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嬗变的雪山

2023-02-01刘群华

满族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青稞酒格桑花松茸

刘群华

隽永的青稞

青稞是雪山的老邻居,羌寨里不折不扣的羌人。

在雪山上,青稞生长了一群或一大片,俨然成了绿的强势群体。天池,草地,陡峭地,牦牛圈后,层林前,皆是它密匝匝的绿毯。它长势喜人,长得旁若无人、恣意张扬、绵延不绝。青稞几乎圈净了雪山的平洼之地,玉米土豆也奈何不了。在连绵无垠的青稞地,只有野草在青稞狭缝里卑微地生长,藤蔓不屈地依附其攀援。这种青稞独大的局面,在雪山上蔚为壮观,差点成了地标。

行走在青稞地,遇见的不仅是滔滔绿浪,其间嘈杂的鸟鸣,衔接着天穹的碧蓝。牦牛蹲在青稞地的栅栏之外,穿越了一个冬季的煎熬,对绿色尤为奔放。它迫不及待窜进栅栏,啃食这些馈赠的绿光。一只野鸡跳上了老树,惊看牦牛掠夺青稞。青稞鲜美呀,野鸡抑制不住心动,也叼上几片叶,铺垫镂空的草巢去了。

野兔常来青稞地。雪山上的狗尾巴草、格桑花、车前草、败酱草、野芹、蒲公英……它都不爱,独对青稞浅浅的香甜,溢满味蕾。青稞让野兔的毛发淹没,兔子在密匝匝的青稞里潜伏穿行。这时,兔子对每一株青稞都充满了留恋和贪婪。

风在绵柔灿烂的阳光中拂动,雪山美好的狗头帽子也融化得只剩下尖尖的一小撮帽顶。在逶迤的雪山,青稞像疯了一样奔跑。羊也跟着跑,牦牛也不例外。羌人骑在马上,喝着一壶青稞酒,吞下了那一口牦牛肉。

青稞长一寸,雪山也长一寸。正是如此的好时光,雪山遍布的青稞,像岷江上的一群候鸟,争先恐后地扑棱着翅膀,自由自在地飞翔。像草地上的格桑花,开得灿烂辉煌。青稞从雪山的山口慢悠悠地进入,来到一个浅浅的香盈的口腔似的小盆地。舌头上的味蕾,闲散地咀嚼着青稞的绿,猛然发现有一股泥土的原始气息。而散开的尖尖的叶,像雪山的石砾,参差不平,硌得舌头收匿了喜悦。

青稞的芽尖,像小锥子,尖锐地捅破了蓝色的天穹。它的宣言不可抗拒,它的锋利不可阻碍。青稞不容置疑的向上的力量,像煮沸的酥油茶,有阵阵牦牛奶的清香。一只岩羊还算强悍和霸气,攀上悬崖峭壁,看青稞的目光很平淡,如谦谦君子般,又跳下了另一面雪山。

看到青稞茁壮成长,是羌人最幸福的时光。有一个羌人抑不住心中的欣喜,在青稞旁扎下一顶帐篷。他晨曦时,看青稞下岷江的水淼淼潺潺,看雪山忽隐忽匿的变幻。黄昏时,看一朵雪莲花在夕光中沐冰迎风,看一地的青稞,在野鹿的偷窃中苍翠绵延。月下时,他看野牦牛的头颅抵撞坚固的栅栏,一下,两下,最后栅栏散了,倒了。从羌寨传出的吆喝和灯火,让野牦牛慌张逃窜。羌人驱赶野牦牛,是万般无奈之举。他们没有猎杀野牦牛,在我看来,羌人已经理解并谅解了野牦牛,他们与野牦牛的沟通,让月光的乳白更加松软、充沛。我喜欢万物和谐的样子,我喜欢羌人与世无争的样子,在青稞里,泥土与阳光都是这个样子的。我很庆幸,我与青稞的亲近,也是生命与灵魂的亲近。

其实,看青稞,最好是秋天。

七八月的青稞已经熟了,在雪山上沉甸甸,橙黄黄。它们拂动带刺的长须,顶着阳光的光芒,洇染了金灿灿的土地。云也是黄色的,璀璨夺目。树也是黄色的,光彩缤纷。如果有一阵风来游弋,它也是黄色的,泛着水的涟漪,波光潋滟。如果有一群山雀飞来,漫天的羽毛也是黄的,它们穿行于蜿蜒的时光,窸窸窣窣地勾勒,把雪山的烟波,写意得金黄、空旷、雅致。

