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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时期文学视域下贾平凹小说知识分子世俗化问题探析*

2023-02-12

关键词:世俗贾平凹知识分子

王 瑜 陆 赟

(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广西 桂林,541004 )

新时期以降,当代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叙事几经转捩,形成寻找、消解、重构等多种探索视角。贾平凹小说常通过世俗化的知识分子形象展开现代想象和文化反思,关注其生存困境与精神归依。知识分子适时调整启蒙角色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要求,指向文化变革与转型。知识分子世俗化书写是贾平凹对生活整体感知的结果,与知识分子的精神传统形成复杂含混的语义场。在新时期文学视野中探析贾平凹小说知识分子的世俗处境、身份坚守和主体重构等问题,可以探知贾平凹小说创作对知识分子生存追问的内涵价值,以及与时代、社会和文化对话对当下的影响,更好地审视知识分子重构的人文理想等。

一、新时期文学知识分子形象的多重内涵

《废都》的出版是20世纪末影响广泛的文学事件,学界对它的重释仍在进行,说明它不仅投合了当时的社会心理,而且具有超前的多义性。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社会文化大转型,政治、经济和文化三者的同质关系被打破,知识分子作为思想、价值和意识形态的参与构建者,产生了“阐释中国的焦虑”(1)陶东风:《社会转型与当代知识分子》,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第4-5页。。知识分子如何自处,成为社会各界共同关心的话题。庄之蝶沉迷性欲,无聊、颓废,灵魂空虚,“跟五四以来所谓的启蒙者、人民的良心和‘灵魂的工程师’的知识分子相距甚远”(2)[美]鲁晓鹏著、季进译:《世纪末〈废都〉中的文学与知识分子》,《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3期。,引发争议和质疑。知识界对《废都》的批判溢出了对文学审美性的探究,庄之蝶是否能够代表知识分子成为争论的关键。

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是在革命语境下生长起来的,这决定了他们难以超脱国家主流意识形态进行自我定位。“五四”时期,启蒙话语的建立使知识分子成为现代中国的阐释者和立法者。新中国成立后的27年,知识分子叙事基本处于失语状态。改革开放重视知识的政策涤荡了知识分子心头的晦暗,随着历史语境的改变,他们整体归来。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知识分子以受难者、奉献者和开拓者的形象重返大众视野,是作家对知识分子启蒙身份的重构。文学叙事有凝聚社会想象力推动社会现代化进程的作用,《班主任》《灵与肉》《布礼》《人到中年》等小说中的知识分子极具政治理想与精神操守,被赋予重建社会价值和精神坐标的使命。知识分子获得文化上的主导地位,其主体意识的恢复嵌套在国家治理体系中,形成了文化人格中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带来的自我认同使智识者在面对身份挑战时下意识地采取敌对的态度。80年代中后期,《你别无选择》《无主题变奏》写出了个体理想背离主流话语时知识分子陷入的价值困惑和精神迷茫。“新写实小说”对知识分子庸常生活的描写将其拉入世俗的蝇营狗苟,学界对这些作品缺乏价值判断和精神超越的批评既是对理想的捍卫,也是知识分子维护自身文化中心地位的体现。90年代商品经济时代的到来,使80年代虚空高蹈的理想主义遭遇物质化现实的消解,“知识分子并不能因为他们的身份而逃脱种种世俗事务的纠缠。相反,世俗事务反而可能因为他们拙于应付而显得分外繁重”(3)南帆:《世俗与超越》,《当代作家评论》1991年第3期。。知识分子从抽象的理念化存在还原为具体的个人,日常生活中事实与价值相分离的感知愈发强烈,他们逐渐意识到追求宏大价值使命并不能为自身提供完整的意义世界。正如马克思·舍勒所指出的:“构成我们当今整个生活秩序之特色的全部力量……只能基于对一切富有意义的价值秩序的癫狂般的颠覆之上,而不能基于属于‘人的’正常‘天性’的精神力量之上”(4)[德]马克思·舍勒:《资本主义的未来》,罗悌伦等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 年,第25 页。。荣光的归来者成为市场经济的边缘人,加剧了知识分子重构自我主体的危机感,引发了智识者的恐慌,他们需要重新进行自我定位。90年代“人文精神大讨论”就是部分知识分子危机感集中表达的结果。文学中的知识分子形象及其主体精神在八九十年代由建构走向解构,与创作主体的现实体悟密切相关。当知识分子不再“捆绑”在历史使命的战车上冲锋,如何在新语境中实现个体价值成为迫切需要面对的问题。《废都》便是对此问题深入思考的呈现。

