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抄本《赋谱》撰年及相关问题考论
2023-01-25黄志立
黄志立
在唐代,时人因场屋之需,刻苦练就穿穴经史的功夫,遂创作了不少关于探索律赋写作的论著,甚至设计一篇律赋的标准范式。今存抄本《赋谱》即是唐时科举试赋的“产物”,作为一种赋格文献,不仅较早记载有关律赋在段落、句型、韵脚等方面的内容,而且在科举大力推行与时人创作繁兴过程中均发挥了重要作用。
一、 《赋谱》成书年代
唐抄本《赋谱》因长期流藏海外,加之研究者寥寥,其撰述年代目前仍无定论。国内学者饶宗颐、张伯伟、詹杭伦等均有所论及,然各据一词,聚讼纷纭。饶宗颐是最早提出这一问题的国内研究者,他指出该书成书上限为贞元(785—805年)时期,下限为太和(827—835年)时期。即《赋谱》创作时间为唐785—835年之间,上下时限有50年的波动期。张伯伟教授从“用韵”角度进行考量,以《赋谱》中“近来官韵多勒八韵字”为切入点,遂后展开论证,认为该书撰述于文宗太和、开成年间,即827—840年之间。
然而,以上两种断限时间均未免宽泛,张伯伟先生虽将时限减少至十三年间,但仍有不够精准之憾。笔者不揣简陋,在前贤论证的基础上,通过《赋谱》中或引用、或涉及的相关唐代赋篇文献进行胪列比勘,采用文本内证法,并辅以相关史籍,对其撰述年代略作考量。本文将《赋谱》中所征引的赋文及作者、篇名、辑录情况等按照时间顺序梳理如下,以便从中发现与撰年相关的线索。
(1)“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句,源出杨炯《浑天赋》,辑录于《文苑英华》卷十八、《历代赋汇》卷一、《全唐文》卷一百九十中。
(2)“万国会,百工休”句,源出胡嘉隐《绳伎赋》,辑录于《文苑英华》卷八十二、《历代赋汇》卷一百零四、《全唐文》卷四百零二中。
(3)“感上仁于孝道,合中瑞于祥经”句,源出张说《进白乌赋》,辑录于《文苑英华》卷八十九(其中《赋谱》“仁”《英华》作“人”)、《历代赋汇》卷五十六、《全唐文》卷二百二十一中。
(4)“惟輠以积膏而润,惟人以积学而才。润则浸之益,才则厥修乃来”句,源出乔林(进士,743年)《炙輠赋》,辑录于《文苑英华》卷一百二十一(其中《赋谱》“润则浸之益”《文苑英华》作“润则浸之所致”、《赋谱》“才则厥修乃来”《文苑英华》作“学则修之乃来”)、《历代赋汇》卷一百一十四、《全唐文》卷三百五十六(同《文苑英华》)中。
(5)“穆王与偓佺之伦,为玉山之会”句,源出乔潭(进士,754年)《群玉山赋》,辑录于《文苑英华》卷二十九、《历代赋汇》卷二十二、《全唐文》卷四百五十一中。
(6)“採大汉强干之宜,裂地以爵。法有周维城之制,分土而王”句,源出崔损(进士,775年)《五色土赋》,辑录于《文苑英华》卷二十五、《历代赋汇》卷二十三、《全唐文》卷四百七十六(同《英华》)中。
(7)“咏《团扇》之见托,班姬恨起于长门。履坚冰以是阶,表安叹惊于陋巷”句,源出崔损《霜降赋》,辑录于《文苑英华》卷十六、《历代赋汇》卷九、《全唐文》卷四百七十六中。
(8)“悦礼乐,敦《诗》《书》”句,源出黎逢(进士,777年)《人不学不知道赋》,辑录于《文苑英华》卷六十二记载为失名、《历代赋汇》卷六十、《全唐文》卷四百八十二中。
(9)“咨汉武兮恭玄风,建曾台兮冠灵宫”句,此句所有《通天台赋》中均无,该赋为大历十二年(777年)进士科题,辑录于《文苑英华》卷五十有失名,任公叔,杨奚,《历代赋汇》卷七十四所列同《文苑英华》,而《文苑英华》中的“失名”,在《全唐文》卷四百八十二记载中归于黎逢名下,同书卷四百五十九有任公叔,卷五百三十一杨度。
(10)“器将道志,五色发以成文。化尽欢心,百兽舞而叶曲”句,源出裴度(进士,789年)《箫韶九成赋》,辑录于《文苑英华》卷七十五、《历代赋汇》卷九十、《全唐文》卷五百三十七中。
