锉石镂铭:汉代石刻的制作流程及工艺研究
2023-02-09贾群byJiaQun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文/贾群 by Jia Qun(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石刻刊字,早在先秦就已出现。《墨子·兼爱下》载:“书于竹帛,镂于金石,琢于盘盂,传遗后世子孙者知之。”①秦以来,石上刊文之风渐盛。郑樵《通志略·金石序》云:“三代而上,惟勒鼎彝;秦人始大其制而用石鼓,始欲详其文而用丰碑,自秦迄今,惟用石刻。”②汉代以后,门生故吏为其府主伐石颂德,石刻遍于郡邑。马衡《凡将斋金石丛稿》载:“刻石之风流行于秦汉之世,而极盛于后汉。逮及魏晋,屡申刻石之禁,至南朝而不改。隋唐承北朝之余风。事无巨细,多刻石以纪之。自是以后,又复大盛,于是石刻文字,几遍中国。”③可见,碑石成为了汉代最具代表性的书写载体之一,石刻的制作俨然成为了一项专门的事业。
然而,关于汉代石刻的选材、制作等问题,仅见于石刻铭文中的零星记载,典籍中寥寥无几。所幸“金石之用,自上古以讫现代,无时而或间,其用特著,其寿特永”④,具有传承性、连续性,可以由今观古。因此,后世的相关记载也可作为研究的旁证。
一、汉代石刻的选材
《语石》载:“古人树碑,必先选石……燕赵间辽金幢,多黄沙石,凹凸不平,拓出之后,疻痏编体。石质尤脆者,历年稍久,字面一层划然蛇蜕,拂而去之,片片落如拉朽。如此等石,其寿不及百年,不如不刻。”⑤因此,选取好的石材是石刻制作的关键。汉代石刻中有大量选石的记载。如东汉光和六年《白石神君碑》:“尒乃陟景山,登峥巆,采玄石,勒功名。”⑥又东汉元嘉元年《从事梁武碑》:“竭家所有,选择名石,南山之阳,擢取妙好,色无斑黄。”⑦采石者或根据山石大小及走势,利用铁制工具稍加修整,在周围凿出楔窝,塞以錾、楔等物,敲击取石;或顺着岩石走向,选择石质较佳处,在长方形石料四周开凿沟槽,达到预定深度后,再从两侧或四侧向石料内对凿楔窝,填以錾、楔等,敲击撑裂取石;或以火烧原石,再用水激,反复多次,利用热胀冷缩的原理使原石产生裂纹,再辅以铁具凿等方式取得石刻制作的原材料。
二、原石打磨、裁剪
获得原石后,石工需要对原石进行打磨、裁剪。《周礼·考工记》载:“凡攻木之工七,攻金之工六,攻皮之工五,设色之工五,刮磨之工五,抟埴之工二。”⑧又“刮磨之工,玉、楖、雕、矢、磐。”⑨可见,周代就已经具备石器刮磨、剪裁的工艺,并存在专业的石工。但要将一块原石打磨、裁剪成固定的形制,依旧要经繁复的工序。
《营造法式》载:“造石作次序之制有六:一曰打剥;二曰粗搏;三曰细漉;四曰褊棱;五曰斫砟;六曰磨砻。”⑩其中打剥、粗搏、细漉属于打磨毛坯;打剥即用錾或其他工具揭剥石头凹凸处,使其大体平整;粗搏则需要用密布錾凿,令石块表面深浅齐匀;细漉的操作工序与粗搏基本相同,但要求石块表面渐令就平。褊棱,即裁剪。“凡造作石段,名件等,除造覆盆及镌凿圆混若成形物之类外,其余皆先计平面及褊棱功,如有雕镌者,加雕镌功。”⑪汉代石刻形制多样,有四面柱形,有六面形或八面棱形,有圆形,有圭形,有鼓形。因此,石工需要根据石刻的种类确定石刻版式、形制,再利用工具裁剪掉多余的边角料,再将石料几面的棱角镌凿方整。斫砟、磨砻则属于磨面。斫砟可视为对石面的粗加工,指用斧刃斫砟,令面平整;磨砻需用砂石水将石面磨光“诸磨褫石段,每石面二尺一功。诸磨褫二尺方砖,每六日一功”⑫,最为费工费时。至此,原石的粗加工才算完成。
三、界格制作、书丹
