为是他开展“切胃手术”以来遇到的最复杂、最困难的一例,但主任最后还是答应——“让我们共同面对,迎接挑战!”

真不知该怎么感谢孟化,他让我在绝处又看到了一线光明。

那一刻我真想哭,红了眼,但一咧嘴,还是笑了。

我的笑,确实帮助我迎来过很多很多的关爱,让我明白了哭不一定是人生最好的求助,而笑,特别是能忍住眼泪,苦中作乐,更能博得同情。

我很快就住进了医院北区的单人病房,每天都有运营商派出摄像师和剪辑师来给我录像、编辑,然后把我的故事一条条放到“抖音”上。

快300斤重的一个大胖子,放下过去的“花枝招展”,我穿上蓝白条的病号服,那病号服如果摊平,简直就是一张双层床单,但我穿上,不嫌大、不嫌丑,如同战袍。

我把我为什么“肥”,为什么得了糖尿病,如何瞎了一只眼,如何到最后病入膏肓,一天天、一段段都录成了短视频。很快,我的粉丝从全国各地甚至全世界各地的华人圈子里探头。

我不怕被别人笑,甚至术前我必须清肠清胃,出现了很难受的饥饿感,我也真实地告诉给大家:“我饿死了,快饿死了。我必须找点吃的。但是病房里没有面包、没有饼干,这些我都不能碰。我能吃的只有黄瓜、西红柿。”

后来有记者来采访,发现我的病房里怎么会有个锅?我告诉她:很长时间以来,我一日三餐,都是只能吃涮菜,香油蒜末、麻酱调料,统统都不能沾,我能蘸的就是酱油和醋。但即使是这样,我的饭一天也赶不过我吃的药,一天下来,我的药有9种,总共有60多片……

十几年的演艺生涯,玩个“抖音”咱轻松愉快。但每天我都告诫自己:一定要用真心,真真实实地现身说法。如果哪一天有时间和精力,我还会把自己打扮成“小仙女”“开心娃”;但没时间和精力了,就不化妆,一脸素面,扭着肥胖得没了型的体态,把一个真实的大胖子晒给世界。

但是,尽管我做好了切胃的一切准备,手术之前,孟主任还是特意来到我的病房,跟我实话实说:“多年的糖尿病已经使你的液黏稠度和凝血功能不再正常,如果手术出现大出血,那还是会……”

会什么?大出血?死?对于这样的“敌情通报”,我一点都不怕,因为我心底总有一个理由“我还有退路吗?”

不过进了手术室,当沉重的大门在我身后哗啦啦关上,麻醉前的那一刻——我的天啊,我胆突突:“真的会死在手术台上?”

孟主任的脸,庄重自信,他攥住我的手腕:“思博,别担心,我们大家都爱你,会好好做,你也会重新获得健康,相信我,相信我们的团队……”

我信孟化,从第一次门诊,从他听完我的故事满含热泪,我就信了。

麻醉劲儿上来以后, 我就啥都不知道了。果不其然,手术出现了巨大风险,后来如何化险为夷,我是看了直播回放才后怕,北京电视台专门为我录制了一期《生命缘》,真实地记录了我的病况、抖音,以及孟主任的实况手术。

最后,手术成功了,我被推回病房。尽管接下来的站立、行走我又得付出巨大的疼痛,但这都是后话。成功和咬牙忍痛锻炼相比,那根本就不是事。

“我用生命作证”——就这样,取得了决胜的第一步。

北京儿童医院内分泌遗传代谢科主任巩纯秀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对患儿总是轻言轻语,谆谆教导“少吃多运动、吃动两平衡”,但是面对媒体,她竟敢放言:“我们要把‘儿童减重’提高到像禁毒一样——吸毒会成瘾,吃喝会成瘾,同样的道理,懒,也会让人成瘾!”

减肥与戒毒,二者如果相提并论,那吃的问题可就太大了。

2021年7月,中国举办了首届“肥胖大会”。

孩子、大人一听,哈哈大笑——“肥胖”也至于开会?而且是全国性的大会?

