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徐无闻篆刻管窥

2023-02-02张圳

中国书法 2023年12期

张圳

徐无闻(一九三一—一九九三),四川成都人。原名永年,字嘉龄,斋名烛名室、歌商颂室等,三十岁后因耳疾更名无闻。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分配至西南大学,同时任古典文学与书法篆刻两门专业的硕士研究生导师。生前系西冷印社社员、中国书协篆刻艺术委员会委员、四川省书协副主席等。一生勤勉,在文字学、金石学、碑帖考证、书法、篆刻、诗词、绘画、教育、收藏等领域都取得丰硕成果,著有《汉语古文字字形表》《秦汉魏晋篆隶字形表》《甲金篆隶大字典》《徐无闻论文集》《烛明室书课》《玉局邨舍印存》《徐无闻印存》等。

关键词:与古为新 印从书出 以学养印

徐无闻出身书香之家,父亲徐寿是蜀中贤士,『因遵父训诲,十二岁时从汉印入手,两三年摹写摹刻数百方』[1]。中学时期便师从名贤周虚白、周菊吾等提升学艺修养,十五岁机缘巧合结识书法篆刻家易均室,『均室先生尽出所藏王福庵、李尹桑、唐醉石、赵叔孺、方介堪、邓尔雅等当代诸大家刻印供其摩挲学习,眼界由是大开。』[2]自此开始了更深入且广泛的篆书及印学史研习。又经易均室介绍,与方介堪通信,并拜方介堪为师,求教篆刻。徐无闻学习成绩优异,年甫十九即考入成华大学(后并入四川大学),毕业后调入西南师范学院(今西南大学),后同时任古典文学和书法篆刻研究两门专业的硕士研究生导师。徐无闻因文、艺成绩斐然,业界称颂,故得沙孟海先生推荐加入西泠印社。

徐无闻一生酷好篆刻艺术,自言刻印『大约在千余方』[3]。就目前所见印谱,最精良且收印最多者为《玉局邨舍印存》,收印总计三百三十三方(其中『李左人』两方系误收方介堪作品)。该谱所收印作是徐无闻十八至六十三岁间所作,谱中印类丰富,风格多样,诚如清华大学教授刘石所言:『先生治印,上自战国秦汉,下至当世前贤,多方取挹,面目遂丰。』

拟古筑基。徐无闻十二岁即在其父的指导下摹刻秦汉印章,后又得遇周菊吾、易均室、方介堪等名家指导,上溯先秦古玺,下拟元明清诸贤,多方采撷,于传统印学体系中拟古筑基,长期规模而后自成一家。

其拟古玺印可分两类:一类是朱文小玺印,此类印作精劲古雅,多作厚边细文,笔画中时有点团状装饰,如『幼庚』印;章法布局上依从篆字形体的繁简、长短与疏密,自然地安顿于印面中,如『小鲁斋』印中『小』字,中竖上探,为其下『鲁』字上伸留出空间,二字上小下大,彼此独立又相契相合,浑然一体,与『斋』字形成上下错落,合于圆形粗边之内;篆法上,假借『齐』为『斋』,这是甲金文字常法,且吻合章法布局之实际需要,初看以为集古填篆,实则与古为新,借古玺『旧瓶』装徐氏『新酒』。

另一类则是古玺多字大印。如『前身相马九方皋』印,此印径逾二寸,章法上以二二三形式排布,『身』字首横笔加长,承接『前』字,中间『相』字取圆势,『马』字略取方势,『二』部件重心下坠,并作左右错位,且沿用战国玺印惯用的『二』部件对字形加以繁饰,全印浑然一体,匠心独运。其印款言:『「皋」字见《说文》。或谓拟古玺不当杂以小篆,但《商鞅量》《秦杜虎符》已作小篆,皆战国物也。』[4] 此印刻于一九八三年二月,徐无闻于同年完成《小篆为战国文字说》的撰写。此期,徐无闻已不为小篆的产生与通行等『旧说』所束缚,入印文字不限于古玺,还常引入商周甲金文,如『宿世辞客前身画师』印中『宿』『世』二字为西周金文,其余幾字都是晋系文字;又如『乙丑老牛』印,此印『丑』字似甲骨文,其余三字皆古玺文。由此可见,徐无闻于古玺创作自觉导源于甲金文字,别开生面。另有白文古玺大印如『自强不息』『成都徐永年玺』等,章法大开大合,疏密跌宕;刀笔浑融,冲切并用,雄浑苍茫。