因为石上刊文雕画的成本较高,且误刊后,修整起来也较为麻烦,所以在这之前,石师和书丹者会分别在石面上进行界格制作和铭文书丹的工作。界格是指石面分隔铭文的行或格。汉石的界格有两种,一是等距离的纵行线之间形成的条格,称为界行,如东汉元初五年《太室石阙铭》、东汉延光二年《少室石阙铭》以及东汉建宁二年《肥致碑》,表面都有或深或浅的直线;二是纵横线条交错形成的正方形小格,《语石》载:“唐以前碑至精者,无不画方罫,端正条直,有如棋枰。”⑬故也称为“棋枰界格”。如东汉延熹元年《郑固碑》、东汉永康元年《度尚碑》及汉延熹八年《袁逢修华山庙碑》。界格的制作方法同样有两种。一是先用墨汁、墨线或尺牍等工具在裁剪好的石面上画出等距离的线条,然后借助铁制工具依线凿出;二是直接用刀或其他铁制工具刻划。由于前者凿出来的界格比例相同、线条笔直且流畅,操作起来失误也较少,故多适用于较大的石刻。后者则对刻工的技术有着严格的要求,使用较少。
界格的制作完成后,立石者会邀请当时著名的书法家将原始写本誊抄至石刻(或纸张)上,即书丹。汉代的书丹需书法家亲自去石碑前面进行书写,具体在《后汉书·蔡邕传》可见。此外,明人顾广圻《三才图会》“题壁图”⑭也记录了这一过程:书丹者右手持笔欲书丹于石,书童端墨立于旁。当然,也有少数的书法家选择书于纸上,然后由石师在纸背面画出字迹的轮廓,拓到碑石上,就像把字直接刷在石头上一样。
四、镌刻铭文、雕刻图画
书丹之后,便是依据镌刻文字、雕琢图画的环节。汉代的石刻铭文分阴刻与阳刻两种。阳刻指从文字背景处下刀,凿去无笔画的石面,使文字凸出。阴刻指从文字下刀,将书丹笔画刻入石面,使文字凹陷。在锥凿刀刻的汉代,阳刻较阴刻更费时费力,故仅在碑额及一些小型石刻中使用。如《语石》载“若唐以前石刻,惟碑额兼用阳文”⑮。又如东汉《里仁颂德政碑》,高88cm,宽45cm,为阳文隶刻。
除了刊文外,大多汉石还需雕琢图画,图画主要以浮雕为主,如《许阿瞿墓记》,石面分上下两格浮雕许阿瞿生前观赏舞乐百戏的场面,“上格中雕一幼童跽坐于塌上,左侧似仆人手执扇子为其扇风。右侧有三个幼童,或托木鸟,或牵木鸠车,或执木鞭,作奔走赶鸟状;下格是五个乐舞百戏场面,最左一人似在击鼓;左二男子赤膊裸腹,跳弄四丸二剑;左三为头梳双髻之女伎,挥动长袖,跨步前倾,作踏盘舞状;左四男子戴高帽,正在鼓瑟;左五男子似在吹排箫。”⑯也有线雕,如《麃孝禹碑》,石身左右界格上方线雕各刻一鸟,长喙、长项、细长腿、短垂尾,形似鹤。透雕极少,如《张迁碑》。
朱心剑称:“至后汉碑版,姑就今所存者论之,其风神遒劲,迥非《五凤》诸刻可与比拟。其文其书,要皆出于才艺优美之士,非寻常石工所为,可断言也。”⑰可见,汉代石刻之所以能在历史上特立突出,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雕文刻画者(刻工)的雕刻技艺。技艺高超的刻工对镌刻的气力、刀法极为严谨。在气力上,需要双手默契配合,掌握手腕的运用技巧,用巧劲,先做头尾,即刻笔画的起笔与收尾处,然后按先刻字的所有横笔再刻竖画的顺序来完成。在刀法上,因“文有朱白,印有大小,字有稀密,画有曲直,不可一概率意,当审去住浮沉,婉转高下。则运刀之利钝,如大则肱力宜重,小则指力宜轻,粗则宜沉,细则宜俗。”⑱讲究宜心手相应,自各得其妙。总体看来,在汉代石刻的镌刻技法中,单刀刻、双刀刻运用较多。但因前者直接便利,一刻而就,且笔画比较细,在石质粗糙的石面上显得斑驳苍莽,如《三老碑》,椎凿而成,锋从中下,不似他碑双刀,故每作一画,石肤圻裂如松皮,故在追求庄重、肃穆东汉中后期,双刀刻渐盛。
五、刷漆填色