(11)原无引文。文中出现《朱丝绳赋》,此赋为贞元十年(794年)博学宏词科,辑录于《文苑英华》卷七十七有失名,庾承宣之作,《历代赋汇》卷九十四同《文苑英华》,而《文苑英华》中“失名”,在《全唐文》卷四百零八中归于王太真名下,同书卷六百一十五有庾承宣。
(12)原无引文。文中出现《冬日可爱赋》,齐映(进士,794年)、席夔(进士,794年)均有同名赋作,辑录于《文苑英华》卷五、《历代赋汇》卷三、《全唐文》卷四百五十、卷六百三十三中。
(13)“喻人守礼,如竹有筠”句,源出李程(进士,796年)《竹箭有筠赋》,辑录于《文苑英华》卷一百四十六、《历代赋汇》卷一百一十八、《全唐文》卷六百三十二中。
(14)“贤哉南容”句,源出张仲素(进士,798年)《三复白圭赋》,辑录于《文苑英华》卷九十二、《历代赋汇》卷六十七、《全唐文》卷六百四十四中。
(15)原无引文。文中出现张仲素《千金市骏骨赋》,辑录于《文苑英华》卷一百三十二、《历代赋汇》卷一百三十五、《全唐文》卷六百四十四中。
(16)“石至坚兮水至清。坚者可投而必中,清者可受而不盈”句,此句在所有《如石投水赋》中均无,该赋为786年进士科题,辑录于《文苑英华》卷三十二有刘辟、卢肇、白敏中,《历代赋汇》卷四十四有刘辟、卢肇、白敏中,《全唐文》卷五百二十六刘辟、卷七百六十八卢肇、卷七百三十九白敏中。
(17)原无引文。文中出现元稹(明经,793年)《郊天日五色祥云赋》,辑录于《文苑英华》卷十一、《历代赋汇》卷六、《全唐文》卷六百四十七中。
(18)“诚哉性习之说,我将为教之先”句,源出白居易(进士,800年)《性习相近远赋》,此赋为贞元十六年(800年)进士科题,辑录于《文苑英华》卷九十三、《历代赋汇》卷六十六、《全唐文》卷六百五十六中。
(19)“亭亭华山下有渭”句,源出白居易《泛渭赋》,辑录于《文苑英华》卷一百二十八、《历代赋汇》卷二十六、《全唐文》卷六百五十六中。
(20)原无引文。文中出现白居易《求玄珠赋》,唐赵宇亦有同名《求玄珠赋》,辑录于《文苑英华》卷一百二十五、《历代赋汇》卷一百零五中。
(21)“昔汉武”句,源出张友正(贞元进士)《请长缨赋》,辑录于《文苑英华》卷六十六、《历代赋汇》卷六十四、《全唐文》卷五百三十六中。
(22)原无引文。文中出现皇甫湜(进士,806年)《鹤处鸡群赋》,辑录于《文苑英华》卷一百三十八、《历代赋汇》卷一百二十八、《全唐文》卷六百八十五中。
(23)“化轻裾于五色,犹认罗衣。变纤手于一拳,以迷纨质”句,源出白行简(进士,807年)《望夫化为石赋》,辑录于《文苑英华》卷三十一、《历代赋汇》卷二十三、《全唐文》卷六百九十二中。
(24)“月满于东,桂芳其中”句,源出杨弘贞(进士,809年)《月中桂树赋》,辑录于《文苑英华》卷七、《历代赋汇》卷四、《全唐文》卷七百二十二中。
(25)“因依而上下相遇,修久而贞刚失全”句,源出杨弘贞《溜穿石赋》,辑录《文苑英华》卷三十一、《历代赋汇》卷二十三、《全唐文》卷七百二十二中。另外,《文苑英华》《历代赋汇》《全唐书》同卷亦辑录赵蕃《溜穿石赋》。
(26)“府而察,焕乎呈科斗之文。静而观,炯尔见雕虫之艺”句,源出蒋防(进士,809年)《萤光照字赋》,辑录于《文苑英华》卷六十三、《历代赋汇》卷六十二、《全唐文》卷七百一十九中。
(27)“惟隙有光,惟尘是依”句,源出蒋防《隙尘赋》,辑录于《文苑英华》卷二十六、《历代赋汇》卷二十三、《全唐文》卷七百一十九中。另外,《文苑英华》卷二十六、《历代赋汇》卷二十三、《全唐文》卷七百二十二,分别载录杨弘贞、赵蕃同名《隙尘赋》。
(28)原无引文。文中出现蒋防《兽炭赋》,辑录于《文苑英华》卷一百二十三、《历代赋汇》卷八十八、《全唐文》卷七百一十九中。
(29)“守静胜之深诫,冀一鸣而在此”句,源出浩虚舟(进士,822年)《木鸡赋》,此赋为长庆二年(822年)进士科题,辑录于《文苑英华》卷一百三十八、《历代赋汇》卷一百三十二、《全唐文》卷六百二十四中。