《废都》是一本大写知识分子世俗生活与优越的自我认同决裂的标志性小说,描述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沦陷”过程。庄之蝶身陷家庭琐事、风月官司和人情往来之累,其人格危机和价值失落典型地反映了市场经济到来后智识者的溃败,成为知识分子不敢直视的镜像。“《废都》中的人物,没有知识分子,只有坐井观天的旧文人”(5)吴亮:《城镇、文人和旧小说——关于贾平凹的〈废都〉》,《文艺争鸣》1994年第6期。。对庄之蝶的否定表面上是知识分子对萨义德所说的为正义、公理和自由而奋斗的“文化英雄”的执着,实则隐含了文学叙事对世俗化的排斥与压抑机制。“五四”以来的现代性诉求集中体现在为强国梦服务的“民主”和“科学”上,囿于历史语境对意识形态建构的需要,对现代性的理解忽略了以经济发展为基础的世俗社会。按照卡林内斯库的观点,现代性是在线性的历史性时间意识框架中被构想出来的(6)[美]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现代主义、先锋派、颓废、媚俗艺术、后现代主义》,顾爱彬、李瑞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第11页。,主体意识的觉醒和注重当下的现代性精神气质必然走向世俗化。利奥·施特劳斯更是将现代性看作“一种世俗化了的圣经信仰”(7)[美]利奥·施特劳斯:《现代性的三次浪潮》,丁耘译,贺照田主编:《西方现代性的曲折与展开》,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 年,第87页。。世俗化实则是现代性的重要面向。20世纪的中国文学在某种程度上是服膺于政治和主流意识形态的文学,普通人的世俗化诉求被边缘化,知识分子的日常生活更是难觅踪影。李敬泽认为,《废都》的一个隐蔽成就是开启了日常生活的政治经济学进入中国当代小说的滥觞,即“中国人的生活世界如何在利益、情感、能量、权力的交换中实现自组织,并且生成着价值,这些价值未必指引着我们的言说,但却指引着我们的行动和生活”(8)李敬泽:《庄之蝶论》,《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5期。。庄之蝶打破了人们对智识者的固有认知,其在世俗生活中的困顿、挣扎与最后的幻灭,是贾平凹对知识分子命运的敏锐把握和预判。

书写世俗化的知识分子成为文学创作的生长点,与20世纪90年代忠于内心、追求个性的写作风潮相关。表现繁琐、细碎的生活是作家们贴近个体经验、逼近真实生存困境的途径。随着市场经济的推进,现实变化已经超出了知识分子的固有想象。刘震云《一地鸡毛》、阎真《沧浪之水》和张者《桃李》等作品都表现了知识分子庸常的生活。这些作品中的知识分子一度心高气傲,与世俗生活保持距离,但他们的自我优越感很快在琐碎的柴米油盐中打磨殆尽,难逃世俗化的裹挟。《一地鸡毛》中一块馊豆腐便能压垮知识分子的理想追求,捉襟见肘的生活使知识分子很难去谈理想与抱负,只能融入世俗或选择与其和解。世俗社会的到来和知识分子优越身份的失落客观上为重构知识分子形象提供了可能,也为文学书写拓展出新空间。世俗中的个体是具体特殊的个体,知识分子从概念化的宏大叙事中抽离,变得更加现实和真实。在阿城看来,小说生态恢复正常的开始就是小说样貌基本转入世俗化。(9)阿城:《闲话闲说:中国世俗与中国小说》,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年,第184页。对知识分子世俗化生存状态的集中书写,是贾平凹形塑知识分子和思考人文理想的重要组成部分。

