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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胡直

2023-02-14周志文

读书 2023年2期
关键词:朱子阳明欧阳

周志文

江西一向不是富裕的省份,唐代以后,却成为文化或文艺的重要所在,不讲更早的,只讲北宋吧,“古文八大家”的欧阳修、王安石、曾巩等都是江西人,南宋朱子是婺源人,婺源古属徽州,该是安徽的一部分,但后来将之置于江西,现在则并入江西饶州,朱子就成了江西人了。

朱子好像并不在乎,他是个四方的人。其实朱子出生于福建崇安,后来也常到福建讲学,世人称其学为“闽学”。朱子一生讲学,最重要的事,应是他在江西知南康军时兴复了在江西庐山下的白鹿洞书院。这座此后被称为“天下第一书院”的书院,建立于五代,但到宋代就湮没了,是朱子将它重建的。朱子不但在此讲学,而且为书院写了“学规”,后来这篇《白鹿洞书院学规》几乎成为中国所有书院的“校训”了。一一八一年,朱子主书院时,曾邀请不同派的陆象山( 名九渊,江西抚州人)来此论学,陆在白鹿洞发表著名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演讲,可见南宋以来,从理学上讲,江西是十分兴盛的一方。明代中期,阳明学出现,阳明后学派系甚多,其中有“江右王学”一派( 古时江右指江西),而黄宗羲非常推崇“江右”,《明儒学案》竟有“盖阳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之语,此语公道与否,容可讨论,但可见在阳明学方面,也以江西为独盛。

此文想谈谈一个很特殊的人物—胡直。

胡直在江西王学诸儒中属于晚辈,他的老师是欧阳德( 一四九六至一五五四,江西泰和人),是江右王门的重要人物。

胡直( 一五一七至一五八五) 字正甫,号庐山,江西吉安泰和人。嘉靖三十五年( 一五五六) 进士。初授比部( 刑部四分属部之一) 主事,出为湖广佥事,领湖北道后任广东按察使、福建按察使等,官做得不算大。

胡直少时骀荡不拘,喜欢研究古文词。二十六岁时,才从欧阳德问学,经欧阳德教导,终于立志向道。三十岁时又从学罗洪先( 一五〇四至一五六四,江西吉水人),罗洪先因他求学没有定性,教他静坐。罗曾批评他说:“正甫所言者见也,非实也。自朝至暮,不漫不执,无一刻之暇,而时时觌体,是之谓实。知有余而行不足,常若有歉于中,而丝毫不尽,是之谓见。”胡直以为实的部分,在罗洪先看来只是外表所见,并不真实,可见他与罗洪先之间,所见并不十分相合。

《明儒学案》说他:“……专明学的大意,以理在心,不在天地万物,疏通文成之旨。夫所谓理者,气之流行而不失其则者也。太虚中无处非气,则亦无处非理。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言我与天地万物一气流通,无有碍隔,故人心之理,即天地万物之理,非二也。若有我之私未去,堕落形骸,则不能备万物矣。不能备万物,而徒向万物求理,与我了无干涉,故曰理在心,不在天地万物,非谓天地万物竟无理也。”黄宗羲认为他的学问,跟阳明一派大体是相同的,但也有并不尽合之处,胡直的学说与阳明一派,其间好像有层阻隔,总在似与不似之间。

黄宗羲又认为他的见解跟佛教所称的“三界惟心,山河大地,为妙明心中物”相差不远,至少有些夹缠,因为他说过:吾心者,所以造天地万物者也,匪是,则黝没荒忽,而天地万物熄矣。故鸢之飞,鱼之跃,虽曰无心,然不过为形气驱之使然,非鸢鱼能一一循乎道也。

这种唯心论是佛教式的,因为他主张“明心”,虽然他也说过“照乎天地万物,而终归于无有。吾儒主在经世,故其学尽心。尽心则能察乎天地万物,而常处于有”,照他的说法,自己是“尽心则能察乎天地万物,而常处于有”的状态。黄宗羲于此颇不以为然,说:“释氏正认理在天地万物,非吾之所得有,故以理为障而去之。其谓山河大地为心者,不见有山河大地,山河大地无碍于其所为空,则山河大地为妙明心中物矣。故世儒之求理,与释氏之不求理,学术虽殊,其视理在天地万物则一也。”论定他所言与阳明不同,说:“此与文成一气相通之旨,不能相似矣。”