仿秦印有如『印迷』『秦甓』『乐以忘忧』『汇源楼主』等,此类印作中,篆文形体活泼灵动、婉转自由,巧借秦印之边栏、界格,印风安稳端雅,实为『师古不泥古』。

仿汉满白文印是其篆刻创作大宗,徐无闻此类印作之高妙处有二:其一,常于茂密谨严的印面中留有『印眼』。如『无闻临池』印之『无』『池』二字所留一点红,全印活脱全赖于此;又如『徐永年印』中『年』字处『留红』,既见巧妙又出于自然。其二,善于方整中见圆活。细读其满白文印,笔画线条无不屈曲如虬龙,悠游盘叠,『彭伯初印』『丹青不知老将至』等印皆是,非精于篆籀者不能为此。

除上所述之印风外,徐无闻拟古印作还有汉朱文、汉朱白印、汉肖形、汉鸟虫、松雪斋、明人、浙派、吴让之、赵之谦、黄牧甫等印风,皆能入古人堂奥。尤可说者为仿黄牧甫印,如『无闻』『冷香飞上诗句』等印,劲健峭拔,形神皆肖。总体而言,其『拟古玺、汉印及明清印派等品式,皆风格各具,绝不曲趋俗好,雍容隽逸,卓然大家』[5]。

印外求印。徐无闻强调『篆刻的关键在篆』,『篆』既有篆印章法布局之义,又是书家书篆水平的体现,因『个性篆书』入印而成名者多矣。徐无闻精善『玉箸』,书名早播书坛,以此『源头活水』浇灌方寸之印,颇得『书印一律』之妙。启功曾评价徐无闻:『其篆法深稳,独得渊穆之度。出其绪余,施于铁笔……先生篆书不减王虚舟、钱十兰,而治印则远绍吾子行,近迈王福庵。』[6]这一点,在『古不乖时,今不同弊』『花楼叠石』『山东省石刻艺术博物馆传拓』等印中都有体现。这类印作多在『二李』小篆形体基础上,融以汉篆的宽博与元朱文的精雅,并善用圆弧展拓字形,笔画中实圆鼓,印文表现出体圆外拓的气势。这与其师方介堪的『秦汉小篆印化』主张有相似之处,却又自出心裁。其印字、笔画较少的印作气度更觉雍容渊穆,如『花消英气』『碑林一生』二印,其中『碑林一生』的创作,正如傅舟所言:

『徐先生几经易稿才刻成。乍看平淡无奇,实则精审协和极具匠心。』[7]徐无闻自言:『篆刻要取得成功,我认为关键在于篆。印,不论大小、繁简,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反复写稿,即画若干不同字体和章法的稿子,然后在其中选择。一经选定,刻起来就比较顺利了。』[8]正基于此,故其同一印文时有数稿、甚至十数稿者。为此,马国权评曰:『其印典雅平正,力求印从书出,选字布局,极意经营。』[9]徐无闻篆刻用字不仅在古印中择取,也借它山之石攻玉。『印外求印』为晚清以来印人常法,且金石书画与篆刻本就『异派同源』,徐无闻亦常为此『极意经营』。如拟《祀三公山碑》笔意之『渐喜交游绝,幽居不用名』印,体兼篆隶,峻利茂密,气魄雄强而一团和气,可见其融碑入印之功力。

甲骨文入印者如『岁在丙寅』印,此印以精劲之甲骨文字为其内质,裹以圆融之外形,有外圆内方之意,四字穿插错落,严密成一整体,极见巧思。又有『云从龙』印,取《易经》句,拟甲骨残片,以『云从』二字残破之『虚』衬托『龙』之『实』,整印虚实相衬,层层递进,意趣无穷。

中山王器字入印,仅见『无闻』一印,印中二字参差错落,虽源于中山文字,但并非简单集字,而是作合理『印化』处理,如将原器『无(亡)』字调转形体朝向,与『闻』之『耳』部长垂笔『相对』,形成U形章法布局。另,笔者于徐无闻外甥处获悉,此类印作尚有石上墨稿未刻者有『无闻宝之』四字竖长方印,内有『田』字界格加以规约,所憾不能一睹为快。

嘉量铭文入印有『龙集戊辰』印,徐无闻从《新莽嘉量铭》中巧取四字刻成,別开生面,虽字字独立,却浑然一体。徐无闻『印外求印』之作,还有古币文入印如『无闻』、仿瓦当印如『惠风』等,更待有心人目遇之。