贾平凹笔下的知识分子总是不断陷入世俗的生存困顿而又不断作突围斗争。从《腊月·正月》《废都》《白夜》《土门》《高老庄》《怀念狼》《秦腔》《带灯》到《暂坐》等作品可以看出,对知识分子的书写基本遵循“失落—寻找—失败”的模式。《废都》中的西京四大名人是时代的弃儿,纷纷在物欲和情欲中寻觅精神寄托,最后以瞎、疯、死、中风等不同的方式走向毁灭。《白夜》里的吴清朴作为考古队队长,为满足未婚妻对物欲的渴望下海经商,获得成功却被未婚妻背叛,在发现自己不适合物欲横流的商海后回归考古,后在工作中死于山野。祝一鹤官至市秘书长后不见容于官场,想回到曾经的教师岗位而不得,却成了植物人。《高老庄》中古汉语教授高子路返乡为亡父操办三周年祭祀,在高老庄的世情万象中,他的自私狭隘原形毕露,还乡之旅以失败告终。《怀念狼》中的省城知识分子高子明有感于世俗生活的琐碎无聊和生命状态的异化,重燃对商州的热情却经历了一次幻灭的寻狼之旅。《带灯》中的女主人公婚姻不幸,将精神寄托在遥不可及的名人元天亮身上,作为基层女干部一心想带领樱镇百姓走出愚昧,最终在为群架事件担责后疯掉。贾平凹对这些知识分子世俗生活的书写揭开了他们的神性面纱,写出了日常生活中的个人真实。与“新写实小说”里知识分子在世俗中与普通民众同一化不同,作家、教师、公务员等只是贾平凹笔下知识分子谋生的职业,他们并未完全丧失智识者的精神追求。相较20世纪90年代以来众多反讽和批判知识分子欲望的作品,贾平凹对知识分子的欲望给予“理解之同情”,并无臧否。有学者认为,“虽然贾平凹的一系列作品为那个时代留下一抹影像,但由于缺少‘进去又出来’的博大视野和理想诉求,作品最终只能沦落为‘现象’文本”(10)石立燕:《文化解码与价值重估——论20世纪90年代中国长篇小说的志异叙事》,《山东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1期。。李建军也认为贾平凹的精神世界厌世、恨世、骂世、遁世,“唯独缺少深刻的思想与彻底的批判精神”。(11)李建军:《消极写作的典型文本——再评〈怀念狼〉兼论一种写作模式》,《南方文坛》2002年第4期。这些评价肯定了贾平凹忠实记录现实的时代价值,但对其缺乏精神深度的看法过于武断。表面上看,贾平凹笔下的知识分子在融入世俗后的失败是作家厌世的表现,但这些知识分子实际上无一不在精神上有意识地与被物质和欲望包围的生活保持距离,试图走出世俗对人的奴役。这些知识分子之所以失败,恰是因为他们内心坚定的知识分子精神。现实中,面对世俗的无力感已经成为当代人生存的常态,“对生命的荒谬、困境和无效克服的确认,这本身就是一种理智和深刻”(12)石杰:《烦恼即菩提:有意选择而无力解脱——读贾平凹长篇小说〈白夜〉》,《唐都学刊》1996年第1期。。贾平凹笔下的世俗化是变动的、混沌的,知识分子作为世俗中的一员,不再是受惠于历史的时代主体,他们难于把握世俗的幻灭感正是源于对知识分子身份的坚守。

二、贾平凹小说知识分子身份的迷失与坚守

贾平凹笔下知识分子的引人注目之处是他们的文化人身份。韩玄子近似乡绅,庄之蝶是作家、文联主席、政协委员,带灯是基层公务员,高子路是古汉语教授,羿光是著名作家和书法家……他们都因自己的文化人身份呈现出复杂、枝蔓的生存状态,“显性文本是在表达个体困扰,而隐性文本则真实呈现了其所处群体的普遍困境”(13)张振宇、张蔚:《公私之辩:视频博客中的私人话语与公共表达——基于B站(Bilibili)的实证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4期。。当我们从整体的、联系的眼光来考察贾平凹小说中的知识分子时,会发现贾平凹对知识分子群体生存困境的关注是系统化的,不仅关注他们的沦落,也试图探究沦落的深层原因及背后复杂的社会生态。

