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后天物理主义视角下“红色”的物理还原
2023-02-08马楚怡王文娟
马楚怡,王文娟
(1.曼彻斯特大学 社会科学学院,英国 曼彻斯特 M139PL; 2.中央财经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北京 100081)
感受质(Qualia)自从被引入心灵哲学的讨论以来,就一直是身心关系的争论焦点。反物理主义者通过对感受质的论证来否定物理实体的一元地位,而属性二元论者因为感受质的存在而不得不承认心理属性的不可还原。[1]本文选择红色这一既具有物理事实又可以代表感受质的意象,从后天物理主义的视角进行分析与还原,并对可能出现的异议进行反驳。
一、感受质还原问题面临的障碍
感受质是哲学和心理学领域中的一个重要概念,用来描述个体的主观感知和经验。它指的是个体的直观、内在、主观的经验,包括感觉、感知、情感和意识的所有方面。约翰·霍格兰德(John Haugeland)在《人工智能概念探微》中概括,感受质可以包括几个方面:知觉体验,例如看到红色、听到响亮的喇叭声、品尝甘草、闻到海风、触摸毛皮等体验。身体感觉,例如刺痛、痒、饿、热、头晕等。感受到的反应或冲动或情绪,例如感到兴奋、欲望、恐惧、爱,感到悲伤、嫉妒、遗憾。感受精神状态,如高兴、沮丧、平静、无聊、紧张、痛苦等。[2](P230~235)感受质是我们感知和体验世界的方式,作为身心关系的争点,感受质的还原问题是指,感受质是否可以被客观地研究和解释,还原成一种物理属性的知识,或者它们永远只能是主观的经验,停留在心理属性,不可言说也无法共享。通过分析黑白玛丽论证和蝙蝠论证这两个案例,我们可以更好地说明感受质进行物理还原的困境。
黑白玛丽论证是弗兰克·杰克逊(Frank Jackson)提出的关于感受质与知识属性的思想实验。[3]玛丽是一位天才色彩科学家,她自出生起就被囚禁在一间黑白房间里。她在房间里通过一切黑白色的媒介(黑白书籍、黑白电视、黑白显示器等)学习关于颜色和色觉方面的物理知识,并成为该方面的权威学者。这也就意味着,她知道了所有日常生活中关于颜色和色觉的物理事实。尽管玛丽拥有这些知识,但我们似乎不能说她知道玫瑰的红色是什么样。而当她第一次看见红色的玫瑰时,她会有一些全新的体验,即“看见红色”这个感觉,也就是红色的感受质。那么这样一种区别于已有物理知识的主观感受,究竟是一种对已有知识的内省式验证,还是一种新增知识?如果是后者,这种新增知识是物理属性的还是心理属性的?
蝙蝠论证是托马斯·内格尔(Thomas Nagel)提出的关于感受质与解释鸿沟的思想实验。[4]我们可以想象一个科学家完全理解了蝙蝠的生理结构和神经系统,知道蝙蝠是如何使用声呐感知周围环境等。但他仍无法了解蝙蝠在使用这一套系统活着的主观体验,无法获得蝙蝠视角下的“感受质”。推而广之,即使我们对他人的生理结构和行为有了完全的科学了解,我们仍然无法理解或重现他人的主观体验。该论证旨在强调感受质不可还原,即感受质作为一种心理属性,存在解释鸿沟,无法从客观角度用物理性描述来捕捉或解释,因此不同主体间的主观体验是无法准确互通的。
二、定义红色
不论是黑白玛丽论证还是蝙蝠论证,反物理主义者都倾向于将人对世界的认识区分成纯粹的物理知识和感受质层面的知识,通过攻击感受质知识与物理知识之间不等同的关系来否认物理主义对世界描述的完备性。因此,我们不妨在这两个层面分别定义红色,并逐一进行解释。