尽管徐无闻认为『篆刻的关键在篆』,然而他并非轻视刀法的重要性,不论是其评论方介堪的篆刻艺术,还是与林乾良的通信都谈及刀法之要,其所追求的是『有刀有笔,锋颖若新者,方佳也』。这看似与传统文人篆刻的『重篆轻刻』并无二异,实则不然。历来拟古而能出新者,一则能透过刀痕见笔痕,这即需要作者将各类篆书文字形体谙熟于心,二则精熟以刀刻石的微妙变化,同时具备此二者,才能在创作中达到『刀笔浑融』之境界,无疑徐无闻是其中代表。

以学养印。徐无闻论书、印皆重学养,重视内容的文学性。他曾说:『依靠汉字来创作的文字与书法,是天然的两美必合;从事文学创作而兼攻书法,实是因利乘便,相得益彰。』[10]其还提出:『边款乃篆刻与文学的结合,短文多有佳者。边款内容亦有资于印学研究与考证。』[11]徐无闻善以清雅隽永的文辞为印主作诗,或论其平生志趣追求,如『一丘一壑』印款;或称颂其品行功绩,如『李格非』印款;或自述习书所感,如『无闻周甲后书』印款。寥寥笔墨,似即兴而发,又立意悠长,无不显示其风流蕴藉。正基于此,韩天衡认为,其印『是构设在文学的基地上。深遂的文学,是以确立高妙的气格、风神、旨趣。文治心,心治艺。由此而攻印艺,就能明辨优劣、文野、高下,清醒地汲良汰莠、取菁去芜,求清拒俗』[12]。

徐无闻的篆刻不仅重视边款的文雅诗意,还极强调印章『文意』与『印艺』的互动。如『行云流水』印,徐无闻在篆稿时利用印文自身形体的屈曲悠游来表现文意,让人为之耳目一新。陈龙海赞其『绸缪婉转,意境深邃,与文意契合。如岭上白云之飘逸,似山间流水之逶迤』[13]。又如『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印,边实而文虚,圆如江畔之皎月,线条细如发丝,屈曲绸缪,爬满印面,读其文,更惹人生发思古之幽情。

除入印词句与印面、边款的呼应外,徐无闻还将『造像』引入印侧,以期『言不尽意,立象以尽意』。如『老子其犹龙耶』印,其于印侧造『孔子见老子像』,并以隶书作长跋,古意盎然。又如他于『无闻写竹』印侧刻『风竹图』并题款,风流萧散之意顿生。再如『易亭』印印侧一面镌画,画中白云出岫、碧柯成荫,亭内二老闲谈其间。这极大地提升了篆刻作品的文化内涵,是『以文养艺,艺文兼备』的重要表现。

徐无闻篆刻的边款亦已达贯通之境,以刀代笔,真、草、隶、篆各体皆能。其甲骨文款参差错落,饶有古趣;金文款雍容典雅、清雅精劲;小篆款整饬工致,颇具庙堂气;缪篆款屈曲盘叠,缜密有致;隶书款或庄重沉稳,或纵横恣肆。刘江评曰:『其边款,真、草、隶、篆各体皆能,运刀自如轻重转折有似笔书,自由老辣见笔见刀,线虽细如蚊足,而精神具显,成为其印章的有机组成部分。边款更能体现他在这方面的创造,森然已具个人风貌。』[14]

要之,这些作品文意与印艺相得益彰,文质彬彬,尽显一代学人风范。徐无闻以通驭专、道技双修,故可长立于艺林而不朽。刘石评价先生『本为大书家,五体书法罔所不精,故乐借边款一展长技,不唯内容丰富,文辞雍雅,字体之多样,刀法之多变,更为并世印坛所不多觏』[15],洵为的论。

徐无闻的篆刻艺术立足于深厚的古文字学基础,他一生坚守印学传统,深入古人,却又能与古为新。他的拟古印涉及先秦、秦汉及元明清诸家印风,刀笔浑融、篆法深稳,看似平淡,实则古雅渊穆。他擅长书篆,践行『以书入印』的原则,导入『源头活水』,故而印风古穆高远,又践行『印外求印』理念,在印章之外的古文字材料中广泛汲取养分,以丰富印面。他是著名的文字学家,注重文字规范,又不为旧说束缚,常用饰笔装点印面,上溯商周,风格特异。这些都体现了他融会贯通的能力,也道出了篆刻创作的自身规律。他论印极重学养,认为篆刻应与文学相得益彰,提出边款应该具有文学性。徐无闻篆刻作品中『文意』与『印艺』的互动,体现了他『以通驭专、道技双修』的艺术理念。他以其胆识才力,还篆刻以文人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