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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坊刻古文选本批评论

2023-02-08杨奔奔

安康学院学报 2023年3期
关键词:选本古文

杨奔奔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清代刻书业繁荣,出版专业化与商业化程度加深,坊间所刻古文选本盛行其时。大量坊刻古文选本的出现,使质量良莠不齐的问题也随之显现,受到时人多方诟病。特别是时文程墨的编选刻印,充斥市场,贻误学人。但是,我们要追问的是清人为什么对坊刻古文选本会有如此多的批评?他们的批评集中在哪些方面?是否所有的选家对坊刻古文选本都持批评态度?批评之声中是否也有一些肯定的评论?坊刻古文曾经扮演了什么样的历史角色?这些问题有待进一步考察。

一、科举、出版与阅读:清代坊刻古文选本的兴盛

启蒙教育需要和科考利益推动是古文选本阅读量剧增的重要原因。古文选本是古人启蒙教育必备的教材性书籍,因在古人孩童阶段启蒙教育中,古文是必修课。方苞“五岁课章句,稍长治经书、古文”[1],姚鼐则“少闻古文法于伯父姜坞先生”[2],《古文斫》编者姚培谦自撰年谱载十五岁读“坊选古文”[3]。古文选家也有意迎合这种阅读需求,在序跋中自述编辑宗旨即是为“家塾而设”[4],或径直称所辑古文选本为“课幼之书”[5]。启蒙教育的广泛性使得古文选本拥有较多的接受对象。

举子参加科举考试备考的现实举措,是古文选本需求量巨大的又一重要原因。以古文为时文的八股写作观念受到时人推崇,古文选本成为除启蒙教育外各个年龄阶段参加举业必备的进阶利器。乾隆帝《唐宋文醇序》就强调“欲俾读者兴起于古,毋祗为发策决科之用”[6],可见士子阅读古文选本的现实目的性。坊间古文选家则有意识迎合这种需求。康熙十六年出版《玉圃堂选古文广义正集》,扉页题“是集用增侗初原本,汇订《左》《国》、龙门、唐宋八家三百有奇。笺释精研,法脉具备,阐前人之未法,为举业之先资”[7];康熙二十六年林云铭编《古文析义二编》称“切于举业”之文“悉为选入”[8];康熙三十一年顾贞观辑《积书岩古文选略》的宗旨是“专为举业取资”[9];乾隆间孙乔年编《华国编文选》是“为应制而作”[10]。光绪二十四年,清廷改八股为策论,更是直接引发坊间策论文选本的大量编纂[11]。

现实科举利益驱动下,传统以秦汉唐宋文为选辑对象的古文选本受到轻视,让位于更为直接的取模对象:历科程墨。康熙四十三年胡化鹏、舒憼辑《古文冰鉴》说:“窃怪夫今之学者,穷举式经,略广览之意。语及百家之书,则曰:业不约于科举,无益于制艺。呜呼!王唐八家之文,何一不沐浴于子史,取精于秦汉诸书而出者乎?”[12]至乾隆时情况更为严重,“今之佔毕者,不求根柢之学,而务为速化之术,自所占一经而外,既已束书不观,专习场屋陈腐之词,以供剽窃,能泽乎古者,鲜矣!”[13]清末时仍是如此,薛福成光绪元年上《应诏陈言疏》言:“世之慕速化者,置经史实学于不问,竞取近科闱墨,摹拟剽窃以弋科第”[14]。

古文选本阅读市场的需求常量是庞大的,而彼时的出版技术,以及偏远地区落后的生产力水平,并不能满足士子欲求。古代书籍资源匮乏,下层学子能够充分获书是比较困难的,完全依赖官方刻书,显然不能满足市场的大量需求。乾隆时就曾下诏允许坊间刻印传播科举考试之文:“会试、乡试墨卷,若必俟礼部刊发,势必旷日持久,士子一时不得观览。可弛坊间刻文之禁,果有学问淹博、识见明通者,不拘乡会墨卷、房行试牍,准其照前选刻。”[15]清初李光地也在《古文精藻序》中感叹:“每见下邑孤村之士,果限于荒僻不能得书,或师承无资而终身不曾见古文一字,即见亦即不晓为当读。则余前序所谓剽剥于村学坊贾之余,其气体卑凡,殆非才之过者,又岂非教者之责欤?”[16]至道光时,贵州等地仍缺少必读书籍:“黔处万山中,书贾罕通,或不尽见方、姚本;坊行《析义》《合评》之类,未足启发后学。因检箧所存征君《读本》,雠校付梓人”[17]。士子对于古文选本有庞大需要,而官方刻书却不能满足,在清廷放宽对于坊间刻书限制后,商贾以此为有利可图而参与到古文选本出版的市场中来,正如林云铭所说:“坊贾翻刻为利起见,其罪易明,其法易施”[8]。

