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龙山公墓志》的书法审美价值
2023-02-02胡君永左廷鑫
胡君永 左廷鑫
关键词:《龙山公墓志》 隋代楷书 康有为
《龙山公墓志》出土于清中晚期,当时正值清代碑学大发展大繁荣时期,书法上新的审美观念和技法追求随着新发现的书法资源而不断扩充和丰富。康有为评:『《龙山公》为虞、颜先声,《钦江谏议》为率更前导,其与《龙藏》,皆为隋世鼎足佳碑也。』[1]《龙山公墓志》获得了与隋代第一碑《龙藏寺碑》相媲美的评价。从现今出土的隋碑来分析《龙山公墓志》,滤除了隶书向楷书过渡中存留的隶书笔画形态,将南北楷书元素提炼出来并进行隋碑楷法体系的搭建,推动了楷式书写特征的强化,因此对《龙山公墓志》书法价值和审美影响的剖析,需要我们站在清代碑学运动的学术研究角度去观察。
隋代结束了南北分裂局面,实现了大一统,书法史进入南北书风融合发展的时代,其楷书在北朝字形体势与笔法基础上融入了南朝柔和绵密的书写特色,形成了隋代楷书的底色。『隋碑上承六代,下启三唐……此诚古今书学一大关键也。尤可异者,前人谓北书方严遒劲,南书疏放妍妙,囿于风气未可强合。至隋则浑一区宇,天下同文并无南北之限。』[2]《龙山公墓志》刻于隋开皇二十年(六00)十二月,如果《龙山公墓志》只是个体层面上的笔法进步,是不能作为一个时代笔法进步代表的,只有群体层面对新笔法的探索使用,才具有社会和书法史的意义。业已形成的隋代楷书新笔法就是时代的标志,这也为唐代确立了楷书发展的方向,李唐书家在隋楷开辟的大道上继续驰骋,将楷书发展到了极致。
《龙山公墓志》整体章法紧凑,右六行整齐规范,匀称妍美,左六行打破了行列排序,参差错落,如珠玉满盘,自然和谐。观其字笔法精到,用笔圆转,结字以平画宽结为主,章法平正疏朗,在宽博的字形上依然可见北周书风的影响。故康有为说:『隋碑内承周、齐峻整之绪,外收梁、陈绵丽之风,故简要清通,汇成一局,淳朴未除,精能不露。』[3]楷书演变过程是以渐变为主的,处在体态变化中的隋碑尚未完全脱离北朝书风的影响,与《高植墓志》在字法处理上具有一致性。所以康有为说『《高植》为浑劲质拙之宗,《王偃》《王僧》《臧质》辅之』。[4]康有为大概是受了吴羹梅误断的影响,将《龙山公墓志》称之为《臧质墓志》,根据康氏所列举墓志可以看出,从北朝到隋代,楷书发展演变的规律是由外在的字形体态变化和内在的拙质美构成的,在变与不变之间传承着楷书。康氏所举前三碑具有明显的北碑生拙硬朗之感,而《龙山公墓志》已经在南北书风大融合中被雅化了,笔画线条具有了抱筋含骨的提炼感,显得温婉含蓄,点画注重书写的牵丝映带,不似北碑墓志点画的生拙刚硬。康氏还列举了《龙山公墓志》与碑刻书风的内在联系,所谓『《臧质》古厚而宽博,犹有《龙颜》《晖福》遗风。』[5]用丰碑巨碣的南北朝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碑刻与《龙山公墓志》对比可以发现,此碑具有碑碣书法的博大之气,在以笔法体系构建的书写传承中保留了汉晋古质的内涵。《龙山公墓志》对南北楷书的融合是以加减法完成的,在综括大字、小字基础上对楷书的内在结构、笔法、章法进行了改造。
张怀瓘《书断》云:『楷者,法也,式也,模也。』[6]楷书作为楷模化、规范化的书体,最大特点就是循规守矩,遵循楷书的书写法则。《龙山公墓志》作为隋碑经典,将隋楷的特点放大呈现出来,主要是通过减弱北朝刻石的奇崛生硬和增加南朝书法用笔丰富性来实现的,具有碑帖兼容的特色。这可以从三方面分析:
一是结构。隋开皇年间碑刻虽带有北碑痕迹,但字形结构已经减弱了魏碑斜画紧结产生的奇崛斜欹、纵横开阖的夸张体式,追求『平画宽结』的中正平和之风,笔画横平竖直,字内空间匀称,字外空间方正饱满之状,显得平和淡雅、秀稳工整,似虞世南之潇淡简远的风韵。《龙山公墓志》由大小楷组合而成,大楷字结体方正匀称、重心靠下,以中宫洞达为核心,呈现笔画向四周延伸的拙趣,以横画的平直与竖画的纵引突出结体的方正,戈钩和捺画挑纵平稳而含蓄,已将北朝楷书险绝的结体进行了改造,并将魏晋楷书中『大字展之贵小,小字促之贵大』的结字原则消化吸收在单字造型当中,大小对比丰富。此碑之高妙处还在于能将隶意古法融入其中,使整幅作品体现出一种新妍的结体,轻重大小、欹侧平正相互调合,呈现出动态的结体匀称美,食古而化之,不类同一时期《齐士幹墓志》《杨通墓志》具有明显的隶书结体。同为隋碑,《龙山公墓志》的新妍结体绝非个例,民国时期出土的《隋会州通道碑》与之刊刻时间、地域基本一致,其字形处理也如出一辙,可互为参考。
