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學術的域外流衍
——朝鮮《洪氏讀書録》所見學術取嚮
2023-02-10劉智禹
劉智禹
關鍵詞:《洪氏讀書録》;傳統學術;李氏朝鮮;實用;尊古
《洪氏讀書録》作于朝鮮純祖十年(1810),是洪奭周爲其弟憲仲編纂的入門讀書目録。洪奭周學識淹博,於中國學術亦頗有見地,其《洪氏讀書録》中很多解題可見其對傳統學術非常熟悉,但其中部分學術傾嚮,也有變通之處。既與《洪氏讀書録》讀書入門目録的性質有關,也與洪奭周個人經歷以及朝鮮學術風氣有關。洪奭周(1774—1842)是朝鮮正祖、純祖兩朝重要大臣,官至左議政。于朝鮮純祖三年(清嘉慶八年,1803)、純祖三十一年(清道光十一年,1831)兩次入燕。洪氏家學淵源深厚,可參看張伯偉先生編著《朝鮮時代書目叢刊》中相關解題。於《洪氏讀書録》,首先需關注其選書之取捨。作爲傳統學術入門推薦書目,中國有時間上稍晚於《洪氏讀書録》的《書目答問》。《書目答問》基本延續了中國的學術傳統,《四庫總目提要》總結的重要學術問題,在《書目答問》中均有體現。而《洪氏讀書録》表現出了明顯的不同特色,並非完全遵從中國的學術傳統。其選書中值得注意的有以下幾點:
1. 先秦兩漢時期著作在《洪氏讀書録》中占比非常大。既因爲早期書是歷代學術的基礎,也與洪奭周本人的尊古傾嚮有關。
2. 較看重實用之書。這裏的“實用”,既包括社稷經濟方面,也包括日常生活、修行、應對之類的内容。如經部禮類,《洪氏讀書録》頗重視有可操作内容的“禮”書。
3. 選書的範圍很廣,較看重選書的覆蓋面。同時《洪氏讀書録》偏重收録了一些保存前人資料較多的著作,哪怕其本身創見較少。如所選宋代衛湜《禮記集説》,這部書“上溯鄭孔,下訖南渡,凡所搜羅者,百四十四家。”但缺點也很明顯,“備臚衆説而無所去取,卷帙浩瀚,讀者易倦”(1)《朝鮮時代書目叢刊》,第4188頁。《四庫總目提要》對此書評價頗高,“蓋首尾閲三十餘載,故採摭群言,最爲賅博,去取亦最爲精審。自鄭《注》而下,所取凡一百四十四家。其他書之涉於《禮記》者,所採録不在此數焉。今自鄭《注》、孔《疏》而外,原書無一存者。朱彝尊《經義考》採摭最爲繁富,而不知其書與不知其人者,凡四十九家,皆賴此書以傳,亦可云《禮》家之淵海矣。”(清)永瑢等著:《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338頁。本文所據《四庫全書總目》均爲此本,以下脚注《四庫全書總目》省去版本信息。《洪氏讀書録》以爲“無所去取”,《四庫總目》以爲“去取亦最爲精審”。大抵《洪氏》兼顧讀書接受的角度,《四庫》則從保存文獻方面考慮,“今聖朝欽定《禮記義疏》,取於湜書者特多”。。如此選書,應是爲了讓弟弟憲仲所讀之書内容儘量廣泛。讀書需博,正符合洪奭周本人的學術觀點。《洪氏讀書録序》:“孔子曰:‘博學于文’,又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古之學者,未有不博其聞見,而能爲通儒君子者。”(2)張伯偉編:《朝鮮時代書目叢刊》,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4168頁。本文所據《朝鮮時代書目叢刊》均爲此本,以下脚注《朝鮮時代書目叢刊》省去版本信息。
