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地理学视角下的东汉私学论析
2023-02-08李沈阳
李沈阳
(滨州学院 黄河三角洲文化研究所,山东 滨州 256603)
一、问题的提出
公元25年,刘秀称帝,重建汉王朝。与西汉相比,东汉在很多方面已然发生巨大变化,私学的繁盛即是一例。《后汉书·儒林列传》载:“其服儒衣,称先王,游庠序,聚横塾者,盖布之于邦域矣。若乃经生所处,不远万里之路,精庐暂建,赢粮动有千百,其耆名高义开门受徒者,编牒不下万人,皆专相传祖,莫或讹杂。”[1]2588经师“布之于邦域”,学子“不远万里之路”,私学蔚然成风,成为东汉引人注目的社会现象。
对此,学术界已有所关注和研究。其成果包括三类:第一类是宏观研究,重点研究私学的类型、特点和作用等问题,如张鹤泉(1)参见张鹤泉《东汉时代的私学》 ,载于《史学集刊》1993年第1期。、刘变丽(2)参见刘变丽《两汉的私学教育及影响》,南京师范大学2007年学位论文。、左春波(3)参见左春波《汉代私学研究》,吉林大学2008年学位论文。和胡海涛(4)参见胡海涛《汉代私学教育及特点》,青海师范大学2012年学位论文。等的研究。第二类是专题研究,就私学的某个问题进行研究,如刘变丽、朱广贤(5)参见朱广贤《东汉盛行的私学》,载于《中州今古》1994年第4期。探讨了私学的教学方法、内容和私学盛行的原因,张鹤泉概括了私学的办学阶层(6)参见张鹤泉《东汉时代的私学》,载于《史学集刊》1993年第1期。,陈玉峰探索了东汉私学与士人的互动关系(7)参见陈玉峰《浅析东汉的私学与士人》,载于《黑龙江史志》2015年第9期。,谷爱娣分析了两汉政治形势对私学的影响(8)参见谷爱娣《私学与汉代政治探微》,南京师范大学2016年学位论文。等。第三类是区域研究,关注不同地区私学的发展,如范雪银对巴蜀私学类型、特点和作用的研究(9)参见范雪银《汉代巴蜀地区私学教育研究》,四川师范大学2012年学位论文。,张艳鸽对东汉荆楚私学特点和影响的研究(10)参见张艳鸽《试论东汉时期荆楚地区私学的特点及影响》,载于《湖北社会科学》2015年第11期。,唐会霞对两汉时期关中私学教师的身份和学生来源、私学特点和作用的考察(11)参见唐会霞《两汉时期关中地区私学考察》,载于《教育学术月刊》2012年第12期。等。这些成果厘清了汉代私学的基本问题,为深入研究打下基础,但研究视角较为单一,主要是从教育学和历史学视角出发进行研究,而从其他视角,运用跨学科理论关注的则较少。
文化地理学是人文地理学的分支学科之一,主要研究文化现象在地理空间中的形成、分布、组合、演变及其与环境的关系[2]。自20世纪20年代诞生后至70年代,文化地理学以文化区为核心概念,逐渐形成五大研究主题,即文化生态学、文化源地、文化扩散、文化区和文化景观。20世纪80年代以来,国际地理学界又出现了新文化地理学,其关注主体间性的意义系统,赋予区域以意义,并以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地方”为核心概念,但尚未呈现完整的研究框架(12)参见周尚意《文化地理学研究方法及其学科影响》,载于《中国科学院院刊》2011年第4期。。
私学是教育事业的组成部分,也是一种文化现象,可以从文化地理学视角进行分析。从文化地理学视角分析私学,即借助其文化区概念,考察私学教师来自哪些区域,又在哪些区域教授,以及哪些区域的私学相对发达等问题。通过对这些问题的探讨,可以增加透视汉代私学的视角,从而推动汉代教育史和学术史的深入发展。
二、私学教师的地域来源
据郭海燕统计:两《汉书》记载的私学教授者有163人,其中《汉书》记载36人,《后汉书》127人[3]。《后汉书》记载的私学教师中,有些教授时间在西汉,如伏孺于“武帝时,客授东武”[1]893;刘茂“能习《礼经》,教授常数百人。哀帝时,察孝廉”[1]2671;杨宝于“哀、平之世,隐居教授”[1]1759。此外,刘昆、王良、夏恭、范升、伏湛和李章也都任教于东汉建立之前,荀淑则无明确教授经历,张兴和史弼则重复统计。这样,东汉私学教师还有115人。同时,《八家后汉书辑注》《东观汉记校注》《百越先贤志》《华阳国志》等资料中计有14位私学教师。经过调补,东汉私学教师共计129人,其籍贯如表1所示。
表1 东汉私学教师籍贯简表