(30)“注水之上,盖山之前,昔有处女”句,源出浩虚舟《舒姑泉赋》,辑录于《文苑英华》卷三十六、《历代赋汇》卷二十八、《全唐文》卷六百二十四中。
(31)“原夫兰容方来,蕙心斯至。顾中橐而无取,俯杯盘而内愧”句,源出浩虚舟《陶母截发赋》,辑录于《文苑英华》卷九十六、《历代赋汇》外集卷十九、《全唐文》卷六百二十四中。
(32)“使乎使乎,信安危之所重”句,不见其出处,存疑。然《苏武不拜单于赋》,《文苑英华》《历代赋汇》《全唐文》均不载,唐李匡乂《资暇集》卷上“不拜单于”条记载云:“近代浩虚舟作《苏武不拜单于赋》。”[1]1据此可知,是赋为浩虚舟作,今散佚。
(33)原无引文。文中出现《碎琥珀枕赋》。同一赋作,《文苑英华》卷一百一十九作“独孤授”,《历代赋汇》卷九十八作“独孤授”,而《全唐文》卷七百二十二作“独孤铉”(元和进士),存疑。
(34)“嗟乎,骎骎足,追言之辱,豈能之而不欲。盖嗓嗓之之喧,喻骏骏奔,在戒之而不言”句,源出陈忠师(元和进士)《驷不及舌赋》,辑录于《文苑英华》卷九十二、《历代赋汇》卷六十七、《全唐文》卷七百一十六中。此外,《文苑英华》卷九十二、《历代赋汇》卷六十七、《全唐文》卷九百四十八有陈仲卿同名赋作《驷不及舌赋》。
(35)“服牛是比,合土成美”句,源出陈仲师《土牛赋》,辑录于《文苑英华》卷二十五、《历代赋汇》卷十、《全唐文》卷七百一十六中。
(36)“风入金而方劲,露如珠而正团。映蟾辉而回列,凝蚌割而俱攒”句,源出师贞《秋露如珠赋》,辑录于《文苑英华》卷十五、《历代赋汇》卷九、《全唐文》卷九百四十六中。
(37)原无引文。文中出现《大道不器赋》。《文苑英华》《历代赋汇》《全唐文》均不载。据宋佚名撰《宣和书谱》记载,卷二云:“今御府所藏篆书七,《大道不器赋》上下二、《蝉赋》一、《篆隶》二、《千文》二。”[2]321-322赋名典出《礼记·学记》,其云:“君子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察于此四者,可以有志于学矣。”[3]1525《周易·系辞上》中对“道”与“器”略作阐释,其云:“是故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4]83
(38)“国家法古之制,则天之理”句,不见其出处,存疑。《大史颁朔赋》阙名,《文苑英华》《历代赋汇》《全唐文》均不载。另据《新唐书》卷一百九十九《张齐贤传》记载云:“《周太史》‘颁朔邦国’,是总颁十二朔于诸侯。”[5]5672-5673
(39)“圣有作兮德动天,雪为瑞而表丰季。匪君臣之合契,豈感应之昭室。若乃玄律将暮,曾冰正坚”句,不见其出处,存疑。《瑞雪赋》阙名,《文苑英华》《历代赋汇》《全唐文》均不载。
考察《赋谱》所引赋篇,可以发现以下四点,从而有助于厘清《赋谱》的成书年限。
首先,张仲素、白行简、浩虚舟位列援引赋家之中,三人亦被《新唐书·艺文志》视为唐代赋家代表人物。《赋谱》援引张仲素《三复白圭赋》《千金市骏骨赋》两篇、白行简《望夫化为石赋》一篇(文中援引该赋较为频繁)、浩虚舟《木鸡赋》《陶母截发赋》《苏武不拜单于赋》三篇。张仲素、白行简、浩虚舟分别为唐798年、807年、822年进士,三人因擅辞赋进士及第,具有场屋的实战经验;且三人曾作《赋枢》《赋要》《赋门》之类赋格著作,兼备丰赡的理论素养。在这种情况下,撰谱者大量援引三人赋作以警示时人,不但有影响力,而且极具说服力,颇能代表该时代的赋学水准与理论价值。
其次,谱文所举三十九种赋作,几乎都是当时的科举应制之作。如775年进士科题《五色土赋》,777年进士科题《通天台赋》,786年进士科题《如石投水赋》,794年博学宏词科题《朱丝绳赋》,800年进士科题《性习相近远赋》,806年进士科题《土牛赋》,809年进士科题《萤光照字赋》,822年进士科题《木鸡赋》。这足以说明《赋谱》在征引过程中,极为重视赋文的时代性。同时,这三十九篇不乏公认的赋作精品,其中有三十五篇辑录在《文苑英华》《历代赋汇》《全唐文》中,仅有《苏武不拜单于赋》《大道不器赋》《大史颁朔赋》《瑞雪赋》四篇未被收录,《苏武不拜单于赋》虽非完篇,但可找到其作者。可见,《赋谱》努力兼顾应试实用和文学审美,收录了盛唐、中唐时期律赋的典范之作。