4. 輕視漢學。清代漢學家著述,選入《洪氏讀書録》的非常少,《禹貢指錐》等寥寥幾本而已。
《洪氏讀書録》各部所選書的範圍大抵如下:
1. 經部選書基本分爲四種:(1) 十三經注疏類;(2) 洛閩之學代表性著作;(3) 明代經部大全系列及大全系列各部最重要的來源書;(4) 兩三部保存了大量前代資料的著述。
2. 史部所選書,大抵與《四庫簡明目録》取捨類似。比較特别的是其重視輿地之書,這與其看重學術的實用性有關,也與其兩次入燕的外交經歷有關。
3. 子部儒家類多選漢代書及理學之書,其他各類所選書基本都是中國歷代所重視之書。
4. 集部僅分爲總集類和别集類,宋以前總集皆收入,宋元明清各代詩總集、文總集各取一到兩部,分布非常均匀。别集類則大抵“存其人”爲主。
《洪氏讀書録》是洪奭周爲其弟弟所作的讀書推薦目録,引導讀書之人初涉門徑,與較爲深入的學術研究有很大不同。其去取除考慮學術成就之外,還廣泛兼顧各個時期、各類學術内容和取嚮,盡可能覆蓋更全面的内容,並没有完全按照洪氏個人學術取嚮。例如《淮南子》一書,洪奭周認爲成就並不高並且有較大缺陷,“及徐而察之,則皆剪割靡屑之餘耳。……觀其意,與安所語于伍被者頗相類,豈其爲賓客者,陰以是逢迎英(其)逆謀歟?”(3)[朝]洪奭周:《諸子精言跋·淮南子精言跋》,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韓國文集叢刊》第293册,韓國首爾:景仁文化社,1999年,第573頁。本文所據《韓國文集叢刊》均爲此本,以下脚注《韓國文集叢刊》省去版本信息。但《淮南子》仍出現在《洪氏讀書録》子部雜家類,可見洪奭周並没有完全按照個人的學術觀點選取推薦書目,保持了相對中立的態度。因此並不能將《洪氏讀書録》選取書籍的標準,完全等同于洪奭周個人的學術傾嚮。本文所論其學術傾嚮,以《洪氏讀書録》爲主,結合洪奭周文集以及其他文獻資料,但所論同樣衹能對《洪氏讀書録》負責。欲從此書考見更廣闊的内容,需將其置於各類大環境、大背景中,若僅僅從此書論證,可能會産生歧義。
具體到《洪氏讀書録》内部,其比較有特點的學術傾嚮是對於學術實用性的重視。《洪氏讀書録》重視的“實用性”,可分爲兩類:一是國家社稷經濟層面的運用;二是對於個人日常生活、修行、應對方面的指導,例如禮、小學等。
結合洪奭周的文集,重視實用性是洪奭周一直以來的學術觀點:
(1) 對“禮”實際運用的重視。
洪奭周認爲“禮”是傳統學術中實用性最强的一類,“禮儀三百,威儀三千,而百姓日習”(4)《朝鮮時代書目叢刊》,第4185頁。。《洪氏讀書録》中“《三禮圖集注》解題”:“禮之所用多在於名物器用之間,不睹其形,則不識此用”(5)《朝鮮時代書目叢刊》,第4190頁。。
而對“禮”之實用的重視,恰恰是洪奭周對“禮”思想内核的重視。外在的形式,正是思想内核的外化和個人修行的途徑:
一事之微而有序存焉,一物之細而有度定焉。承命而進,將事而趨,兢兢焉唯恐一節之不合,何暇有怠慢之心哉?趨以采齊,玉佩鏘鏘,一跬步而不敢忘也。舉旌以宫,偃旌以商,一舉手而不敢忘也。敬由是生,而禮由是行矣。……揖讓之節,進退之度,所以養其敬也。至誠則無待於飾也。然而不飾,則人不能以皆知。人不能以皆知,則人不能效法。聖人之爲欲人皆法也。(6)[朝]洪奭周:《讀禮》,《韓國文集叢刊》第293册,第533頁。