物理事实层面上的“红色”是可量化的。比起“疼痛=C纤维激活”,对红色的物理知识定义似乎更加客观:可见光谱中低频末端的颜色,频率范围为380~480THz,对应空气中波长大约为740~625nm。[5]如果我们想创造一个纯粹的红色,我们只需要将RGB加法色系统中的R值设置为255、G值和B值设置为0。这个角度上的红色是可以量化的、具有客观性的。它不受任何主体的影响,即不论这个人是否见过红色、是否能识别红色,他都能准确地表达和运用这部分的“红色”。在物理知识层面,反物理主义者并没有提出有力反驳——不然就只能去否定现代科学的发展了。
然而,全然物理的“红色”并不是我们日常语言中所说的红色,我们不会在见到红色的时候分析它的亮度和饱和度。我们谈论更多的是作为感受质的红色,比如“这个灯笼是红的”和“我想要一件红色的毛衣”。在这个层面,红色就不再完全客观,而受主体影响非常大。我们通常通过内省式的反思去确证感受质的存在,因此,尽管绝大部分人眼中的红色都可以被称作“红色”,但由于不同人对色彩感知能力存在差异,这些红色也是各有千秋。甚至在不同的人眼中,看到的“R=255,G=0,B=0”的纯粹的红色也可以是不一样的。另外,在红绿色盲眼中,面对同样一个外部世界的红色物体,他们获得的作为感受质的红色与非色盲眼中的“棕色”类似。而在那个还没有被放出黑白房间的玛丽世界里,是不存在关于红色的感受质的。
我们可以看出,我们能够量化的红色和我们感受到的红色在直觉上并非完全同一的。因此,反物理主义者会提出,由于我们关于红色的感受质与红色的物理知识不能完全匹配,或者由于我们就算拥有关于红色的物理知识也无法感受到其他人眼中的红色,所以我们不能用物理属性和物理概念彻底地解释世界,物理主义不成立。
三、后天物理主义对红色的分析
为了弥合物理世界和我们感受质之间的裂痕,后天物理主义应运而生。它认为,某物的物理状态和我们对它的感受质不需要是先天同一的,而是在我们的生活中后天习得的。换言之,我们的物理知识和感受质是两条终点相同的不同物理通道。我们可以用斯宾诺莎的钟摆理论进行比较。斯宾诺莎的主张更倾向于心物同一视角下的属性二元论,将实体分为扩展属性和思维属性,其中前者指向客观物理属性,后者涉及意识、思考等。不同的属性是对同一实体的不同方式的表现,它们是平行的、相互对应的,而不是相互作用的。这就意味着,扩展属性和思维属性从不同的角度描述了相同的实体。[6](P395~396)就红色而言,我们关于它的知识分为“可以量化的红色”和“作为感受质的红色”两部分,在斯宾诺莎看来,前者属于物理属性,后者属于心理属性。但是在后天物理主义者看来,这两部分都是物理的,且缺少其中任何一部分,我们对于红色的概念都是不完备的。
绝大部分人都认可“可以量化的红色”具有全然的物理性。对于“作为感受质的红色”,后天物理主义给出了与心物同一论不同的物理还原模式:我们不需要把作为感受质的红色还原为那个“R=255,G=0,B=0”的红色。我们只需要把红色还原为我们获得关于红色的感受质的生物过程,[7]即“视网膜内的光感受器细胞、视锥细胞对波长为625~740 nm的光起反应,反应过程被编码到这些视锥细胞的电活动中,继而在大脑皮层中进行解码,将这些信号处理成图像”。如此,在认识过程和感受质本身上,后天物理主义将“作为感受质的红色”还原为人体的物理状态。