二、坊刻古文选本存在的问题

坊贾对于古文选本市场的参与带来古文选本出版的兴盛,但泥沙俱下,随之而来的即是质量的粗制滥造问题。雍正时方苞辑《古文约选》时说:“承学之士必治古文,而近世坊刻绝无善本。”[18]方苞是代和硕果亲王而辑《古文约选》,因此是站在官方立场来否定坊刻古文选本,但清代古文选本序跋中与方氏相似的坊刻古文选本的批评之声是较多的,这就值得我们注意。经分析,选家的批评之声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校勘注释不精,体例不严;评点袭取套语套评;选文不当,贻误后学。

(一)校勘注释不精,体例不严

古文选本所选古文皆为经典篇章,注解时需要有足够的学识才能稳当无误,而坊间并没有足够的人力来精校精解,因此易造成错漏百出,以讹传讹。林云铭就批评说:“从前注解,种种谬误,皆坐此病,而坊本辗转抄袭,总是尘上加灰,将古人无数真面目埋没殆尽。”[8]坊刻不仅有注解错误处,而且在注解时,“所引用典故,人人习知者偏加了许多注脚,繁冗可厌”[19]。乾隆时古文选本也受到汉学思潮的影响,强调对于古文文意的注解和理解,从制题即可看出,如程润德选,程廷赞增评《增订古文集解》以“增订、集解”为关键词命名;徐东升、王以诚编《增补古合评》以“增补、合评”命名;朱鉴选《古文评注便览》以“评注”命名。这种对注解的追求促使选家批评反思前代选本的注解工作。乾隆七年陈宏谋辑《参订古文详解》八卷,序说:“惟是近时坊本甚夥,间有考核疏略,披导纠纷,遂使古人立言妙义,转为之晦,读古人书者,亦往往承讹袭谬也”[20]。乾隆八年周聘侯、马良容编《古文精言详注合编》,凡例称:“斯编命名‘精言’者,采古文原本而精详参考之,则句无遗漏,字无舛讹,颇称善本。不比近来坊刻之古文,纰缪舛错以讹传讹者不可胜计。本坊精订较正,点化无讹,读者宜详辨之”[21]。许宝善《自怡轩古文选·凡例》则不仅有批评,还对规范的注释提出自己的见解:“古文之有注,由来久矣。每见坊本于寻常易解者,则剌剌不休,于征引生僻之字,竟从阙略,读者不能了然。是选所采,宜详宜略,比求典确,庶于初学有裨”[22]。

注释版面的形式也为选家关注。林云铭曾说:“坊本古文每篇必用纸尾,即所余一二行,或四五字亦刊一叶,计纸论值,工省而价高,诚为楮先生之一蠹。兹编与初编皆算定每篇字数,叶叶满幅,不留后而余纸,恐蹈暴殄之惭,是每部中省却坊本印纸三分之一矣。读者能鉴余苦心,不与坊本计纸论值,便是具眼。”[8]为节省纸张,选家对于注释内容和体例精打细算。雍正间选家汪基也说:“古文坊本每以篇目之多为富,常有数字片言而别为一篇者,是编笺释,无嫌补衲,不必惜墨如金,边幅有所取裁,正复爱纸似玉,若纸短而评语辞义有未竟者,例用双行,斯亦古人所谓惜福之一端也。”多余篇幅采用小字双行来进行排版。在生产力相对较低的古代,书籍纸张的制作需要耗费大量物力,选家尽量减少“纸尾”的浪费。坊刻与官刻相比,显然财力不及官刻,因此才会有这样的批评。这也真实反映出与大传统相对应的民间普通民众的一般出版阅读品中小传统的价值取向。