青稞像一只矫健的老鹰,在雪山上盘旋。我看见青稞敏捷的眼光,金色的羽毛,黄铜般的爪子,在一幅格调高远的山水画中,身子绰约多姿。它们深入于雪山的腹地,与牦牛、羊、野菊、红枫、青松一样统统铺开,点缀得更流金,风姿更婉约。

青稞是羌人的一部分简史。青稞里隐匿的人,茎直中空,叶长细滑,两叶抱茎,总是不像别的植物臃肿华贵。隐匿的轶事则删繁就简,在细风柔雨的润泽下,窸窸窣窣,铿锵有力。太多太多的野史,在雪山横行。倏地,青稞又被雪山的佛光笼罩,像碉楼一样高耸、坚定、整齐,让羌人倍增温暖,倍感幸福。

随着青稞不断壮硕、低头,甚至匍匐于雪山,羌人就光着脚丫子,挥着月牙般的镰刀来了。这时的青稞像一首诗,在古老的诗句里频频现身。我不知有多少人咏赞过青稞,但明朝何孟春在他的《洮岷道中》说:“几处青稞熟,深忧白雨伤。”意境凄美,收青稞的喜悦,更多的忧伤,跃然纸上。羌人伫立青稞边上,在水汽氤氲的雪山,变化无常的天气,让他们的心隐隐疼痛。在雪山上,尤其在川西阿坝,是难碰到如愿的睛空。他们披蓑衣,刀起青稞倒,一捆捆捆绑,肩挑手提,忙得不可开交。有的掰下青稞穗,把青稞杆遗弃于雪山,一把火焚烧了。

青稞是一种温暖的植物,它温暖着羌人的生活。入仓的青稞可以碾面,也可酿酒。在羌人的石板屋前,火塘上一锅炒熟的青稞面,在水的搅拌下,炭火的舔䑛下,端一碗可温煦屋外的寒风。如果还有一壶青稞酒,必定有烤上的牦牛肉,一把弯刀削一片嚼入口中,一壶青稞酒便顺势而下。羌人居家少不了青稞,上雪山放牧更少不了青稞酒。在羌人的马背上,有一只羊皮酒囊,丝线缝合,内抹精油,外涂油漆,滴水不漏。上马时,灌一囊青稞酒,浇得雪山的面颊如涂了胭脂,左右摇晃。

羌人与青稞生生相息。庆祝青稞丰收的日子,全羌寨的人都来。这时月光流泻于碉楼之下,也落在了层林之中。寨里的羌人着装鲜艳,每一面羌绣都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来的人围着熊熊篝火,手牵着手,整齐划一地跳锅庄舞。欢快的步子,嘹亮的歌声,会穿越白皑皑的雪山。篝火在坪坝肆无忌惮地燃烧,照红了石板屋,也照亮了每个人轻快的心情。而篝火上的架子,一只肥硕的全羊在翻转,烧烤,撒上了辣椒面、川椒粉等佐料。一只铁壶吐出热气,各家的青稞酒散发出浓郁的芬芳。当月上树梢,他们挥胳膊踢腿的锅庄舞也倦了,羌歌的调子也被冰雪凝结上了,才一字坐开,剔开羊肉,喝一盏青稞酒。

剔刀在月色中发寒,切片。青稞酒在羌人的血液里流淌。一口羊肉一口酒,十分豪迈,把雪山震撼了。

原来都是青稞惹的事。

尖尖松茸

松茸是雪山上的精灵之一。与雪莲花、冬虫夏草齐名。

我不知是否有松茸的诗歌,但丝毫不影响我对松茸的喜欢。松茸是雪山的标志物,有松茸的地方有雪山,有雪山的地方有松茸。它矮墩墩的小个子,在海拔3500 米以上的灌木丛或荒草中潜伏、藏匿,但又憋不住内心不羁的荡漾,总露出尖尖的头仰望白皑皑变幻的雪山。

雪山的阳光温暖了松茸,松茸的光辉又照亮了羌人。羌人有了松茸,质朴的生活就变得瓷实而馨香。松茸融入了羌寨,让石板屋里的烟火多了一抹亮色。松茸躺在羌人粗糙的手掌中,脚杆子白如牦牛奶,柔软的茸毛像一团云雾,裹紧的蘑菇伞像一抹胸衣,豹纹的紫黑色,蕴藏了野蛮和强悍。松茸的伞没有张开,是最圆润和美丽的,娇嫩、可人。在羌人的眼里,这么一株精致的松茸,像南方人眼中的绿莲蓬,散发出璀璨夺目的光彩,令人莫名羞涩。