再次,从所引赋作的创作时间来考察,可发现最早一篇是显庆五年(660年)杨炯《浑天赋》,最晚是长庆二年(822年)浩虚舟《木鸡赋》。尤其浩虚舟《木鸡赋》在《赋谱》的征引中,前后出现六次,可见《赋谱》对该赋的重视程度。因《赋谱》是供科场士子使用的赋论之作,不仅要与时俱进、推陈出新,而且必须关涉考试最新的趋势和章程,那么《木鸡赋》作为长庆二年的科考试题,最后一次出现在《赋谱》的征引中,也最有可能成为《赋谱》撰作起始年限。这里不妨将此作为考述《赋谱》巽年时间节点,即《赋谱》撰作的上限之年(822年)。
最后,再来探论撰年的下限问题。赋格类著作大抵是士子试赋及第后所撰述,宗旨无非是在总结科场经验的基础上,使其成为当时的指南之册,为日后的律赋创作或场屋试赋作参照、指引,因此赋格类著作的写作极其讲究时效性、发生性,其创作时间多是士子中试不久之后,倘若过时,功用式微。《赋谱》作为科考指南之作,必须涉及考试的最新规程与动态,这样就出现如文中“至今所常用”“此六隔皆为文之要,堪常用”“近来官韵多勒八字而赋体八段”“近来题目多此类”“今事则举所见,述所感”“故曰新赋之体项者”“贞元以来,不用假设”等语句。从这些语句中不难推断,作者在竭力强调时效性,因此须紧跟时代步伐,以体现《赋谱》作为科举指南的功用。如范传正于贞元十年(794年)举进士,撰有《赋诀》;张仲素于贞元十三年(798年)及第进士,不久作《赋枢》;白居易于贞元十六年(800年)考取进士,撰有《赋赋》;白行简于元和二年(807年)中试,撰述《赋要》而代替张仲素《赋枢》;纥于俞于元和十年(815年)登进士第,撰有《赋格》;浩虚舟于长庆二年(822年)登科,当年即撰《赋门》。可见这些赋格类著作的撰写时间具有一定的连续性,彼此的间隔年限不长,最短相距两年,最长不超七年。由此而推,《赋谱》撰年的下限距起讫年短则五年之内,长则亦不超过十年。《赋谱》作者不一定为科场及第者,然综合上述科举考试的需求与赋格的功能价值等因素来看,《赋谱》最有可能撰于长庆至大和年间,即822年至832年间。
二、《赋谱》的成书原因及价值
自隋代推行科举制以来,随着科考盛行,唐代赋格类论著逐渐成为场屋试赋的津梁,其编撰者亦多为科场赢家。赵璘《因话录》卷三记载:“又元和以来,词翰兼奇者,有柳柳州宗元、刘尚书禹锡及杨公,刘、杨二人,词翰之外,别精篇什。又张司业籍善歌行,李贺能为新乐府,当时言歌篇者,宗此二人。李相国程、王仆射起、白少傅居易兄弟、张舍人仲素为场中词赋之最,言程式者,宗此五人。”[6]82元稹《白氏长庆集序》又谓:“明年(贞元十七年),(白居易)拔萃甲科,由是《性相近远》《求玄珠》《新白蛇》等赋,及百道判,新进士兢相传于京师矣。”[7]554李程于贞元十二年试《日五色赋》进士及第,王起与张仲素同为贞元十四年进士,均以《鉴止水赋》登科,白居易于贞元十六年试《性习相近远赋》及第进士,白行简于元和二年试《舞中成八卦赋》进士及第。以上几人中,张仲素和白氏兄弟分别撰有《赋枢》《赋赋》《赋要》等著作,以指导律赋写作。因此,赵璘认为在律赋程式化的创作进程中,李程、王起、白居易、白行简、张仲素五人是场中的代表,作品堪为典范,他们撰写的“教材”也因之成为士子备考的必读物。藉此,亦能反映中唐赋学批评的美学倾向及其学术风尚。
已经放学了,水老师注视着窗外。进来一个陌生人,风尘满身,该是林志的爸爸。水云天是个幽默的人,招呼来人坐下,说道:“今天找你来,有两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先说哪个?”