石刻上的文字是为了给人观看,石头内外颜色一致,即使刻字,不经传拓也无法辨认。因此,在完成镌刻之后,还要对石面刷漆,对所刻的文字或图画填入白灰或用颜料上色,使读者不需要传拓便可清晰看到石面上的内容。这一步骤在一些新出土的石刻中可见。如2010年出土于成都天府广场的《裴君碑》《李君碑》,考古工作者称:“……每个字都有朱砂,虽然年代久远,但一些字上的红色颜料依然清晰醒目。”⑲又1964年在河南省洛阳市偃师县佃庄乡西大郊村出土《洛阳刑徒砖》,据当时的考古简报记载:“……有的刻成后还用朱笔再行勾画,所以有些砖铭的阴文内尚存有朱色的痕迹。”⑳同样的情况还见于1974年四川省都江堰鱼咀附件出土的《李冰像题字》,该石像出土时字口也填有朱砂。只是这些信息,大多已经遗失。
结语
石刻是汉代最具代表性的书写载体之一,通过对汉代石刻的材料来源、制作流程及制作工艺考察,可得出以下结论:在汉代制作一通石刻绝非易事,除了铭文的撰写之外,对于石刻本身的加工也有着极其复杂的工序,一块完整的汉代石刻需要经过选材、打磨、裁剪、制作界格、书丹、镌刻、刷漆、填色等多道工序才能完成。从现存的石刻来看,石刻的制作在汉代已经成为固定的职业,刻工和书丹者们在立石树碑的活动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汉代石刻的制作工艺也已趋于成熟。
注释:
①[清]孙诒让,墨子间诂[M].北京:中华书局,2001:120-121.
② [宋]郑樵撰,王树民点校,通志二十略[M].北京:中华书局,1995:1843.
③马衡,凡将斋金石丛稿[M].北京:中华书局,1977:65.
④⑰ 朱剑心,金石学[M].北京:文物出版社,1940:1、226-227.
⑤⑬⑮ [清]叶昌炽撰、王其祎校点,语石.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187、245、241.
⑥ 毛远明,汉魏六朝碑刻校注[M].北京:线装书局,2008:52.
⑦ [清]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六朝文·全汉文[M].北京:中华书局,1965:1347.
⑧⑨ 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周礼注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062、1603.
⑩⑪⑫ [宋]李诫著、梁思成注,营造法式注释[M].梁思成全集,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1:48、286、284.
⑭ [明]顾广圻、王思义撰辑,三才图汇·人事,明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原刊本.
⑯ 黄景春,许阿瞿画像石题记性质再认识—兼谈镇墓文与墓志铭的区别[J].中原文化研究,2018(01).
⑱ 韩天衡主编,中国篆刻大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52.
⑲ 鲜琦,蓉城惊现东汉石碑后人初解成都幸福—破解天府广场出土汉碑之谜[J].西部广播电视,2011(01).
⑳ 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洛阳工作队,东汉洛阳城南郊的刑徒墓地[J].考古,197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