贾平凹不回避身份给知识分子带来的权力,写出了他们在世俗生活中的复杂和分裂。庄之蝶、羿光等知识分子作为文化名人,无形中构造了一张张丛生的关系网。庄之蝶被誉为“西京四大名人”之首受人尊敬,与学生、文化人、崇拜他的女性、农药厂厂长和市长等人的来往,因其身份而拥有诸多便利。“资本是理解场域中行为主体间关系逻辑的关键因素……其中经济资本最具权力优势,文化资本最具影响力,而社会资本最具有广泛性。”(14)袁方成、吴迪:《空间改造与社区生活—治理共同体的形塑——一个场域分析框架》,《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3期。文化资本与权力资本的合谋常常会转化为经济资本和社会资本。庄之蝶的文章既可以是农药厂广告、知青的情书,也可以为官员进行政绩宣传。羿光作为西京城文化名片,成为商家制造消费热点的噱头,也是他人谋利的工具。这意味着知识丧失了它不可复制的崇高性,同时形塑着知识分子的双重身份——知识兼商品的生产者。羿光的书法作品标价10万,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因为他深谙其书画作品与办升迁、揽工程、贷款一类大事挂钩的功用价值。连省政府去北京办事都以他的作品作为礼物,足见其享有一定的文化特权。在此,文化消费已走向异化,不再是满足个人的精神需求,而是服从于现实需要。资本与权力使周围的人趋之若鹜,在被需要的同时也在被裹挟,显示出复杂的社会生态和文化环境。这其中也包括附生于庄之蝶的众多学生。赵京五得知庄之蝶与唐宛儿的私情后叮嘱柳月:“庄老师在外边威信很高,一帮朋友学生也全靠了他的,这事让外人知道了,他倒了声名儿,大家也跟着就完了”(15)贾平凹:《废都》,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第353页。。作为文化权力的拥有者,知识分子掌握了大量的文化资本,却不得不屈从于经济利益,“市场经济是一种经济结构,同时又是一套完整的价值系统,甚至是一种意识形态”(16)阎真:《时代语境中的知识分子——说说〈沧浪之水〉》,《理论与创作》2004年第1期。。知识分子在市场经济面前是无力的,其坚守的人文情怀很难经得起市场的冲击,谋生相较于谋道更具合理性。但贾平凹笔下知识分子遭遇的并非生存层面的失败,而是精神的溃败。这些知识分子形象的塑造在某种程度上回应了20世纪90年代知识分子世俗化的争议。这一时期的知识分子在整体上基本被还原为“养家糊口者”,世俗生活造成了知识分子人格的崩溃。邓晓芒指出,90年代的“人文精神大讨论”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因为它的基本思维模式还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对待理想和精神生活的一贯态度,即要求每个普通人都成为‘圣人’,或至少是向‘圣人’看齐”(17)邓晓芒:《徜徉在思想的密林里》,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5年,第4页。。盲目要求知识分子高蹈的理想与他们的世俗生活相悖,神化知识分子又是部分人一厢情愿的构想。知识分子首先活在世俗中,其次才是文化人,在功利主义语境中,难逃訾誉参半的命运。面对外界对羿光“认钱不认人”的非议,希立水的回应是——“谁不爱钱呀,都是别人干指头蘸盐地向他白要书法作品,白要不上了就诋毁他。”(18)贾平凹:《暂坐》,北京:作家出版社,2020年,第40页。当高雅淡泊成为被勒索的软肋,知识分子走向世俗就不是对人格的放弃,而是从一定程度上利用世俗规则反抗世俗。“世俗化”被先验地设定为贬义词,超负荷地承载着道德话语。有学者指出,当代知识分子题材小说面临困局,“存有泛道德化倾向的问题”(19)季春雨:《打破泛道德化倾向的困局——新时期知识分子题材小说及批评略窥》,《宁夏师范学院学报》2020年第8期。。知识分子承载着公众的道德期许,以简单的是非标准和历史累积下的道德话语评判其世俗化有失公允,忽略了知识分子的现实生存诉求。现代社会的道德失范并不意味道德自身的消解,“道德依然是维持人类存在与守护社会秩序的一支重要力量”(20)王春林:《如梦如幻如泡影,如露亦如电——关于贾平凹长篇笔记小说〈秦岭记〉》,《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2年第6期。,假道德之名对知识分子口诛笔伐是社会道德焦虑的投射。

贾平凹正视世俗化对知识分子自我优越感的消解,却又无法接受知识分子彻底的边缘化,陷入深深的矛盾与纠结。《带灯》可看作贾平凹小说中的异数,寄寓了贾平凹对智识者的期望。带灯作为樱镇的异类分子,具有启蒙者的气质,在权力的边缘地带保持着清醒,不遗余力地为村民排忧解难。暴力事件中,她一马当先,最终却被当成替罪羊贬职下放,惨淡的落幕宣告了她的失败。乡间的权力运作中,带灯的行动与命运不得不受制于显规则和潜规则,启蒙理想也被套上了枷锁。“带灯”其名意味丰富,象征理性之光,与“启蒙”本义“照亮”相通。《怀念狼》中的高子明、《秦腔》里的白雪、《暂坐》中的羿光等,从命名上来说与带灯是相似的,都有发光发亮的意思,是贾平凹对知识分子启蒙角色的主动建构。子明保护生态,白雪传承秦腔,带灯启蒙樱镇,羿光照亮“西京十玉”,都体现出知识分子的担当,是对启蒙在当下何以可能的探索。

