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达之外的人生意境
2023-01-31周维强
周维强
通常以为秦汉以降传统中国社会,知识分子的人生理想不外两种模式: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达,即做了官的;穷,即做不成官的。细按历史脉络,也不尽然。古代中国知识分子的人生理想的光谱,远不是穷、达两极可以涵盖的。这儿写的段玉裁、钱大昕、袁枚三人,或许能够说明这人生光谱也是穷达之外另有可能。
段玉裁: “所居西湖楼,一灯荧然”
传统中国社会的职业分类,大而化之来说是 “士农工商”。 “士”就是读书做官。后面的三类即务农、做工、经商。在近世大学或科学院没有成立之前,学者是靠什么职业来谋生而得以专心著述的呢?大概是两个途径,一个是做大官,比如乾嘉巨子阮元,江苏仪征人,大官僚,位高权重,身边有幕僚有学术班底给做助手;另一个途径是家里有点儿银子,衣食无忧,比如也是乾嘉巨子的高邮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王氏父子也做过大官,但主要是自己著述,没有幕僚班底来给查录资料或代笔。传说念孙在老家撰著 《广雅疏证》,每天上午做三个字的注释,下午则泛舟高邮湖。这日子要是家无闲财,怎么过得了?这两个途径之外,要能够专心研究学问写论文写专著,可能就比较艰难了。比如段玉裁。
段玉裁是清代有大名的语言学家,他写的 《说文解字注》一书,是可以辉耀古今的中国语言学巨著。但玉裁的日子过得是不宽裕的。
玉裁,字若膺,生于清雍正十三年,纪元1735年,江苏金坛人,也入过仕途,但做的都是县令这样的七品芝麻绿豆官,食少而事繁。玉裁25岁中举,但也就止步于此了,此后科举路上再没有进步。38岁后到四川先后做了富顺、南溪等地的代理县官。 《光绪叙州府志》记玉裁 “学问渊博,礼贤下士”。南溪今属四川宜宾,富顺今属四川自贡。南溪、富顺两县当时均属叙州府。抗战时中研院史语所迁到南溪的李庄,因此得以发现了不少玉裁做当地县令时的手批公牍。
玉裁做县官,政余则研经问学。玉裁后来在 《书富顺县县志后》写道: “丙申二月,金酋平,民气和。……予乃能以其余闲成 《诗经小学》 《六书音韵表》,各若干卷。所居西湖楼,一灯荧然。夫人而指为县尹读书楼也。”
丙申年,即乾隆四十一年,纪元1776年。“金酋平”,即清军平定大小金川。玉裁这段话有两处可留意,一是说明玉裁治学在公务之余,而不是占用公务时间。二是当时玉裁在富顺县署之西湖楼秉烛研学,已成富顺一景矣,民皆知玉裁县尹挑灯夜读。玉裁勤于政事,公务之余也不是吃来喝去,而是专心问学。玉裁在自己写的 《六书音韵表》卷首里也说过类似的话:说当时 “王师申讨大小金川”,自己“无敢稍怠”,不敢耽误朝廷军机大事,公事处理完毕, “漏下三鼓”,才在灯下撰写修改《六书音韵表》, “以为常”,就是习以为常了。“漏下三鼓”,就是三更天,半夜十二点了。这也可以见得玉裁的用功了。
也是在这一年,玉裁开始撰著 《说文解字读》。 《说文解字读》是定稿本 《说文解字注》的长编,即初稿,定稿本改名为 《说文解字注》。
但这样案牍劳形,也不是个事,终究对学术著述有碍。玉裁在自己父亲71岁的时候,向上级表示,请给他回家奉养老父的机会。上级领导以没有这样的成例给驳了回来,大清王朝的官员组织制度不允许玉裁这样做。于是玉裁再以称病而退了休。这一年是乾隆四十五年,纪元1780年,玉裁45岁。