这种不“求证”于红色本身的“红色”感受质的人体生物信号,和我们关于红色的物理知识能够同一,是由于我们可以通过“看到红色”时获得的感受质具有相似性,归纳出它们同属于某一种现象概念。现象概念是一种第一人称视角的识别概念,在不需要考虑是否具有对外部世界的物理知识的情况下,通过单纯的感官层面多次识别外部同一客体,汇总出一个心理印象,是为一个现象概念。而这种现象概念指向着我们如同玛丽一样通过理论学习到的“红色”的物理知识。布莱恩·劳尔(Brian Loar)在解释现象概念的生成时举了一个“认知者S识别热带鱼A”的例子:[8]假设S站在鱼缸前,一条热带鱼正朝他迎面游过来。突然,它转向鱼缸的左侧,消失在一堆水草中。然后它又出现,很快消失在水草后面的岩石中,然后又出现在鱼缸的右侧。劳尔让我们仔细考虑 S识别热带鱼的整个过程。S可能先看到热带鱼的正面,然后看到它的左侧和右侧。如果S是视力和心智都正常的人,S应该可以用眼睛轻而易举地追踪这条热带鱼的活动。劳尔问我们,如果S确实看到的是三个不同的侧面,甚至是忽远忽近的不同身影,为什么S可以毫无疑问地认为这些关于鱼的视觉片段都是来自同一条热带鱼的呢?此外,为什么S认为只有一条热带鱼,而不怀疑有两三条或更多?既然这些情况是有可能的,为什么S通常不怀疑这种可能性?劳尔解释说,当S第一眼看到热带鱼A时,S会倾向于认为“热带鱼A就是这条鱼”。这里的“这个鱼”是一个关于A的类型识别的概念。之后,当A出现在鱼缸的不同区域或以不同的姿势出现时,S都能轻松地识别出A。同理,我们不是用“红色”的物理概念来指认我们看到的红色,而是通过“看到红色1、看到红色2、看到红色3”来确认“红色”这一类颜色。这种解释面临的一个问题是,当玛丽走出房间后看到红色的玫瑰、红色的番茄、红色的太阳后,说“所以,这就是体验红色的感觉”时,它似乎暗示着她并没有发现什么新东西,只是对已有的“红色”物理知识的内省。然而,如果玛丽的视觉神经没有被这些外部世界的红色物体刺激,她是不可能产生这种个体化的对“红色”的现象概念认知的,更没有办法与她先前学习到的色彩学知识进行联结。因此,在后天物理主义的语境下,黑白空间里长大的玛丽没有“作为感受质的红色”,就缺少了“红色”的现象概念这一部分知识,而这部分的知识是可以进行物理还原的。所以,以玛丽为主语的“她在黑白空间获得全部物理知识”这个大前提不成立,这个论证也就不能驳倒物理主义。
四、对后天物理主义的红色定义可能的反对及回应
后天物理主义对红色的理解可能遭到以下反例的质疑。
(一)盲人对“红色”的使用
质疑者可能会问,盲人终其一生都无法看到红色,无法获得“作为感受质的红色”,如果我们关于红色的物理知识和感受质层面的知识不是先天同一、互相具有因果关系,那么为什么盲人还可以在非“可量化”层面使用红色相关的词汇?确实,天生失明的歌手杨光就曾在一个“口述画像”的活动中说过“我妈妈的头发应该是橘红色的,看起来很温暖”。后天物理主义者会这样解释:他获得了他人关于红色的心理内容,即他人表达出的“作为感受质的红色”。人们使用现象概念来沟通关于主观体验的信息。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必然会有人对他描述自己获得的感受质,比如“太阳是红色的”“篝火是红色的”等。这也就意味着,尽管盲人自身无法获得关于“红色”的感受质,但他们可以获得其他人关于“红色”感受质的内容,通过语义关联弥补自身感受质的缺失。而除了颜色之外,这些事物的其他性质他依旧可以感受到——太阳和篝火都可以给自己带来触觉上的温暖。因为太阳和篝火同时具有红色和温暖两个性质,他也就会把“红色”和“温暖”两个概念相关联。就算他没有亲眼见过红色,也依旧能在他想表达“温暖”的时候联想到“红色”这个概念。
(二)色盲眼中的“红色”