对。

面对中国肥胖与糖尿病的压力,“减重”得愚公移山。

2016年,那是中国进入“世界第一”的“肥胖元年”。2020年,中国已有6亿人超重+肥胖,学者把“肥胖”提升到一场“公共健康危机”的高度,就是不控制“体重”,我们泱泱大国,有“自毁长城”之虞!

面对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火,有人还大咧咧地觉得是杞人忧天:“人家西方国家,丰乳肥臀的大胖子有的是,人家也没有着急。”

你怎么知道人家就“不急”?

二战以后,芬兰有很多孩子没有爸爸,这些年轻的父亲不再是“战死沙场”,而是突然“生活好起来”了,“大吃大喝”出了心脑血管疾病。此后国家采取强硬措施,把健康融入万策。又用了30年,芬兰才使全国心脑血管的死亡率下降了80%,成为全球健康管理的典范。

赵文华,国家疾控中心研究员,中国营养学首席专家,多年对中国儿童和青少年的肥胖、肥胖与糖尿病的关系,国家应如何防控,做了大量的研究和建议。

我请她告诉我:面对今天的“肥胖大敌”,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赵教授非常支持。她不仅给了我相关的国家政策,也给了我纠正和改善的信心。比如2020年12月23日,国务院新闻办发布了《儿童青少年肥胖防控实施方案》,这《方案》第一是由国家卫健委、教育部等6部门联合印发,不仅分析了“现状”,而且也提出了“治理目标”。

而早在2016年8月2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就召开会议,习近平总书记亲自主持,会议审议并通过了一份“健康中国2030”的规划纲要,里面强调:“健康是促进人的全面发展的必然要求,是经济社会发展的基础条件,是民族昌盛和国家富强的重要标志,也是广大人民群众的共同追求。”

2017年7月,国家围绕“疾病预防”和“健康促进”两大核心,已陆续开展了15项重大的“专项行动”,其中一项就是“实施合理的膳食行动”——国家在未雨绸缪!

中国历来的中小学教育没有“食育”,但从2016年开始,国家已经在北京顺义区的一所小学和一所中学紧锣密鼓地展开了试点。

顺义的“试点”形象、立体,可模仿、可复制,我和编导无论如何都要安排采访。

那“食育教育”如何搞?具体包括哪些内容?

裕龙小学的陈静副校长:“主要包括墙报、饮食课。吃有吃的标准,必须按科学的菜谱来,比如荤素搭配、盐油糖、热卡的量……学生们接受了,回家就去指导父母,而且看着自己‘被试点’很快苗条了起来,也很自豪,都不想让自己再胖了……”

在牛栏山一中实验学校,赵金龙副校长介绍道,“我们的试点是除了体育课,还增加了每天‘阳光一小时’。同时天天都安排学生到学校的’开心农场’去干活,南瓜、土豆、彩椒、西红柿、大葱,亲手翻地、撒种、收获。孩子们通过‘动’,重新塑身,一年后‘肥胖下降率’‘体育达标率’都比试点前要提高了很多。”

赵校长还跟我说了一件事且反复叮嘱:“您可别放进你们央视的节目——我们区日前搞活动,外校的学生都坐大巴车来了,一下车,很多孩子都胖胖的,行动笨拙、迟缓,可您再看我们学校的孩子,个个结实、健壮,体轻如燕,不一样,那可真是不一样啊!”

顺义的经验:控制体重,从娃娃抓起,完全可能!

赵校长信心满满地说:“咱中国人做事,只要想做,还没有什么做不成的!”

2021年8月,刘思博术后3个月来医院复查,这一天,她化了妆,头上扎了拨浪鼓一样的两只小辫子,大框眼鏡也架上了鼻梁,我知道——好消息来了。

果然,她坐在病床上,声音从虚到实,由弱渐强:“我的妈呀,真不敢相信,我的糖尿病——好了?”

什么标准?怎么证明?