玉裁从此告别公务员生涯,回老家专心致志地做他的语言文字学的研究了,58岁这一年的秋天,举家迁居苏州阊门外下津桥。没有了职官的收入,玉裁也就主要靠教馆维持生活,即在公学私塾里教教书来换得银子。谋取教馆的工作,有时也不是容易的事。比如乾隆五十八年,玉裁59岁,托老友刘台拱谋书院的教职,没能成功。玉裁心情不好,加以外感风寒,用中医的说法就是 “心脉虚”,稍稍用点儿功,晚上就失眠。65岁时写给刘台拱的信里说自己 “抱病而多事。内人主持柴米之务者也,亦复病废,不能理事。一家三十口,心之忧矣,云如之何?上有大年老人在堂。故近来宿食不宁,两目昏花,心源枯槁”。自己多病,夫人操持家务也劳累成疾,全家三十人要吃饭,年高老父还在,自己因此寝食不安,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辞去公职,家里又不富裕,也不是就能专意于学术的。这里面也要克服很多的困难。玉裁的定力也是很了不起的。
书写出来,要雕版刻印,没有大笔银子也是办不成的。玉裁70岁时,冬天写信给王念孙,说自己写 《说文注》,阮元曾资助刻印了一卷, “数年以文章而兼通财之友,唯藉阮公一人。” “通财”,这儿的意思是朋友间互通财物,自然主要指的是阮元资助玉裁。玉裁在这封信里询问念孙能否给予帮助刻印几卷?玉裁72岁时,冬天在一封写给念孙的信里,感谢念孙惠赠 “四十金”,作为刻书的经费, “此种高谊,不胜感泐。”嘉庆十八年,纪元1813年,玉裁79岁,这年冬天,玉裁弟子内阁学士徐颋、明经胡竹严力任刊刻之费, 《说文解字注》定稿本终得完整刻印成书。从写成到刊刻,又过了五六年。如果没有得友人、弟子的鼎力相助,寒士玉裁写成了这部语言学巨著,也是不能够梓版面世的。
玉裁写 《说文解字注》一书的过程里,可能也受到过一些 “无知后进”的困扰。所以嘉庆十一年,四月初二,72岁的玉裁致王念孙的信里就有这样的话: “《说文注》近日可成。近来无知后进,咸以谓弟之学窃取诸执事者。非大序不足以著鄙人所得也。引颈望之。”这意思是说,近来的一些 “无知后进”非议我玉裁剽窃念孙您的学说,若没有您的序言,不足以彰明我的学术发现,所以我伸着头颈企盼您的大序。可知玉裁也曾为 “无知后进”所困。幸而有念孙等学术同道巨子的相重力助,玉裁才得以克服千难万难,完成这一部中国语言学史上的巨著。王念孙为玉裁 《说文解字注》作序云: “训诂声音明而小学明,小学明而经学明。盖千七百年无此作矣。”许慎 《说文解字》作于汉和帝永元十二年,纪元100年,念孙说玉裁的 《说文解字注》是许慎这部著作问世以来的1700年间所未曾有的。
前面说到的刘台拱,江苏宝应人,也是乾嘉学派的巨子,玉裁生前好多次在给台拱的信里,感激台拱给他的勉励,使他有信心写成《说文解字注》。比如嘉庆元年 (1796)九月,玉裁致刘台拱的信里说: “《说文》一书,赖吾兄促成之。”嘉庆五年五月的信里对刘台拱说: “此书赖足下促之,功莫大焉。”
王国维弟子刘盼遂写的 《(段玉裁)先生著述考略》说:玉裁 《说文解字注》三十卷是由 《说文解字读》五百四十卷简练而成。刘盼遂先生的这个说法,也是从玉裁那儿来的,玉裁在 《说文解字注》定稿后,回过头来给的这个说法。我以前看到这一说法,也真是感佩玉裁能够这么痛下笔管删削自己的著作:从五百四十卷删减到三十卷。后来看到朱小健等先生校点出版的北京图书馆所藏的 《说文解字读》,始知 《说文解字读》没有分卷,而是以许慎《说文解字》的五百四十部首来分,每一部首标为一 “號”,共五百四十 “號”,正式定稿时才分作三十卷。
玉裁42岁开始写 《说文解字注》,到73岁才终于定稿。这中间常恐自己老贫病而完不成。嘉庆六年春天,玉裁大病,给王引之写信,说如果自己没能写成这书,请引之 “踵完”,即请引之写完这书。引之是念孙的哲嗣,小玉裁三十余岁。不过好在这书终于在玉裁有生之年亲手写成了,真是幸事。又过了8年,嘉庆二十年,玉裁病逝。王念孙闻玉裁卒,谓人曰: “若膺死,天下遂无读书人矣。”念孙这个话,见于 《清史稿》列传二百六十八 “儒林”类别里的玉裁传。