(二)评点与反评点

清初较早对坊本套评集中批评的选家是林云铭,他说:“读古文最忌在未明其大旨,只记了从前坊本评语,谬加虚赞,如马首之络,篇篇可以移用,甚觉赘瘤”。《古文析义二编·凡例》中他更加详细激烈地批评:“坊本中有腐烂不堪套评,如‘读《出师表》而不堕泪,其人必不忠’之类甚多。不知当日何许人撰出,部部改真选家姓氏之下,残茶余饭,令人呕哕。近吾闽晋江有《秦汉文选》之刻,假称拙选,将旧本许多套评,竟改填于仆名下,贻笑大方。今将所选者除已登初编外,其余多为选入,另加评注,庶有议者,一见自辨真伪,而鱼目不能久混也。”[8]直接点名批评坊间《秦汉文选》的造假。江承诗编《唐宋八大家古文读本》,戴名世在序中以比喻的形式也对套评加以贬斥:“至近日而吴会间所行刻本,则眯目者纷然出矣。句句而圈其旁,语语而颂其美,其意思之所存与其法度之所在,选者茫然不知也,读者亦茫然不知也。以眯导眯,而八家之文于是乎为尘之所蒙而不可出矣。今夫欲穷山水之观者,必问其境于经游历之人,某泉则如此,某石则又如彼,举所为岩姿壑态,一一了然于指点之下,而后听者可以卧游而神会之。今乃据瞽人之说,而曰山水之胜吾已得之,其说岂可言哉”[23]。江承诗认为评点者如导游一样重要,为读者指点迷津,指画精彩之辞,而吴会间流传的坊本却以盲导盲,不能让读者领会古文真精神。

乾隆间与沈德潜并称的倪承茂编《古文约编》,凡例中说:“是编为学者指示文章匠巧,故评语祗论行文之法,不暇尚论古人也。于《陈情》则称其孝;于《出师表》则美其忠;于《郑庄之克段》则讥其蓄怨;于周郑之交质则斥其无君,坊评缕缕一切不载”[13]。倪承茂的处理方法是直接免去坊评,只论行文之法。乾隆间另一位有名的选家余诚,在其《古文释义》编纂时则追求评点的别出心裁,他说:“坊间古文选本,总评每多习套,而且空纸极长,讵知书价重轻,恒视纸数多寡为衡耶。予于兹选每一总评,务必自出心裁,期得文之肯綮,间引前贤评语必载明姓氏,不敢攘善评中必附以己意,亦不敢模棱总之,不肯落入习套以致贻笑大方,至于字数,每篇皆必扣定断,不使以一二行字浪费纸张,即此亦颇具苦心,四方购者当共鉴之”[5]。

(三)因袭与同质化

选家所认为的选文不当,一是指选文有悖于道。如许铿在《古文析义》的基础上改编增订为《古文检玉初编》,凡例云:“文者,道之舆,实之辅也。每见坊本所录,率皆争尚词华,广搜诡秘,实不足以为人心学问之助,是编凡忠孝义烈及时务经济,或小题中立意正大者,方汇入选”[24]。明确选文内容为忠孝义烈和时务经济。倪承茂也评价说当时“坊刻古文,庞杂失统,泾渭不分,学者始基不立,背道而驰,异日知所向方,虽欲取伪体而别裁之,用力苦而成功少矣”[13]。倪还在凡例中进一步解释说:“士子束发受书,诵习四书五经,即当从事古文以为制义根柢。顾古文汗牛充栋,势难尽读,而坊本务从简略,取便于卒业,更复雅郑杂陈,恐无以为先入之主,爰定是编,以为家塾课本,非敢云选也。”[13]

选文不当的第二个方面是任意剪裁,失却本真。康熙时岭南麦在田编《古文端》,凡例言:“读其文即欲得其为人,窥其一斑,则并思见其全豹,人情之所同也。田少时亦以此故,辄恨坊刻之阙。兹于各卷目下节入本传,至于原序总评,通表全集梗概者,悉撮录之,为读者快焉”。麦在田自述他少时所读坊刻撮录失当,不能满足他的阅读。雍正十三年张奕枢重订姚培谦所编《古文斫》时说:“顾坊间选本如林,大都为时义起见,辞句不常引用者不登焉。遇长篇则又任意剪截,失其本真,使初学但知古人寸脔尺璧,而挥斥八极,巨刃摩天手段,则全未之见睹矣。”[25]坊间选本选文只选录常用之文,而且任意剪裁,不能达到窥斑见豹之效。

关于长篇文本的节选,乾隆间许宝善的意见是一般全文选录,他认为“坊本长篇每多删节,然古人之文,一字一句必有原委,轻加割裂,必至上下精神不相浃治,且何以见故人草蛇灰线之妙?兹选如《左传》之四大战,概载全文,以存庐山面目。他如《史》《汉》之纪传,向经名人删节者,不敢臆为增损”[22]。胡化鹏、舒憼编《古文冰鉴》,其中凡例则注意到注释位置的选取对于作者文本阅读体验的影响:“文章之气脉与山水之周通相类,一有隔越,便不融洽,不特作者为然,即读者亦无不然。窃见坊本注释多将本文截断,殊为不便,兹特冠注于本文之上,使呫哔之余,触月而解。既无翻阅之劳,亦无离绝文气之弊。选本虽多,莫如此便”[12]。

