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 属
2023-02-01朱镛
朱 镛
今年的冬天有些特别,冷暖交错,有风雪,也有如同返秋的阳光。我回老家时,曾遇上了不同的气候环境。我看见村子里一些人不同的生活状况,很有意思,天冷的时候,他们在火塘边说说家常,天晴了,就在家门口晒晒明晃晃像金属一样温暖的阳光。这种感觉,仿佛一种旧时光的味道,闲适,散漫,却充满着生活的意味。我愿意相信,这对于在一个冷凉的季节来说,无论火塘边还是太阳下,都是他们肉身和心灵寻求的安逸之所。我在想,关于这种安逸之所,应该不只是我们乡村的人们,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一直在寻求,都希望能寻求一个小小的可以安放心灵的地方,回归到心灵的天然属性里。
我固执地以为,所谓精神故乡,也就是一种心灵或者灵魂的归属。
当然,每个人找寻的方式会不一样。就如在村子里,我要诉说我该称呼他为叔的这个人,曾经有过作恶多端的行为和举止,或者,应该说罪孽深重了。可是,他活到现在,也一直在努力地回到真正意义上的人来,努力寻找一个居所,让内心有一个安放处。
我注意了很久,他现在走路,喜欢低着头。在这个耕地已经不用牛耕的时代,他还是喜欢喂养牛,他挺喜欢拉牛。我猜想,他喜欢拉牛,可能完全是因为他觉得他拉着一段人生的忏悔!拉着一个希望!二十年前,他喂养着一头老母牛。那个时候,他喂养的老母牛,除了留着生小牛,已经很少用它来耕田耙地了。他本来打算把它卖了,但发生了一件事情,他决定把它一直养到老死。后来,那头老母牛还帮他生下了一头小牛,也就是现在他拉着的这一头。他发生的那件事情,对他一生来说,非常重大,那头老母牛不但救了他一命,也救了他的心灵和良知。从此以后,他做人做事也就遵从自己的心灵和良知,把死神的罪证,捏在手里,安分守己地活到现在。
其实,我该称呼他为叔的这个人,他的所谓人生,也是人性的生活。从他一生的生活经历和故事里,我发现其实人生不是结果,是前因。多年前,在村子里,他是一个非常让人痛恨的人,用村子里人们的话说,“他是一个心肠歹毒得很的人。”多年来,他恶的行为和恶毒的话,曾中伤了同在一个村子里生活的很多大人和孩子。好在村子里的日子是最耐得住折磨的了,长时间遭受他无端欺负的人,谁也不会主动惹他,只有采取惹不起躲得起的办法,实在避之不开,也只把它当作是走了背运。但是,现在,他的头一再低,一再向下,是他真的懂得低了。他之所以能一再地向下,正是他明白了做人,有了人的生活和情怀,犹如血液流在血管里,有了正常的脉搏跳动的节奏一样。
最典型的事例是,村子里无论谁家遇上丧事,死了人,特别是装殓和守灵,这些很少有人主动去干的活路,他都主动去承担。从一开始到结束,他不会偷半点儿闲工夫。村子里的人们,有时确实会因为一点小事而撕破脸皮,但是他们也懂得,在一个村子里生活,要清算一个人的罪过,就得饶恕他曾经犯过的那些罪恶。所以,现在他们都对这个人尊重了起来,不是因为他老了,而是因为他处事待人感动了人们。
然而,他行为的改变,不是现在才改变,自他的儿子死了就改变的了。更准确地说,他彻底的改变,就是那头老母牛救他时开始的。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他们家里喂养着一头老母牛,每天他都会拉着牛,到村庄对面一座较远又很少有人去的山坡上放牧。因为那里不但绿草丰盛,松林厚实,还有一股山泉,常年流淌在一个比井大的塘子里。这个塘子,村子里的人们都称之为黑龙潭,传说很多年前有条小黑龙居住于此,后来飞走了,但是,水还是常年清亮又清凉,人站在旁边,可以照见自己,并且,不会因为季节变化而干涸(不知啥原因,现已是一个枯塘)。那个地方本属于封山育林区,可他的恶名远扬,守林员对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之所以放牧都要放到那么远的地方,就是可以让牛在一边吃草的时候,他可以一边在松树林里打上两捆柴。