贾平凹对知识分子启蒙角色的探讨饶有意味。庄之蝶虽是颓废文人,自觉是社会的边缘人,但在文本的隐含层面,却是汪希眠夫人、唐宛儿、阿灿等向往爱情者的启蒙者。柳月在出嫁前对庄之蝶说:“是你把我、把唐宛儿都创造成了一个新人,使我们产生了新生活的勇气和自信”(21)贾平凹:《废都》,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第408页。。樱镇最美、最时尚的带灯是照亮他人的存在,作为干部的她作风正派、雷厉风行、心怀理想,让接触她的人不自觉地受到感染。《暂坐》中的“茶庄聚会”也集中展现了羿光作为知识分子的启蒙角色。贾平凹没有刻意回避知识分子的身份,赋予他们启蒙的合法性。虽然随着大众文化的崛起,民众的认知能力已得到较大提升,但知识分子较之大众仍有文化优势。“下课的钟声已经敲响”(22)许纪霖、陈思和、蔡翔、郜元宝:《人文精神寻思录之三——道统学统与政统》,《读书》1994年第5期。并不代表智识者失去了布道的能力。相反,它意味着知识分子需要走下讲台,走入民间,对启蒙神话进行解蔽。贾平凹将启蒙者与被启蒙者置于同一平台,令二者拥有平等的话语权。庄之蝶、范景泉、羿光等身为作家,通过著书立说、与人交谈来传达对社会人生的看法和对当今社会运行规则的揭秘,诠释着知识分子的“阐释者”身份。他们洞悉众生世相周而复始的苦恼,也进行深刻的自我剖析。在多元化的当下,知识分子失去了权威,只能以温和的方式进行价值传输。“启蒙是与时俱进的,时代变了,启蒙的知识条件、传播手段、主要对象、遭遇的障碍和阻力等都会发生变化。但启蒙的三个主要部分仍然是真相、认知和观念。”(23)徐贲:《与时俱进的启蒙》,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21年,第535页。知识分子需要随时代的变化而调整启蒙的策略,揭示真相,影响大众的认知。

贾平凹充分意识到知识分子启蒙虚假性的一面。庄之蝶、高子路、夏风等人在爱情、家庭和伦理中的失败,使他们无法有效行使启蒙的职责。庄之蝶极力想要照顾周围的人,却最终连自己都顾不上。范景泉写的小说没人读,只能在自说自话中寻找神禾源这一精神乌托邦。带灯的启蒙激情最终葬送在樱镇的愚昧和麻木中。“知”与“行”上的分裂反映了知识分子人格的畸形。庄之蝶的精神无归成为贾平凹笔下知识分子的典型特征,“我以为《废都》的全部悲剧意义就在于作者写出了庄之蝶们在这个时代精神逃路被堵塞后的‘文化休克’”(24)丁帆:《动荡年代里知识分子的“文化休克”——从新文学史重构的视角重读〈废都〉》,《文学评论》2014年第3期。,能清醒地认知自我的精神困境却无力改变现状是知识分子们痛苦的根源。《暂坐》中的羿光已经沦为权力规制下的文化符号,成为文化品位的象征,走向生存异化。在拾云堂与伊娃发生的不成功的性事,更体现出权力对知识分子的阉割。接领导电话时的一惊一乍,接完电话后的久久不能恢复常态等细节描写,均显示出政治话语下知识分子如履薄冰的生存常态。一番挣扎后,伊娃分不清羿光脸上是汗水、是津液还是眼泪。性与政治的碰撞演绎为知识分子对抗现实生活世界价值图景之驳杂的方式,贾平凹借助一场失败的性事隐喻了知识分子面对强权时的衰颓与虚无。与《废都》有别的是,此处性已不再是原始欲望的泛滥,而是上升到了艺术范畴。羿光视伊娃为艺术品,伊娃假寐时感到羿光并不渴求她,却又分明感到他欲望的强烈。此欲望更多指艺术而非单纯的肉体。当生命力比多遭遇权力话语的遮蔽与压抑,羿光与伊娃交合这一艺术形式就具有了反抗特质。在马尔库塞看来,艺术就是反抗,是“对不自由的否定”(25)[美]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赵林译,北京:农村读物出版社,1987年,第106页。。徐复观在《中国艺术精神》中也指出,艺术蕴含了知识分子的反抗精神。羿光对艺术的痴狂正是源于对现实规则的不满。“权力面前艺术都是雕虫小技么。”(26)贾平凹:《暂坐》,北京:作家出版社,2020年,第33页。这是羿光对艺术自律性遭到权力戕害的无奈表达,也是对自我艺术追求不得的戏谑。“艺术和文学是‘自我指示’或‘自我发动’的——也就是说,它们与社会现实或普通人的生活毫不相干。”(27)丁帆:《知识分子的幽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第83页。人生而不自由,但艺术的品格在于心灵自由,在各种利益冲突与生存局限中提供一种形而上的永恒。羿光的艺术追求隐含了他对社会秩序的不满,在反抗权力的同时也在建构个人力量。“说到实质上‘权力’还是一种生命动力……任何文学艺术也是一种‘权力’”(28)刘恪:《词语诗学·复眼》,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5页。。权力的变动性使知识分子深感不安。贾平凹笔下的知识分子融入世俗,苦苦找寻精神的依凭,对个体精神面临危机时如何重构自我进行了探索。庄之蝶最大的渴望就是写出优质的文章得到读者的持续认可,羿光谈到小说创作时的才华横溢、眉飞色舞与在名利场的状态形成鲜明对比,表明知识分子真正的“权力”始终应建立在自己的专业之上,“拥有知识就是拥有权力”(29)[英]齐格蒙·鲍曼:《立法者与阐释者:论现代性、后现代性与知识分子》,洪涛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64页。。贾平凹的小说道出了在矛盾复杂的生存环境里,知识分子表面的光鲜亮丽和内心的痛苦纠结及信仰坚守。