抄本《赋谱》作为赋格类著作,其大旨也在于为科举试赋服务。这一点可以从其他赋格著作中得到辅证,如《册府元龟》中对张仲素《赋枢》相关的记载,其卷六百四十二贡举部条制第四云:“十二月,每年贡举人所试诗赋,多不依体式。中书奏请下翰林院,命学士撰诗、赋各一首下贡院,以为举人模式。学士院奏:伏以体物缘情,文士各推其工拙;抡才较艺,词场素有其规程。凡务策名,合遵尝式。况圣君御宇,奥学盈朝。傥令明示其规模,或虑众贻其贻臧否。历代作者,垂范相传。将期绝彼微瑕,未若举其旧制。伏乞下所司,依《诗格》、《赋枢》考进士,庶令职分互展,恪勤从之。”[8]7695而后唐明宗朝时,中书奏请翰林院将《诗格》《赋枢》等作为科举试诗赋的准则,文中诸如“词场素有其规模”“合遵旧式”“明示其规程”“垂范相传”“举其旧制”的句子,正是对《赋枢》《赋谱》等著作性质和功能的合理注解,进而引导与规范士子的创作。
在当时,一大批赋格著作的性质基本都与此相近。这些著作现已散佚,但通过《新唐书》《宋书》等文献的记载,犹可管中窥豹,一睹当时此类著作之盛况。《新唐书》卷六十《艺文志》:“唐张仲素《赋枢》三卷(《宋史》卷二百零九《艺文志》作“一卷”)。唐范传正《赋诀》一卷。唐浩虚舟《赋门》一卷。”[5]1626《宋史》卷二百零九《艺文志》:“唐白行简《赋要》一卷。范传正《赋诀》一卷。唐浩虚舟《赋门》一卷。唐纥于俞《赋格》一卷。五代和凝《赋格》一卷。唐张仲素《赋枢》一卷。宋马偁《赋门鱼钥》十五卷。宋吴处厚《赋评》一卷。”[9]5409-5410
从《新唐书·艺文志》与《宋史·艺文志》所载的作家数量上看,张仲素、范传正、白行简、浩虚舟、纥于俞五人均为唐代赋评家;和凝为五代十国的赋评家;马偁、吴处厚二位为宋代赋评家。从所录的赋评家的数量可知,唐人多于其他两朝,年代更近的五代及宋反而表现较弱。这侧面反映了唐代赋格类著作的兴盛,是与唐时科举试赋盛行密切相关的。宋代科举以经义代替了试赋,赋不再是士人必须掌握的文体,因此,律赋写作的“教科书”也就相对冷淡了。
然而,《宋书·艺文志》记载的马偁《赋门鱼钥》非常值得注意。从性质上来看,《赋门鱼钥》为辑录而成的赋格总集,余下七种均为个人专著。这在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二、宋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百四十九都有记载。如《直斋书录解题》“文史类”条云:“《赋门鱼钥》十五卷,进士马偁撰。编集唐蒋防而下至本朝宋祁诸家律赋格决。”[10]642可见,马偁所辑是一部赋格总集,而非他人的独立赋格著作。
从上述赋格的时代年限来看,《赋门鱼钥》所辑录的时间跨度上限始自唐代蒋防,下限终于宋朝宋祁,跨越两朝,历时二百年之余。由此可推,在这二百多年中,赋评家所创作的赋格类著作,必然远超《新唐书·艺文志》与《宋史·艺文志》所记载的八种著作的数目。譬如本文主要论述的《赋谱》,以及宋人郑起所撰的《声律关键》,在《新唐书·艺文志》《宋史·艺文志》等正史书目中均无载录。《赋谱》正是诸多未予著录的赋格著作之一,知者极少,对唐抄本《赋谱》的研究更是吉光片羽。因此,有必要先对《赋谱》做一番简要概述。
今见《赋谱》为唐时抄本,著者不详,是现存中唐时期唯一一部赋格类著作。是书可能由晚于空海的名僧圆仁(796—864年)带回日本,原系伊藤有不为私人藏品,现藏于日本东京五岛美术馆,为日本国宝级藏品。据美国印第安纳大学东亚系教授S.Bokenkamp(中文名柏夷)赴日访书所见,该作品书于数纸黏合而成的手卷之上,纸高27.4厘米,全长56.88厘米。全文一百五十七行,每行十七至二十字不等,总共字数有三千五百之多。正文之前及之后都有“赋谱一卷”字样。在卷头的锦缎之上,横书日文草字“可秘之”。以此可见,来自中国的作品在日本受尊重之一斑。S.Bokenkamp进一步补充,在《赋谱》之后,另录杜正伦《文笔要诀》,是出于同一抄写者之手[11]152。