然后,在太阳快要挨到村庄背面的山坡时,他还要在那个从山上流下来的水塘里,把牛身上的毛洗得一干二净。那天,他拉着牛去洗身子的时候,一向听话的牛,怎么也不服从他发出的指令。他被牛反拉着像拔河比赛似的使劲往外挣,最后把他带了一跤扑在土坎上。他一向脾气火爆,愤怒地爬起来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正当他抡起石头准备打牛时,山坡上一块巨石轰隆隆像雷声一样滚动着从水塘的正上方砸了下来。如果不是那头牛把他挣开,石头砸下来的位置,正是他洗牛的地方。他吓得半天才回过神来,跪在地上对着山磕了三个头,又对着牛磕了三个头,一路颤颤抖抖地拉着牛回了家。
从那以后,他似乎明白了自然的主力的坚韧和不可对抗。面对自然,他只有一丝不苟地服从。对那头牛,别人出再高的价,他也没把它卖了,一直精心伺候它老死。
本来,我在观察和记录村庄的一些现实时,从来没想到,我要刨根问底地去打探一个人的生活。因为我对老家村庄和这片土地的观察,一开始,我只想捕捉这个时代村庄里发生的人和事,记录一种在场。我不是写小说,需要一个丰满的人物。我对他生活的揭底,以此记录的方式,主要基于两个因素。一是在乡村,在这个时代里,消失的东西,速度比起今天所谓快捷的生活节奏,真是太快了。二是我觉得他过去的恶和现在的善的事实,像一本百科全书一样在他身上呈现。我只想还原事情真相,如此而已。我不知道我为何有这种感觉,究竟是因为时间的缘故,是对他观察的专注,还是其它?总之在这种平铺直叙看似线性的生活中,他现在的行为犹如一束光,一下照亮了我。从他身上的这本百科全书里,我读到所谓人生,就是在自己的生命历程里,在经过磨砺和修为之后,寻求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人的带温度的生活。那么,他曾经的恶毒,我也就不该死死地捂着。
应该说,在我记事的时候,村里的人,谁都怕他,像是谁都可以被他轻而易举控制和虐待一样。在他家的房前屋后,如果谁家的树遮着他天井里的阳光,他会采取一些表面看上去天衣无缝的措施,比如用盐巴煨热水去浇树,一次又一次,直到把那棵树浇死为止。他拉着牛走在路上,有小孩子在路上玩不赶紧让开,挡着他的牛,他提起打牛的鞭子就打在孩子的身上。谁家孩子哭了哄不乖,只要提他的名字就可以吓得小孩止住哭声,躲进母亲的怀抱。有人拉手推车从门前走过,他会用钉子钉在木板上刺破车轮胎。谁从地里采摘小瓜、豆角、辣椒或者其它,从他家门口的路上走过(村子里人们经常说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但在他家门口的大路他都当作是私人的)。如果不送他几个,他就会不高兴了,要么在稻谷正扬花的时候,用铁棍在田埂上穿一个洞,把田水漏干,要么地里的青苗正在长时,会被牛吃掉。村子里遇上大事小物或者逢年过节聚在一起用牌玩小赌博时,他经常一副扑克玩出两三个大小鬼来,他的这个诡计,看热闹的人自然能看出来,但没人敢揭穿。反正他总是盘算,如何让自己最有利可图,哪怕是被树遮挡的光线也不例外。听老辈人说,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我们那里曾发生过一起武斗事件。他可谓罪恶昭彰。在我们村子对面的山坡上,有一个骷髅洞,里面的白骨,不知有多少根是经他的手存在的。还有在另一场运动中,公社清理所有村庄里的土地庙,他是最积极响应的一个人。他带头把村庄的土地庙销毁,把菩萨(两个石雕)搬到公社的大院内,一个摔成了两半,一个摔断了头。糟糕的是在搬动之前,为了证实自己胆大,他在推翻那座土地庙宇时,向着土地菩萨的脖根子上撒了泡尿。当然,他在村人面前所施的恶行,也是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刀。后来发生的一些真真实实的事件,村民们都一致相信,是神灵对他的惩罚,无人不说“报应啊,报应”。我不是迷信的人,也不相信那些发生的事与土地菩萨有关,或许,仅仅是一种巧合,如果非得扯上关系,或者可以说成因果。