在近代大学或科学院没有成立之前,像段玉裁这样以平民布衣靠教馆为生来做专门的学术研究,真是千难万难。现在有了大学,有了研究院,可以既有薪金又能获得研究基金资助,真是应该感到庆幸了。有时看到有些拿了科研基金做项目,还要东抄抄西作假,胡乱整成一个东西交差了事,想想真是太不应该了。
玉裁是语言学大师,也是文理兼通的。玉裁尝扩展传统的 《诗经》 《尚书》 《周礼》等十三部经书为廿一经,即把 《大戴礼》 《国语》 《史记》 《汉书》 《资治通鉴》 《说文解字》 《九章算术》 《周髀算经》八部大书与十三经合为廿一经。玉裁所欲增入的八部经典里的后面两部是数学著作。玉裁78岁时还说自己 “近者闭户一室中,以廿一经及吾师 《原善》 《孟子字义疏证》,恭安几上,手披口读。务欲训诂制度名物民情物理,稍有所见。不敢以老自懈”。文中所说 “吾师”,即戴震戴东原。玉裁真是 “活到老学到老”了。玉裁是对学问真有兴趣,肯花费心力下功夫来写书的,而不是只为了谋个生计糊个口弄几文钱给自家花花。
附带说一下,玉裁与浙江尤其杭州也是因缘深厚。外孙龚自珍,杭州人。玉裁也曾多次来杭州讲学、优游,曾居西湖苏公祠。刘盼遂先生著 《段玉裁先生年谱》记载,乾隆六十年(1795),玉裁61岁,这年九月, “杭州紫阳书院修葺完竣,杭之人士请先生作记,为作杭州紫阳书院碑文一篇。”紫阳书院在杭州城南紫阳山脚,光绪十八年 (1892)改为仁和县高等小学堂。院址今为紫阳小学。可惜碑今已不存。玉裁的这篇碑文收在了玉裁 《经韵楼集》卷十。
道光年间嘉兴人徐士燕为其父所编 《徐籀庄年谱》里说:嘉庆六年,纪元1801年,玉裁先生 “掌教嘉兴鸳湖书院”。不过刘盼遂先生以为, “先生主讲鸳湖书院之事,不见于其他记载,或系遥领之干馆欤?”姑且录以备考。
钱大昕: “太平时节自由身”
清乾隆四十年,纪元1775年,钱大昕在广东学政任,主持生员岁考,这也是学政到任第一年要办的考务。五月试毕韶州生员,十五日起程赴南雄府考试,当天途中接到父亲桂发四月廿四病故的家信,立刻按例委托韶州府教授卢文起赉印赴省除学政印务,以由广东巡抚德保代奏朝廷,自己星夜北归。六月初十,乾隆朱批:学政钱大昕丁父忧,所有印务德保暂行署理。六月末大昕抵达江南故乡嘉定。嘉定,当时属江苏,今归上海。这一年大昕48岁。
乾隆四十一年 (1776)三月初五大昕致李文藻的信里说: “仆回里以来,百务俱灰,精神亦衰惫,年未盈五十,而谆谆如八九十人。”《竹汀居士年谱》这一年的条目里也说大昕“髭须尽白”。这部年谱大昕自编,大昕曾孙钱庆曾校注。乾隆四十二年 (1777)大昕致曹锡龄曹祝龄信里说自己 “家居三载,精神日惫”。《竹汀居士年谱》记载,这一年八月, “服阕,以母年届八旬,不复入都供职”。服阕,即守丧期满除服。这样,实际上也就是自乾隆四十年五月十五以后,大昕就离开了朝廷命官的职位。
不做官,就没有了俸禄。所以大昕虽然不喜为人师,但家居贫约,为了贴补家用,乾隆四十三年 (1778)三月大昕 “乃勉应”江宁书院院长之聘, “藉束脩以供甘旨”。江宁,即今之南京,离嘉定不远,也方便回家探视老母。两江总督高晋五月初九具折 《奏报江宁钟山书院院长事》,说 “丁忧在籍已经服满之原任广东学政、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钱大昕” “人品端方,学问渊博”。高晋先写信给大昕求得大昕同意,然后才上奏朝廷。
大昕主讲钟山书院四年, “与诸生讲论古学,以通经读史为先”。乾隆四十六年 (1781)二月初五,大昕写给毕沅的信里说自己 “今岁已辞钟山之席,奉亲家居”。这年九月十四日,母沈氏去世,大昕丁忧回籍,三年后即乾隆四十八年 (1783)十二月服除。钟山书院之后,大昕还先后做过娄东书院院长、紫阳书院院长。娄东书院院长是在乾隆五十年 (1785)春应苏松太道章攀桂之聘。娄东,即太仓,太仓地理位置在娄水之东。大昕主娄东书院三年后辞去院长职。苏州的紫阳书院院长任期最长,自乾隆五十四年 (1789)正月直到嘉庆九年(1804)十月二十申时去世,凡十六年。