二是笔法。《龙山公墓志》对楷书用笔的探索很丰富,如第四行的『■』字可见用笔寓曲于直,上边的横画入笔重、行笔轻,有提按的笔势变化,中间的小短横直率刚劲,而下边的横画起笔有顾盼上一笔的承接曲势,宛如褚遂良起笔的S形,中段逐渐将笔锋铺实,收笔处笔势向上挑出有拙拙的燕尾之感。如第七行的『■』字,斜撇起笔处将笔锋暗藏字内顺着笔势自然出锋,在行笔过程中力量逐渐减弱,横折弯钩笔画一笔书成,自然圆转,收筆处的钩尖顿笔出锋,此笔法纯从隶书中来,在用笔中增加了顿挫感,使其形态更丰富,此笔法也被欧阳询继承,如欧楷:『■』『■』『■』。唐之前书法家用笔有一个普遍法则,以横画为例,下笔方头侧入,自然出现横画笔锋在上、侧锋在下的状态,这样书写的线条律动性更丰富,就是『正锋取劲,侧笔取妍』[7] 。楷书中的侧锋概念重新被提出是清代碑学运动复兴以来对笔法体系建设的完整和丰富,《龙山公墓志》中就有大量的侧锋笔画,如『之』『也』『今』『户』等字,在中锋表现的中直刚劲的效果外增添了侧锋厚重又妩媚的动态感,增强了楷书笔画对比的丰富性。已将北碑中的长撇短捺、劲勾锐点,侧锋、使转等从北朝楷书延续而来的笔法进行了外在形态与内在力度上的减弱,融入了提按顿挫、笔锋翻转腾挪之势,使线条产生了轻重曲直的变化,同时强化了南朝书法的连贯书写笔意,增加了笔画之间的贯气程度,所以此碑中单字灵动多姿,呈现出隋代楷书不激不励而又风规自远的特色。
三是章法。从出土的墓志来看,楷书多是在界格之中表现章法整体性,而《龙山公墓志》打破了界格限制,竖行与纵行的关系变化丰富,局部对比中既有冲突又有呼应,整体章法上大、小字变化错落有致、气宇和谐,将大字的端庄沉稳与小字的体态多变完美组合在一起,笔势连贯营造出章法上自然书写的笔触感。此碑志文居中,碑侧有清人小楷题跋,书写紧凑团密,在空间上与志文的疏朗形成对比。
隋碑具有承上启下的书史贡献,清代碑学兴起之前书家学习楷书,多取法锺、王及唐贤,鲜少人关注隋碑,但隋书之品格已经深深影响了唐楷。『欧体盛行无魏法,隋人变古有唐风』[8]。《龙山公墓志》可以看作从北碑到唐楷传承驿路上的一个站点,从中可以找到欧、虞、褚、颜楷书的零部件。故康有为说:昔人称中郎书曰笔势洞达,通观古碑,得洞达之意,莫如隋世。盖中郎承汉之末运,隋世集六朝之余风也。[9]
在清代碑学影响下,书法家常用『洞达』来形容隋碑。包世臣说:『其中截之所以丰而不怯,实而不空者,非骨势洞达,不能幸致……中实之妙,武德以后,遂难言之。』[10]包氏所言可以从两方面去印证:首先,『洞达』有通畅之意,在书法中意在说明用笔通畅、笔势婉转,笔画之间呼应往来营造出一种流动势态;其次,『中实』是讲唐武德之前书法是传承篆籀用笔,而武德之后书家笔下就缺少了篆隶古法,『中实』与线条的粗细无直接的联系,而是取决于线条中段是否有力量,隋碑就是『洞达』与『中实』这一内外结合的典范。从《龙山公墓志》中的『■』『■』等字可见笔画中的力量感,一根圆滚滚的中锋线撑起了字形结构,既中实又饱满,显得古意盎然。
隋世之前『洞达』曾用以形容蔡邕书法,袁昂在《古今书评》中说:『蔡邕书骨气洞达,爽爽有神。』[11]此『神力』与锺、王书法之高古醇厚同出一脉,即以篆隶古意作书,书之妙道即在于『书道之玄,则锺王不能变乎蔡邕,蔡邕不能变乎籀古』[12]。以篆隶作为笔法根本是唐之前书法在字体演变中坚持的不变之本。包氏说『用笔之法,见于画之两端,而古人雄厚恣肆令人断不可企及者,则在画之中截,盖两端出入操纵之故。』隋碑笔画多硬朗有质,中截厚实,将碑帖兼融产生了富有生命力的书法线质,如隋之名品《龙藏寺碑》《苏孝慈墓志》等,今观《龙山公墓志》亦可见篆隶笔意于隋碑之滋养。
《龙山公墓志》的出土填补了四川夔州地区隋代书法的空白,巩固了清代碑学审美视野下确立的隋代楷书经典地位,又因其骨势洞达、平和淡雅的美学价值被书法家所喜爱,成为隋碑研究的新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