恰好在他推翻土地庙的那一年,发生了一些事情,确实有些奇怪。那年夏天,下了一场罕见的冰雹,鸽蛋般大小,地里正在趋于成熟已戴红帽的苞谷,全都被砸断了枝干躺在地上。最后,导致庄稼颗粒无收。饥饿永远自然地和生命联系着,在那一年里,这样一场灾难使得村庄里一些人的生活完全被搅乱,有的人家多走了好几年的穷路,还有的人,因此断了粮,把思想搅乱。至于我称他为叔的这个人,在之后几年的日子里,也发生了两桩事,给他以沉重的打击。用村子里的人们的话说:“他的胆大包天和深重的罪孽,连太阳也不给他发光。”他有三个儿子,老大在家,老二外出打工之后就杳无音讯,至今也还未返乡,生死不明。还有一个小儿子,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是一个很爱学习的人,经常在放学后都要背诵着课文回家。但他小学未毕业,就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记得那是一个周末,那天的天气晴得很好,村子里大人们都下地去了。我们在村子里玩“划呀白里手”的追逐游戏,手心向上的人跑,手背向上的人追。他的是手心向上,就跑给别人追。但他跑着跑着,就不跑了,蹲了下去,突然喊肚子疼。那时,大人们都几乎不在,各种交通和信息闭塞,自行车都少有,路过村子的,只有天空的云朵和飞过的鸟儿。第二天,他就去另一个世界了。我之所以说到他的这个小儿子,是因为我和他是很要好的伙伴,我们之间有着干净的内心和友谊。那么纯洁的友谊,要想,就要恶狠狠地想。因为我们一同长大的人,他走了,我们还活着,留着我们那些时光的种种过往。我以为,所谓人生,就是记着有过的记忆和不得不面对的生活,所谓情谊,也就是可以埋葬在几十年光阴里还能翻出来的东西。那个时代的我们,虽然都是一群苦难的孩子,肚子饿了,唯一期待的,是等着家里吃饭时能多有一个油炒的菜。零食是根本不可能吃的,要吃零食就只能在睡梦里痛痛快快地享受,其它时间,只能闻一闻空气中飘来的食物的香味。但是,那是多么生龙活虎的一群人啊!青春,朝气,热血澎湃,毫无节制地跑和跳,毫无节制地奢谈我们长大后的人生理想:如何缔造一个国家宏伟的美丽蓝图。你想想,那么一群苦楚却年少轻狂的人啊,所有的快乐与悲怆,完全在那种干净的内心里。只是在那个时候,我一直不解的是,为什么他还是一个少年,尚未老去,并且还与我们一起活蹦乱跳地跑着,咋个就要死了?好像魂儿都来不及喊一声,就没了。长大之后才明白,他那时的离开和存在,暗示着,我们每个人生命的无常。
在送葬那天,他的母亲,跪在地上,哭得昏天抢地,不断地用双手拍地哭喊:“老天爷,为什么他说死就死了,我想死死不成,为什么啊!为什么?小小年纪,他怎么可以死,怎么就想到要死呢?都是他爹造的孽,为何要孩子们来偿还?”他的母亲一直哭喊,就这样不断重复的几句话,长跪不起,谁也劝不起来,差点又多了一条人命。但是,他完全不知道,他母亲的哭,是想把悲伤中的灵魂运往不该失去生命的他的安息地,希望把他唤醒回来。他照片上的模样,还露着两颗大白牙,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靠在另一个人的胸前,似乎看着每个人在笑。端着他照片的人,路过他的母亲时,他似乎看着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在傻笑,路过他的父亲时,他看着他一脸铁青色的父亲,也在傻笑。他的傻笑和他最后的时光,让他的父母亲,再也别想再见一面了啊!就那样一直留给了念想。至今,他的照片还在他父亲居住的那间房屋的侧墙上,还在傻笑着。
从那以后,他的父亲,就是我该叫叔的这个人,认为自己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情,欲望变成了一种永久的负荷。他的生活,褪去了他一贯无恶不作的行为,几乎一直保持沉默。自后来那头老母牛救了他一命时,他幡然醒悟,在村子里主动默默做着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现在,他的头一再低,一再向下。
