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智禅师碑》的艺术思想探赜
2023-02-02张云
张云
关键词:出世 入世 《大智禅师碑》
《大智禅师碑》全称为《大唐故大智禅师碑铭并序》,乃为纪念慈恩寺和尚义福所立,在书学史中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以往学界对《大智禅师碑》的研究主要基于历史学、文字学、艺术学等研究视域,着重探讨碑文内容的考据与还原,考古与修复,书体与书法,以及碑额的视觉装饰艺术等研究方向,而极少从此碑的禅宗艺术思想角度加以审度。本文基于艺术学领域,从图像、文本与行为书法本体三个方面,对《大智禅师碑》的禅宗兼性艺术思想进行较为系统的考察。
『兼』在《说文解字》中释为『并也』[1],含有并列、并存之意。兼性思想实际上是中国文化兼性思维或兼性智慧的集中体现。[2]由此及彼,中国的艺术思想追求兼容并蓄、和谐统一之道。并以和而不同、兼而有之的艺术表达方式融合兼收多元艺术文化思想,形成整一的认识、建构和阐释艺术的知识体系。以《大智禅师碑》的书法艺术为代表,可视为禅宗兼性艺术思想的缩影。
禅宗主题图像中的兼性艺术表现
《大智禅师碑》的禅宗主题图像主要刊绘于碑首、碑侧的位置。『碑作为人间祭天地、祀祖先的一种媒介,是人们情感最隆重最神圣的物化象征,而碑首的形制自然地就有庄严、特殊的意义。』[3]因此,碑中的图像,甚至碑首的图像便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
诸多视觉符号印证此为禅宗主题的图像内容。此碑的碑首正面上端刻有莲花座、莲蓬和一对跃跃欲飞的金翅鸟王形象,据传其为佛家传说的神鸟。而在碑首的背面上端雕刻有一尊精致的佛像。碑两侧的装饰图式为线刻与浅底浮雕相结合的蔓草和宝相花。在蔓草之中,雕刻有姿态各异的菩萨,另有驭狮吹笛、弹奏琵琶的仙童、人首鸟身的迦陵频伽和凤鸟等。在唐代,蔓草纹和宝相花图像常在禅宗艺术图像中被使用,是佛教本土化的视觉符号。而菩萨、吹笛牧童等也常出现在禅宗经卷中,通常是禅宗证道的表现题材。在禅宗艺术中,常常使用抽象化的视觉符号制造宗教的符号化象征意义,并且常与具象化的佛、菩萨形象相结合,形成互为表里的符号阐释关系。其主要目的就是借由图像意义建构超越于世俗之上的禅宗意义世界,并且传达出超逸虚空的艺术理想。佛教的象征符号之所以会出现在最上端,便是与制造超越感的视觉表达有关。
与此同时,在《大智禅师碑》中还存在着除禅宗艺术之外的其他图像。如碑首左右雕刻的三条蟠螭。《说文解字》释曰:『螭,若龙而黄,北方谓之地蝼。』[4]《蜀都赋》描述蟠螭:『或藏蛟螭。』[5]《古诗类编》注:『蛟蟠是盘旋着似龙的动物。』[6]可见,蟠螭是一种类似于龙的瑞兽,是中国远古先民图腾崇拜的产物,是人与神之间相互沟通的神兽,常被饰于碑首。所以,蟠螭本不应出现在佛教主题的图像中,这反映了唐代官方文化的艺术介入和图像意义的叠加。与之类似的还有牡丹纹的图像意义。牡丹是唐代的国花,《异人录》曾载以牡丹称颂杨贵妃的诗:『国色朝耐酒,天香夜染衣。』[7]因此,唐时它也常用来形容女子的美貌,是『人间富贵花』的社会文化隐喻。无疑,蟠螭和牡丹成为唐代官方艺术思想的象征。
由此可见,禅宗超逸虚空的艺术思想与唐代官方艺术权威富丽的艺术风格,同时显现于禅宗主题图像之中,并在无形之中形成了视觉符号象征意义的叠加,构成了图像中兼性艺术思想的生成。
《大智禅师碑》书法本体中的兼性艺术特征
《大智禅师碑》作为禅宗北宗传人义福的纪功性碑文书法,在书法创作风格中既区别于当时的主流书法风格,又体现出一定的特殊性,笔者认为这与其受到禅宗艺术思想影响有关,所以,从某种程度上造成了书法中的兼性艺术特征。
唐代书法家史惟则为《大智禅师碑》的书法创作者。史惟则在唐代身居官位,史书称其擅长籀篆尤以八分书著名,亦长于碑额篆题,在宋代被追认为唐代隶书四大家之一。书学中对史惟则的书法呈现出以下几种观点。第一种观点认为他的书法具有折衷的特点,如唐代窦臮在《述书赋下》中称史惟则『心优世业。阶乎籀篆,古今折衷。大小应变,如因高而瞩远,俯川陆而必见。』[8]认为史惟则的书法特点是古今折衷,而又能根据实际的书写境况而有所应变。第二种观点认为他的书法形态峻美,如唐代吕总在《续书评》中评述其书法『雁足印沙,深渊跃鱼』。[9]宋代《书小史》谓其八分书『字形峻美,亦为时重』。[10]第三种观点认为他的书法在法度中透着俗气,如清代刘青藜在《金石续录》中评曰:『观之体制茂密融铸有法但觉俗气未除……』[11]第四种观点认为他的书法具有庄严和望而生畏的审美体验,如清吴玉搢评其:『老劲庄严令人望之生畏』。[12]综上所述,史惟则书法的折衷性特征,表明了其书法具备变通、融合的特点。而形态的俊美、法度有存和俗气未脱这些书法特点折射出史惟则书法的入世性特点,但是禅宗艺术审美中的『老劲庄严』『望之生畏』在其书法中的体现,则无疑表明了出世性的艺术特点。由此可见,史惟则书法中所蕴含的兼性艺术特点。