从上表来看,东汉私学教师主要来自南阳、陈留、北海、扶风、汝南、颍川、京兆、广汉、琅琊、蜀郡和沛郡等郡国,它们形成五个区域:一是陈留、南阳、汝南、颍川以及河内、河南、东郡所在的河洛(13)区域划分说明,可参见李沈阳《汉代易学人才的分布及其变动》,载于《江汉论坛》2013年第10期。,共有39人,占总数的30.23%。二是扶风、京兆、弘农、安定和敦煌所在的关中,共有22人,占总数的17.05%。三是北海、琅琊和乐安、东莱、平原所在的齐地,共有19人,占总数的14.73%。四是广汉、蜀郡和犍为、巴郡、牂牁所在的巴蜀,共有15人,占总数的11.63%。五是沛郡、济阴和山阳、彭城、淮阳所在的梁宋,共有13人,占总数的10.08%。这些区域之外的其他区域,如《汉书·地理志》提到的燕地、赵地、吴地、粤地等,出现的私学教师相对较少。
三、私学教授地的区域分布
一个区域能够出现众多有史料记载的私学教师,在一定程度上表明该区域文化的发达与发展;随着汉代社会流动性的增加(14)参见薛志清《秦汉社会流动研究——以官员为中心》,河北师范大学2013年学位论文。,许多私学教师会离开原籍,在其他区域教授,即《后汉书》说的“避地教授”“客授”等情况。因此,不能把私学教师籍贯集中区域直接等同于私学核心区。要确定私学核心区,还必须考察其教授地点的区域分布。这也是确定文化发达区的一个依据,如曾磊所言:单纯凭借知识人籍贯进行统计,并进而分析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化发达区,虽然在总体的文化发达区的把握上具有相当的准确性,但在具体分析某一地区的文化面貌时难免失之偏颇。因此,在进行区域学术文化的研究时,除了对知识人籍贯统计之外,还应分析知识人的文化活动,考察他们的活动地域[4]。私学的“活动地域”就是教授地。
东汉私学教师中,有的不仅在多个地方教授,还跨越两汉。如沛郡龙亢人桓荣师事九江朱谱,朱谱去世后,他“奔丧九江,负土成坟,因留教授,徒众数百人。莽败,天下乱。荣抱其经书与弟子逃匿山谷,虽常饥困而讲论不辍,后复客授江淮间”[1]1249。据此,桓荣在九江、未知所在的山谷和江淮都教授过,其中后两次可归入东汉。有的教授地较为明确,有的则不易断定。如扶风漆人李育“常避地教授,门徒数百”[1]2582,其所避之地何处,难以推断。综合几方面情况可知,东汉共计94人次的教授地点较为明确,如表2所示。
表2 东汉私学教授地简表
由上表可知,私学教师在选择教授地时,有41人次选择河洛,占总数的43.62%;有15人次选择关中,占总数的15.96%;有10人次选择巴蜀,占总数的10.64%;有9人次选择齐地,占总数的9.57%。从所占比例而言,河洛、关中、齐地和巴蜀可谓东汉私学活跃区。在各区域内部,郡国之间的私学教授人次也有所差异。河洛之内,选择河南、陈留、颍川、汝南和南阳的居多,有31人次,占河洛总数的75.61%;关中之内,选择弘农、京兆和扶风的居多,有11人次,占关中总数的73.33%;巴蜀之内,选择广汉的居多,占巴蜀总数的40%;齐地之内,选择北海、东莱和琅琊的居多,有8人次,占齐地总数的88.89%。
四、东汉私学的核心与边缘
20世纪60年代,美国区域规划专家弗里德曼(J.R Friedman)提出了核心-边缘理论,用来解释区际与城乡之间非均衡发展的过程。核心-边缘也是在考察文化现象的空间分布后,进一步探索区域文化发展程度的视角,“核心与边缘是一个基本的结构,无论是自然现象还是人文现象,只要找到一个区域,都会发现有这么一个结构。这是从空间上观察事物的一个基本视角。”[5]从这个视角来看,东汉私学存在不同尺度的核心与边缘。在全国范围内,河洛、关中、巴蜀和齐地是核心,其他区域是边缘;在这些区域内部,河南、陈留、颍川和南阳是河洛的核心,弘农、京兆和扶风是关中的核心,广汉是巴蜀的核心,北海、东莱和琅琊是齐地的核心,核心之外的其他郡国是各自区域的边缘。
私学核心的形成与它们的地理环境密切相关。河洛是成周故地,也是东汉京师所在地,拥有的文化资源非其他区域可比拟。毗邻京师的陈留、南阳、汝南和颍川更是借助区位优势,文化发展迅速(15)参见刘太祥《河南汉代的文化格局及成因》,载于《周口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1999年第4期。。体现在私学上,不仅来自这里的教授者特别多,前来教授的也最多,总人数分别远远超过其他区域。其中,南阳安众人宋均和宋京来自同一家族,陈留东昏人刘昆和刘轶则是父子关系,透露出私学家族化迹象。