大昕以硕学鸿儒主持书院,深孚众望。还在娄东书院时,江苏巡抚闵鹗元即在乾隆五十三年 (1788)十一月延请大昕明年来苏州主持紫阳书院。第二年二月二十苏抚闵鹗元上奏皇帝 《奏闻苏州紫阳书院延请钱大昕为院长折》,说原院长身故,自己和同僚留心延访, “查有在籍詹事府少詹事钱大昕,品粹学优,居乡端谨,堪为诸生表率,谨延入书院督课”。
《竹汀居士年谱》里说大昕不喜为人师,但也没有解释原因。推想起来,大概是 《孟子·离娄上》有 “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的话,大昕亦引以为戒。也可能主讲书院耗时费力,大昕的兴趣主要还是在研经考史撰文著书这一面。据说现在国内名校毕业的博士也都不愿入职高校做学术,纷纷流向中小学,还有乐意做城管的,不知大昕在天之灵有知,会作何感想。大昕丁父忧回籍嘉定到离世,一生的主要著述都是在这三十年间完成于江南。 《廿二史考异》100卷是大昕毕生心血之作,四十岁开始撰述。这一年是乾隆三十二年 (1767),大昕在京城做翰林院侍讲学士、日讲起居注官。乾隆四十五年 (1780)五月廿二大昕作自序,说自己写这部书, “间与前人暗合者,削而去之;或得于同学启示,亦必标其姓名”。这真是诚实的学风,套用现在的概念,大昕这是有“知识产权”的意识了。大昕的这篇序里又说:“且夫史非一家之书,实千载之书,祛其疑,乃能坚其信;指其瑕,益以见其美。拾遗规过,匪为齮龁前人,实以开导后学。而世之考古者……文致小疵,目为大创,驰骋笔墨,夸耀凡庸,予所不能效也。更有空疏措大,辄以褒贬自任,强作聪明,妄生疻痏,不卟年代,不揆时势,强人以所难行,责人以所难受。陈义甚高,居心过刻,予尤不敢效也。”大昕治学,心态平和,眼光宏大,学问渊雅,识见通透。不沾沾自喜于指摘前人过失,而是把自己的研读心得放在学术史的长河里来看待, “拾遗规过,匪为齮龁前人,实以开导后学”。序的最后几句是: “桑榆景迫,学殖无成,惟有实事求是,护惜古人之苦心,可与海内共白。自知槃烛之光,必多罅漏,所冀有道君子,理而董之。”这一年大昕53岁。 《廿二史考异》的最后一史的考异 《元史考异》15卷,嘉庆元年 (1796)夏天大昕手校付刊。此时大昕已69岁了。这部书从开始写作到最后完成刊行,前后费时垂三十年。大昕去世的第二年,阮元刊行大昕遗著 《十驾斋养新录》20卷,并撰序。阮元在序里说: “我朝开国,鸿儒硕学接踵而出,乃远过乎千百年以前。”又说: “专精者固多,兼擅者尚少,惟嘉定钱辛楣先生能兼其成。”阮元接着举了大昕史学、天算、地志、六书音韵、金石、诗古文词等九个方面的成就。辛楣是大昕的号,又号竹汀。阮元,乾隆二十九年 (1764)正月二十出生,仪征人氏,官至巡抚、总督,晚生大昕36年。钱阮相识在乾隆五十一年 (1786)闰七月的江宁,大昕59岁,阮元23岁。大昕经江南学政谢墉介绍结识阮元,阮元此时来江宁以诸生应举,大昕引为忘年交。大昕许阮元必然高中, “榜发果然”。阮元后来也是乾嘉巨子,又和大昕友善亲近,自然能够体会出大昕学问的渊博精深, “先生深于道德性情之理,持论必执其中,实事必求其求是”。