三、贾平凹小说知识分子主体重构的思索

当前,知识分子群体内部分化加剧,异化现象愈演愈烈。张灏所言的“社会政治秩序危机”与“心灵秩序危机”(30)许纪霖、谢宝耿:《置身于中国近现代思想史的知识分子研究——许纪霖教授访谈》,《学术月刊》2003年第8期。是影响知识分子命运的主导因素。知识分子的身份焦虑与自身的文化定位有关。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可分为忧患型和隐逸型两类,大体上对应儒和道。这两类知识分子的心态其实是互补的,忧国忧民、兼济天下是独善其身时的向往,向往而不可得才选择隐逸,眼光实际上总是盯着权力政治,“传统中国知识分子根本的毛病在于对权力和政治的依赖性”(31)邓晓芒:《徜徉在思想的密林里》,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5年,第15页。。当传统出现问题、新的价值体系又尚未建立时,知识分子精神上的悬浮感和漂泊感会更强烈。21世纪以来,张者、阎连科、史荣生、汤吉夫等创作了不少以知识分子为题材的长篇小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无视或漠视其身份特征。知识分子形象平庸化、市侩化成为一种成熟的叙事策略,似乎他们已经全体沦陷。

在贾平凹知识分子题材的小说中,知识分子始终与权力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诡秘的权力如无边的魅影,萦绕在众人的周围,是个体生存必须承担的重负。《暂坐》中,陆以可为促成生意求了羿光的书法作品送给市城管局的许少林,许少林却当面诋毁他,称羿光只是政府的装潢,与政府互相利用。夏自花弥留之际,病人家属对羿光的议论也讽刺了知识分子的虚伪:“对内嫉妒倾轧,对外趋炎附势,又都行为乖张,酗酒好色。”(32)贾平凹:《暂坐》,北京:作家出版社,2020年,第213页。贾平凹通过旁观者对知识分子的非议完成了对整个文化圈的嘲讽。然而,他更多是用同情的笔调写文人在纷乱复杂社会中的无奈、违心与挣扎。面对他人对自己名人身份的崇拜,羿光说:“可我也是附生么!”(33)贾平凹:《暂坐》,北京:作家出版社,2020年,第33页。尖锐地揭示了社会权力关系,也凸显了贾平凹对知识分子世俗生存的领悟与和解。21世纪以来,知识分子的世俗生活受到了更多的关注,《沧浪之水》《国画》《风雅颂》《桃李》《所谓教授》等都是代表。行政和学术等不同话语成为压抑知识分子主体性的重要构成。如《沧浪之水》中的池大为,体制内的升迁不仅意味着生存环境的改善,更代表自己的学识被认可。“选择权力的会被权力玩弄于股掌之中,丧失学者的良知和独立;更可悲的是,选择知识的为了得到更多学术资源和认同,也不得不跟权力进行联盟和交易。”(34)汪粤:《权力与知识:知识分子的选择悖论》,《作品与争鸣》2009年第11期。市场经济和权力作为时代的巨型话语,如水银泻地般渗透到当下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知识分子历史处境的根本性变化动摇了他们的生存根基,也使他们产生精神危机。贾平凹走不出时代的拘囿,却对知识分子与权力之间的内在抵牾做了更深入的开掘,为知识分子在权力的禁锢下寻求精神超脱提供了一种思考推力。