当然,他个人的这些真实事件未必与一座土地庙宇扯上关系。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一座土地庙在村庄人们的心中,早已成为了人们心灵的一座庙宇。特别是在那个时期,在远离所谓文明的村落,一座小小的土地庙,它对人心灵的教化和人思想的感化,远远比书籍来得直接。那么,他推翻的就不仅仅是有形的土地庙宇了。人们在一次次的祭祀时,是无形的对勤劳、纯朴、善良、率真的品质的传承,让每个人的人格、信念、思想成了自己心中的神。他们内心相信的,是一种善,让菩萨住到了心里,让善根在心里生长,让善良的人继续善良,让邪恶的人变得善良。这如同信佛的人相信有阿修罗一样。反正,作为在土地上刨食的庄稼人,只认得一个理,一个人能拥有一副善良的心肠,生活靠庄稼为本,以食为天,能平平安安过日子,这是苍天最大的恩赐和一个人最大的福分了。人性的恶和善,他们都会毫无隐藏地面对这一尊石菩萨,诅咒和祈祷。这不是说一座土地庙真能普度众生,而是它在村子里,已经演绎成了一种传统的东西,变成人们的精神寄托,完全渗透在人们的日常生活里。所谓传承,就是对后人的教育能一直延续下去,依然有着无人言说的深刻,这就够了。
那次事件平息之后,村里又重新在原来的地方建起了一座土地庙。仍旧是年年祭祀。这应该算不上迷信,我以为,要说居所,众神的居所,其实在人的心灵深处,而不是浮躁和表象。人们心里敬畏的所谓神灵,有时是爱,有时是善良,有时是彼此的信任。其实,这是自身和相互的一种教化,或者算是村庄的一种民风民俗文化。一个村庄里有这样好的民风,就像有了一颗滚烫的心脏,使得村庄的人的生活能秩序井然。我曾在这组文章的第三个片段里写过:“以村庄南面的土地神为例。人们一直认为,村庄的五谷丰登,是它的保佑。谁家发生了不寻常的灾难,会去那里,寻求保佑。谁干了坏事,家人都会认为,不是他自身去干坏事,而是他的魂已不在,被魔鬼附身,都要去土地庙,为他喊魂。谁要是做了亏心事,不愿承认,只要到了那里发誓赌咒,即便是再怎么狂妄的唯物主义者,面对它,都会感到恐惧。”
但是,在今天,人的敬畏之心,似乎缺少了,如同冷是由于缺少温度一样。即便对土地有着敬畏,也只是看作了一种财产,庄稼的产量似乎已经不是重心,最直接的是可以盖多大多高的建筑物。我看见村子里曾经的一块土地上,建起了一座新建好的建筑物,由于没人居住闲置了起来,有人就在旁边倒起了垃圾,连周边的人也遭污染。不知是主人还是其他人,用墨歪七八扭地在墙上写着“倒垃圾死全家”“倒垃圾就是狗日的”“倒垃圾三代人死光光”开始的时候,自然也就没有人去那里倒垃圾了,谁去倒了,就犹如与毒誓去赌博。但有人带了头故意去倒,那里垃圾越来越多,最后堆成了垃圾场。我想说的不是这些刻毒的字有什么效果,而恰恰是今天的人即便对刻毒的语言也无动于衷。当然,人们生活在一个环境里,断不会是相互隔离,不会是赌咒发誓。所谓人与人的情怀,是相互敬畏和相互了解。
自入冬以来这段日子,我回老家的次数相对比以往要频繁些。在乡村的日子里,冬腊月其实是一段很美好的时光。我注意到村子里的人们,日子比在温暖的春天里还显得舒适,因秋收刚过不久,春种又还尚未到来,农活基本就少下来了。更准确地说,他们差不多劳累了一年,还不止是因为农活的少,其实脑子里装着的,除了土地和生活,又没其它增加的行当,就把一年的事情放下来,闲着了。是的,闲下来了,真的闲下来了,除了暂时不用愁农活的忙碌,仿佛连市场和物价,都与他们无关。我以为,他们这样的闲适,真的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情。
那天,我回老家,刚好是我叫叔的这个人,他的孙子娶媳妇。这天是正酒(迎亲)。这场婚礼,是他逼着孙子回到村子里来办的。因为在乡村,按一般情况,乡村娶亲嫁女的喜事,在冬腊月举行的相对较多(大多数在腊月里)。谁家在这个季节里办一桩喜事,是他们一生充满幸福的时光。无论谁家办这样的喜事,凡是沾亲带故的家族和亲戚,都是要请的,无一遗漏。所谓家族和亲戚,实际上就是在先祖那根须上开出的花结出的果,一个大家族,其实在几百年来,有的一直在朱家营这个村庄里延续下来,而有的已经散布四方。这样的喜事,是让多年未见的亲戚相聚的最好时机。