其实这种讨论,在阳明或阳明其他弟子身上也可以见到。其中有无的问题应是关键,就如胡直所言“终归于无有”或“常处于有”的问题。胡直有时讲到心性会稍稍偏向于无,被人指责过,他后来也发现了,便也改掉了。所以如说他所讲与阳明所主张的完全背离,也属过当,他所讲的大体并未逸出良知学的范畴,还是坚守儒家“有”的立场的。他有部书叫《胡子衡齐》,曾为文以辩虚实,曰:

世儒以万理为实,天地实天地,万物实万物,君臣父子皆然。惟其实而后天下不以幻视,若惟求理于心,则将幻天地万物于无何有矣,又何有于父子君臣哉?胡子曰:“夫万理之实,岂端在物哉!其谓实理,即实心是也。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即继之曰‘反身而诚,乐莫大焉。若实理皆在于物,则万物奚与于我?又奚能反身以求诚哉?何则?人心惟诚,则其视天地也实天地,视万物也实万物,父子之亲,君臣之义,不可解于心者,皆实理也。……世儒自幻视其本实之心,而反瞿瞿焉索物以求理,认外以为实,所谓以幻求幻,其幻不可究竟矣。”

整体上言,胡直所论的心性之学当然来自阳明或自己的老师,但要说他独造深诣,还是有点距离的。

我认为胡直的成就并不在此,胡直特殊的地方,在于他在为学过程中的心理过程十分曲折,他有《困学记》一书,详细记录自己学思之细节,有趣的是将自己内心的矛盾与挣扎都写出来了,毫不躲闪,在求师问道时,师友之间所生的冲突,他也从不避讳,所以这是本很特殊的書,譬如叙述自己年轻求学经过言:

予童颇质任,尝闻先府君论学,而不知从事。年十七,游学邑城,读书学舍,遂致骀荡喜放。是岁腊,先府君卒,愈自放。然慕奇名,好谈孔文举、郭元振、李太白、苏子瞻、文信国之为人,如文举、太白,梦寐见之。酷嗜词章,时传李、何诗文,辄自仿效。又多忿欲,躁动不知检,尝着格物论,驳阳明先生之说。年十九,与欧阳文朝同砚席,最契。时或觉非,忽自奋为学,要文朝共为之。勉修一二月,不知方,遂仍堕旧习。

写少年自己骀荡喜放,好慕奇名,又有多忿多欲、躁动不知检的各种情状,都跃然纸上,言甚警策,因诚实也。最有趣的是他少时轻狂,很讨厌王阳明,曾自著格物论,驳阳明之说。《困学记》又写从师欧阳德经过,也屡经波折,委婉动人,言曰:

嘉靖壬寅,予年二十六,方买居白鹤观下,适欧阳南野先生自乡出邑城,会友讲学,倾城士友往会,而予独否。既数日,文朝则语予曰:“汝独不可行造访礼耶?”予乃随文朝往访先生于普觉寺。先生一见,辄呼予旧字,曰:“宜举来何晚?”又问齿,对若干。先生曰:“以汝齿当坐某人下。”予时见先生辞礼简,当不为时态,遽归心焉。先生因讲“惟仁者能好人”一章,言“惟仁者有生生之心,故见人有善,若己有之,而未尝有作好之意,故能好人;见人有恶,若瘝厥躬,而未尝有作恶之意,故能恶人。今之人作好作恶,则多为好恶累,未可谓能好恶也”。予素有疾恶之病,闻其言怃然,若为予设者。已乃走拜先生,语以立志曰:“明明德于天下,是吾人立志处,而其功在致吾之良知。”又曰:“惟志真,则吾良知自无蔽亏。”语若有契。

…………

一日,先生歌文公“欸乃声中万古心”之句,予一时豁然,若觉平日习气可除,始有向往真意。次年癸卯春,为小试之迫,此意虽未寝,而志则驰矣。秋举于乡,归见先生,又北行赴辞,而先生属望殷甚,予亦颇承当,及甲辰会试下第,归途与同侣者挠乱,既归,虽复见先生,然屡兴屡仆,第其中耿耿有不甘自已之念。乙巳秋,丁祖母承重忧。丙午复同文朝及罗日表读书龍洲,因与康东沔公倡和自遣,而向学功愈弛。至丁未,为先祖母卜兆致讼。适先生起少宗伯,予送至省城。既归,复毕讼事。自觉学无力,因悔时日之过,大病在好词章,又多忿欲,三者交剚于胸中,虽时有战胜,不能持久,此予志不立之罪,无可言也。时年已三十一矣。