洪奭周認爲“敬”“誠”這些個人内心的修行,理論上並不需要外在形式來證明,但是外在的“禮”可以消除人的怠慢之心。同時“敬”“誠”這些關於内心的修行,如果没有外在的形式,人們也無法有效地學習效法。聖人用這些外在的形式,告訴人們如何達到“敬”“誠”的境界。這大概正是洪奭周重視“禮”之實用的理論基礎。
重視“禮”的實用,並非是洪奭周一人的獨見,當時朝鮮風氣如此,洪奭周頗以此爲得意。“中國之儒者言禮者多矣,詳於考古而忽於通今……蓋我朝素以禮義稱士,君子平居相講,率以是爲先務也。”(7)《朝鮮時代書目叢刊》,第4192—4193頁。
“禮”之實用在洪奭周看來,是追求内心“誠”“敬”的必要手段。但不能拘泥於此,落入“禮教”之窠臼。其曾作《旌孝録序》,文中論述了守孝之禮與“孝”本身的關係:
人性之善,固莫不根乎天者,而唯孝爲最先。夫所謂禮者,亦因其出乎天者,節文之而已矣。嗟乎!令之能言禮者,亦不鮮矣。動則曰追服非禮也,廬墓非禮也。然夷考其服喪之實,其居處食飲笑語之際,異于平人者幾希。禮,吾固未之學也。然若彼者,吾未知其與孝子果孰爲近於禮也。(8)[朝]洪奭周:《旌孝録序》,《韓國文集叢刊》第293册,第408—409頁。
實用之“禮”是内心誠敬的外化,内心纔是最根本的。强調恪守外在的規矩,重視其實用,是給人一條學習效法的途徑。如果能够心懷誠敬,恪守孝心,對外在形式便不需過分苛求。如果衹是懂得這些外在形式、操作規制,内心並没有相應的心意,纔是脱離了“禮”的本意。
(2) 開拓朱子學説在現實生活中的運用。
李氏朝鮮對朱子學説非常尊崇。從《洪氏讀書録》和其他文獻資料來看,洪奭周同樣以朱子學説爲信條,揚宋學斥漢學。但洪氏注重開拓朱子學説的實踐意義。以《大學》、“小學”爲例,可見其用心。
首先,洪奭周强調朱熹《大學章句》人人熟知,但在實踐中堅持並不容易:
《大學》之書,家家而誦之矣;格致誠正之説,人人而講之矣。往往有剖析精微,細入蠶絲者矣。而夷考其行,則譬諸古人之冥行而擿埴者,及(反)不啻不及焉。豈其所知者,非大學之所謂知歟?(9)[朝]洪奭周:《抄啓故寔·大學仰贊五條》,《韓國文集叢刊》第293册,第308頁。
坐而論道,人人皆可,但實際行動時,則如揚雄所言“擿埴索塗,冥行而已矣”(10)(漢)揚雄著,汪榮寶注疏:《法言義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94頁。。此段文字出于洪奭周《抄啓故寔》,在其所作《抄啓故寔自序》中,解釋何謂“故寔”:“引故事而致之實用者。”此亦可見其用心。
朱熹《大學章句》解釋“慎獨”二字,“然其實與不實,蓋有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獨知之者,故必謹之於此以審其幾焉”(11)(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7頁。。其意重在個人的修行,是個人與自己内心的較量。而洪奭周則從中闡發出了君主統治需要謹慎的内涵:
故修身者,慎之於一念之微;治國者,謹之於一事之崩。此朱夫子所以拈出一“幾”字,以爲誠意之要。(12)[朝]洪奭周:《抄啓故寔·大學十條》,《韓國文集叢刊》第293册,第302頁。
洪奭周從修身之謹慎,闡發至治國之謹慎,這也是對朱子之説的一種演進。在“修身”一章便直接切入治國之事,可見其對學問於社稷經濟實踐上的重視(13)關於洪奭周此觀點,有兩點需要説明:其一,洪奭周此觀點並非完全是獨見,其是從明代邱濬《大學衍義補》發展而來,“而皇明大學士邱濬,亦嘗因此而推之。……臣嘗因其説而推之”;其二,這種反復强調治國之用的論述,集中出現在其《抄啓故寔》中,這是洪奭周爲正宗講解《大學》及朱子書所寫的論議。重視學術在治國中的實踐,正是此書的應有之義。。
在“小學”方面,洪奭周認同的“小學”是朱熹宣導的“小學”:
小學者……其道本乎孝悌恭敬,其節始乎灑掃應對進退。其教雖施于蒙士,而其至也,大人君子終身行之,有所不能盡頭焉。朱子始有成書。……漢人以《爾雅》字書爲小學,後世因之。夫書亦小學之一事也。(14)《朝鮮時代書目叢刊》,第4204頁。
《洪氏讀書録》認爲“小學”自産生之初,就是和“大學”銜接的初級階段,“大學”中的内容,“小學”中都有對應,“修身大法,小學書備矣”。洪氏認爲漢代人將“小學”限制爲字書,這不過是“小學”的一個方面,到朱子著《小學》纔被澄清。言下之意,從漢代諸家到朱子,“小學”的内涵是從被蒙蔽到被辨析的過程。而中國學術對“小學”概念的梳理,其内涵和外延是逐漸擴大的過程:
古小學所教,不過六書之類。……《隋志》增以金石刻文,《唐志》增以書法、書品,已非初旨。自朱子作《小學》以配《大學》,趙希弁《讀書附志》遂以《弟子職》之類併入小學,又以蒙求之類相參並列,而小學益多岐矣。(15)《四庫全書總目》,第338頁。
在中國傳統學術體系中,“小學”從最初的訓詁音韻文字,經過歷代逐漸增加,到了宋代才與“大學”相對。相比之下,洪奭周認爲朱子之“小學”纔是真正“小學”的概念和範圍。李氏朝鮮時朱子《小學》地位非常高,洪奭周將其論述爲“小學”誕生之初的本意,則是學術上一種創見(16)《洪氏讀書録》“小學”類選書的實際情况,却頗有幾分矛盾。洪奭周推崇朱熹《小學》,並言明“夫書亦小學之一事也,故因以附之”。從這句話來看,訓詁音韻文字之書是“小學”其中一種而已。但實際上《洪氏讀書録》“小學”類,除朱熹《小學》外,其餘均是訓詁音韻文字之書,選入的兩本朝鮮本土著作《訓民正音》《奎章全韻》也是此類。。
洪奭周重視學術的“實用”,與其自身經歷有關。洪奭周曾兩次入燕,擔任國家外交人員,在朝鮮最終官至左議政。其對國家事務有自己的見解。其曾作《北方疆域志》,記載了從朝鮮入燕一路的地理情况(17)[朝]洪奭周:《北方疆域志》,《韓國文集叢刊》第293册,第565頁。。也曾與尚得容議論“山川形勝、關防要害”,對花梁地區的地理形勢、交通情况、户籍人口非常熟悉(18)[朝]洪奭周:《送尚君得容鎮花梁序》,《韓國文集叢刊》第293册,第404頁。。有這種政治活動經歷,洪奭周如此重視學術“實用”性,是自然而然之事。