长期以来,限于诸种原因,学术界对赋格类著作关注较少,对《赋谱》的研究更是寥寥。《赋谱》自20世纪40年代在日本重新发现后,日本学者在研究上有近水楼台之便,先后有小西甚一(《文镜秘府论考》)、中泽西男(《赋谱校笺》)两位学者对《赋谱》进行考察。在中国,饶宗颐先生是最早关注《赋谱》的学者。其在《选堂赋话》简叙云:“日本存《赋谱》一书(五岛庆太氏藏),与《文笔要诀》合为二卷,中记‘自太和以后始以八韵为常’,故其书似作于贞元太和之间。起首云:‘凡赋句有壮、紧、长、隔、漫、发、送合织成,不可偏舍,壮为三字句,如:水流湿,火就燥;紧为四字句,如:方以类聚,物以群分;长为上二字下三字句,如:石以表其贞,变以彰其异。隔指隔句对,漫谓不对之句,发指起端,送指语终之词,皆虚字也。’”[12]119饶氏仅论及藏地、卷数、大体撰述时间、起首概况,而未述及《赋谱》具体内容。张伯伟先生在《全唐五代诗格汇考》[13]554-569一书中已有考察,其附录三专设《赋谱》一节,作者仅对《赋谱》进行了句读的标注,尚无过多解读。孙立先生在《中国文学批评文献学》中也有提及,书称“《赋谱》,唐佚名撰。日本五岛庆太郎藏本”,并在附录一《日本国现藏和刻本中国诗文评类文献书目》进一步补充“《赋谱》1卷(附《文笔要诀》)五岛庆太所藏旧抄本,唐杜正伦撰,昭和15年刊”[14]472。另外,詹杭伦在《唐宋赋学研究》[15]53-88中略作简述,该书为论文集,其中有“《赋谱》校笺”一节,据其题目可知内容重在校笺。就目前所见研究而言,多是围绕校笺、句读、简论等展开,未能深入探究,尚有深挖的空间。日人研究成果因久远和地域原因尚未完全寓目,此不妄议。
其实,《赋谱》的编撰和流传,本身就有深刻的文学批评的内涵。作为当时举子科考的“指南手册”,《赋谱》以其较强的实用性和时效性,为我们研究唐人的赋学理念、考察初唐至中晚唐时期律赋的演变轨迹和文体嬗递等问题,提供了新的原始材料。其中对律赋中赋句、赋段、赋题的迁转等论述尤详,可大大深化学界对律赋文体特征的理解。此外,深入解读《赋谱》,对全面研究唐代科举制度、中国修辞学发展等不无裨益。
三、《赋谱》的承传与影响
第一,《文笔要诀》是由空海(774—835年)从大唐带回日本,空海在《文镜秘府论》中曾引述《文笔要诀》内容,而《赋谱》文后附有杜正伦《文笔要诀》。显然,《赋谱》与《文笔要诀》在当时是合二为一的,因此空海回日本时将二书一并带回。但这一说法的疏漏是,空海是贞元二十年(804,日本平安初期)入唐,于元和元年(806)返回,其中约三年时间,而《赋谱》的创作时间,最早是空海归国的十六年之后,因此,在时间上不符,存疑。
第二,《赋谱》由838—847年间入唐的另一位日本名僧圆仁(796—864年)携带而回。其理由是,圆仁《入唐求圣教目录》一书著录有“试赋格一卷”,假若其所指正是录有《赋谱》《文笔要诀》的这一手卷,那么就与该卷首所书“可秘之”三字相符。柏夷认为,既然圆仁归国后享有极高的礼遇,与皇室有密切的来往,那么,凡是和圆仁有关的东西,必定是“可秘之”的。这种说法尚可自圆其说,但推测的成分过多,仍需更多的材料予以佐证。
空海和圆仁均生活在日本平安时代早期。考察日本典籍,当时的日本文论与《赋谱》的相近似或者相同之处不少。较之《赋谱》年代稍后的《文镜秘府论》一书,其北卷“句端”[16]494-503条所罗举各类繁多的发语词,与《赋谱》中将句首发语词分为“原始、提引、起寓”三类很是相似。对句中用词进行修辞学意义上的分类辨析,《赋谱》是历史上的第一次,日僧了尊所 撰《悉昙轮略图钞》卷七研讨“文笔事”,其相关表述和术语的运用几乎与《赋谱》如出一辙。《里书》云:
发句 夫、夫以、伏惟、风闻。
长句 九字,恭为三代帝王之父祖,旁致万机巨细之咨询。十一字,排月窓以仰天,人师于其际。卷风幌以堀龙,象众于其前。
傍字 抑、就中、然而、于时、所以者何。
轻 竹斑湘浦,云凝鼓瑟之踪。风去秦台,月老吹箫之地。龄亚颜驷,过三代而犹沈。恨同伯鸾,歌五噫而将去。重晓人梁王之苑,雪满群山。夜登庾公之楼,月明千里。东岸西岸之柳,迟速不同。南枝北枝之梅,开落既渊。变为濑之声,寂寂闭口,沙长为严之颂,洋洋满耳。
疎 山复山,何工削成青岩之形。水复水,谁家染山碧潭之色。不调声淑望鸡既鸣,忠臣待旦莺未出,遗贤在谷。
密 菓则上林菀之所献,含自消洒,是下若村之所传,倾甚美。
平 蔡子宅中,鱼網虽旧,张芝他畔,一松烟,非深罗绮。
杂(未举例)。
壮句 后青山而碧水,石山奏状保胤。
紧句 而月光素眼,莲色青虚,空藏赞序纪纳言。
漫句 河唯淳风坊中,一河原院哉。
送句 也、哉、耳、者也。[17]694
从其中的“发句”“长句”“傍字”“轻”“疎”“密”“杂”“壮句”“紧句”“漫句”来看,与《赋谱》中的撰述重合,很有可能是承袭《赋谱》而来。仅此一例,便可知《赋谱》在日本的深远影响。其他日本典籍文献,或援引《赋谱》内容,或祖式《赋谱》体例者也不乏少数。
在文学批评层面,空海《文镜秘府论》一书首开仿效《赋谱》论赋的风气。是书西卷《文笔十病得失》探讨赋用韵时云:“赋颂有第一、第二、第三、第四或至第六句相随同类者。如此文句,倘或有焉,但可时时解镫耳,非是常式。五三文内,时一安之,亦无伤也。又,辞赋或有第四句与第八句而复韵者,并是丈夫措意,盈缩自由,笔势纵横,动合规矩。”其中“解镫”之说,当援引《赋谱》中“如此之辈,赋之解镫”之句。再如北卷“句端”[16]494-503条,所举种类繁多,如:观夫、惟夫、原夫、窃以、窃闻、惟昔、至如、至其、斯则、此乃、诚乃、洎于、逮于、及于、方验、将知……数百条发语词,此举目的文中进一步指出:“属事比辞,皆有次第,每事至科分之别,必立言以间之,然后义势可得相承,文体因而伦贯也。”其实,三迫初男的《文镜秘府论的句端说》所论更为详细:“对偶法之应用是中国文章最大的特点。但是,不可能靠单对及隔句对组织全篇文章,大概要把适当的对句插入文中,必须利用连语。这使文章更有变化,更生动有趣,并使理论明确浅易,‘句端’语实际上也负有这样的任务。因此,《秘府》论在《论对属》后放置《句端》一项。”[18]1692概言之,是受《赋谱》中“原始、提引、起寓”三类启发而创。
直到晚近,仍有赋评家深受《赋谱》的影响。铃木虎雄《赋史大要》一书论述唐五代律赋,基本是对《赋谱》的观点加以承袭发挥,如:“前人称三字句为紧句,四字句为壮句,诚可谓能道其遒劲之力者。”“长句之例,有自八字,至九、十、十一字者。八字,若重二四字;九字,若重四字五字;十字句,若于上三下二之上下两部,更各加二字;十一字句,似或重四七,或重二于四五。”“用重隔句例,已有李程《日五色》之‘非烟捧于圆象,蔚矣锦章;余霞散于重轮,焕然绮丽’,白行简《五色露》之‘何必征勒毕之言,以为国泰;验吉云之说,乃辨时康’。亦重隔句也。”以上观点,在《赋谱》中几乎均可找到源头,如:“凡赋句有壮、紧、长、隔、漫、发、送合织成,不可偏舍。”“壮,三字句也。”“紧,四字句也。”“长,上二字下三字句也,其类又多上三字下三字。”“隔,隔句对者,其辞云,隔体有六,轻、重、疎、密、平、杂。”“轻隔者,如上有四字,下六字。”“重隔,上六下四。”“漫,不对合,少则三四字,多则二三句。”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可见,《赋谱》有助于研究者澄清诸如此类的问题。