找到一株松茸实属不易。它居于雪山之巅,无常的风雪缭绕在雪山之上。羌人对松茸的寻觅,完全是对佛的虔诚礼拜。他们双膝下地,甚至匍匐于地,轻轻地扒开雪山的每一寸土壤和枯叶。雪山的灌木、青草在风中凛冽摇曳,轻雾飘来散去,雪粒也左右砸来。而松茸像黑夜里的星星,让人捉摸不定。如果机缘到了,在一处悬崖之上的灌木中,一株松茸蓦然冒出了尖尖的头,便是造化了。

我可以把松茸比做一坨牦牛粪。在雪山上,牦牛东奔西走,草地上的牦牛粪很多,但干枯的牦牛粪又很少。屎壳郎虫在草地上扛着粪球,不断使劲地朝雪山上滚去。这么一坨干牦牛粪在草地是不可少的,生火塘必须依靠它。松茸就是这些放牧羌人的额外收入,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每天早晨,生完火塘,温上一壶青稞酒,就策马上了雪山,寻找一坨干牦牛粪似的松茸。

松茸是羌人餐桌上奢侈的美食,但很多羌人采过松茸,却没有吃过松茸。因为松茸实在太贵了,卖了换钱更值得。松茸在羌人的烟火中开得灿烂辉煌,每年的八月后,雪山上的松茸浸润了刺骨的寒冷,从土壤中向上冒出嫩头。它见阳光就长,细嫩的身子很快变得坚韧,蘑菇伞也会悄悄打开。打开了伞的松茸,味道差了一截,似乎没有嫩小时鲜美了。尖尖的松茸,初来时像一枝笔尖,顶着万顷白云,一头风雪。沉重的担子,让初来的松茸懵了,好像对雪山也浑浑噩噩起来。

时光让松茸发育。在枯黄的雪山上,松茸的出现,像白云梳理雪山乱草的发簪,让一绺一绺的枯草,在羌人的寻找中,逐渐理顺。前面的人在前面找,后来的人又在前面找,这只银白的簪子,像铆钉钉在了雪山,被风雪覆盖了。阳光有时会透出来,透出那一大块厚云。这时的雪山豁然洞开,天一片湛蓝,干净得可以让舌头去舔。松茸挪了挪身子,在灌木下获得了阳光的温暖,骤然力量大增,破土而出。

我知道南方有人挖过冬笋。冬笋蛰伏于土地,在春天也会出尖芽。这会的松茸像春天里的笋子,挣开了束缚,摆托了压在它身上的石砾。羌人在阳光中寻找,发现松茸在雪山中发光,一道道的光亮,一闪一闪,但很快又隐匿了。一只松鼠从灌木上跳下来,它是看羌人在树下刨枯枝烂叶,快逼近了它藏匿的干果。它双爪抚须,神情紧张,发出长嘶,分明在警告羌人。

羌人在这刻完全不会理会松鼠,他们的心思全在松茸上。好不容易找到一株松茸,会让羌人对雪山拱手作揖,甚者匍匐。羌人感恩雪山的馈赠,是这一株松茸又让他有找下去的信心。找松茸需要耐心,需要对雪山的至真虔诚,否则扒弄一会,辗转回去,两手肯定空空的。

有时候,雪山上的野鸡会帮羌人找松茸。在阿坝四姑娘山上,有个羌人在找松茸,找老半天也没邂逅到一株。这时,一群野鸡在枯草中寻找食物,它们的爪子不断地刨在雪山上。雪山被野鸡的爪子撩得咯咯响。泥土和碎草顺着陡峭的石坎滚了下去。羌人跟在野鸡身后,鸡的爪子刚触到地面,他就看见了鸡爪子下的松茸。一株松茸像黑瓦红墙里透出的杏花,羞涩的脸庞,白嫩嫩,还十分苗条。羌人迫不及待地吆喝一声,野鸡振翅飞了。他把松茸收入囊中,感觉头顶上的阳光都是一块金子。