治经研史之余,出游也是大昕所喜欢的事。 《钱竹汀日记》里有这方面比较详细的记录。举乾隆四十三年 (1778)正月的一趟出游,大昕应绍兴知府秦廷堃的邀请,往游南镇及兰亭。正月廿六晚,大昕登舟往会稽,至三月十二始返程,前后将近50天。去往绍兴途中,路经青浦、朱家角、嘉善、长安、临平、杭州。在嘉善会晤了沈镜塘、金拱辰;在杭州访问了彭元瑞、邵齐然、邵晋涵、王增、汪辉祖。到临平时泊舟登岸,游了镇西的安平寺;在杭州留宿宗阳宫,第二天早晨和邵晋涵、王增等人一起登吴山,游览了英卫庙、西爽阁、三茅观、宝成寺。这样一路盘桓,二月初二午后才到绍兴。在绍兴,大昕也是游兴甚高,日记里也可以见出。比如 《钱竹汀日记》二月初八的记载: “晚登府署东大观楼,城中烟火玩家,历历可数。南望怪山,如相拱揖。东望王家山,盖即蕺山也。由楼后盘旋而上……”大昕乾隆三十五年 (1770)撰成 《潜研堂金石文跋尾》6卷,以金石碑文助考史,所以出游途中也就常常留意碑刻。这回在绍兴也不例外,二月十四在城隍庙访得 《崇福侯庙记》 《昭祐公敕牒》 《重修显宁庙碑》数碑,二月廿九访得 《去思碑》 《绍兴府地图碑》,三月初九谒大禹庙、南镇庙,观 《南镇庙碑》 《大德加封四镇圣旨碑》 《重修南镇庙碑》等数种。访旧迹观古碑,也引发了大昕的诗兴,先后作了《显宁庙》 《禹庙二十四韵》等,这些诗后来收进了 《潜研堂诗续集》。大昕撰写的 《重修南镇庙碑至正四年》跋,后来则收入 《潜研堂金石文跋尾》续卷七。大昕这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出游和研学相得益彰了。
阅读大昕的家书,我们仿佛亲见大昕本人,这位中正平和的大学者,给我们的印象也是一个和气顾家的凡人。乾隆三十九年(1774)七月十一大昕充河南乡试正考官,八月廿一阅卷结束。九月初一乾隆发布大昕广东学政的任命。乾隆御旨说任职人员出试差的不必回京请训,以免徒劳驿传往返,直接奉旨各赴新任。大昕也就不得回京和家眷作别了。九月十一下午,大昕在河南汴城接任广东学政部文。他写给在京城的夫人浦氏的书函里,一一细说诸事,家中 “箱内存银,随时取用,用去即记一总账,庶不致遗忘”。又再三叮嘱,现在已交冬令,路上亦难行, “今岁断乎不能接家眷矣”, “我到广后”条件合适后, “汝等再商量起身”。确定了可以起身, “然后将房子转典,元价及修理,须得四百两,典期三年为满,方可成交。万一典局不定,起身时与曹大人慕堂借二三百金,其房即算典与曹处亦妙”。真是思虑周全,无微不至矣。大昕官做得好,学问做得好,家里也能顾得牢。乾隆五十五年 (1790)六月初九,大昕在苏州紫阳书院写给次子东塾的信里说: “天暑,菉豆汤、金银花汤俱可常服,冷水不宜吃,戒之戒之!……读书为上,闲游无益。”东塾出生是在乾隆三十三年 (1768)八月,此时22岁,也已初为人父了 (东塾长子在上一年的十月出生),大昕此时则63岁,老父亲一片慈爱之心溢于言表。乾隆五十九年 (1794)四月二十,大昕致长子东壁信里说: “在外当以功名为重,而声名尤须爱惜。食利侥幸之事,万万不可染指,方不致贻老人虑耳。汝学殖浅薄,不可开口指摘人文字,匪徒种德,亦可免祸。欲功名到手,须勤读书,而妄取妄求,尤宜切戒。都中场规最严紧,小心谨慎为要,勿视为儿戏也。”长子东壁出生是在乾隆三十一年 (1766)九月,此时28岁,大昕则67岁了。老父亲谆谆之言,亦用心良苦矣。嘉庆二年 (1797)七月初三致长子东壁的信里,说及嘉定宅中新雇家仆事: “王陞系雇来烧饭杂作兼管地园者,伊系初到,须另眼待之,勿令旧人妒忌欺侮之可也。”家中事无巨细,一一虑及。 嘉庆九年 (1804)五月,苏、松、太各府州属梅雨成灾,大昕致书东壁,令与同邑绅士商酌赈灾事宜。东壁后来说大昕信里嘱咐此事 “娓娓数百言,皆精当不移之语”。大昕以退职回籍之高官,亦以乡里公益为己任。