在乡村的冬腊月,人们的生活更接近神灵!他可能就是想以这样的喜事,捕捉那些曾经的存在,曾经一家人沸腾的生活,或者正如村人们在火塘边或者阳光下,寻找一种亲情,一种肉身和心灵的温暖。
但是,有些东西确实再也难以找寻了。因为现在的匆忙,温暖似乎少了,甚至让人难以捕捉。温暖本来并不是哪个时代的专有物,照说,现代新事物的涌现,浩浩又荡荡,所带来的东西更多,温暖也该成比例增长。可是,这个时代的新事物与温暖,像几何互补角的特点,如果一个角大,另一个角就小了。
我去参加了这场婚礼。我感受到了他家门前喜庆的氛围,大门上已贴了崭新的春联和门神,还挂上了一匹红通通的红布匹,旁边贴了一个大红的双喜字。它渲染着一场婚礼的仪式,确实让我想起一些旧了的时光,乡村煽旺的一种人与人之间亲近的焰火,弥漫在场院里。可我发现,这场婚庆,除了一种红色的喜庆氛围,场面比起以往,显得卑微。以前一场婚庆,亲戚常住三五天,物质虽匮乏,但能去多少去多少,用村里人的话说是,人到人情到。现在的亲戚,似乎谁都在忙,别说几天,一天或者一个晚上,似乎都难以呆住,或者,亲戚突然少了,也或者,亲戚变得不是那么亲了,似乎亲戚也不是婚礼议程中氛围的核心一样。婚礼的仪式,也简单了。在以前,迎亲时,要放着鞭炮,新娘要遮住脸,踩着青松毛,跨火盆,每一份仪式都显示了圣灵的感召。一切是虔诚的,精神与肉身。在这种仪式中,绝对一致地展现出来的,有对神灵的敬畏,也有对生活的一场狂欢。但是,时代在前进,这些曾经有过的婚礼习俗和仪式,已经被忽视了,或者说被抛在了过去。
我想讲述的不是这场婚礼,而是他的爷爷。这个在过去曾经作恶多端的人,活到了现在,仔细算起来,他的改变已有二十多个年头了。我注意到他一直很安静,甚至有些羞涩的样子。在他孙子结婚这天,他并没有像以前婚礼习俗那样,吃饭坐在上八位。而是畏畏缩缩地等到所有人吃完后,他才开始一个人安安静静蹲在一个角落里吃,生怕别人看见,好像那饭是他偷来吃似的。我看见他把饭稀里哗啦很快吃完,又慌忙着去喂他的牛。因为那头牛,关在牛圈里,“哞哞哞”地叫着,不知是在诉苦还是在祈求怜悯,像他一样,声音带着无限的沧桑,有些颤抖,仿佛内心一年四季都走在冬天的季节里,完全只有冷。当然,冬天不是不好。只不过,他心里的冬天与这自然的冬天完全是两码事。
这个冬天的景象,它确实太美好了,冬天刚来就下了一场很大的雪。虽然是村庄迎来的自然的节奏和时令,但我以为仿佛是专门给我们这个村庄和冬天的一个庆祝典礼。我发现村庄以外的那些土地和田野,每一寸肌肤上,都铺起一层厚实的白色的底。唯有桥面的地方,雪更厚一些,仿佛是下得更多一些。事实是在这块土地上,下的雪都一样,大地也一直保持着它的体温,只不过雪下在悬空的桥上,桥面的体温和大地的体温有差别而已。
但是,整个景看上去,完全像春天来了风吹一地的梨花,漂白一片,多么美丽和安静啊!它带来了一种和谐感,给人一种辽阔的感觉。我之所以说它是一个庆祝典礼,不全是因为这种美和辽阔,更多的是,在它辽阔美丽和安静的表象下面,还有一种声音,来自地底。这种声音不是窃窃私语,是在大声呼喊!很强大,为来年的庄稼。它说已经冻死了一些害虫和病菌,它说它在吸收融化的雪后,增强了土壤的肥力。然而,在这场大雪过后,天又放晴起来。阳光穿透云层,一切似乎又返回到秋天的景象,白亮的阳光一样耀眼,晚上依然出现明晃晃的月亮,它高悬于天空,光芒像水一样倒在地上。我以为这应该就是自然在用它自己的形式,在四季中绘制的自身的图案,那种自然的清凉的美会永远令人赞美和欢喜,极具生命力。我还发现,留在村子里的,不单是这自然的景色,似乎只要是在村庄里存在的东西,都有生命。而且,这些有生命的东西,都各有各的特性,就如那天我刚到村庄对面的公路上看见的炊烟。那是一股淡淡的烟雾,它于村子中央处直直地往上冒,犹如一条立起来的河流,又像一条正在舞动的龙,从村庄里升起来,伸着头游走在更高的位置,望着村庄周围的大地和远方。老实说,我应是许久没有见到村庄有炊烟的了。我很意外,突然有一种在荒野看见一座房屋的感觉,生活有了触觉和味道。有那么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它让我觉得炊烟在上空缭绕,快捷就退远了,平静就住在了村庄里,仿佛村庄的一切,开始它自己的意愿和信念,一切都在运行它内在的生命和温暖。曾经的村庄里的鸡鸣狗吠声,大人吆喝孩子的拖曳声,生活的意味和浓重,犹如真实场景一样再现了出来。
