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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最后几年,杜甫在操心些什么?

2023-02-06六神磊磊

视野 2023年1期
关键词:夔州杜甫李白

/六神磊磊

唐代宗永泰元年(765年)五月,杜甫的人生已进入了倒计时。

成都浣花溪畔,他缓缓地掩上了草堂的门,颤巍巍踏上了一条小船。

这是他最后一次离开草堂。

对着河水,他自嘲地告诫了自己一句话:

可不能再哭哭啼啼、忧国忧民了。

这年他53岁,身体很差,头发已经全白。之前他就得了疟疾,加上肺炎也没痊愈,整天咳;后来又患上了风痹,写作一久,手脚就麻木。

去哪里?去投奔谁?他其实也不晓得。也许是湖南,也许有望去洛阳,不确定。

半生知交都已零落,世上的朋友已经不多。李白、王维早几年就故去了。一直很亲的大臣房琯两年前也死了。画家朋友郑虔去年死了。诗人朋友苏源明去年也死了,并且是饿死的。

一直关照自己的朋友严武一个月前也死了。杜甫失去了最后的依靠,不得不离开。

杜甫告诉自己,以后写诗替人操心的事差不多就行了,不要负能量了,别再胸怀天下了,别再对着新闻哭成狗了!

用他的话说就是:

万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

安危大臣在,不必泪长流!

意思就是你都活成这个鬼样子了,万事皆休了,残生快了了,就不要再悲悲切切忧国忧民了。

所谓“安危大臣在”,不是有那些大臣在嘛?国家好赖,让他们操心去啊!

一路而行,来到夔州,他病情加重,加上天气又冷起来,不得不暂停旅程,呆了下来。

坏消息传来了——蜀中爆发了战乱,这边士兵造反,那边将领互斫,杀得人头滚滚,商旅星散。

与此同时,吐谷浑、吐蕃、回纥、党项羌又不断入侵,人民抛儿舍女各处逃难。官军也同样残暴,杀人抢人完全不输给外族。

寒冷的夜里,杜甫挣扎着坐起,拿起了笔。

家人说你不是不写了吗?何况你的脚已经废了,又咳,好好养病吧老爷子。

“没事,我不写,我只是记录记录。”杜甫说。

我要记录这蜀中爆发的战乱:“去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

我要记录人民流离失所,半路上抛弃儿女的惨剧:“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残一人出骆谷。”

我要记录那些官军残害人民、抢掠妇女的行径,他们和虎狼一样厉害,和吐谷浑、党项羌一样凶残:“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

想不出题目,就叫《三绝句》吧。杜甫告诉自己,这不是忧国忧民,我只是记录一下。

眼看回洛阳遥遥无期,杜甫在夔州呆了下来,开始经营自己的生活。日子嘛,再难,也要好好过。

他租了一些田让家人来种,后来又置办了一间草屋,养了一些鸡。

他还意外地遇到粉丝了——当地一位官员居然知道他,给了他一片柑林。人生最后一次,他有了衣食有靠的日子。

他做各种事来使自己分心,让自己快乐。

比如和本地彝族人聊天、谈心。

比如躺在榻上回忆过去,怀念和老朋友李白、高适漫游的情景。

比如认真钻研诗歌的格律,平上去入,真有趣。

那段时间,他写东西的题目动不动是“遣闷”“解闷”,似乎决心做一个安心种地养鸡的老人。

可是他却仍然睡不着觉。卧在江边,听着水声,他彻夜无眠。

夔州表面上是宁静的,可天下仍然混乱不休。吐蕃又攻克了甘州、肃州,朝廷束手无计。

各地军阀日益跋扈,蜀地的大乱刚平定,同华节度使周智光又造反。这人残暴至极,最擅长活埋别人全家,还杀人食肉。

民生也极为困苦,一些地方的百姓早吃草根,晚吃木皮。

所以杜甫睡不着。他一首一首地写诗,表达自己的忧虑。他说:“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

一个半残的人,上炕都费劲,踢正步都踢不动,居然还想去“正乾坤”。

年余后,思乡之情实在迫切,再加上远方的兄弟不断召唤,杜甫离开夔州,东行赴荆州,再行北上。

不料这一路充满艰难。到了荆州,北方又传来兵乱和战争的消息,无法再行北上。他的生活渐渐难以为继。

他的身体快速衰败,右臂偏枯,牙齿落光。

大概是因为糖尿病的并发症,耳朵也听不见了,别人和他说话必须用笔写在纸上。他日益穷蹇,走投无路。

跑到公安,又再次遇上动乱;接着到岳阳,到衡州,到潭州,又回衡州,所到处不是故人难寻,就是兵荒马乱。他在一条局促的小船上漂来漂去。

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疏布缠枯骨,奔走苦不暖”。

像这样一个人,日暮途穷,老无所依,他还写那些没用的关心别人的诗吗?事实上是居然还写,还在记录。

这些年里,甚至是他人生写作最勤奋的时候。

比如记录天下战乱不断:“天下郡国向万城,无有一城无甲兵。”

比如操心粮食太贱,影响农民生活:“去年米贵阙军食,今年米贱大伤农。”

去年粮价高昂,军队缺粮;而今年粮食太贱,伤害农民利益。

还有,明明到处战乱不休,底层人民简直有无数种死法,用他的话说就是所谓“丧乱死多门”,然而一些底层的少年人、小孩子却傻乎乎地狂热好战、喜乱乐祸,盼着靠打打杀杀出人头地。他说:

胡虏何曾盛?干戈不肯休!

闾阎听小子,谈笑觅封侯!

768年,他终于登上了岳阳楼。

他是慕名而来的,本来还是有点高兴的。

就像萧涤非先生说的,他本来并不是来痛哭的,可最终登临之时,他却痛哭不已。

所谓“始而喜,继而悲,终而涕泗横流”。

在这里,他写了一首诗,叫《登岳阳楼》。这首诗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想不开,什么叫放不下,什么叫沟命海心。

他明知道自己混成了什么样子,那就是“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可在诗的最后,他心心念念的仍然是: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仍然是戎马,是关山,是时局。

终于,一年多的漂泊之后,时间到了770年冬天,他病况加剧,倒卧船中。

这时他已一贫如洗,衣服破破烂烂,一张用了很久的靠几早已散架了,得用绳子绑着。

他去不了郴州了,更去不了远方的洛阳了。事实上连这艘船他都已经出不去。他知道自己时间已经不多。

伏在枕上,他艰难地书写着,要给这个世界留下最后的声音。

这最后一首诗,叫《风疾舟中伏枕书怀》。

这可以说是杜甫的人生最后一诗,是他和世界的挥手告别。原诗很长,记录了很多方面的情况,不全引述了。

只引一下最后的几句,看他要书的到底是什么怀,还心心念念着什么:

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

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

他放心不下的,乃是“公孙恃险”,那些窃国的大盗仍然在作乱。

他无法释怀的,是“侯景未擒”,那像军阀侯景一样的元凶大恶,仍然在法外逍遥。

然后他写下的,是哪怕到了人生终点,也仍然牵挂的十个字:“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

他还在惦记着“战血”和“军声”。只要还能苟活一秒,只要别人还在承受不幸,他就永远无法忽视,哪怕是在自己即将离开世界的时候也不能。

这就是杜甫。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闻一多讲李白和杜甫,说李白有杜甫的天才,没有他的人格。

杜甫大概会讲:我没有什么伟大的人格。我就是忍不住,想不开,放不下,舍不得。

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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