大昕早岁登第,乾隆十九年 (1754)四月殿试,二甲第40名,赐进士出身。这一科进士共计241名,其中一甲3人,二甲70人,三甲168人。日后成就大名的纪昀、朱筠也在这一科和大昕同列二甲。大昕也是 “学霸”级的优等生了。官至詹事府少詹事,正四品,做过翰林院侍讲学士、广东学政,然后48岁丁父忧之后,就再没有回京做官,后半生在江南几个书院做院长前后二十四五年,教书育人,通经考史,家庭生活也是圆满祥和的。大昕把自己想要走的人生之路走通了,做成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想来大昕对自己的人生也是比较满意的。乾隆五十二年 (1787),大昕60岁,自题像赞云: “官登四品,不为不达;岁开七秩,不为不年;插架图笈,不为不富;研思经史,不为不勤。因病得闲,因拙得安,亦仕亦隐,天之幸民。”我们当可体会到大昕的庆幸。大昕主要的生活年代是在乾隆时期。此时清王朝正登顶自己的峰值,边疆无狼烟,有的话,也是以大清胜赢为结局;海内亦无大规模饥荒而起的民变,尤其江南一带,富庶安和。若以中古社会的标准来看,这也就是太平盛世了。所以乾隆五十五年 (1790)三月十九,苏州蒋耀宗等邀大昕诸耆年宴集复园送春,大昕有句云 “太平时节自由身”,这也应该可以视作自题像赞的概括了。顺带说及,我读钱大昕年谱和书信以及王念孙、王引之、段玉裁等乾嘉大佬的年谱,没能够得出乾嘉学派兴起是受了“文字狱”高压所致这样的结论。主要还是厌倦了晚明以来的空疏学风。
嘉庆九年 (1804)十月二十,大昕在紫阳书院早晨起来盥洗一过,早饭后校 《十驾斋养新录》刊本数页,评定汪志伊见示诗作,手书小笺报之。然后又寄阮元等信札。未正三刻(下午2点45分)左右,觉得劳倦,仆从搀扶榻上休息,申时 (下午3点)就在书院里故世了,享年77岁。大昕活着的时候生活圆融,过世也快,未受病榻淹留缠绵之苦,真是幸运。大昕好福气。可能大昕已经对自己的年寿有所预感,所以在故世前半年,即嘉庆九年的三月初八,致函孙星衍,以身后墓志相托:“大昕桑榆景迫,恐相见无期,身后墓志,亦待椽笔。”
袁枚: “吟诗之余作食单,精微仍当吟诗看”
随园是袁枚33岁时,以300两银子购得的江宁小仓山的一个园子,时清乾隆十三年(1748),袁枚在江宁知县的任上。江宁府城即现在的南京,府城地面由上元、江宁两县分治。江宁县治有清一代均设在江宁府城内。小仓山在江宁府城西隅上元县的地界。袁枚买进的这个园子,当时已经破败,但袁枚仍然很喜欢。袁枚给取名 “随园”, “取随之时意大矣哉” (《随园诗话》补遗,卷一),典出 《周易》之 “随卦”。袁枚撰著的 《食单》以随园名。 《随园食单》最初的本子,系乾隆五十七年 (1792)小仓山房刊本,这一年袁枚77岁。自34岁入居随园,至77岁,或者可以说 《随园食单》是袁枚积四十余年美食体验和经验所成的结晶。
我是过了50岁才学烧菜,自忖没有烹饪的天分,所以也只是把 《随园食单》当作一部散文来读,想看看袁枚如何有手段把食谱也写得活灵活现。袁枚嘉庆元年作 《杂书十一绝句》,其中第十首有云: “吟诗之余作食单,精微仍当吟诗看。”翻开来没几页,即明白这不是简单的菜谱,搜罗一下菜名、食材和烹制方法;也不只是把食谱写得灵动好看。这部书融汇了袁枚对餐桌上的礼仪,对餐饮文化的认识,这里有 “饮食文明”。
《戒单》这一章有 《戒强让》这一条:“治具宴客,礼也。然一肴既上,理宜凭客举箸,精肥整碎,各有所好,听从客便,方是道理,何必强让之?常见主人以箸夹取,堆置客前,污盘没碗,令人生厌。须知客非无手无目之人,又非儿童、新妇,怕羞忍饿,何必以村妪小家子之见解待之?其慢客也至矣!近日倡家,尤多此种恶习,以箸取菜,硬入人口,有类强奸,殊为可恶。长安有甚好请客而菜不佳者,一客问曰: ‘我与君算相好乎?’主人曰:‘相好!’客跽而请曰: ‘果然相好,我有所求,必允许而后起。’主人惊问 ‘何求?’曰:‘此后君家宴客,求免见招。’合坐为之大笑。”
请客吃饭,也是一种礼节。客随主便固宜,主不尊客意,强要客人吃这吃那,还拿了筷子夹取菜蔬堆置客人碗盘,看似客气,实为恶习。袁枚这一段文字,于文明请客餐叙,议论甚佳。