质疑者还可能会问:红绿色盲眼中的“红色”和“绿色”都呈现为与“棕色”享有相同物理概念的颜色。如果我们对红色的现象概念是归纳出来的,那么,在红绿色盲眼中,他对红色的现象概念指向的是“棕色”的感受质还是“红色”的感受质,又是如何与“红色”的物理知识同一的?后天物理主义者认为,都不是。不论指向棕色还是红色,都会导致属性二元论的结果,使得他对红色的现象概念变成了意识经验范围内的心理属性概念。这种由不断识别“红色”归纳出的类型概念应该直接指称这种识别,也就是客观世界的“红色”进入色盲人士眼中后在大脑皮层呈现图像的这件事。后天物理主义承认解释鸿沟的存在,[9]因此也承认,我们这些既不是红绿色盲,又使用着非红绿色盲创建出的颜色系统的人,不可能给出合理的方式描述他对红色的感受质和现象概念,也就不可能彻底解释他是如何实现自己的同一性。这就好像是人类与蝙蝠的关系,尽管我们知道红绿色盲形成的主要原因之一是视锥细胞中的视脱敏色素的基因突变,但非色盲群体由于没有这种基因突变,是无法主动描述红绿色盲的“红色”感受质为何物。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红色”的感受质就只具有心理属性而不具有物理属性,并不能否定用物理主义解释心灵的可行性。
(三)对“红色”的幻视
质疑者还有可能会说,如果“红色”的感受质的物理还原是建立在主体的“视神经刺激和传导”上,那么如何解释日常生活中存在的色觉幻视?德尔克和菲伦鲍姆(Delk and Fillenbaum)于1965年进行了一个实验:[10]研究者在一块可调节颜色的背景板上放置了从同一张橙色纸上裁剪下的不同形状的纸片,其中有一些是典型的红色形状的物品,比如苹果,有一些则不是,比如蘑菇。实验中的参与者被要求调整背景颜色,使其与展示的物体颜色相匹配。尽管所有的物体图片都来自同一张纸,但当展示苹果的图片时,参与者更倾向于调整背景颜色,使其更接近于红色,而不是调整为与其他物体图片匹配的颜色。此时参与者视神经传导输入的应当是“橙色”而非“红色”的感受质,但在调整背景颜色时,输出的却是“红色”的物理事实,那么参与者以为自己“看到”的“红色”苹果应当是一种心理属性而非物理属性的内容了。对于这个问题,后天物理主义者可以这样解释:参与者之前对于苹果的现象概念影响了他们的感知过程,使得他们更倾向于看到苹果的颜色为红色。这里涉及认知渗透(cognitive penetration)这个概念:[11]一般情况下,我们会认为,我们对外部世界的感知来自于我们的知觉经验,而不受我们自己思想的影响。而知觉经验里的认知渗透是指,出于我们自身思想和精神状态的诸如信念、期望的东西,会影响我们的经验。参与者在参与实验之前,已经经历过完整的学习“苹果是红色的”这一物理知识,看到红色的苹果1、苹果2、苹果3并得到了与苹果相关的“红色”的感受质。在实验中,当参与者看到苹果时,下意识地将已有的“红色”感觉质投射在了“橙色”的苹果剪纸图片上,因而做出调整背景颜色为红色的行为。那么之前生成这个感受质的过程是可以进行物理还原的,而储存这一感觉质的大脑神经活动也是一种生物机能。因此,这种对“红色”的幻视可以进行物理还原,在后天物理主义的语境下依然成立。
后天物理主义将红色分为物理知识和感受质两部分,作为物理知识的红色是我们通过理论和概念习得的客观事实,具有全然的物理属性。作为感受质的红色则因人而异,具有主观性,本质上是作为人体的物理状态存在。两者之间不存在先天的同一性,而是在后天一次次识别红色中建立起与红色的物理概念同一的现象概念。通过拆解物理知识和感受质的先天同一,后天物理主义实现了“红色”的感受质的物理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