松茸是羌人的最爱,不会逊色于陪伴他们的牦牛。我常见羌人在外人面前炫耀他放牧了多少牦牛,也会在别人面前炫耀他手中的松茸。好在松茸在他的手里不会很多,三五株,十几株,最多二三十株。这些数量,会是羌人一天采撷的,也可能是一周采撷的。松茸此时从羌人的手里,飞上了他的眉梢,眼晴都发亮了。我见过更多的松茸,在一些收松茸的商贩家里。商贩是个精明的羌人,他在火塘上温了一壶酒,对我说,你们外地人为什么喜欢松茸,它吃起来还有雪山的土腥味呢!我笑了笑,看着他温的酒。我是来蹭青稞酒的,对于松茸,我吃不起,也不敢奢望。我和商贩对酌着青稞酒,发觉雪山还是那么迷离。

羌人对雪山上采撷的松茸,每一株都记忆铭心。他们对手中的松茸,哪一株采自雪山的哪里,身边有什么参照物,记得一清二楚。这些羌人,是对雪山有深刻感情的,也有采撷松茸的丰富经验。因为他记住了松茸生长的地方,就意味记住了松茸生长时对地理、气候的苛刻要求。说明白点,今年生松茸的土地,来年生松茸的机率大。这个道理,与采冬虫夏草一样。

采到松茸的羌人神清气爽,走得再远,也不觉得累。我说采松茸是很有诗意的,雪山的天,一片光滑;散落其间的牦牛和羊,像出没于枯草中的松茸,慢慢地蠕动;一个羌人骑在马上,手里的青稞酒已漫不经心地流泻于四肢。这样的画面,对于采撷松茸的羌人,司空见惯。那些雪山上的松茸,就像阳光下的羌歌,唱得不减当年。

松茸吮吸了雪山风和雪的营养、天地之间的静谧及飞禽走兽的甜蜜,让松茸在泥土里的一端和不在泥土里的一端,灵魂不断游荡。似乎,一旦脱离了风雪,回到羌人的手中,灵魂就没有了。煲汤?灵魂溶解于沸水。小炒?灵魂在热气中飘逸。烧烤?灵魂在铁板上煎熬。松茸具有细致的仪式感,它的忐忑不安,神情萎靡,都是害怕离开了雪山,心底对雪山有最纯真的依恋。但是它又无法挣脱菜谱上的宿命。

有些时候,屈服于命运,是最好的解脱。一个羌人指着一株开伞并快腐烂了的松茸,为之惋惜,好像松茸的美好前程,被阳光的温煦断送了。一株松茸嫩嫩地躺在菜谱里,一株松茸沉默于雪山的土壤里腐败,迥然不同的归宿,就是人不同的宿命。

我真想把自己活成一株松茸,让雪山的风雪亲昵我的躯体,让一壶青稞酒温暖我的灵魂。

格桑花

许许多多的野花在雪山相继绽放,蛰伏的虫儿迅速地苏醒了。春天来了,雪山的灿烂斑斓,简直可以用泛滥来形容,因为无论哪一条沟壑,都是红艳艳的格桑花。

格桑花的名字看似古怪。为啥姓格?为啥名桑,我真的困惑,并且真的不知道。我问过羌寨的老人,他们也说不出所以然。反而对我浅薄的问题产生了怀疑,好像我是一个精神分裂的人。羌人为什么这样称呼它,在羌寨至今是个谜。

格桑花从雪山冒出的那一刻,就在不停地膨胀、生长。一根纤细的主茎,向碧蓝的天空深处,恣肆地拔叶。它的叶子不大,无锯齿,边缘光滑,却张牙舞爪地游弋,似乎要把阳光攥在自己的手里。

格桑花和春天一样,感受到凛冽的风已在雪山猝然断裂。风握在大地的手里,几乎感觉不到力量。在我的视野中,格桑花属于雪山的草地,属于牦牛和羊,属于古拙的羌人。但我始终不知道它有什么用途。不过,它至少妆扮了雪山,让冬天枯萎、颓废的雪山,被寒冷掏空了的雪山,又生机盎然了。

雪山的坡上、山冈、溪岸,或者某块突兀的岩石上,格桑花小小的身体,像一件简单的乐器,在那里愉快地吹奏。表面上看来,它是幽静、闲散的,似乎用愉快淹没了内心的不羁。但细细考究,原来是天上飘渺的云在召唤它,让它庞大繁密的根须,像一座巍峨的圣殿,让春天温暖、柔软、仁慈。