这一章还有 《戒目食》一条: “何谓目食?目食者,贪多之谓也。今人慕 ‘食前方丈’之名,多盘叠碗,是以目食,非口食也。不知名手写字,多则必有败笔;名人作诗,烦则必有累句。极名厨之心力,一日之中,所作好菜不过四五味耳,尚难拿准,况拉杂横陈乎?就使帮助多人,亦各有意见,全无纪律,愈多愈坏。余尝过一商家,上菜三撤席,点心十六道,共算食品将至四十余种。主人自觉欣欣得意,而我散席还家,仍煮粥充饥,可想见其席之丰而不洁矣。南朝孔琳之曰: ‘今人好用多品,适口之外,皆为悦目之资。’余以为肴馔横陈,熏蒸腥秽,口亦无可悦也。”
上菜前后四十余种,袁枚散席还家还得煮粥充饥。这四十余种菜品,可不就成了 “目食”?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看的, “肴馔横陈,熏蒸腥秽,口亦无可悦也。”袁枚说的是“戒目食”,我们今日也未始不可理解做 “戒浪费”。
这一章里的 《戒落套》,也说得在理:“唐诗最佳,而五言八韵之试帖,名家不选,何也?以其落套故也。诗尚如此,食亦宜然。今官场之菜,名号有 ‘十六碟’ ‘八簋’ ‘四点心’之称,有 ‘满汉席’之称,有 ‘八小吃’之称,有 ‘十大菜’之称,种种俗名,皆恶厨陋习,只可用之于新亲上门,上司入境,以此敷衍,配上椅披桌裙,插屏香案,三揖百拜方称。若家居欢宴,文酒开筵,安可用此恶套哉?必须盘碗参差,整散杂进,方有名贵之气象。余家寿筵婚席,动至五六桌者,传唤外厨,亦不免落套。然训练之卒,范我驰驱者,其味亦终竟不同。”
宴客讲排场,几大碗几大碟几大簋,点心必多少道,小吃必多少味,袁枚一概判之为“恶厨陋习”。家居欢宴,文酒开筵,哪用得着这样的俗套? “盘碗参差,整散杂进,方有名贵之气象。”这一条也可以和 《戒目食》相比照来看,也是意有可互补者。
我看袁枚的这几条 “戒单”,有一个共同的品质:清雅。这也应该是和袁枚的诗歌审美品质相一致的。和清雅相反的,或者就是伧俗了。袁枚的美食趣味、餐桌礼仪今天也是可以给我们有益的提醒。
“美食不如美器”,这话大概已经耳熟能详了。袁枚对这话也有具体的阐明。 《须知单》这一章有 《器具须知》一条: “古语云:美食不如美器。斯语是也。然宣、成、嘉、万,窑器太贵,颇愁损伤,不如竟用御窑,已觉雅丽。惟是宜碗者碗,宜盘者盘,宜大者大,宜小者小,参错其间,方觉生色。若板板于十碗八盘之说,便嫌笨俗。大抵物贵者器宜大,物贱者器宜小;煎炒宜盘,汤羹宜碗;煎炒宜铁锅,煨煮宜砂罐。”
一句 “美食不如美器”,袁枚作了具体的阐发。袁枚对器具的阐发,也正如对餐饮的阐发,贯穿了一个核心的理念,即自然、随意,顺着食材的本性,不刻意,不造作,不摆谱。这也是和他所提出的餐桌上礼仪的清雅品质相贯通的。袁枚在 《戒穿凿》这一条里借批评《尊生八笺》之秋藤饼、李笠翁之玉兰糕的“矫揉造作,以杞柳为杯棬,全失大方”而正面提出自己的饮食理念: “譬如庸德庸行,做到家便是圣人,何必索隐行怪乎?”日常道德行为,做到家了便可成为圣人,何必汲汲求索食物隐僻之理,特意弄得稀奇古怪。袁枚这段话里的 “以杞柳为杯棬”,典出 《孟子·告子上》,意思是:杞柳柔韧,枝条可编器物,可假如拿来制作杯盘,就损害了杞柳的本性了。袁枚这一个顺其自然的烹饪理念,历乾隆嘉庆道光三世的学者兼朝廷大员梁章鉅也是于心有戚戚的,逯耀东写明清文人食谱的文章里引了梁章鉅的话: “《随园食单》所讲求烹调之法,率皆常味,并无山海奇珍,不失雅人清致。”平常食材,烹饪得法,烧出至味,是为大厨。不然,那倒真是雅得俗了。我想起在启功 《夫子循循然善诱人》一文里看到的历史学家陈垣说过的一个意思,做学问主要不在于有没有拿到人所未见的珍秘材料,而要在人所共见的平凡书中,发现问题,提出见解,这才是真功夫。或者烹饪和学术也有共通之处?