在文学创作层面,《赋谱》明确指出新体赋的文体标准是:“至今新体分为四段:初三四对,约卅字为头;次三对,约卌字为项;次二百余字为腹;最末约卌字为尾。就腹中更分为五:初约卌字为胸,次约卌字为上腹,次约卌字为中腹,次约卌字为下腹,次约卌字为腰。都八段,段转韵发语为常体。”《赋谱》将一篇完整的新体律赋分为八段,每段划分细致并且附有一定的术语名称。所谓八段是指:头、项、腹、尾四段,其中腹段再分:胸、上腹、中腹、下腹与腰五段,整篇而合即是“头”“项”“尾”三项,再加腹中的“胸”“上腹”“中腹”“下腹”“腰”五项,凡八段。唐时已规定新体赋(即律赋)在段落构成上明确为“八段”。一篇完整的律赋,不仅在段落结构、创作法则上有一定的要求,而且赋句的数目、赋篇的字数也有一定的规范。“约略一赋内用六七紧、八九长、八隔、一壮、一漫、六七发;或四五六紧、十二三长、五六七隔、三四五发、二三漫壮;或八九紧、八九长、七八隔、四五发、二三漫壮长;或八九、三漫壮;或无壮;皆通。计首尾三百六十左右字。”新体律赋基本情况由“紧”“长”“隔”“壮”“漫”句构成八韵八段,一篇中句子的数量在三十句左右,全篇字数约为三百六十字。
综合图示,新体赋的标准类型有五个显著特点:第一,每段“字少者居上,多者居下,紧、长、隔以次相随”。第二,所谓“第一韵”,实指同列的紧对、长对、隔对等押同一个韵,即在赋篇中为第一组韵。余下同。第三,除了尾段以“漫”句,其他如“头”“项”“胸”“上腹”“中腹”“下腹”“腰”段均以“隔”句对收结。第四,隔对一般是比较长的对句,因此成为新体赋的躯干,这一点恰好是以隔喻为“身体”的注脚 。第五,《赋谱》特意强调:“头”至“腰”七段,或有一两个以“壮”句代“紧”句。
《赋谱》所倡导的创作风尚,对后世以及域外的日本和朝鲜半岛一带产生过深远的影响。如日本藤原明衡(989—1066年)曾沿袭宋姚铉《唐文粹》(一百卷)于宋真宗大中祥符四年(1012年)编撰而成《本朝文粹》(十四卷)。《本朝文粹》即平安朝诗文英粹集。本书卷一收录六篇赋作,依次为菅原文时《纤月赋》、纪长谷雄《春雪赋》、纪齐名《落叶赋》、源顺《奉同源澄才子河原赋》、兼明亲王《兔裘赋》、大江朝纲《男女婚姻赋》。其中源顺(911—983年)《奉同源澄才子河原赋》[19]3-333,则严格承袭《赋谱》中新体的范式。
该赋篇整体而言,契合《赋谱》新体赋的体例。源顺生活的年代,正值中国晚唐至五代十国之际,中日往来频繁,加之《赋谱》在中唐时已流布日本,被时人奉为圭臬。今观源顺赋作之体制形态,即知其深得中晚唐律赋的精髓。由此可见,《赋谱》对唐时日本赋学的影响是直接且广泛的。尤其在早期,日本文学大抵是移植中国古代文学,因此《赋谱》提出的创作原则和征引的典范作品,在其中也充当了重要的角色。
朝鲜的科举制度与考试内容,也深受唐代科举的影响。据韩柳寿垣所撰《迂书》[20]记载,朝鲜半岛的科举制度肇始于高丽光宗九年(958年),以制述业(亦称进士科)取士为主,考诗、赋、颂、策。在科举“风向标”下,朝鲜半岛亦有大批文士致力于新体赋的练习与创作,如高丽时期著名学者金富轼,于肃宗元年(1096年)科举及第,撰有《仲尼凤赋》《哑鸡赋》两篇,其《仲尼凤赋》[21]9-10就是一篇极其谨严规范的新体赋。除此之外,如李承召《椒水赋》、金驲孙《疾风知劲草赋》、闵渍《李积应时扫云布唐赐春赋》等作品,均符合新体赋的准则,其中部分赋文虽不似《仲尼凤赋》中规中矩,但总体而言,仍可归入《赋谱》新赋的变体种类。这足以说明《赋谱》中的文体标准同样主导了朝鲜高层文士的创作,可见《赋谱》在东亚文化传播的贡献上,具有标志性意义。