贾平凹的小说寄寓着他对知识分子主体重构的思考。“中国人文知识分子历来就是一个矛盾的群体,在传统文化被不断重构、整合的今天,知识分子的道路选择仍然是一个问题。”(35)孙建乐、臧文静:《当代知识分子应该坚守什么——读阎真的〈沧浪之水〉》,《小说评论》2005年第3期。知识分子在今天的困惑和传统与现代碰撞下的价值冲突紧密相连。中国知识分子的身份焦虑有深远的历史渊源,比如“追求文人、文章经世致用的实用品格与独立自由精神的矛盾”(36)吴承学、沙红兵:《身份的焦虑——中国古代对于“文人”的认同与期待》,《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等。知识分子为了实现人生理想,卷入权力运作难以避免,但与权力之间的紧张关系又会牵制知识分子的活动半径,与知识分子的文化趣味和人格追求相悖。权力通常代表“特殊”和“优越”的身份,知识分子主动与权力结合是他们与普通民众拉开差距的途径。韩玄子、庄之蝶、高子路、羿光等人都通过与权力的捆绑维持自己的身份地位,在与他人的关系网中找寻存在感。单纯站在旁观者立场,以理想型知识分子的标准来批判和指责他们的权力欲是浅薄粗鄙的。联系“庄周梦蝶”和海若屎壳郎推粪球的梦境,《废都》《土门》《带灯》《暂坐》等作品都揭示了生存本质的勘破和释然是走向解脱的前提。羿光拥有预见的能力,却无力改变 “西京十玉”的命运。贾平凹把当下文人内心惆怅苦焦的一面撕裂开来,赋予深切的同情。精通古今义理,却不得不对现状保持沉默,这是对文人精神传统的最大讽刺,也是自我觉醒的现代知识分子的典型特征。贾平凹对士大夫心忧天下的传统念念不忘。但是,他同样看到了士人价值体系的弊坏,比如“官本位”思想的荼毒等。他笔下的知识分子通过与官员往来和展示名人身份支撑自我认同,是对传统价值的迷恋。贾平凹既反对粗暴抛弃中国文化传统,也反对不加辨别地全盘承继。士人传统关联的修身养性,指向心理人格建构,在某种程度上阻碍了与现代价值的对接。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变化挑战了传统观念,许多历来天经地义的原则遭受质疑,而这些挑战和质疑也扩大了人们的视野,提供了传统转型的契机。贾平凹在维护传统的基础上反思传统。他塑造了众多自我觉醒的现代知识分子形象,表明当传统向现代的转型面临更加庞杂疑难的问题时,知识分子为了安身立命,就必须建构与市场经济相适应的生存理念,同时提防自身的文化信仰在世俗化过程中发生畸变。有学者指出,“是不是现代性个体,就要首先看该个体能否照射出现代社会机制、现代文化的不完善状况,并自觉意识到自身的暧昧与不觉醒,或者自为与觉醒”(37)牛学智:《王小波小说与现代性个体叙事》,《上海文化》2023年第3期。。就此而言,贾平凹笔下觉醒后无所归依却仍作无力抗争的知识分子是典型的现代性个体。