在禅宗的哲学思想中认为『心为第一性』,所以中国古代书法强调『以心为本』,认为书法『法于心源』[13]。清代刘熙载提出了『书也者,心学也』[14]的书法艺术思想。而清代朱和羹强调:『心为本,而笔乃末矣。』[15]深受禅宗思想影响的宋代书法四家之一的苏轼在《石苍舒醉墨堂》中诗云:『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便是对书法本无法度,重要的在于以心为本的意写,这便是禅宗艺术思想的集中体现。由此,《大智禅师碑》书法创作中『书意无法』的破局方法,显现出了『法于心源』的创作意识。与史惟则的其他刻石作品相较,《大智禅师碑》体现出了几点特殊性。首先,在书法的运笔上,《大智禅师碑》在书写某些字的左侧竖时,变直线为曲线,呈现出圆转的运笔方式,如『形』『开』『简』『颜』等字。此处运笔,恰與碑首图像中的蔓草纹、宝相花等曲线型装饰线条,在视觉上形成呼应和联动。并且打破汉隶方转平直的运笔特点,带有某种『书意无法』的运笔意识。其次,在点的书写上,也出现了这种创作意识。比如变圆点为流线型的水滴状,如『之』『以』字中点的结体修改,便是突破了圆点的程式。再次,在结体方面,则呈现任意自然、结体宽松的书写状态。使原本封闭的空间出现较多空隙和留白,以营造虚实相生的审美体验。在上下结构的结体中,故意将竖拉长,或将竖书写弯曲,表现出放任自由的创作意识。以上书法创作的改变可能与书写禅宗碑文,受到禅宗思想影响有关,这与『法于心源』的禅宗艺术思想是相契合的。
《大智禅师碑》同时体现出了唐代主流书法中『法度谨严』的艺术思想。唐代隶书由于受到当时唐楷笔法和结体规范化的影响,用笔结体无不彰显法度。而在唐代书法的文化语境中,法度主要通过以下几个方面来体现:其一,骨力。唐代书法重视骨力,孙过庭在书论中曾强调『骨气』与『遒丽』兼得。[16]唐代的张怀瓘在《书议》中提出『风神骨气』的审美品格,从初唐到中唐,书论中多充斥『筋骨』『骨气』等书法艺术观,这是唐代主流书法追求书法用笔力度的集中体现。而史惟则的书法也在无形中显现着『筋骨』。在《庚子销夏记》卷七中称:『惟则分隶为开元时第一,揆以汉法,固少觉丰腴,然而畅适匀妥,不乏筋骨。』[17]其二,丰腴。玄宗朝变初唐『瘦硬』书法风格为『丰腴』书法风格,史惟则的隶书创作也随之受到影响。《书画跋跋》卷二下评《大智禅师碑》:『此隶殊太肥,又带俗。』[18]其三,严谨。清代万经《分隶偶存》评:『汉多拙朴,唐则日趋光润,汉多错落,唐则专取整齐,汉多简便如真书,唐则偏增笔画为变体。』[19]这些观点正是对汉隶与唐隶书法范式的比较。『光润』『整齐』『变体』均体现着唐代隶书书体圆润、布局规整、笔画繁复的严谨书风。正是这些严整的规范性,使唐隶失去了汉隶古拙自然的韵味。《大智禅师碑》较之唐玄宗的《纪泰山铭》结体相对严缜而厚重,但是,碑中的波磔严谨,整体布局整齐,更显得谨严有余,法度并存。这些无不是对『法度谨严』书法艺术思想的体现。
由是,在禅宗『法于心源』的书法艺术思想和唐代『法度谨严』的主流书法创作思想,在《大智禅师碑中得到了融汇与集合。可见《大智禅师碑》书法中兼性艺术思想的体现。
《大智禅师碑》是盛唐时期刻石艺术的典型代表。它是玄宗朝官方主持的,为禅宗北宗传人义福所立的大型纪念性碑刻,所以在碑刻艺术中呈现出官方和禅宗艺术思想的博弈。《大智禅师碑》兼性艺术特征的产生主要与唐代禅宗北宗需受朝廷统辖,并由官方管理和约束有关。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禅宗性质的碑刻艺术中,会出现禅宗艺术形式被官方艺术思潮所侵占和主导的兼性艺术面貌。
作者单位:安徽医学高等专科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