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概与美学
2023-02-02袁济喜
袁济喜
中国美学观念中的『气概』是生成于本土并经过现代学者解读的概念和范畴。它是从最早的元气说中发生的,经过历代学者的解析而得以发展与壮大。『气概』是中国美学区别于其他国度的文化特质,同时也是与他国融合互鉴的内在动力与民族自信。从思想来源分析,它不仅受儒家思想的滋养,同时也受到道家精神的影响。『气概』这一观念在当代的传承与发展,是中国美学研究和文化建设的重要课题。
『气概』这一概念的形成,经历了漫长的时期。先秦两汉是元气学说发生的时期,而元气学说奠定了魏晋六朝『气概』论的大体框架。
在六朝时期,『气概』常用来形容人的气魄与气貌。南朝梁沈约《宋书》记载:『玄谟幼而不群,世父蕤有知人鉴,常笑曰:「此儿气概高亮,有太尉彦云之风。」』北齐魏收《魏书》有:『李神据危城,当大难,其气概亦足称焉。』
唐代文学创作以『气概』雄奇著称,明清时期的诗评家即以『气概』来评论唐代文艺的风格特点。明代诗论家胡应麟曰:『七言古,初唐以才藻胜,盛唐以风神胜,李、杜以气概胜,而才藻风神称之,加以变化灵异,遂成大家。』唐代出现了用『气概』二字来评论书画作品的例子。颜真卿《怀素上人草书歌序》:『开士怀素,僧中之英,气概通疏,性灵豁畅。精心草圣,积有岁时,江岭之间,其名大著。』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评论:『尉迟乙僧……画外国及菩萨,小则用笔紧劲,如屈铁盘丝,大则洒落有气概。』这是正式采用『气概』一词来评论绘画作品的先例。
到了宋代,『气概』开始用来评论诗歌,比如朱熹评论:『唐明皇资禀英迈,只看他做诗出来,是甚么气魄!今唐百家诗首载明皇一篇早渡蒲津关,多少飘逸气概!便有帝王底气焰。』朱熹在这里将『气魄』与『气概』并称,赞扬唐玄宗李隆基的诗飘逸有气概,有帝王气派。宋代陈岩肖《庚溪诗话》评论:『汉高帝《大风歌》,不事华藻,而气概远大,真英主也。』同时,宋代艺坛也用『气概』这一范畴评画。《宣和画谱》评唐代吴道子:『开元中,将军裴旻居母丧,请道子画鬼神于天宫寺,资母冥福。道子使旻屏去缞服,用军装缠结,驰马舞剑,激昂顿挫,雄杰奇伟,观者数千百人,无不骇栗。而道子解衣磅礴,因用其气以壮画思,落笔风生,为天下壮观。故庖丁解牛,轮扁斫轮,皆以技进乎道;而张颠观公孙大娘舞剑器,则草书入神;道子之于画,亦若是而已。况能屈骁将,如此气概,而岂常者哉!然每一挥毫,必须酣饮,此与为文章何异?正以气为主耳。』《宣和画谱》描述吴道子借助将军裴旻驰马舞剑的气势,以壮画思,落笔风生,为天下壮观。其画作的成功得力于气概不凡。
明代文艺批评也运用『气概』来评论作品,例如胡应麟《诗薮》评论汉高祖刘邦的诗:『高帝《鸿鹄歌》,是「月明星稀」诸篇之祖,非《雅》《颂》体也。然气概横放,自不可及。后惟孟德「老骥伏枥」四语,奇绝足当。』明代王世贞《艺苑卮言》评明人词:『元有曲而无词,如虞、赵诸公辈,不免以才情属曲,而以气概属词,词所以亡也。』王世贞认为词当以『雅正』为尚,如果纯以『气概』作词则会导致词艺衰亡。可见,『气概』与儒家的『雅正』有着差异。『雅正』是中和之美,而『气概』是一种冲突之美,是一种主体精神的张扬。清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苏、辛两家,各自不同。后人无东坡胸襟,又无稼轩气概,漫为规模,适形粗鄙耳。』由此可见,宋代以来,『气概』时时见诸诗评之中,成为一种诗学审美范畴。
对于『气概』之美的追求,往往伴随着当时对于前代审美精神的追寻。南朝齐刘勰《文心雕龙》对于诗骚精神与建安文学气概的肯定,与他对于当时文学精神萎靡不振的批评有关。陈子昂对于汉魏风骨与正始之音的向往,也与他对于初唐诗风颓废的不满有直接关系。晚唐诗人司空图处在动荡战乱的年代,内心充满忧愤,他将這种心情通过《二十四诗品》中的《悲慨》加以抒发:『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又于《雄浑》中歌吟:『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这也可以说是司空图对于『气概』的解读,他试图通过唤起那种雄浑与劲健之美来挽救世风。
南宋末年,面对风雨飘摇的江山,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提出了学习盛唐之音的主张,他认为,学诗者首先要掌握正确的门径,不然就会走上歧途。他在《诗辨》中说:『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他推崇汉魏至盛唐诗人的作品,而对于开元、天宝之后的诗人作品则持菲薄的态度。严羽所处的年代国力衰弱、士心低迷,严羽所以呼唤汉魏风骨与盛唐之音,是为了用昔日的文艺辉煌来振奋时代精神,发泄内心的痛苦。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严羽说:『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其不同如此。』严羽所概括的『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的盛唐之音,反映了蹈厉发奋的时代精神。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曾对比盛唐与中唐诗歌的不同之处:『「李杜」数公如金翅擘海,香象渡河,下视(孟)郊、(贾)岛辈,直虫吟草间耳。』『高(适)、岑(参)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使人不欢。』所钟情的『李杜』与『高岑』,或雄浑悲壮,或沉着痛快,都是盛唐之音的代表,呈现出特有的『气概』之美。自他之后,宗唐贬宋便成为一种诗学思潮,明清的格调派便是在严羽以盛唐为法的诗学思想影响下产生的。『汉唐气概』遂成为一种古典审美理想。
『气概』是中国美学的重要特质,中国古代固然就有这一概念,但它是经过近现代学者的诠释以后才真正激活的。十九世纪中叶以来,梁启超、鲁迅、宗白华等学者十分重视中国美学的现代转化,苦心思索与探寻中国美学的『气概』问题,发表过许多精彩的阐述。系统地总结这些观点,对于中国美学的『气概』理念的深化具有重要意义。这一理念不仅仅是以往概念史、范畴史与体系构建等的产物,而且更主要是经过近现代思想人物的诠释而得以复活的。中国美学的『气概』在当代的传承与发展,是中国美学研究和文化建设的重要课题。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