除以上三点外,选家对于坊刻盗版翻刻行为也多有指责,因为“翻板恶习,最可痛恨,彼但惟利是趋,一见大行之书,遂窃而翻刻之,那知字画讹错,每致贻误后学”[5]。林云铭的斥责最为犀利:“是书初编行世,为新刻坊本纷纷盗窃,移头换尾,愈出愈奇,此辈未尝学问,鼠窃狗偷之外,别无伎俩,但敢公然自署为‘评口’,何其居之不疑也?吾闽建阳无耻书侩刘元颖,另刻有《古文精义》一部,将仆凡例小注,照样翻板,惟篇末别采旧本套语,其封而卷首则捏写仇沧柱、汤子方二先生名字,已欲射利,诬人攘窃,其罪尤不可胜诛矣。”[8]坊刻古文选本正是因这些缺点而受到选家的诸多指责。

三、坊刻古文选本的历史价值

坊刻古文选本虽受到选家与古文选本序跋者的多方批评,但在当时的出版数量、传播范围、接受程度等却未见有递减趋势,反而受到时人追捧。顾炎武谓“万历以后,坊刻盛行”[26],康熙四十三年时《古文集解》的编者程润德说“尓来坊刻古文夥矣如林”[27]。既然坊刻古文选本如此风靡,在当时一定发挥过历史价值,因此,有必要对被古文选家所遮蔽的坊刻古文选本的历史作用和意义进行揭示。

批评坊刻古文选本的选家其自身所辑选本大多也属于坊刻本,只不过他们吸取了前人的经验进行完善。阅读中,我们发现坊刻古文选本确为许多古文选家的直接选源。戴名世曾说他编《小学论选序》是“合坊刻诸选本而择别之,得文逾六十首,为之芟其繁杂,辟其芜秽,淘汰润色,共订为一集”[28]。被时人夸赞为“空前轶后”的林云铭《古文析义》,也是他客居西湖时“取坊本,撮其要,字栉而句比之”[19]才成书。另外,从先秦史籍中选录的文章一般没有明确的题目,选家也多沿坊本旧例,如康熙五十九年麦在田编《古文端》说:“三卷以前原无题目,不得不沿坊本,然亦稍有酌量,不苟从焉”[29]。清末时周寿昌辑女性古文选本《宫闺文选》将其选源次第列出,“征采群言,以廿二史为主,次别史,次专集,次附见各集,次杂乘纪载,次各家选本,次旧本传钞,其余小说稗官,概摈弃不录”[30]。可见选家也多依坊刻古文选本进行直接选录。

坊刻古文选本满足学子基本阅读需要。古文选本他序者在序跋中反复表达选家便于学子购书阅读的良苦用心。蒋铭编《古文汇钞》,姚文燮说:“吾友蒋子新又忧夫古学之终不可复也,间有一二好古者,或苦卷帖浩繁,目力不给,且家贫不能多得书,于是为《古文汇钞》一编。……蒋子之意,盖欲使学者之不倦于浩繁,而贫者之亦易以购求,盖欲移学者剽窃之功以游心古学,其劳逆固不甚远也”[31]。嘉庆间雷琳辑《经馀必读》,王昶序说此编“将使学者沿波讨源,布指知掌,且以供行文之采摭,庶几人人渔猎焉,而且节缩篇幅,购办匪艰,翻㠾尤便,行见荒僻乡塾,亦如手携而示之,则以此为巾箱五经也可”[32]。

坊客对于选本出版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坊客对古文选本出版的助推作用体现在坊客对选家的敦促与对选本的选择刻印。选家对于自身所选并未有足够的自信,需要他人的认可,坊客以出版者的身份扮演他者角色。坊客作为出版商对于市场的阅读需求较选家有更准确把握。雍正间汪基选《古文喈凤新编》八卷,选辑缘由是“狥书客之请,集坊选古文而增删之”[4]。曹基、张大纯编《玉圃堂古文广义正集》是“坊客遽梓以行”,坊客着急刻印出版;王复礼辑《古文未曾有集》,则是经后学王贻白、王继曾整理,并在“坊人之请”下才付梓[33];过珙辑《古文评注》则说“坊人以为有稗后学更大,固请授梓焉”[34]。

文稿主要考察清代古文选家所表达的对于坊刻古文选本的看法,虽多贬斥之词,但可见当时历史语境下人们对于善本古文选本的追求,以及他们所期待的善本古文选本呈现的形式与内容,这些都值得进一步分析。此外,坊刻古文选本是否真如一些选家所言一文不值?从我们研究的角度来审视,坊刻本在当时具有一定历史价值。对于坊刻古文选本的批评可以使我们深入认识作为古文载体的古文选本的产生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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