重視實用性是《洪氏讀書録》對學術實踐層面的認識,而在學術的理論層面,《洪氏讀書録》表現出了明顯的“尊古”傾嚮,對漢代及以前的著作非常重視。以經學部分爲例,每一類都會將流傳至今的漢代及以前的經注列入其中(19)其中有一部分是宋學視野内,自以爲的“古”經注。。如“易”類有《易古經》《京氏易傳》《太玄經》,“書”類有《尚書》(本經)《尚書大傳》等,漢代及以前尚未失傳的學術著作基本都被選入經部、子部各類中(20)這並不是洪奭周對漢學的認同,反倒是因爲洪奭周以宋學爲學術典範,受到宋人“離傳言經”學術思路的影響。《洪氏讀書録》中陸淳《春秋集傳纂例》解題認爲“漢以來,説《春秋》者大抵皆宗三傳,其能折衷三傳,而自求聖人之意者,自啖助、趙匡始”。“自求聖人之意”,這是宋人解經的方式,也是洪奭周認可的學術方法。不依靠注疏,直尋古人之意,自然對於“最早期”的文獻要格外重視,如朱熹《周易本義》正是以吕祖謙次定的《易古經》爲本。在宋人以及洪奭周看來,吕祖謙對《易》文本内部的調整與其説是“次第”,不如説是“還原”。這種“古”很多時候並非真正接近文獻最初形態,衹是宋人解經的策略。但“古”這一概念在宋人治學方法中的地位是很高的。。
更有代表性的問題是《洪氏讀書録》對待“古文尚書”的態度。
《洪氏讀書録》“書”類第一部書便是《尚書》(本經),解題中提到古文《尚書》:
今文多古奥淵深,其爲上世之書無疑。古文得於科斗磨滅之中,而平易順口,與今文判若二體。且自孔安國至於梅賾數百餘年,諸大儒無一人得見者,世多疑之。然先聖王格言大訓,往往而在。朱夫子蓋嘗疑之而不敢質,今不敢有異議也。(21)《朝鮮時代書目叢刊》,第4180頁。
洪奭周爲何“不敢有異議”?没有看到自從宋至清,學者對“古文尚書”辨僞的成果嗎?並非如此。
《古文尚書》辨僞,宋代吴棫、朱熹始稍有疑問,元代吴澄《書纂言》疑《古文尚書》爲僞,明代梅鷟《尚書考異》以古文二十五篇爲皇甫謐所作,清代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蓋棺定論,惠棟《古文尚書考》板上釘釘。《洪氏讀書録》作於朝鮮純祖十年,即清嘉慶十五年,公元1810年。此時洪奭周已經看過以上著作了,依據如下:
1. 洪奭周在編著《洪氏讀書録》時,至少看到了《四庫簡明目録》,而《總目》可能没看到。“謂之‘簡明’者,蓋别有《總目》。”(22)《朝鮮時代書目叢刊》,第4248頁。《四庫簡明目録》中梅鷟《考異》、閻若璩《疏證》,包括毛奇齡爲“古文尚書”辯護的《古文尚書冤詞》都有收録,解題如下:
《尚書古文疏證》:辨正《古文尚書》,凡一百二十八條。因宋吴棫、朱子、陳振孫,元吴澄,明梅鷟、歸有光之説,而一一推求實證,其言至爲精核。
《古文尚書冤詞》:奇齡……不平閻若璩之辨正《古文尚書》,作此書以與之辨。大旨以《孔傳》爲僞,以古文爲真。假借《隋志》之文,巧相辯詰。(23)(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簡明目録》,上海: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37—38頁。
洪奭周當時已經看到了《四庫簡明目録》,同時也已經看過這些辨僞著作了。
《洪氏讀書録》中梅鷟、閻若璩、毛奇齡、惠棟等學者關於“古文尚書”的著作都没有收録。但書中《資治通鑒後編》解題:
徐乾學之所作也。乾學與萬斯年、閻若璩、胡渭共核是書,四人者,皆博學之士也。(24)《朝鮮時代書目叢刊》,第4214頁。
洪奭周既知閻若璩爲博學之士,不讀其書,如何得知?
