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敦煌行书写本流变刍议

2023-02-02曹恩东

中国书法 2023年12期

曹恩东

关键词:行书写本 简牍意味 解散楷法

佛教传播促进了书法的演变和发展,而书法也促进了佛教的繁荣和昌盛,公元一九00年敦煌莫高窟藏经洞的发现集中体现了佛教与书法的关系。共发现了六万余件各类写本,其中『纪年最早的是前秦甘露元年(三五九),最晚的是北宋真宗咸平五年(一00二)。』[1]从最早到最晚的敦煌写本来看,再结合将近七百年中各时期的墨迹写本,这七百年正是书体(字体)演变的关键时期,也清晰地勾勒出敦煌行书写本的整个过程。而本文考察时限依据藏经洞出土最早和最晚纪年写本,略作上下浮動。为了溯源敦煌行书写本的发生,我们在对这一时期作品分析的基础上,拓展到藏经洞以外其他地区的行书墨迹,进一步追溯,以期形成比较完整的敦煌行书传承、演变、互动的整体形象。

二十世纪初,在古楼兰遗址中发现了大量的文书墨迹。时间上『它上接汉末的文字变革时期,下接敦煌写卷的最初时期,这两段时间接轨,完整地形成我国西北地区书学史的全貌,意义重大。』[2]因此把它与敦煌写本衔接,来研究敦煌书法的历史进程。楼兰先后臣属于曹魏、西晋、北凉、前秦、后凉、西凉、北凉、北魏、吐谷浑。这一时期的楼兰残纸,如著名的《李柏文书》和无年款的《济逞白报》等都是行书面貌,与王羲之早期作品《姨母帖》不仅年代、字体相近,而且在继承锺繇笔势、笔法的质朴意味的基础上,也含有二王『今妍』的笔法。而且与敦煌早期楷书写经的笔迹、体势也有许多相同之处。如《李柏文书》就是前凉升平十二年(三六八)《道行品法句经》抄写的行书化。『自汉以降,隶书已逐渐向草、行、真转化,笔势、笔法较为相近,它与整个草隶笔势一样,处于演化之中,结构进入到一个相对稳定的阶段或介于隶楷之间,用笔出现了楷化的点、掠、趯、磔等笔形和由隶简化而出现的草写痕迹。』[3]『考察篆、隶之变要看简牍,考察隶、楷之变得看写经,写经的源头是简牍,写经书体正是从简牍而来。』[4]这一时期的楼兰残纸亦是如此。如晋永嘉四年(三一0)残纸和一些无年款的《五月廿日》《将军征虏》等行书书迹与《泰始五年张钧简》[5]类似,同时笔画之间存在着同类互借以及走之捺和戈钩省减为『^』和『\』草化符号的现象。这是传承秦汉简牍书写因子的结果。也是早期行书书写的一个主要特征。

而北朝行书写本在承续简牍意味的基础上,反映出时代特征——在中原文化和北方少数民族审美文化的共同作用下,在趣味、个性方面有着明显的地域特征。『敦煌文化就是「笔文化」与「刀文化」的融合,敦煌书法艺术的主流风格就是笔韵与刀味的合二为一。』[6]形成自己的语言体系,古朴雄奇的风格——魏楷。如北魏景明元年(五00)S.2106《维摩义经》,从题记来看,是由敦煌外流的写经,书写人为当时的定州比丘昙兴。此经用笔多藏锋逆入,辅以露锋的切入和尖入之法,快速书写中流露出颜体行书的笔调。另外,北魏孝昌三年(五二八)《观世音经》和北魏普泰二年(五三二)《律藏初分卷第十四》也与前者相似,用笔化方为圆,只不过前者多含严整,后者多显放逸。到北周保定五年(五六五)的《十地义疏》则讲究字形左右摆动,一派北碑刀刻艺术气象。尤其P.2189《梁帝东都发愿卷》在进一步魏碑体势快写中,字间的勾连、粗细特征不断加强,落款书写者为令狐休宝。该写本不仅可考证敦煌令狐家族在河西佛教文化史上的地位,还是考察令狐家族在写经、刻经中如何以不同身份进行互动与转换的例证。书写依然保存有简牍意味,笔画之间同类互借,走之捺和戈钩省减为『^』和『\』草化符号的现象。反映出行书写本的发展不是直线式的,而是螺旋式的,书体的边界具有复杂性和发生、演变的多样性。

随着隋代的统一,社会的安定,佛教进一步快速传播,南北书风走向融合,但书法不如时代更替那么显著,带有一定的滞后性。如S . 2 0 4 8隋仁寿元年(六0一)《摄论章卷第一》首残尾存,卷尾有题记:『摄论章卷第一。仁寿元年八月廿八日,瓜州崇教寺沙弥善藏,在京辩才寺写摄论疏,流通未发。』本卷是瓜州崇教寺沙弥善藏所写,瓜州即今天的敦煌。仁寿元年,隋文帝曾两次下诏在全国建舍利塔。其中,仁寿元年敕令康居僧智嶷持舍利送至瓜州,在崇教寺起塔,崇教寺即今天的莫高窟。而《摄论章卷第一》便是善藏在京(长安)辩才寺抄写带回敦煌的经文典籍,说明此时敦煌与长安之间写经流通是很频繁的。虽然『这种行书为民间流行的模式,与二王之行书体,有些出入。』[7]但有一定的章草遗意,北方那种粗犷豪放之气减弱了,在魏碑结体简化中,简牍意味的某些草化符号和同类互借的笔画也进一步减弱,兼有南朝书法的婉润和北方魏楷的遒劲,是南北书风融合的体现。