贾平凹笔下的智识者被置于尴尬的境地,不仅有稻粱谋所致的现实尴尬,更有身份尴尬。庄之蝶曾向唐宛儿坦承,在他的感受中,偌大的西京城与他并无关系,甚至“庄之蝶”这个名字属于他却被别人用得最多。作家安身立命的好文章,他却写不出来,他人的恭维和崇拜加剧了他的身份迷茫。羿光身为作家,名片上缀着五花八门的头衔——政协委员、参事、文化顾问、教授、政府津贴获得者。身份成为不同场合显摆的资本,不断拖拽着羿光使其陷入迷失。庄之蝶与羿光的生存困境与身份迷失是当下智识者的生存写照。然而,这种身份迷失又与他们的身份找寻密切相关。“中国知识分子有一个‘入世’情结,是否能够‘被用’是他们自我评价的标准。”(38)张炯主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05卷),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第245页。知识分子需要借助外界认可确证自己的价值,获得自我认同,但在现代社会的冲击下,这种追求开始变质,演化为功利追逐。贾平凹小说知识分子形象的塑造最终指向现代进程中传统文化的重构。贾平凹深知中国传统文化转型无法在自身体系内实现,还须借助异质文化之力来实现突围和超越,其小说融入了全球化视野。《高老庄》中,贾平凹曾以异质文化衡量本土。“西夏”成为“西方”与“华夏”结合的隐喻。西夏比高子路高大,出身好,高子路将他与西夏的婚姻提高到挽救文人生存的高度。西夏对于高子路来说代表了一种优良、先进的文化基因,具有拯救民族落后文化的效用。以西夏为代表的外来文化与以高子路为代表的民族文化结合的失败,体现了贾平凹对文化转型的焦虑。到了《暂坐》,羿光和伊娃拾云堂的故事同样是异质文化错位嫁接的表现。在与异质文化的互动中,精神自救和文化突围并没有完成。贾平凹期待实现中国人文化人格的改造与重构,但又在创作中屡屡表达外来文化与民族文化的抵牾,一番寻找后堕入失望的循环。全球化时代普遍存在的文化结构的松动与身份焦虑使得知识分子在不同文化抉择之间徘徊,处于一种永远的“寻根”状态。贾平凹笔下知识分子“失落-寻找”的循环,看似不和谐,却是现代的和谐。现代性与民族性的辩证关系决定了二者需要不断磨合发展。贾平凹借《暂坐》的书名表达了自己对待全球化的文化姿态——“暂坐”,回到传统中找寻生存智慧,是文化自觉的体现,也是对自我文化身份新建构的呈现。

贾平凹多次在访谈中谈及自己的平民地位与写作的民间视角,坦承自己把握生活的能力有限,因而不俯视生活、不臧否人物。这样的身份定位和写作视角使他拥有一种平常心,多在小说中追求客观呈现知识分子世俗化的生活。在呈现生活的过程中,贾平凹的写实才能展现得淋漓尽致。有学者指出,尽力表现自己熟悉和关注的那部分中国现实,“恰好表明贾平凹是一个时刻都背负着精神重担的作家”(39)谢有顺:《贾平凹小说的叙事伦理》,《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呈现意味着挑选和判断,贾平凹对知识分子世俗化现实的表现渗透着他对重构时代精神的认知:随着社会的急遽发展,人文精神的内涵也在变化,新的人文精神必须在顺应时代的过程中重新创造。当下知识分子身份的建构离不开具体的世俗生活,新身份需要新人文精神,这种精神不应该排斥、取消和否定世俗生活,而应该从世俗生活中提升出来。“当今知识界的社会责任并不是站在时代潮流的一旁指手划脚,用既定的一套观念体系对现实生活妄加评点,而是投身于这个潮流之中,为之开道,并运用自己的所学反思在这一历史进程中所出现的各种问题,从更高的理论层次为适应现实生活发展趋势的时代精神提供思想依据。”(40)邓晓芒:《徜徉在思想的密林里》,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5年,第6页。知识分子本身和世俗社会都处在不断发展和变动中,从这一意义上来说,贾平凹的小说创作通过在不断变迁的世俗化、日常化的生活中聚焦知识分子生存,是对如何建构当下知识分子精神的关怀和忧患意识的体现。这种关怀忠实地记录了时代,具有历史感、现实性和未来性。

余论

知识分子的世俗化论题庞大芜杂,他们的身份建构在当下面临多重矛盾,如谋生与谋道的抵牾、启蒙者与大众的游移、体制与自由的冲突等。从现实困顿到精神疑难,知识分子的坚守与迷失折射出不同行为模式下的文化取向。对知识分子的文化想象和文化定位倒逼作者找寻与之相关的文化根系。贾平凹对知识分子角色重构的主张,指向民族文化重建,他在承认知识分子世俗性的同时,坚守知识分子的人文理想。在社会转型的语境下,文化传统在撕裂的阵痛中孕育着重焕生机的可能。一个时代的公共性精神向度有赖于世俗的、个体的、日常的生活形态,重构知识分子价值体系是一项复杂而庄严的事业,它是解决知识分子生存危机的有效手段。受时代环境与个体认知的局限,贾平凹的知识分子主体重构方案含混朦胧,蕴藏着知识分子痛楚的文化记忆,其选择契合现代化的旨归,为处理好传统与现代的关系提供了一种书写样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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