这是一段叙述他师从欧阳德的一番经历,高潮迭起,实在生动。欧阳德在仕途上很顺遂,曾以南京太常寺卿掌过太学,又做过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直无逸殿,他虽居高官,但一生讲学不辍,在维护阳明师门上也甚有功劳。胡直开始并不想求学于他,后来被他言行感动,这段经历写得非常传神,写自己性格上的缺点也很直接,淋漓尽致。后面还有长篇文字,这里不好全引出来。

像《困学记》这样忠实又详细的记录,在我们传统中文书写中是少见的。中国人大多因为过于谦逊或害羞,记有关自己的事,往往喜欢闪躲跳跃,讳言细节,更不会直陈过错,不论这过错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像胡直这样直接批评自己或老师与朋友,严厉指陈过错的确实很少。胡直的文字朴实又真诚,举证历历,让人无法怀疑其真实性。

其中有一段记录自己从师罗洪先,说:

先生初不甚喜良知,亦不尽信阳明先生之学,训吾党专在主静无欲。予虽未甚契,然日承无欲之训,熟矣。

在胡直看来,罗洪先这位阳明的大弟子并不怎么样,说罗洪先一开始也并不很喜欢王阳明,但也终成阳明门下大人物了。这段文字也写得爽直,说罗洪先见到人就教人无欲,天天那一套,弄得套子都老了。后来他又因罗洪先的缘故,结识了不少阳明门下大弟子或大弟子底下的人物,如何吉阳( 迁)、谭二华( 纶),又因老师老友唐顺之的缘故认识了赵大洲( 贞吉) 等人,胡直之后探底,才知道这群大名鼎鼎、红极一时的人物,都是些荒唐无聊的人。他直说:“时见诸公论学,似于博学之旨,多有异同,予虽未敢辨难,然因是自信者多矣。”胡直看了这些儒林乱象,非常不以为然,之前以为他们各有所胜,不敢评论,但跟他们见过面、谈过话,才知道其实都不怎么样,从此便自信了起来。这些记录有的涉及主观,当然不可尽信,但总比一片歌功颂德要好,所有事物之鲜明存在,是须有阴影陪衬的。

又如记他在癸丑( 嘉靖三十二年,一五五三) 进士落第后曾任教贵州句容,《困学记》言:

癸丑落第,初拟就选学职,至期悔止。友人周仲含及思健、曰穑,咸劝予选,而思健至拍案作色,奋曰:“子母老,不及时禄养,非孝。”予勉从谒选,得教句容。既至,方牵业举,日课诸士文,而自以出世之学难语人,又负高气,处上下多窒,每自疚。已乃疑曰:“岂吾昔所悟者有未尽耶?”时甲寅二月,闻南野先生讣,已为位痛哭,因念师资既远,学业无就,始自悔数年弛放,自负生平,又负师门为痛恨。

对自己才疏学浅却恃才傲物的毛病,谴责悔恨得非常之深,形诸文字,毫无宽待,这才能叫作诚实。这才是一个人为学成人的真实记录,在中国像《困学记》这样的文字太少了,自我检讨还好,一写起我与别人的关系,就百般顾忌起来,如有长辈在其中就更为紧张,常常言不由衷而虚话连篇。

读胡直这篇文章不由得让我想起法国启蒙时代思想家卢梭的《忏悔录》来,卢梭在他的时代,当然是个高瞻远瞩的哲学家,但《忏悔录》里写自己,对自己所为过错如说谎行骗、调戏妇女等无不尽言,甚至有偷窃习惯也都直言无讳。他一次曾转嫁偷窃罪名给女仆,害了女仆一生,自己深以为悔,这些事卢梭在书中都写出来了。想到胡直说自己“自觉学无力,因悔时日之过,大病在好词章,又多忿欲,三者交剚于胸中,虽时有战胜,不能持久,此予志不立之罪,无可言也”,岂不是非常相似!

胡直与卢梭一样,谈到自己或别人,都直截了当,无所避讳,一方面文章沉着痛快,一方面保留了不少真实材料,有利于历史尤其是学术史的研究。当然专曝自己与别人短处,也不能算是好文学,但曲意蒙蔽欺骗就更糟了。读了《困学记》后,至少明白阳明学的传承,并不是如表面看的那么顺利,而门下各色人等,面目与作为也各有不同,才知道怀疑与多歧,一直是存在的,这才是真实的状况,而这样的记录,中国传统古文中也是有的,数量少了些,所以非常值得珍惜。

可惜的是《困学记》只记到他中年为止,假如能记到晚年,而晚年的胡直也能跟他年轻时一样直言无讳,那就更精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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