一只小鸟在格桑花下扒弄。它辛勤的背影,被阳光拉了好长。在松软的黑土里,有掘进的蚯蚓,有鸣唱的蟋蟀,有潜伏的屎壳郎,有乱窜的蚂蚁。它们为格桑花的根须,营造了一个美好的基础。蝴蝶和蜜蜂,小心翼翼,在格桑花上回旋、飞舞,斑斓的翅膀,茸毛突出,像海子一样清澈。它们的到来,是一次甜蜜的走访,是一次亲切的问候,是一次繁华的呈现。

在格桑花的伙伴中,似乎一只野鸡更亲密。它采撷来了枯草,在格桑花下筑窝下蛋。窝中有五个发光的蛋了,野鸡用羽毛的温暖孵化它的孩子。但一只狐狸发现了它,从灌木中钻出来,龇牙咧嘴几回,威慑和驱赶了野鸡,叼起一个蛋就狼吞虎咽了。

格桑花盛开的时期,是雪山在春天最丰富最精致的时期。在那些情趣盎然的日子里,阳光如一束金线,覆盖了格桑花的花蕊;雾幔像一面纱巾,穿透了格桑花的花瓣;晚上月光的流泻,如牦牛饱满的乳房,让格桑花吮吸到白皑皑的洁雪。

我很难拔出一株固执的格桑花。它深扎在雪山的土壤里,像铆钉钉在了那里。在防止水土流失方面,格桑花功不可没。牦牛垂着长发,横冲直撞地在雪山驰骋。如此美丽的雪山,谁来都会撒欢。牦牛如果碰到一只挑衅它的牦牛,则威武地抵撞在了一起。头颅上的格桑花像霞光一样绚丽灿烂。两只牦牛的比式,以输的一只狼狈退出结束。羌人跨在马背上,也以一泻千里的速度奔腾。牦牛和马的蹄子上,也沾染了格桑花金灿灿的花粉和绿稠稠的枝叶,阳光的绯红,已经浸润到了磅礴的血液,不易觉察地、赤条条地裸露于肌肤。牦牛会把格桑花啃食,格桑花欣然接受。也许,它对雪山就是这般无私奉献的。

用格桑花来比喻羌族的女孩,似乎再恰当不过了。在羌寨,随便哪一个寨子,我都可以看见羌族女孩的发髻上插满了格桑花。豆蔻年华啊,对什么都是懵懂的,混沌的,尚未知道一枝格桑花已经让她的身躯丰满。如果在雪山与一个羌族男孩不期而遇,男孩一定愿意多看她几眼。确实,她的身体那么丰润,脸颊那么粉红,胸脯那么圆滚,姿态那么优美,一枝格桑花像一个美丽的蝴蝶结,在风中飘逸、舒展。

时光在雪山面前,苍白、空洞,让呆滞的牦牛一脸茫然。羌人的青稞酒挂在马背上,人倒在雪山上呼呼大睡。我在雪山偷了一蔸格桑花,移栽到了花盆里。我想这蔸格桑花,会给予我一座雪山的巍峨。

格桑花不择地,热情地在一点点泥土里生长。楼房的高耸,哪及雪山的迷离,在这里格桑花看不见牦牛,也看不见着羌绣的女孩。它在漏不进一丝阳光的阳台,终于相思成疾了。我赶紧把它送回雪山,没有雪山之风的清新,没有牦牛的牦牛粪,没有雪莲花和冬虫夏草的豢养,它无法流淌出雪山的雅致。幸运的是,我敏锐地知道了它的心思,没让它在我的阳台上枯萎。

到了雪山的格桑花,叶尖上的清露,像细细蚌肉里熠熠生辉的珍珠;细长的绿茎,像置身寂寥里平静安逸的羌歌;紧致的粉花苞,像汉白玉般洁白、透明、无瑕;柔婉的软毛茸,像刹那间打开的光亮,柔弱地在窗口绰约多姿。恍惚间,在绿色的雪山上,格桑花的深远、空旷、隽秀,是我内心的一种渴望。

一群牦牛从格桑花上走过。格桑花如海。在雪山的眼晴里,再也寻觅不到这么热闹和喧哗的物种了。格桑花在温煦的阳光下,接二连三地开花、收敛、结实。像峻烈的风一样,把种子席卷在了梯土、道旁、溪边、层林里。它们对格桑花的种子敞开了怀抱,热烈地欢迎。那浅浅的种子,像把琴弦擦拭了锃亮的雪、调皮的风,让天地之间的诗,写意得跌宕起伏。

格桑花在雪山洇染、穿梭。它的风采让我眷恋。可我在雪山的时候,却捡拾不到一粒它的种子。可能我不是羌人,如果我是羌人,种子就飞进了我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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