2. 在洪奭周《淵泉集》卷十六中,有三封與“費起士”的通信。考其文字,應是作于入燕之時:“得充使份,與大邦人士相周旋,而行人之所授館,又適與執事相比鄰”(25)[朝]洪奭周:《答費起士蘭塀(墀)書》,《韓國文集叢刊》第293册,第356頁。。洪奭周兩次入燕,分别在朝鮮純祖三年(清嘉慶八年,1803),純祖三十一年(清道光十一年,1831)。洪奭周寫“費起士”名蘭塀,江南人,“僕處海左,執事處江南”(26)[朝]洪奭周:《答費起士蘭塀(墀)書》,《韓國文集叢刊》第293册,第356頁。。《淵泉集》卷十七“尺牘”中有《與震澤費秀才》,應是同一人。此人實爲蘇州震澤費蘭墀,嘉慶七年(1802)進士,翰林院編修,卒于道光五年(1825)。所以二人的通信衹可能發生在洪奭周第一次入燕之時,七年之後纔有《洪氏讀書録》。
洪奭周信中明確提道:
輓近學者,自詡以博雅。竊竊于缺句殘簡之中,掇拾昔賢之唾棄……有爲尚書冤辭者矣,有爲詩序右袒者矣,有謂《孝經》之不當勘誤者矣,有謂啓蒙之不當主卜筮者矣……僕每披閲至此,轍掩目而不欲觀。(27)[朝]洪奭周:《答費起士蘭塀(墀)書》,《韓國文集叢刊》第293册,第356頁。
洪奭周這裏所列出的學術觀點,其皆“不欲觀”。“爲尚書冤辭者”,應是指毛奇齡《古文尚書冤詞》。洪奭周不認同毛奇齡的觀點,那應是認可“古文尚書”爲僞。而在七年之後的《洪氏讀書録》中,洪奭周隻字不提辨僞“古文尚書”之書,甚至連這個問題本身,都衹説“不敢有異議也”。前後對此問題態度的變化,衹能認爲《洪氏讀書録》中是爲“尊古”,保證《尚書》整體的地位,同時也爲了堅實其弟讀書入門的基礎,隱去這部分問題(28)洪奭周《淵泉集》卷二十有《書四庫全書總目後》。見《韓國文集叢刊》,第293册,第467頁。洪奭周在《答成陰城書》中提到“以《四庫書目》四函見還”,以“四函”之規模,應是《四庫總目提要》,而非《簡明目録》。這説明洪奭周應是看過《四庫總目提要》,《總目》關於《古文尚書》辨正的介紹就更詳細了。但此文無法確定具體創作時間,列於此爲備考。。
但洪奭周“尊古”是從入門讀書的角度出發。在學術精進、文學創作等問題上,其强調不能以古爲是,並辨析了所謂與古人“同”的概念:
由風而騷,由騷而漢魏,由漢魏而六朝而唐也,既然不能盡同矣。由唐而宋,由宋而明也,又可盡責其不同耶?如曰某詩失其意,某詩失其辭,某詩失其氣格,則可矣。今也字字而求之,句句而擬之,曰某字如此,非漢之字也,某句如此,非唐之句也。嗚呼!寧複有詩哉?(29)[朝]洪奭周:《題詩藪後》,《韓國文集叢刊》第293册,第453頁。
文學之“同”,絶非是字字句句皆與古人相同,應是意辭氣格等方面有延續之處。學習古人是必要的,但字字句句以古爲是,作“復古”之舉則絶不可取。文章、學問需以自成一家爲目標:
立志不可以不高也,取途不可以不古也。然其終也,必自成一家,而後謂之大,自出性情,而後謂之真。(30)[朝]洪奭周:《題詩藪後》,《韓國文集叢刊》第293册,第454頁。
學古是途徑,自成一家纔是目的。
《洪氏讀書録》是洪奭周爲其弟弟編著的推薦書目,足見其兄弟之情(31)洪奭周文集中有很多與弟弟的往來書信、唱和詩文。憲仲有《上書家兄》,全文均是集唐宋八大家文章中的句子而成,洪奭周回信《集八家文答仲》,亦是同樣之法。在書信結束之後,提醒憲仲,“夫集句爲詩,識者譏焉,以其牽綴苟且,勞而無用,而且不能盡腦中之所欲言也,而况於文乎哉?”先用同樣之法給弟弟回信,再告誡此並非爲文之法,深厚之情,亦可畢見。見《韓國文集叢刊》,第293册,第551—553頁。。爲了讓弟弟在入門時廣泛接觸各類著作,洪奭周在選録時保持了較爲中正的立場。《洪氏讀書録》頗爲重視學術的實用性,這與洪奭周長期的觀點一致。從社稷經濟方面的運用,到日常生活中的“小學”“禮”等,洪奭周非常重視學術在現實生活中的運用。《洪氏讀書録》在選書時,表現出了“尊古”的傾嚮,漢代及以前書,基本都有著録,甚至有爲《古文尚書》曲隱的情况。但洪奭周的“尊古”,是一種讀書學習的門徑,其最終目的是自成一家,並非機械復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