进入唐代,随着国家大一统的进一步完善和深化,西域与中原不再处于隔断状态,上流社会的风向很快影响到边陲各地。初唐贞观年间唐太宗李世民大力倡导、推重王羲之书法,使王羲之书风有一统天下的趋势,书风的地域性特征进一步减弱,统一于时代倡导下的王羲之笔势、笔法系统之中。但是,『准确而全面地说隋唐的历史继承于魏晋南北朝,溯源于魏晋南北朝。如果要分主次的话,应该以北朝为主。』[8]『其实北朝在历史上的作用及其对隋唐历史发展的影响都远远超过南朝。』[9]尤其,『二王』真迹[10]不多且多在贵族手中,限制人们对南朝书法的研习、传播和推广,而北方大量的摩崖、墓志、写经等石刻遗存,给书家以便利,自觉或不自觉地将目光移向北方书法,出现了许多善写行书的大家。如李世民、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等。敦煌行书写本也在时代影响下删改锺繇『旧体』,脱尽汉简笔意,以唐楷笔法写行书,这一特征是唐代行书写本与唐前行书写本的最大不同,在进一步规范书写路径和强调法度化中,有着名家书法的影子。如S.2721《华严藏世界品第五疏释》在解散楷法中,变独体字和部分偏旁为草化符号,但北魏写经体的用笔和体势依然存在,成为初唐印记。P.2498天成三年(九二八)《李陵与苏武书》则是欧体行书基调;P.2562《春秋经传集解》『世』字避讳,有专家认为是初唐所写[11]。杜预集解本多达二十六卷,其中有不少与传世本《春秋经传集解》有出入,可互相校勘,具有很高的文献价值。盛唐以后行书写本崇尚丰肥,以颜真卿为代表的雄强书风流行开来,审美趣味逐渐易观,成为盛、晚唐时期行书写经之大宗。而关于颜真卿书法风格形成的渊源历来认为除家世、师承对其影响外,还有民间书法的影响,主要有四种学说,『吐鲁番说』[12]『敦煌说』[13]『中原寺说』[14]『北朝说』[15]。依颜真卿书法作品而观,应该是自觉与不自觉地加以借鉴与吸收。其中『敦煌说』『中原寺说』符合『佛教对颜真卿书法的影响』[16],也符合时代、社会、个人三者之间互动关系的影响。如P.3030开元二年(七三七)《因地论》首残,卷尾有题记,题曰:『开元二十五年五月二十八日,陈奉德于沙州在营写因地论一卷记。』其中『因地』佛教术语,指修行佛道之位也。『陈奉德』无考。『沙洲』今天敦煌,『在营』,这是一卷军营写经,可见这种行书风格写经在社会上很流行,佛家信仰已经渗透到各个领域。书写时间为公元七三七年,豆卢军时期。『豆卢军,置在沙州,神龙元年九月置军。』[17]为当时的地方建置。『颜真卿……开元中,举进士,登甲科……四命为监察御史,天宝七年(七四八)秋任河西陇右军试覆屯交兵使。』[18]该卷书法风格颜体意味极浓,写于七三七年。早于颜真卿上任的七四八年,到任后有机会在河西地区看到这类写经是自然而然的事,个人风格还未完全成熟,对颜体行书的形成起到一定的启迪与借鉴。这种书写与初唐求险绝用方笔不同,注重篆籀用笔,崇尚圆厚,以肥为美,一改初唐『书贵瘦硬始通神』的意趣,是崇古的体现抑或是时代的颂歌。这种宽博而快速的颜体用笔,具有方便、快捷的书写特征,尤其《尔雅卷中题记》与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在笔势、笔法上十分相似,『乾元』两字与《祭侄文稿》中的『乾元』几乎相同,虽然只是一件小作品,却显示出一种溯颜和学颜之间的宏大的气象。中、晚唐以后,上行下效,互相陶然,颜体行书成为一种流行日常手写体,也成为敦煌写本行书的首选书体。

五代的行书写本,多为归义军曹氏政权时期(相当于唐末五代和北宋初期)写卷。『归义军时期的佛经写本书法水平往往不高,抄写佛经的用纸也很粗糙,佛经的每行的字行数增多,以节省纸张;抄写的经文内容也以趋向祈求功德的世俗经典为主。』[19]碑版风格行书虽然弱化,呈现出名家书法的影子和字体杂糅现象,但个人风格与时代审美合一是其显著特点。如P.4633五代(九一一)《金三国文件·沙州百姓万人上回鹘天可汗文》,书写标题有杨凝式的疏阔之意,尾题却显王(王羲之)底颜面(颜真卿)的兼容,正文则是李邕般的演绎,将草、行、真三体有机地相参和融合。另外,藏经洞发现的题年最晚的北宋咸平五年(一00二)俄藏Ф32号《曹宗寿造经帙疏》也是一例。书写与名家书法相比较,随意、生拙,完全是民间书手日常记录,但字形体势与宋代书法发展趋于一致。

通过以上分析、对比可知,敦煌写本行书的发生有着明显的地域特征和时代风貌。不同时代有着不同的侧重点,魏晋南北朝时期地域性书风占据主要位置,行书写本多呈现出简牍孑遗的草化和承续锺繇旧体介于篆、隶、真之间的过渡体书写特征,多以快写、省减,形成行书书写意味;隋唐之后,地域书风逐渐消退,时代书法成为主流,统一于『大王』笔势、笔法之系统,在解散楷法中,形成了以名家书法体式影响下的行书写本范式。另外,由于特定的功用目的和佛教书写内容以及书写者个性气质的相异,呈现出不同时期的表现技巧和审美趣尚,反映出敦煌行书写本的整体风貌和书写特征。

作者单位:西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