袁枚有一篇散文 《戊子中秋记游》,里面写到了他请客人在随园吃猪头。乾隆戊子年,即乾隆三十三年 (1768),袁枚53岁。文章说“乾隆戊子中秋,姑苏唐眉岑挈其儿主随园,数烹饪之能,于烝彘首也尤”。彘首即猪头。苏州人唐眉岑擅长烹饪,尤其拿手蒸猪头。“主随园”,我理解是 “主厨随园” “掌厨随园”的意思。苏州人唐眉岑应该是袁枚随园新请的家厨。 “月大明,羹定酒良,彘首如泥,客皆甘而不能绝于口以醉。”中秋圆月清晖之下,菜熟酒醇,猪头蒸得烂如泥,客人吃猪头停不了口,大家都喝醉了。袁枚感慨万千:“嘻!余过来五十三中秋矣,幼时不能记,长大后无可记。今以一彘首故,得与群贤披烟云,辨古迹,遂历历然若真可记者。然则人生百年,无岁不逢节,无境不逢人,而其间可记者几何也!”吃了一个蒸猪头,让袁枚这么慨意顿生,可见这猪头烹制得如何美味了。这篇散文可以见出袁枚对吃的讲究,以及梁章鉅对袁枚食单赞誉的本意。 《随园食单》里的 《特牲单》这一章第一条就是 《猪头二法》,讲了猪头的煮和蒸两种烹制方法,不知道 《戊子中秋记游》里的蒸猪头,是否就是 《食单》里记录的蒸这一种?
袁枚是清代文学家,诗主性灵。清康熙五十五年 (1716)三月初二生于杭州府钱塘县东园大树巷的宅中,卒于嘉庆二年 (1797)十一月十七,葬于随园西侧墓地。乾隆四年(1739)袁枚24岁,中进士,二甲第五名,授庶吉士;乾隆十四年 (1749),厌倦县令生涯,托病辞官。袁枚尝作 《俗吏篇》二诗,罗以民《子才子:袁枚传》以为作于江宁县令任上。《俗吏篇》第二首开头两句即说: “俗吏未必从我始,俗吏亦当从我止。”接下来连着38个句子历数俗吏生活之种种不堪,最后以 “何不高歌归去来,也学先生种五柳”作结。袁枚也是明白人。前引袁枚 《杂书十一绝句》第十首,后面两句是: “出门事事都如意,只有餐盘合口难。”可以见出袁枚对饮食的讲究。辞掉了 “俗吏”职位,袁枚在他的随园里, “以三寸不烂之舌,仔细平章” (《答 (尹)相国书》) “平章”什么呢? “调羹之妙”。 “四十年来,颇集众美” (《随园食单序》)而成一部食谱,记录菜肴、点心、饭粥、茶酒的烹调与制作方法三百四五十种。他日得闲,我们或者可以照章仿制一下?我读 《随园食单》,常常食指大动。这部食谱的最后一章 《茶酒单》,说绍兴酒和汾酒之区别: “绍兴为名士,烧酒为光棍。” “绍兴酒,如清官廉吏,不参一毫假,而其味方真。又如名士耆英,长留人间,阅尽世故,而其质愈厚。” (《绍兴酒》) “既吃烧酒,以狠为佳。汾酒乃烧酒之至狠者。余谓烧酒者,人中之光棍,县中之酷吏也。打擂台,非光棍不可;除盗贼,非酷吏不可;驱风寒,消积滞,非烧酒不可。” (《山西汾酒》)。我不善饮,但看袁枚也说得有趣,像是有些道理,未知善饮者以为如何?
段玉裁、钱大昕、袁枚都是主动退出官场,也从来没把自己不当官视作 “穷”。袁枚说得更明白: “俗吏未必从我始,俗吏亦当从我止。”他在 “调羹之妙”中乐享人生。玉裁以学术为业,视做官为妨碍。大昕则尤自足于“太平时节自由身”。他们都在穷、达之外开出了人生的新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