这是我观察村庄的三个冬天以来,没有出现过的现象。我感觉到村庄在这个冬天的季节里,从未有过的温度和温暖。就使我记录的村庄里出现的这些文字,也开始有了温度和温暖。当然,不是村庄外貌的变化。村庄的外观如何变化只是形式,是人的内在的生活,他们在这块土地上,拥有火塘和太阳,土地和牲畜,一生做自己的国王和子民,听命于自己的指令和执行,生活简单却满足和充实。这是人的力量,也是村庄的力量。所谓乡村味道,实际上是它具有着的双重性,它意味着寂静,可也意味着丰富。我以为,人在生活中之所以有活着的意义,正是因为这种生活的伟大,一切都与万物息息相关,亲近在自然里。人在生活中感觉是时间的儿子,没有过多的匆忙和焦虑。但是,当我试图想把这一切用温暖的文字描述时,我却感到一种文字的无力,因为我无法写出一种炊烟和村庄微妙与难言的关系。
回到现实里,这些想象中的景象没有了,统统没有了。时间也是如此,我完全有些不了解它。那些曾经如大地的颜色一样的房屋上冒出的炊烟,时间把它们带来,也把它们带走了。一些新的建筑物,一年四季难得见有炊烟冒出来。在以前无论谁家喂鸡都是放养,报时打鸣的公鸡像比赛似的,一只扯着嗓门叫了刚歇着,另一只的叫声又高又长地叫起来,此起彼伏,天黑了下来,主人把散游刨食的鸡找了就追进圈里。现在,每家的鸡几乎都被关在了自家的院子或者鸡笼里,以食物或者饲料来喂养,鸡鸣声也很难听到。狗也很少了,偶有人家喂养着,躺在家门口睡着,也懒得不成样子。显而易见,似乎这些家禽和动物的有与无,已经不是村庄的核心了。
到了现在,我完全理解,乡村的人们为什么喜欢用旧历了。正如我在诉说和记录这些现象的时候,是在公元2016年的时光里。但是,按照旧历的秩序,村子里的人们都一致认为,要过完年了,新春开始才算新的一年重新开始。所以,我所记录下这段日子的在场,和村庄在这个冬腊月里呈现的状态,依然还处在旧历2015 年的末段。要跨过春节这天,这个年才算成为过去。
我是春节这天回到老家的,只是我发现,这个年与平常的日子似乎差不多,甚至还显得卑微。卑微得似乎完全少掉了年的味道。节庆的氛围淡了,仪式淡了,连所要表达的一种神圣意味也淡了,更多的安静弥漫于这个节日里。我问了一直留在村子里的很多人,他们说,往年在外的人,无论打工还是做着其它行当,在这个节日里,无论新闻怎样报道说春运如何拥挤,都会回来。然而今年,很多打工的人没有回来,不是春运太拥挤,也不是他们不想回来,恰恰是太想回来了,却因为拿不到工钱,手里没有钱而回不来。只有一直留在村子里的我的上一代人,他们还是按照以往的仪式,把诸神祭祀完,才开始吃饭。虽然算不上过分的隆重,有些简化,但那份真诚和敬畏,那种人与人,人与万物之间的一种情愫和属性还在。我相信,在这个一切都想快速的时代,在村庄里还保持着这样初始的温暖和传承,可算是一种永恒的东西,还是一种创造的力量了。我以为,它完全可以像时代的一种纲领一样,引领一辈又一辈的人,一直构筑着一种敬畏、谦卑、温暖和眷念。
当然,按照乡村里人们的说法,过完年了,新春开始就算新的一年重新开始。虽然尚未到来的日子,谁也说不清。在乡村里,不得不承认的是,只要是自然的相关物,就有麻烦制造。但是人情的冷暖和精神的最后居所,依然与万物相互依存着,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春天来了,日头会温暖,土地会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