“空腹血糖4.11,糖化血红蛋白5.5,这两个指标的正常值分别是7和6.1-7.9。”

对,刘思博的血糖重归正常。

“三个月,我的体重也减了60斤。更重要的,从术后,我就没再吃过一片药、打过一针的胰岛素!”

糖尿病不是没有逆转的可能吗?刘思博出了奇迹?

自从开始“抖音”,《胖女孩日记》每天播出,时时更新——

2021年5月24日,刘思博不无感慨地对着屏幕说:“我的‘粉丝’已有4万多了。原来这么多的人有血糖问题。糖友们一定要吸取我的教训,不要等到眼瞎了,脚趾头也不会动弹了,才去干预,这之后还有很多、很可怕的并发症……”

8月10日,刘思博发给我一条微信:“长江老师,您能来看看我吗?半年的复查也出来了,您猜什么样?肯定想不到……”我说好,匆匆前往。刘思博已在医院大院一座红色的小亭子前等待,见我过来,她快速起身,一边招手,一边向我奔来:“您看,我是谁?我是不是刘思博?是不是又瘦了?”

啊,这可真是。身体窄成了过去的一半,大脸也变小了、变长了!

出院后,刘思博的“抖音”又多了一个“控糖小厨房”,她把自己在北京租住的房间一角改成了厨房,每天教人怎么做饭,“控糖早餐”“不升糖的主食饺子”“冬瓜丸子新做法”“放心吃的皮蛋瘦肉粥”,甚至还有“低糖版的糖炒栗子”……

一年后,她的体重减去了90斤。有一天她万分高兴地跟粉丝们说:“你们知道吗?我今天特别特别的高兴。为什么?我有锁骨啦!而且能跷二郎腿啦!这个动作,过去二十年,我可是根本就做不成!”

当然,即使血糖已经回归了正常,刘思博是不是就从此找回了健康?医生说不是。事实上她的身体还很弱,肾功能不好,一次因血糖过低又被送进了医院;还曾贫血,险些昏迷,都叫了120。但为了增强体质,2022年夏天,她开始锻炼,后来发现游泳可以提升肾功,这个好消息她可得告诉大家,于是就有了很多她身着泳装在水中的直播。而且为了持续让人懂得糖和肥胖有关,“肥胖”和“糖”永远都是健康的大敌,她不仅靠“抖音”录像,还计划举办“糖人俱乐部”,带网民开展为期14天的面对面的“糖友营”。她的事不断惊动媒体,尤其是新媒体,最精彩的一次专访,网上点击率直逼2000万!

2020年10月,北京顺义两所学校,在“食育”“劳动”明显取得成效后,已在全区启动了“十万学生健康体重推廣方案”……

第一次采访完小宝,他曾跟我有个“约定”,就是两个月后再来看他坚持减肥的成果。“12个鸡腿”已成往事,如今的他瘦了很多,发誓不做“糖友”,要远离糖尿病。

青岛的祺祺后来9天还真减掉了15斤。回家后他妈妈也发来了微信,让我看照片上“小胖墩儿”如何变成了“小帅哥”……

还有倩倩的情况更令人振奋,爸爸终于处理完了两冰箱的鸡柳和牛排,“吃动两平衡”正帮助这个自诩“吃货”的家庭养成全新、更加健康的生活方式。

憾事只有一件:采访时我在北京儿童医院碰上的那位8岁的男童好儿,数日后又来到医院做检查,可中途就突发高烧,陷入昏迷……后来,几家医院合力救治,孩子的性命是保住了,但医生说起他的“病因”,不认为完全是血糖,他被诊断为尿崩症。尿崩症是个什么症?病情怎么会突然发展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凶险?这让家长和所有知情人都感到震惊——和肥胖有关吗?是肥胖影响了肾功能吗?

谁能给出一个答案?

我的眉头,再次皱起。

长江,蒙古族。央视资深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博士。作为一个“有想法”的电视节目主持人和作家,她总能在世俗的喧嚣中静下心来,默默耕耘。近年来连续在《北京文学》发表报告文学:《“养老”革命》《明月村的“月亮”》《我的生命谁做主?》《直面北京大城市病》等。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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