关中是西汉京师所在地,虽然在两汉之际遭到战乱破坏,但时间不长,而且长安作为都城已有二百余年时间。政治中心可能在较短时间里被毁坏,文化中心的衰落则需要较长时间才能显露出来。这就是葛剑雄说的文化中心转移的滞后现象:“在政治中心转移以后,原来依靠政治中心的地位而形成的文化中心一般还能继续存在相当长一段时间。西汉故都长安不是唯一的例子,所以我把这称之为文化中心转移的滞后现象。”[6]东汉时,关中仍属于文化发达区(16)参见卢云《汉晋文化地理》,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65页。,扶风、京兆和弘农是私学教师最集中的三郡。其中,弘农的杨震、杨秉、杨赐和杨奇属于杨氏家族,其私学教授最早可追溯到西汉后期的杨宝。从杨宝到杨奇,杨氏家族五世都有私学教授经历。
巴蜀地处西南,自然资源较为丰富,虽然在西汉时文化发展缓慢,但经过西汉时蜀郡太守文翁对教育的提倡、司马相如等人的示范,以及东汉时太守第五伦等的德化,巴蜀的文化水平有了极大提高,不仅有六位人物(杜抚、杨仁、任末、景鸾、任安、董钧)被列入《后汉书·儒林列传》,还有两位(李尤和李胜)被列入《后汉书·文苑列传》,这与西汉时《汉书·儒林传》传承谱系中没有巴蜀人身影的情形有天壤之别。巴蜀私学教师最多来自广汉,其次来自蜀郡。这两个郡均位于巴蜀北部,是较早与中原文化接触的地方。
齐地学术在春秋时期不如鲁地,但经过战国后期威王、宣王等君主的提倡和支持,齐国学术有超越鲁国之势。严耕望在研究战国学术地理时即指出:“至战国末年,齐国儒学已不在鲁地之下矣。”[7]从西汉到东汉,齐地学术基本保持发展态势,尤其是北海和琅琊二郡国,出现的私学教师非常多,有些也是来自同一家族:牟长与牟纡是父子关系,伏湛与伏恭是叔侄关系,甄宇与甄承是祖孙关系。
核心与边缘是相对而言的,边缘并不意味着是私学的荒漠。在边缘区,同样有私学教师在开展活动。在燕地,涿郡人卢植师从马融,“学终辞归,阖门教授”[1]2113;在粤地,北海人刘熙在苍梧和南海教授,“建安中,荐辟不就。避地交州,往来苍梧、南海,客授生徒数百人”[8];南海人黄豪也在苍梧教授,“刺史举茂才,因寓广信,教授生徒”[9];而在吴越,则有王望、王充等8人次在会稽、南昌等郡教授,略少于巴蜀和齐地,透露出东汉时期吴越文化的发展。
五、结语
中国古代私学,从春秋时期的孔子开始,到战国时期流行一时。诸子百家既是思想大师,也是私学教师。秦朝统一后,以吏为师,禁绝私学,私学教授被迫中断。西汉实行官私并举的教育政策,私学得到恢复,在东汉时期迅速发展,并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继续发展,成为教育的支柱(17)参见李沈阳《传道授业:中国传统教育》,山东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69页。。
由于区位条件、经济发展水平、人口密度乃至传统因素的影响不同,东汉各区域的文化发展水平并不同步。那些文化相对发达的区域,可称之为文化发达区。根据卢云的研究,东汉有四个这样的区域:一是豫兖青徐司,二是三辅地区,三是吴会地区,四是蜀地[10]。在一些文化发达区,如《史记·货殖列传》所说的三河、颍川南阳(皆属河洛)、关中、齐地,或者《汉书·地理志》所说的秦地(关中属之)、周地、魏地(皆属河洛)和齐地,文化发达与私学发达呈现一致状态,不仅出现许多私学教师,而且也吸引其他区域的私学教师前来教授;而在另一些区域,如《史记·货殖列传》说的邹鲁或《汉书·地理志》说的鲁地等,私学没有完全反映文化发达程度。文化发达区存在私学的边缘,文化边缘区有着私学的核心,两者共存互动,或许更能反映东汉私学与文化发达程度之间的关系。
这种关系同样有助于我们细化对汉代学术中心的认识。一般认为,西汉的文化中心在齐鲁,东汉的文化中心在河洛(18)详见卢云《区域控制与历史发展——论秦汉时期政治中心与文化重心及其相互关系》,载于《福建论坛》1987年第4期;曹道衡《关中地区与汉代文学》,载于《文学遗产》2002年第1期;刘跃进、刘燕梅《秦汉区域文化的划分及其意义》,载于《淮阴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4期。。文化的组成因素很多,从本文分析来看,不能根据文化中心确定所有因素的空间分布状况。文化中心并不意味着所有因素的中心,文化边缘区也可能成为某种文化因素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